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争风吃醋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比起大年初五的庙会,更为热闹繁华,几乎刚到掌灯时分,整个流霞城已然灯火通明。皓月当空,彩灯万盏,各式各样的大小花灯,点缀绵延成了灯的海洋。

这一天既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也是青年男女外出游玩幽会的好时机,君翊难得主动一回,吃过晚饭便宣布,今晚要和七姑娘两个人一块去买花灯。

这就是明晃晃地拒绝和大家一同行动了。

曲苏有样学样,拽起青玄,很快就溜没了影儿。这两个人动作太快,除了青玄走哪儿跟哪儿的九头狮子能跟上他俩,小姜和苗苗都没能追上。

“姐姐,买盏莲花灯吧!”一个梳着双鬏的粉裙女孩拦住青玄和曲苏,她怀里抱着箩筐,里面盛满巴掌大小的花灯。女孩仰脸,只瞧了青玄一眼,便脸颊透粉,连忙看向曲苏,“姐姐,上元节买盏莲花灯许愿,然后放到咱们流霞城后头那条清凉河里,可灵啦!”

曲苏见她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怀里抱着这许多花灯沿街贩卖,额角鼻尖沁出汗滴,却还殷勤向路人推销,应是为补贴家用,不禁笑着逗她:“这灯看着倒是挺漂亮的,是你自己做的,不会刚放进河水就被冲散了骨架吧?”

女孩之前还有几分羞怯,一听这话便急了,连连摇头道:“这些灯全是我阿娘和阿姐做的,阿娘说我手指力气不够,还做不好灯笼,才让我沿着家附近这一小段路叫卖。我家灯笼都卖了十多年了,价格实惠,还不容易坏,从前买过的客人,许多第二年都还来我家订呢!”

曲苏本就是想逗逗她,见她急得眼眶都湿润润的,笑着从荷包里数铜板:“信你了,给我两盏灯。”

女孩偷偷瞥了青玄一眼,又道:“姐姐未来的夫君这般俊美,是要好好许愿的。”她递过两张粉色花笺,“这个也是我姐姐亲手制的,一般人买花灯,我都不舍得赠这个。”

一旁青玄已伸手接过花灯和笺纸,道了声:“多谢。”

曲苏把铜板塞进女孩掌心,又揉了把小姑娘的脑袋,嘟囔了句:“小小年纪,懂得倒不少。”

青玄生得俊美,虽然面色始终冷冰冰的,却一直走在曲苏身旁,自打手上拿了两盏莲花灯,往来人群看向他们两人的目光愈加多了。曲苏出于职业习惯,不大喜欢这种被人频频注目的感觉,不由嘀咕了句:“惹祸精。”

“你说什么?”

曲苏抬眸,灯火明暗间,她看清他的眼,他那双凤眸生得实在勾人,眼尾绵出缱绻上翘的弧度,漆黑的瞳染上灯火暖色,这般略显茫然地朝她看来,也足以牵动少女情肠。难怪连刚刚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多瞧他一眼,都要红了脸庞。

曲苏咳了一声,撇开视线,告诫自己别再回想那晚在客栈看到的情形,一边对着脸颊扇了扇风:“没说什么,我说路上人多,你把这两盏花灯拿好了。”

两人身后,紫微和九头狮子不远不近地跟着,九头狮子好久没见识过这么热闹的阵仗,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想买。紫微出手阔绰,看到喜欢的,毫不犹豫就买,也不拘着九头狮子花钱。他性子温雅从容,哪怕只有片刻得闲,也能顺势而为,很好地享受当下。因此一会工夫过去,这两个人竟然买的比走在前头的青玄和曲苏还要多。

“要不要和我打个赌啊,九灵。”紫微笑眯眯地递给九头狮子一碗刚出锅的煮元宵,抛出了“鱼饵”。

元宵又软又糯,馅料也足,但刚出锅的元宵几乎能烫破一层皮,普通人总要吹上半天才能咬上一口,九头狮子却不畏这些,转眼就咬开第五颗元宵,嘴上还沾着黑芝麻的馅料:“赌什么?”

