第四章 翻云覆雨（一）
“你可是青华大帝，手下精兵强将无数，怎么这样一桩小事，还要使唤我去跑腿儿？我说青华，你该不是自己一忙起来，就见不得别人过几天清闲日子吧？”
紫微老大不乐意地坐在桌子那端，连刚烫好的千年芳桂酒都喝着不香了。这酒还是他自北极星宫出来时顺手带上的，好不容易今日青华肯大方一回，主动提出请他在这流霞城最好的酒楼大吃一顿，他便拿出此酒，亲力亲为烫了一壶，只为大快朵颐后畅饮。
谁知道这新鲜热乎的鲜花宴还没吃上一口，青华这家伙就露出了凶残的真面目！
紫微在心中暗暗垂泪，他太傻了。他一直以为青华如愿哄得美人回心转意，和曲苏过上了蜜里调油的小日子，这家伙春风得意之际，总算有点良心，想明白他能在人间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全要仰仗他紫微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他早就应该当面道谢，好好犒劳一番他这个大功臣了！
然而残酷的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
青华大帝果然一如既往，全无心肝。请他吃饭，半点都没想着他此前的辛苦，反而变本加厉，打着继续奴役他的主意来的。
紫微舀了一勺梅花金银蛋，尝了一口，眉心舒展，慢条斯理地拒绝：“我不干。”他言语淡淡的，但若有心，不难听出他话中的疲惫，“近来星宿诸多变化，与过往万年大不相同，不再遵循从前的轨迹……还有你的命劫，总觉得接下来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可我派出手下人去查，却始终没个眉目，也不知怎么了，近来心里烦得很。”
青华沉默片刻，薄唇轻启：“前些日子我曾和你商量，帮忙看一看，曲苏能否有仙缘。”
紫微没精打采地否定：“这事我记得，而且我第二天就告诉过你答案了，没有。”说到这儿，他自己也摇了摇头，“不对，也不能说是没有，而是我看不到她的前世来生，所以当时我跟你说的是，再等等，可能时机未到。”
青华的嗓音听起来清凉淡定极了，但对桌对面的紫微大帝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不用再看了，曲苏的前世，正是司寒神尊。”
紫微大帝抬起头，一脸呆滞地看着好友，半晌才冒出一句：“你说什么？”
青华眼神瞥向另一边，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他此刻其实也有几分不自在：“曲苏就是司寒的转世。”
紫微大帝当即掐指，半晌猛一摇头：“不可能，我算不出……”他猛地反应过来，“司寒死了三万年，姑射莲池中的那朵青莲，直到最近才有绽开之兆，难怪，难怪我看不到她的前世来生。”
姑射莲池中的青莲是司寒的法身，只有青莲真正盛开，曲苏才会真正归位，成为司寒。也就是说，哪怕是紫微大帝，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才能从曲苏身上看到她的前世。
紫微难以置信地接连掐指，瞪向好友：“曲苏如今的情形，我都看不到她的前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青玄解释道：“有只名为阿七的玉姒草妖此前一直跟在曲苏身边打转，前几日上元灯节，我逼问其缘由，她告诉我，三万年前，司寒对玉姒草全族有救命之恩，她曾用玉姒草一族独有的方式，在司寒身上用了一味香。那种香气哪怕十世轮回都不会消失。她寻了司寒三万年，直到最近，终于在曲苏身上找到了那种独一无二的香气。”
紫微听得入神，片刻之后，忍不住抚掌大笑：“天意！”他又看向青华大帝，朝他拱了拱手道：“帝尊大喜啊！你与曲苏，岂不是故人重逢，再续前缘。从前摆在你们两人之间的仙凡之别，如今也**然无存。”
紫微笑得眉眼弯弯：“若非要挑剔这其中还有什么不足，依我看，从前尊上顶多要担心，心悦之人寿数不久。从今往后，尊上要担心的，不是未来的妻子太弱，而是太强了。”
青华横了他一眼，再次举杯饮酒，一声也不吭。可耳朵尖两抹嫣色，还是出卖了青华大帝此时此刻内心的波涛翻涌。
紫微大帝他忍不住端起酒樽连饮了两杯，才悠悠地道：“我可还记得，那位司寒神尊当年第一回见着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侧过脸，刚要学舌当日的情形，就被青华打断了：“你既然知道曲苏就是司寒，也该知道我为什么需要你走这一趟了，这个忙，你得帮。”
听听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这理直气壮的语气。
紫微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了你天大的恩情。”
青华却神色微冷，神色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你该知道，五百多年前，我曾去过一趟青要界。”
紫微点了点头：“就是那回我陪你一同去追寻伏羲琴的踪迹，谁想到等咱们回到天界，你那徒弟神魂都散了，你想尽办法，也只收敛到她一缕元神。”
青华接过他的话头，继续道：“当年我头一回去青要界，是清沅长老亲手把她交给我。我承诺过，会收她为徒，好好待她，可到头来却让她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不管是什么缘故，终究是我这做师父的亏欠了她，替她收敛元神，送返故乡，是我当时唯一能做的事。”