紫微笑得狡黠:“就赌你家尊上,今晚会不会和那位曲姑娘更进一步。”

九头狮子一蒙:“什么叫更进一步?”

紫微笑吟吟的比了个手势,九头狮子瞥了一眼,不屑一顾地埋头继续吃元宵:“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就是亲嘴儿吗?告诉你,就算从前尊上没亲成,这两天也差不离了,这有什么可赌的?”

紫微笑得有几分神秘:“那要不要就赌今天晚上。”

九头狮子把脑袋一摇:“没银子,不赌。我家尊上说了,赌博不是好孩子该玩儿的。”说到这儿,他还颇为嫌弃地看了一眼紫微,“尊上还说,你这人虽然正事上靠谱,但闲暇的时候,让我注意分寸,不要被你带歪了。”

紫微把扇子一收:“瞧你那个劲儿,我算看出来了,青华能被惯出这副臭脾气,有你一半功劳。盲目追随,无脑吹捧,你这是对青华好吗,你这是害他!”

九头狮子压根儿不把紫微的话往心里去:“我家尊上就是好,就是厉害,你再说尊上一句坏话,我现在就去告诉他。”

紫微缓缓吐出一口气,保持微笑:“你现在去找青华说话,就是找揍。”

九头狮子吃得正爽快,听到这句话,突然缩了缩脖子,从紫微手里抢过另一碗元宵:“这个你半天都不碰,我替你吃,凉了就没法吃了。”

“救命啊!”一道凄厉的女声划破夜空,熙熙攘攘的人群被这声尖叫划破一道口子,几乎所有人都在寻找声音的来处,人头攒动,四处张望。

“救命,妖怪吃人啦!”

“有妖怪!”

更多的喊声次第响起来,人群中发出更多的惊呼和议论声,曲苏和青玄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循声望去。

青玄蹙起眉:“这声音……”

声音乍一听是相同的人,但若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声线。

然而就在这时,头顶突然同时绽开数朵烟花,只见空中的烟花几乎全是没见过的新样式,有百花争艳,有万鸟朝凤,甚至还有一条黑鳞之中金光隐现的巨龙。原本惊疑不定的人群,因这场突如其来的盛大烟花,陷入了新一轮的混乱和拥挤。

“当心。”

曲苏被人扶了一把手腕,抬起头来,就见对方戴着一张鎏金面具,笑盈盈看着她:“今晚的烟花你喜欢吗?”

曲苏愣了一瞬,顺着他微微扬起的下颏朝头顶看去,只见夜空之中,数不清的烟花次第绽放,样式新奇,色彩鲜艳,许多都是曲苏也没见过的。

殷和又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那日我去铺子里盘账,刚巧见你和朋友一起,就自作主张让家仆送了一件裙子。今日是上元佳节,我想着或许你也会出来赏灯,就提前让家里备好了烟花,想不到,还真被我在这儿遇见你。”

殷和浅茶色的眼瞳里显出的惊喜和雀跃毫不掺假,就连曲苏也不禁被眼前绚烂的烟花、熙攘的人群和他脸上的喜悦之色感染,跟着笑道:“当然喜欢了,过年放烟花不就图个新鲜热闹呀,也不知道这放烟花的人从哪儿找来这么多新样式,比我之前和师妹一起买的烟花厉害多了!”

殷和笑得一双眼都弯起来:“流霞城能人无数,能办起这样一场烟花,也不算什么。说起来,最近或是偶然,或是巧合,总会遇到女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苏苏。”刚刚周遭吵吵嚷嚷的,又因为有人喊闹“妖怪抓人”,青玄确实感应到一股很强的妖气,为了多方周全,他遥遥看了一眼确认曲苏安全无虞,难免要格外查探一番附近情形,再过来与曲苏汇合。

青玄走过来时,扫了一眼站在曲苏面前戴着鎏金面具的红衣男子,眉眼微沉,脸色冷极,曲苏认识他这么久,一眼就看出他这是不开心了。

“原来你的名字叫苏苏,很好听的名字。”殷和露出一抹笑,那模样就像是个奸计得逞的少年一般,因为格外生动,半点也不惹人讨厌,“那我以后也叫你苏苏可好?”

曲苏正要开口,青玄已抢先一步将曲苏挡在身后,将人揽在怀里转身就走:“她的名字,你还不配叫。”

曲苏还想再说什么,但眼看着青玄那个脸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算了,家里这尊神仙脾气上来可不好哄,她还是不要捋虎须了。

远远地,紫微和九头狮子也朝这边赶来,尤其后者还颇为担心地朝这边招了招手:“主人!曲苏!”

红衣男子倒背着手,像旁边踱了两步,隐去身形,尽量不引起那两个人的注意,目光却一直凝在曲苏的身上。

多少年了,她的样子几乎没怎么变。

还是那么温柔,爱笑,又喜欢帮助人。

“曲苏……”殷和低声笑着,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反复念诵,“我还是更喜欢你从前的名字,姐姐。”他望着曲苏走远的身影,指尖摩挲着拇指那道深可见骨的陈年旧伤,唇瓣轻扬,笑得又甜又肆意。

不远处,九头狮子还要再喊青玄,被紫微眼疾手快,塞了块驴打滚儿。

这一家的驴打滚儿做得又糯又黏,九头狮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对着紫微就伸出了拳头:“呜……”

紫微毫不客气,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还敢跟本尊动拳头了,我这是为了你好,知不知道。”

九头狮子挨了一个爆栗,飞快嚼着口中的甜食,一边口齿不清地道:“你就是想拆散我和尊上……”

紫微翻了个白眼:“你家尊上现在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位曲苏姑娘一人。”说话间,他一把揪起九头狮子的后脖领,移形换影穿梭过人群,立在一处颇为低矮的墙头上,朝院子里一处凉亭指了指。

此时的流霞城,街头巷尾,处处灯火明灿,唯独这一处院子,正好在一条胡同的旮旯,约莫是一处荒废宅院,从内到外都未点灯,放眼望去真是黑黢黢的一团,伸出手都看不见五指。但这样昏暗的光线对蹲在墙头上的两个神仙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九头狮子一开始还不太明白,顺着紫微拿着万星七翎扇的手往凉亭的方向一看,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幸好没呛到。

只见他家尊上一袭枫叶红色的交领长袍,墨发微散,将面前身穿樱粉留仙裙的女孩子整个人困在面前那张石桌上,上身微倾,一手撑着桌沿,另一手则捏着曲苏的下巴,毫不迟疑地吻了上去。

九头狮子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先前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此时见了这一幕,差点一头栽下墙头。

还好紫微大帝大发慈心,也有可能是怕糟蹋了他怀里那些吃食,将手上扇子往自个儿怀里一抄,伸出手又把九头狮子给提了上来。

说到底,也不能怪九头狮子没见过啥世面,到底还是眼前这一幕太过刺激。

他家青华大帝从前是何等睥睨众生的高洁人物,想不到一朝认识了曲苏这个凡间女子,不仅穿起了从前看都不看一眼的鲜亮红色,还把人家姑娘当街掳走,随意寻了个漆黑的院子,就迫不及待地做出了这般孟浪举动。

眼见青华大帝捏着曲苏的下巴,越亲越是放肆,甚至隐隐有顺着微微敞开的衣襟,一路向下的趋势,那条樱粉色的留仙裙被男子红色的衣袍压着,裙摆上的褶皱尽数被压向了另一边。远远听着,几乎连衣料的摩擦声都清晰可闻。