紫微安慰道：“如今六界之中，无人不知当年清潋神女是冤枉的，也算还了清潋和青女一族清白。且你当着玉帝和众仙的面重罚了凌曦，想重修仙骨，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至于烛龙，他那个情形和死也没什么区别。当年的罪魁祸首，如今都受到了惩罚。”
见青华沉默不语，似乎仍然顾虑重重的模样，紫微默了一瞬，有些惊悚地道：“难不成你实在闲得慌，想凭当年的一缕元神复活清潋神女？”
青华睨了他一眼，端起酒盏：“收起你那些漫无边际的奇思怪想，一缕元神，就是再养上万年，也不可能转世为人。”
紫微眸光流转，看着青华的眼神里透出几分玩味：“当日在凌霄宝殿上，人家凌曦仙子不也问过你，一样都是天族后裔，青女一脉早已没落，赤帝之女分明高贵，至于个人方面，她不论天赋还是悟性，都比清潋强上不少，可三千多年前收徒弟时，你还是没选人家，反而选了方方面面都远不如她的清潋。”紫微啜了一口酒，看着青华的眼神明显透着谴责，“说起来，这当日炁渊被毁，清潋被推出来顶罪的祸事，实实在在是你五千年前渭水河畔惹出来的桃花债啊！”
青华从前最不喜欢听人说起的，就是议论他容色出众招惹女仙一类的八卦，然而说这话的人是紫微，他虽然面色不虞，到底还是没当场翻脸。
紫微见状，愈加得寸进尺道：“你该不会是在担心，等曲苏回归神位，知道了她不在这些年，她的族人受尽天族冷落，后人清潋还受过这样大的委屈，觉得没法儿和她交代吧？”
紫微叹了口气道：“你也不用这么想。不论是如今的曲苏，还是当年的司寒神尊，都不是蛮不讲理的性情。而且你自己也说了，一缕元神不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清潋复活。大不了等曲苏回归神位，你多下些功夫，陪她一起重振青要界就是了。”
见青华仍不说话，紫微转了转眼珠儿，漫到唇边的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突然记起来，三万多年前，因为司寒当着你面夸赞的那句，白帝那家伙酸得厉害，不知造了多少谣，说什么你面上故作清高，实则行为**，故意勾搭人家司寒神尊，还说你不守男德，引得那些仙娥妖姬隔三差五为你打架，实在不是司寒神尊的良配……”
青华闻言，神色一顿，紫微的笑声瞬时更大了些，说完了憋在心里好久的后半句话：“如今看来，还是白帝高瞻远瞩。这绕了一大圈，你果然是把人家心心念念的司寒神尊勾到手了。”
青华唇角轻翘，似笑非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应当承了白帝的情，来年大婚，还要敬他一杯喜酒？”
紫微大笑出声：“假如你不怕那家伙哭塌了你的妙严宫的话。”
青华想着心事，转而正色道：“我想拜托你，替我走一趟青要界。”他看向紫微大帝，“你可还记得司寒死前下的那个禁制？”
紫微点了点头：“三绝禁令，禁制落下，内外隔绝，山内禁出，山外免进，不论生死轮回，永无逆转。唯有像清潋那样，死后元神才可能借由流水魂归故里。”
青华点了点头：“当年我送清潋的元神返回青要界，清沅长老正是用那条贯通内外的清水河，接引她的元神入内。”他顿了顿，眼神幽暗，“从前我曾和清沅长老约定，每隔五百年，须从姑射莲池取一斛清水，供炁渊维持阵法所用。但那天我告知清沅长老炁渊被毁一事，向她言明，他日我若重启炁渊，会派人再往青要界索要池水，清沅长老也应允了，但同时，她也向我提出一个条件。”
紫微也被勾起了一点好奇：“是什么条件？”
有那个三绝禁令在，青要界族人无一可以轻易外出，他倒是真的有点好奇，清沅长老会要求青华大帝做些什么了。
青华道：“她说，若他日青要界禁制消除，必定是司寒上神归位了。真到那日我需亲往青要界，陪司寒同上九重天，在玉帝和众仙面前高明当年司寒神陨的真相。”
“这……”紫微冷不防地反应过来，“这岂不是摆明说当年司寒的死有问题，而且，还和天界有关？”
紫微陡然回过味儿来，猛地看向青华：“你的意思是……”
青华道：“司寒当日的死，真相或许比你我当日猜测更为复杂。眼下距离曲苏归位还有些时日，青要界，你得亲自替我跑一趟。我记得你手下有只九命猫，最擅离魂查案，如今青要界的情形，派他入内调查，最适合不过。”
紫微正要反驳，就听青华又道：“昨日灿烽传来消息，说是冬神亲自往妙严宫去了一趟，让他代为传信……”
灿烽是青华养了许多年的一只重明鸟，用他传信，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但事关女娲石，这是天界万年难得一闻的大事，不用青华叮嘱，灿烽已主动联络了冬神，详细打听有关女娲石的种种。
“莹冬亲自到妙言宫，说要见你？”这里面的信息量可挺大啊。紫微神色显出几分微妙，他把玩着手边的酒樽道，“她可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上一回你重塑炁渊，耗去九成修为，她得了消息，也只是让手下人送了一壶千年雪参酒，而且还是辗转送到我那儿，生怕行事张扬，惹你不快。咱们这位女战神，看似行事大大咧咧，可在与你有关的事儿上，却是慎之又慎，心思细腻极了。”
青华没心思和紫微详聊莹冬的心思，径直道：“她说寻到了女娲石的踪迹，但那东西最近出现的地方，在魔界。”