“和他不是初识?当初你看都不看是什么人,就凌空把人家抱了?”若不是听到青华大帝清晰吐露的这一句,几乎看不出他已经停下动作,至少从这个角度看去,两个人仍然贴面相对,耳鬓厮磨,这样近的距离,仅仅是说话,都有着说不出的旖旎。

紫微轻轻咂了咂嘴,投给九头狮子一个只可意会的眼神:你家尊上这是醋上了,难怪直接把人家姑娘劫到了这种黑漆漆的地方。

九头狮子回以一个有些茫然的眼神:我家尊上何时这么小气了。

紫微看得明明白白,不由伸手拍了拍九头狮子的小脑袋瓜:傻孩子。

曲苏的嗓音带着喘,似乎还有一丝恼怒:“我抱之前也不知道他是男的啊,而且你不知道他抱在手里感觉特别轻,就跟一团棉花似的。”

远远地,就听青华大帝笑了一声,嗓音微哑:“苏苏若肯抱一抱我,保管我比棉花还轻。”

曲苏回得更快:“行啊,如果你不介意被我打横抱起来,我是不介意试一试。”

美人在怀,曲苏自然乐意,就怕她真那样做了,青玄自己第一个先觉着别扭。

果然,青华大帝难得沉默了一瞬。

紫微“扑哧”一声笑出来,紧接着意识到不对,在青华隔空打过来掌风的一瞬,扯上九头狮子溜之大吉。

九头狮子还在摸不着头脑,青华大帝已隔空传来一个“滚”字。

那声音不大不小,却威势迫人,哪怕九头狮子还被紫微拎着后脖颈,也被自家尊上这一个字压得膝盖一软,险些沿街跪倒。

紫微在距离庭院稍远的拐角站定,摸出扇子把玩着,忍不住啧了一声。

九头狮子瘪着嘴:“尊上凶我。”这么多年了,青华大帝就算再怎么对他爱答不理,也极少对他说这个“滚”字。

紫微叹了口气道:“知足吧,这也就是你我,换个天界来的旁人,早被你家尊上一袖子扇回九重天了。”

“想不明白。”九头狮子挠了挠头道:“曲苏刚刚也没干什么啊,至于把尊上气成这样。”

紫微都被他给逗笑了:“那你看到你家尊上成天只跟曲苏玩,不陪你玩,你心里酸不酸?”

九头狮子嘬了嘬牙根儿:“是有那么一点。但我知道,曲苏是尊上想要生生世世的爱人,我是尊上的朋友,这不一样。”他故作大方地耸了耸肩,“而且我都陪着尊上几万年了,曲苏才霸占他几天啊,算起来还是她亏大了。”

紫微笑着道:“道理都被你说了,跟你们尊上一个模样。”他拽了九头狮子一把,掉头就走,“今天这赌约,是我赢了,你就当我三天仆从,好好提着手上的东西吧。反正啊你记着,这但凡爱一个人,就都想独占她。你家尊山这是心里醋上了,心里头正不舒服呢。”

九头狮子朝着紫微背影喊:“你去哪儿,不在这等尊上他们了吗?”

紫微轻嗤了声:“自然是去街上等了,站在那儿等,岂不是不打自招,等着被青华削啊。”

九头狮子骂骂咧咧跟了上去。

庭院里,青玄一道掌风撵走了两个损友,转过脸看着曲苏,冷着脸道:“今晚这事来得蹊跷,接下来这些日子,你不许再乱跑。”

曲苏忍不住仰头朝天,叹了口气:“青天大老爷啊,怎么突然说话跟我大哥一个口吻了。”

青玄嘴角微翘,突然凑近她,唇几乎要贴上她的:“我像你大哥?”

曲苏被他吓得整个人后仰,双手撑住他的肩膀:“不像不像,我说错话了。尊上如此月朗风清,天下绝色,世间怎会有男子能和青华大帝比肩!”