紫微有些不敢相信：“消息可靠吗？”
青华手中，一片灰扑扑的碎片显出形状，他垂眸看着那片东西：“这是灿烽昨日带来的。”
紫微将碎片捏在指尖片刻，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确实是女娲石的碎片，只不过灵力已经非常微弱了。”
五百年前，炁渊被毁当日，紫微陪青华一同寻回了上古神器伏羲琴，但他一直知道，好友最想找到的还有女娲石。二者齐聚，放入炁渊，可以自行运转形成天然的净化大阵，哪怕从此以后炁渊无人看守，怨妖锁入炁渊，也能随之净化怨气。
不久前青华耗费九成修为修整炁渊，却始终没将之彻底开启，也是因为缺少烛龙之鳞的缘故。小烛龙陷入永眠之前，曾亲口说过，他翻遍了章尾山和族人们的埋骨之地，却根本没有烛龙之鳞和其余几样圣物的踪迹。青华不觉得小烛龙会在那样的情形下说谎，可这样一来，便是有人在小烛龙破壳之前偷走了这几样烛龙一族的至宝。
这烛龙之鳞的踪迹就再难追寻了。
可冬神遣人送来了女娲石。要知道，女娲石是比烛龙之鳞更古老的存在，石上的灵力也具有净化功能。若真能找到女娲石，眼前一切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紫微心头稍松，长日来的紧绷和不适在这一刻被某种欢喜取代，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若真能找回女娲石……”他端起酒樽，朝青华大帝举杯，“罢了，兹事体大，你尽管放心去寻女娲石，这青要界我就替你跑一趟。放心，一定将当年的事查个明明白白。”
青华也看出紫微近来有心事，沉默片刻，难得地温言安抚道：“你是万星之主，却也不可能万事皆明了，有些事太过强求，反而与天道相悖。顺其自然便好。”
紫微蹙了蹙眉：“我心烦的事，没那么简单。”温好的千年芳桂，清香漂浮鼻端，他为两人各斟了一杯，又道：“我之前让九灵提醒你那事，你也上点心，别全不当一回事的样子，毕竟你的修为现在约莫也就刚恢复了三四成。”他斟酌片刻，还是叹了口气，“若你真遇到什么事，我会及时赶到。”
紫微大帝掌管星宿万千，尤其青华还是上神，他若触动命劫，遭遇险境，紫微必定是第一个知道的。但他们二人各自的力量都太过强大，除非是到了绝境，否则他身为紫微大帝，强行介入青华的命劫，反而可能引发一连串未知之事，最终的结果，可能会更糟。
青华淡淡一笑：“既然这件事，你那几个得力干将费尽心思也查不到，不如让我的人帮你去查。毕竟你我的手下，调查事情所走的路子不大一样。”
紫微举起酒樽道：“那就先祝你此行心愿达成，顺利找回女娲石重启炁渊。青要界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见青华若有所思的模样，紫微忍不住嘴欠道，“不过我说，你这趟和莹冬一块去寻女娲石，留点心。”
青华蹙了蹙眉：“留心什么？”
紫微大帝笑得意味深长：“自然是留心这位冬神借公事之便，对你投怀送抱了。现如今你也是有家室的人，可得注意影响，免得被你家曲苏知道了，徒生风波。”
青华默了一瞬，没说话，可看那副神情，显然是把他随口一说的调侃听进去了。
紫微大帝看在眼里，眉眼藏笑，径自给自己又盛了一碗鲜花垫底的汤羹，美滋滋地舀起一勺：“等忙过这段时日，曲苏也回归神位，你们两个可得置办一桌席面，好好谢我！”
青华眼风微动，紫微大帝面前凭空出现三只酒樽，芳醇的酒液倾倒其中，香味四溢，勾人垂涎：“先谢你三杯酒，够不够？”
紫微抽了抽嘴角：“你谢人能不能好歹有点诚意，这千年芳桂是我带过来的！”
青华道：“这套酒具，送你了。”
面前的酒壶和酒樽造型古朴，流光散溢，透出血一般的深浓红色，是用龙女花结出的果壳做成。龙女花在万年前就已绝迹，龙女花的果实更是三界难寻的奇珍，它的果壳自带一股天然芬芳，似花似蜜，清雅醇正。用它盛酒，不论是什么样的美酒佳酿，不仅丝毫不会败了酒味，反而会增添酒液本身的独特风味。寻常一只酒樽已经极为难得，青华手上却有一整套，而且一位三界闻名的巧手花妖精心雕琢千年，辗转奉上，送给青华大帝作为其救了他全族的谢礼。紫微平生最爱酿酒品酒，对好友的这套酒具可说是垂涎已久。难得今天青华竟然主动开口说愿意相赠。
紫微大帝笑得眼都眯起来：“这怎么好意思……”说话间却已伸手一揽，将那整套酒具一把收入怀中，仿佛生怕晚了一瞬，青华就会反悔一般。
青华起身：“你手底下那只九命猫进去青要界时，记得让他好好看清楚，曲苏的本命青莲还有多久会开。”
紫微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如今三句话不离曲苏，我还真有点不习惯。”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已不见踪影。
青玄不在流霞城这些日子，曲苏倒也没有多落寞。她并不是个黏人的性子，青玄在时她欢喜，不在时她也乐得逍遥。这不，听说城里新来了个戏班子，曲苏就坐不住了，刚吃过午饭，就拉着苗苗和七姑娘出门，三个女孩子一同去逛街听新戏。
七姑娘自从对青华大帝和盘托出当年种种，始终处于一种忐忑又兴奋的期待之中，可是等了又等，眼看半月时间匆匆滑过，青华大帝似乎有什么紧要的事忙碌，迟迟不曾和曲苏谈及此事。七姑娘等了几日，盼了几日，又憋了几日，最终实在忍不住了，干脆打算借着这天看戏和曲苏单独相处的光景，把她真正的身世告诉她知道。
曲苏看戏最讲究，一楼不选，三楼太远，二楼的座位里，一定要选个不远不近、角度正中的，既不会错过戏台上的一举一动，又能保留一份私隐，不被他人打扰。
这天唱的是一段曲苏从没听过的故事，名叫《驭蛟》，讲的是一头蛟龙和凡人女子相恋的故事。
苗苗捧着脸颊兴致勃勃：“哇，这个蛟龙好痴情啊！被凡人姑娘救了之后，就各种陪伴她，保护她，还等了她十世轮回，到了这一世，姑娘不记得他了，他还一直忠心守护，哪怕知道她有了定下的亲事，也痴心不改。”
曲苏嗑着瓜子道：“还成吧。就是开头比较惊艳，看到这儿感觉没啥新意了。”
苗苗问：“师姐，你不喜欢蛟龙这样的男子？”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和师姐夫的性子不大相似呢。”
曲苏忍不住瞥她一眼：“我是觉得，情爱这种事，还是水到渠成你情我愿来得更舒服。蛟龙的执念如果只是单方面的，对另一方来说，有可能是负累。”
曲苏话音未落，苗苗就着台上的剧情一边鼓掌，一边调侃道：“是我没有眼色，差点忘了，师姐都有了师姐夫那样的人间绝色，还要什么痴心蛟龙呢？”
曲苏毫无羞色，笑眯眯地饮了口茶，赞同道：“没错，给我十个美人儿都不换。”
这头曲苏和苗苗就着台上的戏文聊得热闹，原本揣了一肚子故事准备讲给曲苏听的七姑娘，脸色却越发不好，渐渐还显出几分心神不宁。
借口去茅厕，七姑娘起身，匆匆出了房门。
几乎才走过拐角，就见一袭红袍倏然走近，紧接着，那张既美且艳的面容清晰映入七姑娘的眼帘。
七姑娘脚步微滞，对着来人行了一礼：“殷和大人。”
殷和的面上没有了面对曲苏时如沐春风的笑容，浅茶色的眸子厉光隐现，别说是七姑娘，就是他那两个万年来无拘无束的手下，也不敢在他露出这副神情时主动往前凑。
七姑娘有些干巴巴地解释道：“曲苏她毕竟还没有前世的记忆，又和尊上……”殷和的视线冷冰冰扫过来，剩下那后半句话，七姑娘也不敢顺着自己的心意彻底讲完。她本想说，既然找到了上神的转世，青华大帝也对她很好，不如就顺着上神的心意，撮合她和青华大帝在一起，未来也不失为遍传三界的一桩美谈。
尤其上一世，上神命短得很，尚未尝过情爱一事，就那么香消玉殒了。这一世，合该好好弥补才是。
但一触及殷和仿佛淬了冰的眼神，思及这些年来，为了寻找司寒神尊的踪迹，她每每遇到危险之时，都是殷和大人派手下一路守护陪同。七姑娘又觉得，殷和大人对神尊的用心，与那楼下戏台子上唱的戏本子如出一辙，委实是痴心一片。
殷和开口时，不知是否念及往事的缘故，眉眼间的神色柔和了几分：“我记得当年，姐姐最喜欢喊你小七，对吧？”
七姑娘不明所以，细细的眉毛微微蹙起：“是的，殷和大人。”
殷和笑了一笑，神色显出几分伤感：“我平日事忙，说起来与你也有万年未曾见过面了。怎么如今再见，你好像很怕我？”
七姑娘小心翼翼对答道：“大人修成应龙之躯，如今又贵为妖族新主，小七只是区区草妖，自然畏惧大人威势。”
殷和半眯着眸子打量面前这棵玉姒草妖：“小七何必这般客气，说起来，玉姒草一族向来归扶桑所辖，你也不算我云梦泽的子民。”
七姑娘闻言浅浅一笑：“大人对神尊一片痴心，小七这些年游历四方，寻找神尊的转世，自然也少不了殷和大人多方保护。这些年来，大人一直惦记着神尊，小七感激大人，也敬重大人。”
殷和妖力强大，心思诡谲，七姑娘猜不着他此刻的心思，说起话来也格外谨慎。
殷和道：“你怕我做什么？过往这三万年，我们不是合作得很愉快。我给你资助，派手下人保护你，放眼整个妖族，有谁敢和我的人硬碰硬？”
七姑娘顺着殷和的话道：“大人的恩情，小七铭记于心。小七对司寒神尊的心，与殷和大人是一样的。”
殷和赞同道：“是，我们都一样。找了她三万年，等了她三万年，现在，姐姐活了，我们这些老朋友也能和从前一样，长长久久陪在她身边，如此喜事，你不应该开心吗？”
七姑娘抬起眼皮儿，悄悄觑了一眼殷和的神色：“只要神尊开心，小七就开心。当年神尊于我全族有救命之恩，只要小七活一日，就要报答神尊一日。”
提及往事，殷和眉目都显得温柔了几分：“我也是一样。姐姐对我，有救命之恩，而且……”他语调放缓，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笑着道，“不止一次。”
七姑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眉眼间虽然透着提防，语气却放缓了许多：“神尊从前帮助过许多人，能像大人这样始终牢记的，却并不多。”
殷和姿容绝艳，修成应龙之后拥有通天彻地的威能，有关他的传说，这些年来七姑娘陆陆续续都有听闻。想他如今贵为妖王，虽然未得天界认可，但在妖族之中，也算拥有了半壁江山，盘踞云梦大泽一带，更是一呼百应，众星捧月。妖魔两界许多年轻女郎，听到这位的名字，总会忍不住热议一番。像他这样称霸一方的枭雄人物，居然也会为了从前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故人，露出这般怅惘落寞的神情，想来他同自己一样，这些年来对司寒神尊，日日铭记，从未忘怀。
七姑娘见状，不禁心软了几分：“神尊她毕竟还没有恢复身为上神的记忆，她从前甚至没怎么听说过有关青女的传说。”
在她看来，殷和一心想找到司寒的诚心不假，但像今天这样命令她把曲苏约出来，又专门找人写了这出蛟龙与凡人相恋的戏本子来看，实在是有点太心急了。
七姑娘不敢对旁人说起，但在她心里，也悄悄比较过司寒神尊的这两位追求者。青华大帝看着性子冷淡了些，可他到底也是位上神，与司寒称得上“门当户对”。殷和大人瑰姿艳逸，在青华大帝面前，到底还是输了半分，毕竟放眼三界，青华大帝自少年起，容色俊美可说是无人能及。再说两人的口碑，青华大帝声名极好，处事公道，哪怕是妖族中人，提起这位上神时，也有许多人都会感念他的慈悲。在七姑娘心里，从择偶角度，青华大帝比殷和更适合做司寒神尊的伴侣。