今晚青玄大约真的被那个突然出现的红衣美人给气坏了,一直不停地亲她,曲苏虽然有点享受其中,但几次反客为主都失败后,渐渐地连气都喘不过来,她有点被青玄今日不顾一切的气势给吓到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曲苏这句格外顺畅的夸赞一说出口,顿觉周身一轻,先前青玄身上那种不自然携带的威压顿时卸去大半。再看眼前的人,虽然面上未见明显的笑,但眉眼间都洋溢着一种愉悦至极的淡淡慵懒,向来冷淡的凤眸也微微眯了起来。

“走吧。”青玄将曲苏抱下石桌,手掌一翻,先前被他藏起的那两盏莲花灯了出现在手中,“先陪你去放莲花灯许愿。”

两人回到街上,先一路往清凉河去了。

清凉河绕城流淌,途经流霞城后的一座竹桥,直通远处暖翠浮岚的群山。每年正月十五,流霞城的青年男女都会来这座竹桥附近放灯许愿。

曲苏和青玄还未走近,远远就瞧见拥挤的人群中,破天荒地让出小半个圈来,其中还掺杂着少女笑盈盈地起哄声,“答应她吧!”“答应她!”“不说话,点个头也算呀!”

青玄正在思索紫微事前教他上元节这日要做的“约会事宜”,他跟在曲苏身后,低声道:“苏苏,待会放过花灯,不如我们……”

曲苏突然向后伸出手:“你抬我一把。”

前方人头攒动,几乎无路可走,但曲苏要看的热闹就在竹桥这一头,相隔仅有几丈,只需站得高一点,便不会错过接下来的任何好戏了。

约莫是觉得青玄迟迟没有动静,曲苏向后一倚,两手搭在青玄的手臂,侧过头对他说:“你悄悄用术法,把我抬起来一点儿,约莫有你这么高就够啦。”

曲苏说这话时微微仰起脸来的模样,红唇水嫩,眼波流转,有着平日里少见的娇艳,青玄被她这一眼看的心头攒动,刚微微弯低了头,曲苏已又转了回去:“你快点呀!”

青玄伸手揽过曲苏腰侧,一只手臂已将她凌空抱起,这其实并不需要什么仙术,对他来说,这般抱起曲苏与凡人拾起一片树叶并无差别。

曲苏却觉得满意极了:“哇!”

青玄凑近曲苏的耳朵:“苏苏。”

曲苏拍了拍他手腕:“别吵,看前头。”

好戏才刚上场呢,既然想看八卦,总要有点专业精神。

青玄淡淡吸了口气,分出两分心神看向前方。只见被众人让出小半个圈的竹桥一头,一个身穿石榴红襦裙的年轻女子手执一盏样式精巧的桃花灯,执意将它赠给面前一个模样冷峻的青年。两个人皆侧身而立,从曲苏和青玄所站的地方,刚好能将这两人的模样姿态一丝儿不落地尽收眼中。

年轻女子挽了个特别好看的发髻,满头珠翠,鬓边簪了一朵开得极艳的火凤花,她还特意涂了同色的唇脂,她模样生得并不多么娇媚,但胜在身姿娉婷,落落大方:“你不愿意答应,总该给我个理由。你若说得有理,从今往后,我绝不纠缠。”

说话家,她伸手一指身旁丫鬟手里的匣子:“这里头是一百两黄金和你的身契,拒绝了我,你今夜就可离开流霞城。我会告知家中手下,我朱家上下,绝无一人敢阻你出城。”

曲苏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觉耳根一酥,身后传来青玄微沉的声音:“在你们流霞城,女子赠男子桃花灯,可有什么讲究?”

曲苏的目光一瞬不离那个一身藏蓝色劲装的男子,飞快解释道:“就跟江南一带赠香囊什么的差不多。男子若是接受,就代表两个人定了终身。”

青玄低声道:“那苏苏都没为我准备一盏桃花灯。”

曲苏“哎呀”一声,手指揪紧青玄的衣袖:“可真够憋气的,愿意不愿意,倒是吱个声啊!”

那红裙女子约莫也与曲苏有着相似的心绪,她气得脸庞微红,胸口微微起伏,一片酥白引得远近年轻的郎君纷纷看直了眼。

有那胆子大的当即便嚷嚷道:“我说朱家娘子,你既招婿,总紧着一个问看多没意思,不如你也看看我。”

又有一个男声道:“就是啊,论出身论模样,我张家三郎不比你家这个小护院差!”

曲苏与围观的众人几乎同一时间,朝着那位张家三郎看去。

只见那张三郎虽然生得和朱娘子面前的青年差不多身量,却生得淡眉小眼大嘴巴,也不知何处来的自信,敢说出论模样与人家不相上下的言论来。

围观群众发出嘲笑声,更有敢言者,大喊出声让之闭嘴。

曲苏反应刚快,第一时间便呕了一声:“妈呀,换我还是要这个小护院。”

腰间的手臂瞬间收紧,曲苏却扒住青玄的手臂,兴奋地向前探出脖子:“快看快看!”

原来就在张三郎开口说话的同时,那位郎君也说了一句话,而且还向前走了一步。

只不过大家伙儿刚刚热情高涨,许多人一时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曲苏连忙拍青玄:“你肯定听到了,他刚刚说了什么?”

身后静默片刻,随即传来青玄颇有些无奈的嗓音:“天冷,把这件披风穿上。”

曲苏一时不信:“他手里也没拿披风啊。”

青玄道:“在那位娘子身后第二个丫鬟的手中。”

曲苏伸长脖子一瞧,果然不假,顿时满意地拍了拍手,有几分洋洋得意地道:“我就说,看他这样子,怎么也不像对这位朱娘子无意。”

青玄看出曲苏正在观摩八卦现场的兴头上,若想她搭理自己,只能顺着她感兴趣的点:“怎么说?”

曲苏道:“他若真对朱娘子无意,大可一走了之,他不吭声,不拒绝,也不走。我就觉着,他心里肯定也是有这位朱娘子的。”

就在曲苏说这两句话的光景,眼见那位神情冷漠的俊俏郎君,已伸手从丫鬟手中接过披风,亲手为那朱娘子系上。

男子姿态熟稔,动作温柔,看那样子,相同的事不知已做过几百回。

朱娘子手中的桃花灯已微微放低,灯火映照着,她脸颊酡红,眼圈儿也泛红:“你心里明明有我,为什么不愿接受我。”

男子仍然不语。

直到系好那件石榴红色的披风,朱娘子胸前大好风光被一遮到底,他退后一步,才开口道:“我只是个小小护院,配不上娘子。”

朱娘子说话间已落下泪来:“你不必故意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胸有乾坤,我这小小朱家,从不在你眼里。”

也不知是被朱娘子的愁绪感染,还是这两个人的言谈愈加沉重,众人的叫嚷和喧嚣声在这一瞬间寂静下去。

就听朱娘子转身,将手中桃花灯往河里一掷,在众人的一片惋惜声中,自身后第一个丫鬟手中拿过那只匣子,一把塞进青年郎君怀里。

只见朱娘子泪洒红裳,一席话却说得掷地有声:“身契还你,还有这一百两黄金,你若心里有我,就去外头天高地广闯个名堂,八抬大轿娶我过门!”

火焰般的披风扫过青年捧着木匣的双手,朱娘子转过身,嗓音哽咽:“我等你三年,三年后你若不回来,我另择佳婿!”

青年在最后这一刻突然出声:“三年,若我不曾闯出个名堂,我也会回来,入赘朱家,做你的夫婿。”

朱娘子走得昂首挺胸,没有回头,但曲苏分明看到,听到青年这句话时,她带泪的腮边,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明媚。

青年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那抹石榴红彻底隐匿在灯火阑珊,他才转过头,朝出城的方向笔直去了。

一对有情人就此分别。

人群为他们让出两条道,分开又合拢,竹桥周遭,再次热闹起来。放花灯的,凑热闹的,欢笑声吵嚷声一浪高过一浪。

青玄将曲苏放下来,拥着她向前走去,一边问:“这下可看过瘾了?”