尤其，从曲苏回到落羽的种种表现，就是瞎子都看得出来，曲苏心悦青华大帝。
殷和纵然痴心，但就像刚刚曲苏看戏时自己议论的那样，一个人单方面的痴心，在一段情爱之中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殷和垂下眼：“上元节那日她在街上救下我，她当时的样子和当时说的话，和当年一模一样。我当时还以为她是记起我了……”
说到这儿，他看向七姑娘：“我有两件事，希望小七姑娘能看在寻找姐姐一事上我也出过力的份上，帮一帮我。”
殷和是谁，何曾对谁说话这般近乎低声下气的地步，七姑娘不免有几分惶恐：“小七人微言轻，要怎么帮殷和大人呢？”
殷和却话锋一转：“你应当已经将姐姐的身世如实告诉青华大帝了吧？”
七姑娘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曲苏这段时间以来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殷和的眼睛。自己与青华大帝的那段交谈，外人虽然难以探听，但对殷和来说，只要他当时就在附近，不难通过自己当时的异常看出端倪。
再加上这几日曲苏偶尔也会和自己聊上几句，殷和从中推敲出事情的经过，并不奇怪。
七姑娘只得如实点了点头：“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尊上的眼睛。”
殷和却古怪一笑：“我并不是怪你。只不过，你好心告诉了他姐姐的身世，这几天，你可曾见他与姐姐开诚布公的谈过？”
七姑娘原本对此只是稍有不满，可听了殷和的话，却陡然觉察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的隐情，她心中迟疑，面上便忍不住多少带出几分。
殷和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要你帮忙的缘故了。我要你代为引荐，让我与姐姐尽快熟识。我此前和她有过几次接触，但她对陌生人的警惕心很重，若是没有熟识的人引荐，很难与她在短时间内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这世上，除了你我，我不信再有什么人，会真心真意对姐姐好，就这么把姐姐交到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手中，尤其那人还是传闻中冷心冷情的青华大帝，我不放心。在这之前，我需要你将姐姐的身世，如实地告诉她。既然青华大帝不愿意做，这件事，就由我们来做。毕竟，姐姐比谁都更有资格知道和了解自己的过去，不是吗？”
殷和看似每一句话都点到即止并不深入，但恰恰是这样若有似无的暗示，更令人心生不安。
七姑娘忍不住顺着殷和的话想了许多，比如说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尊上在知道曲苏的身世后，没有依照与自己的约定，将这件事今早告知曲苏？
这样一想，七姑娘忍不住觉得，殷和此人看似强势，但事关曲苏，他的一些话也不无道理。
尤其殷和的两个请求——引荐他与曲苏熟识和告知曲苏她自己的身世。听起来都是合理的要求，并没有什么过分或令她为难的地方。
尤其这一次能够顺利找到曲苏，其中也少不了殷和大人的一路保护。
七姑娘思虑良久，郑重颔首：“好，我愿帮助殷和大人。”
曲苏那么希望能和青华大帝长长久久，以她的性子，若是得知自己也是个来头不小的神仙，想必会很开心吧。
一想到曲苏到时得意扬扬的小模样，七姑娘忍不住弯起嘴角。虽然曲苏的性子和前一世有所不同，但又有许多不经意间的小细节，令人觉得熟悉亲切。
殷和目不转睛地看着七姑娘，唇角缓缓绽开一抹笑：“那太好了，我真盼着能早日和姐姐回到从前。”
七姑娘也露出笑靥：“殷和大人稍安勿躁，我想假以时日，曲苏会愿意结交殷和大人这个朋友的。”
暂且不论其他，至少殷和大人待曲苏的这份心是发自内心的。
殷和的脸上隐隐显出紧张和某种不敢期待过多的忐忑：“说来，我虽盼着能和姐姐尽早熟识，却也担心，她会不会仍然和之前几次那样，对我不冷不热……”
殷和越是显出退缩之意，七姑娘越是对他生出同情和亲近之意：“大人不要着急，我们给曲苏一些时间，待我告诉她真相，她会接受自己的身份的。日子久了，她也会明白，我们这些等待她归来整整三万年的故交，都是真心待她的。”
殷和眼瞳晶亮，微微颔首：“如此，那就有劳七姑娘了。”
听了有关自己身世的故事，曲苏诡异地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险些消化不动这个惊天秘密。
仙炙轩的雅间内，她撕了一条羊腿肉，沾着辣椒面儿，脸色近乎瘫痪地问七姑娘：“你的意思是，我其实前世也是个天界的大神仙？”
七姑娘笑着点了点头：“是呀，你身上的芑栀花和玉姒草二者混合的香气是这世间独有，绝不会错。这世上的芑栀花早已灭绝，唯独当年我族中留有一棵，被我用来炼成一粒香丸，某次与你一起沐汤时，悄悄化开在池水中。这种香气，哪怕你转世投胎都不会消失的。其实我前些日子已将此事告知了青华大帝。”七姑娘蹙了蹙眉，旋即决定将这件事先撂开去，“或许尊上有许多事要忙，一直没将此事告知于你。我想着，既然这事是我发现的，由我来说，也不算错。”
曲苏又撕了一块羊腿肉：“连他都知道了……”她脸色怪异，看着七姑娘，“那他当时都说什么了？”
七姑娘摇了摇头：“尊上只说，这件事他找个合适的机会，会亲自告诉神尊。”说到这儿，七姑娘不好意思地揪着帕子笑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总想着能早一点告知神尊知晓。”
曲苏摆了摆手：“你先别喊什么神尊，还是和从前一样，喊我名字吧。”她忍不住喃喃道，“难怪当日阿秾会那么说，看来小鲛人还真没认错人。”
从前那次她和阿秾两人一同泡汤泉，听阿秾说起清潋神女会复活时，心中还有些怏怏不乐。后来她俩在寻找青玄的路上，遭遇猫妖和槐树精作乱，她心神迷糊之际，吹起青玄送的那支笛子，事后阿秾激动地一把抱住她，还喊什么“姐姐”。还有后来，在阿秾的那滴鲛人泪里，她亲眼看到阿秾为了帮她，惨死在凌曦手上，当时她是如何说的来着？
她说：“姐姐，这回轮到我来保护你啦！”
所以阿秾当日喊的那两次姐姐，并不是在喊曲苏，而是在喊清潋。她在那时就认出她是清潋，所以之后才会铤而走险，为她去试探凌曦。她也确实没有骗他，清潋神女确实会复活。
曲苏说不上自己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儿，只是突然之间，她有些茫然，如果她真是清潋，如果当初小鲛人说的那些全都是真的，那么青玄呢？
当日他找来流霞城，自己提起清潋时，他说和清潋只有师徒之谊，从无男女之情，难道全是为了哄她开心骗她的吗？
可不论如何回想，曲苏都不觉得当日青玄在撒谎。
“师姐，这家店是去年新开的，你一定得尝尝，特别好吃！”苗苗一把推开门，捧着热气腾腾的两笼包子进来：“蟹黄包子。”他家今天可算是开门了！
曲苏撕了一条羊腿肉，喂进苗苗嘴里：“我得先消化一会儿。”
苗苗震惊：“啊，师姐你今天这饭量不行啊！从前他家羊腿你一个人就能啃一整条。”
曲苏显然已经听不到她说什么了，连苗苗趁热买的蟹黄包子都吃不出香了，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兜来转去，绕了这么一大圈，我自己竟然就是清潋？
七姑娘还不知道这些，回去的路上，趁着苗苗东逛西跑地买各种好吃的，心心念念讲了许多当年的事，曲苏听到一半，忍不住问：“那我当年，和青玄的关系是怎样的？”
七姑娘凝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小七认识神尊不久，就忙着带领族人迁徙安置，并未在您身边久留，与青华大帝之间的事，小七真的不太清楚。”
曲苏努力捋清楚时间线：“所以认识你的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自己的家乡？”合着她搭救七姑娘和她的族人，应当是清潋去天界之前的事儿了。
“是。”七姑娘道，“不过神尊您也常常往来三界，并不一直驻留在青要界，也是因为这样，最后才……”
思及上一世司寒的死和那些传闻，七姑娘神色沮丧：“都是我太没用了。”
曲苏却沉浸在对上一世的想象之中，听到这句，随口笑道：“没事儿，我这不是又活了吗。而且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哪怕是神，也是有可能阴沟翻船被人害死的。”
七姑娘心神微震，她没想到曲苏并没有听完自己所知当年全部详情，就能猜到自己前世是被人害死的。不过说来也是，那么强大的一位上神，当年若非另有隐情，怎么可能早早地就香消云陨，到现在，三界之中绝大多数生灵，甚至都忘记了这位上神的名号。
曲苏琢磨了一会儿，又问七姑娘：“那我以前是什么样的性格，和现在像吗？”
七姑娘回忆道：“上神如今的性子，比从前更跳脱一些，不过有时一些不经意的动作和从前几乎一模一样。”
七姑娘重重点头：“六七分像。”她扶着曲苏的手臂，轻声告诉她，“等您回归神位，模样就会和当年一模一样了。”
曲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所以我现在真的越来越不明白了。”她陡然想到一件事，当即僵住，“所以这就是他最近经常忙的缘故？”
所以，他正是因为听七姑娘说了自己的身世，心里觉得别扭，所以才躲开她的？
毕竟当初他前不久还信誓旦旦地对她说，面对清潋，他只有师徒之谊，绝无男女之情。然后一转眼，就来了个从前的故人，告诉他，其实自己就是清潋的转世。从前相识多年却压根儿没看对眼的徒弟，这一世不知怎么的就喜欢上了，这不是当场打脸是什么？
曲苏觉得这种感觉真的太奇怪了，尽管七姑娘说她就是清潋，但她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像。
从前阿秾说，清潋是个非常温柔含蓄的性子；七姑娘也说，自己现如今比从前跳脱活泼一些；青玄这个做过人家几千年师傅的人，和她两个人相处这么长时间，居然一点都没认出她来！
还有啊，从前他们两个就是纯粹的师徒情，这一世却彼此都喜欢上了？
她这性格，到底是和从前有多不相像啊！
所以青玄这一世到底喜欢上了自己什么？肯定不能是因为她这张脸了，难道是性格？
青玄知道真相的时候，感觉估计和自己现在差不多分裂吧。
接下来的日子，曲苏陷入了深深的纠结和迷茫，彻底沉寂了好几天。
刚巧这几天，青玄一直没有回来，曲苏一面纠结，一面隐隐觉得烦躁，这家伙该不会是觉得没法儿冲破心里这关面对她，干脆跑了吧？
曲苏越想越气，连带看着九头狮子都愈加不顺眼，见他和苗苗凑在一块吃吃喝喝，又说又笑，曲苏走过去把他屁股底下的凳子一把扯了出来。
九头狮子刚抢了一块新鲜出炉的烤红薯，正吃得香，被曲苏扯了凳子也不生气，干脆坐在一旁的门槛上，眨巴着一双眼看曲苏。
曲苏一口气堵在心口好几天，大马金刀地往长凳一坐：“问你个事儿。”
青华大帝临走前可是特意叮嘱过他的，九头狮子态度良好，配合及了：“曲苏姑娘尽管问。”
曲苏绷着小脸儿问：“你以前见过清潋神女吗？”
九头狮子点头：“见过。”他想了想，“不过次数不多。”
曲苏道：“那在你的印象里，她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对九头狮子来说，难度颇高，他绞尽脑汁地回忆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话不多，人挺安静的，也很听尊上的话。”他咬了一大口红薯，两腮鼓溜溜地总结道，“简单来说，人是笨了点儿，资质也差了点儿，但笨鸟先飞，贵在认真努力态度好，是尊上的好徒弟。”
尽管她还什么都记不起来，尽管她对自己现在这个身份还没有什么认同感，但她也不能容忍从前认识的故人说自己笨。
九头狮子嘴巴甜甜地道：“那清潋神女再好，肯定也没有曲苏你好呀。”
曲苏冷笑了声，并不吃他这句模棱两可的恭维：“我哪儿好？”
九头狮子一脸理所当然地道：“你哪儿都好，不然能把我家尊上迷得天界都不回了？”
曲苏怔了一下：“他没有回天界？”
九头狮子低头啃红薯：“曲苏你别坑我，尊上临走前说了，不让我和你说。反正尊上是去忙正事了，具体什么事，他怕我嘴巴不靠谱，也没告诉我。”
曲苏问：“他真的有事情忙？”
九头狮子又从盆里拿了一块烤红薯，一边剥皮一边特别认真地点头：“他可是青华大帝啊，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其实以前尊上也极少回妙严宫，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我就是因为总也见不着他，这回才跟着跑来的。”
曲苏煎熬了几天几夜的心，因为九头狮子的这一番话，终于放下了。她也不是那种爱纠缠不放的性子，但自从知道了自己的前世，有些事她总是忍不住要多想。
她忍不住想，或许苗苗说的是对的。
上一次她和青玄闹别扭，苗苗就说她，自从和青玄谈起了恋爱，有时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比从前任性了，也比从前矫情了，还比从前情绪起伏大。
简而言之，就是有人惯着，把她宠得越发无法无天了。
曲苏一手撑腮，另一手也从盆里拣了颗香喷喷的烤红薯，皮都不剥，狠狠咬了一大口。
算了，这事儿怎么说也都不是她一个人想明白就解决的问题。她自己在这儿就算捅破天，也不顶用。等青玄回来了，她当面问问他，对于她前世身份的这个事，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尊上……”炁渊之中，霜雪漂浮，清气生腾，莹冬紧咬着唇，双眸之中已隐隐含泪，“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灰扑扑的女娲石放入阵眼，却没有泛起预想之中的明亮白光。莹冬一身盔甲，站在大阵不远处的山坡上，看一眼阵眼中的女娲石，又看一眼青华大帝神色冷峻的侧脸，两滴清泪顺着脸颊飞快滚落。
她抹了一把脸，嗓音微哽：“或许是因为这女娲石只有半块，请尊上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为尊上找来另外半块女娲石，让炁渊运转自如，恢复当年的生机。”
半响，青华摇了摇头，手一挥，将女娲石重新收入掌中：“不必了。”
“尊上。”莹冬见青华欲走，飞步上前，“尊上是要去寻另外半块女娲石吗？不妨带上莹冬，我族对上古神器有天生的感应，尊上带上我，说不准很快就会寻到另外半块女娲石的踪迹。”
莹冬还欲再说，可眼前霜雪弥漫，山岚飘忽，青华大帝眨眼间已失去了踪影。
面前是空****的炁渊，当那个人不在身边，整个炁渊仿佛一只巨大的空**的眼瞳，笔直地与人对视。这鬼地方……莹冬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回了天界。
若没有青华大帝在身旁，这鬼地方，她一刻都不想多待。
天界，素曜宫。
瞥见莹冬的身影，太阴元君险些惊得站起来：“你这是……成了？”
简直比她预想的还要快呢。
莹冬一脸郁色地坐下：“只找到半块女娲石，也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不是真的，放进炁渊一点用都没有。”没有旁人在场，莹冬也不再遮掩，径自和好友抱怨道，“害得我在青华面前折了面子，真的好丢脸！”
太阴元君看着莹冬泛红的侧脸，有多少年了，每每遇到与青华大帝相关的事，莹冬的神色总会格外生动，宛如少女时一般。这不，就因为一块女娲石，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太阴元君叹了口气，素手轻招，桌上很快显出摆盘精致的清粥小菜：“你先别急，一连忙了好几天，怕是连饭都没好好用上一口吧？”
莹冬心头憋了一口气，端起碗却怎么都吃不下：“真的就差那么一点儿。”
“你怎么也钻起了牛角尖！”太阴元君忍不住笑道，“要我说啊，因为一个青华大帝，把自己都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一个炁渊罢了，本来天界之中，除了和他一派的那些个憨子，还有谁真把炁渊当回事儿啊。就算没有炁渊，任由那些怨妖去闹，难道他们还能把这三十六重天掀了不成？要我说啊，你也是追青华追得魔障了！”
莹冬垂着眼，一颗圆滚滚的泪珠儿落入面前的粥碗：“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一年到头有几天待在他那妙严宫，尤其这段日子，连那个九灵都跟着他一起到处跑了。我若不投其所好，更是连他的边都摸不着。”
她紧紧咬着嘴唇，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抬眸看向太阴元君：“要不然你再帮我看看，六界之中，还有没有其他几样上古神器的碎片，或者是其他什么痕迹？”
太阴元君叹了口气：“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个法子，哪怕是我，一年也只能测上一回。而且根据上一回的结果来看，寻遍了六界，真就只有这女娲石。”
莹冬垂下眼，捧着碗筷：“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太阴元君实在不忍心看好友这副神情憔悴的模样，她思虑片刻道：“你总想着投其所好，能投青华大帝的喜好，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要我说，你不如换个方向。”
莹冬陡然抬起眼：“什么意思？”
太阴元君道：“你难道就不好奇，近来青华都在忙些什么，人在何处？”
太阴元君叹了口气：“你啊……”
两人静静吃了一会儿饭菜，太阴元君道：“对了，别的事你不想轻举妄动也就罢了，有一件事儿，你可不要忘了。那一位，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要归位了。”
莹冬的双眸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笃定，她听到好友的这番提醒，不禁淡淡一笑：“说的好像她是青华的什么人一样，当年也无非是一些捕风捉影的八卦，本来也没什么实质的东西。”
“倒也是。”太阴元君见好友神色如常，不禁将心稍稍放回了肚里，“罢了，既然你都不放在心上，往后我也就不再提这个人了。”
莹冬潇洒一笑道：“还不是上一回你劝我的，她从前再怎么厉害，那也是从前。三万年都过去了，不论她还是她那封了三万年的青要界，对于天界而言，早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太阴元君也附和笑道：“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
莹冬神色柔和，唇角的笑弧转瞬即逝，可她眼中那抹深沉之色，就连一向与她交好的太阴元君都错过了。
流霞城是座不夜城。
这一晚，曲苏一反常态，很早就躺下了。她吹熄了灯，关上窗，躺在苗苗给她铺得软乎乎、暖烘烘的大**，闭着眼，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与青玄相识以来的情形。
她本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明明心里揣了许多事儿，可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正是因为想着太多心事，也许是白天九头狮子的安抚好歹起了些许作用，想着想着，她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青玄赶回落羽时，本以为会如往常那般，看到曲苏和几个师兄弟热热闹闹在庭院里烤肉饮酒、玩叶子牌的情景，但远远地，乍一看到曲苏的院落黑漆漆一片，他第一反应是飞身掠过，闪现在曲苏的门前。
隔着门窗，他“看”到曲苏闭着眸子，瓷白的脸儿歪在枕头上，微蹙着眉，睡得正沉。刺客他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心却在这一瞬间陡然沉静下来。
青玄不住弯起唇角，下一瞬，人已出现在曲苏的床前。
他俯低身，细细端详她的眉眼。她似是做了什么梦，眉心微蹙，嘴角也跟着有些不满意地抿着。青玄伸出食指，在她眼角蜻蜓点水地轻轻一揉。
曲苏的神色在这一瞬间放松了许多，她的眉眼生得清淳甜润，尤其是这般闭着眼眸的样子，不似白日那般眼神清凌凌地看人，难得显出几分罕见的娇憨。
青玄的指尖悬在半空，那双红润的唇微微翘着，仿佛故意引人采撷的花儿一般。
青玄无奈地站直了身，临走前，他的指尖在曲苏唇上轻轻一点：“好眠。”
一袭玄色长衫的身影在夜色的掩映下，很快消失无踪。
尚在梦中的曲苏浑然不知，她只是觉得脸上什么地方说不上来的痒痒的，梦里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一座雪白精巧的宫殿前，凤眸含笑，侧过脸朝她伸出手，仿佛在引领她上前一般。曲苏伸手挠了挠腮，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