曲苏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不出我所料,是个好结局。”她对那青年临走前的宣言颇为满意,“幸好他没有说,若是闯不出名堂就不回来。否则的话……”

青玄笑问:“否则怎样?”

曲苏瞥了他一眼,反手做了个劈刀的手势:“自然是打断他的腿,哪儿也不必去了。”

青玄被她的眼神和手势逗得弯起唇角,故意道:“倘若三年后他一无所有地回来,朱娘子会不会心生嫌弃?说不准到了那时,情势又不一样了。”

曲苏长叹一口气:“现在他也什么都没有,那朱娘子不还是当街示爱?所以要我说啊,有些时候,是你们男人想得太多了。”

青玄道:“他身处低位,遇事难免想得多一些。”

曲苏“嘁”了一声,斜眼看青玄:“算起来,我和尊上在一起,也可以说是高攀了,怎不见我日日愁苦,奋发图强?”

青玄正待开口,就听曲苏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自然是因为就算我拼尽毕生,也不可能把自己修成个神仙,一旦这个道理想通了,哪怕吃软饭,这饭碗也吃得坦**。”

青玄这一回是真的笑出了声:“休要胡说。”他揉一揉曲苏的发顶,含笑觑着曲苏,“在人间时,多亏了苏苏接任务赚银子养我。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我在吃苏苏的软饭。”

曲苏瞠目看了青玄好一会儿:“你今天是怎么了,突然这么会说话了。”

这还是从前那个与她斗嘴从不肯落下风的青华大帝吗?

但曲苏转念一想,从前的青华大帝不仅不会甜言蜜语,更不会做出之前那般当街抢人,把一个姑娘堵在凉亭石桌上强吻的孟浪事儿。

至于她自己,曲苏扪心自问,换个人敢对她做这种事儿,手还没探过来,就先被她直接拧折了。

如此想来,他们两人各自的变化,不仅合理,还很同步。

曲苏眉眼盈盈看向青玄,不知青玄在想什么,向来冷淡的凤眸也含着浅浅的笑在看着她。

“苏苏!”“曲苏。”

声音并不是从一个地方传来的,曲苏循声看去,只见小姜和苗苗占了个放灯最方便的地方,两个人一齐朝她招手。

与他们两人相隔不远,是君翊和七姑娘,七姑娘一身翠衣,笑靥盈盈,朝曲苏喊道:“曲苏,来我们这里。”

有人占地方,曲苏挤向前的动力顿时更充足了,青玄伸开双臂为她挡去阻力,两人挪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和大家伙儿团聚了。

曲苏和苗苗、小姜凑在一处,三个人嘀嘀咕咕,十分热闹。

小姜道:“怎么样,我就说吧,他们不论逛到哪儿,最后都会来这儿放花灯的,在这等着一准儿没错。”

他又对曲苏说:“我说苏苏,早就看到你和青玄了,就知道你爱看热闹。你说你们两个,比大哥他们还早到,半天也不见你挪上一步。”

曲苏学着苗苗的样子,蹲在河边看着河水里那一盏盏逐渐飘远的莲花灯:“你也说啦,热闹还没看完,我为什么要挪动呢。”

苗苗拿着一支画眉的笔,兴高采烈地向曲苏推销:“苏苏,你用这个写心愿,可好用了。”

曲苏从青玄手中拿过自己那盏灯,又朝小姜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另一边找君翊玩去。

青玄若有所感地朝七姑娘看去,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回,七姑娘并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而是坦坦****地朝他看了过来。

君翊看出这两人之间气氛似有不同,不禁低下头,轻声询问。

七姑娘则朝他轻声耳语几句,随即,君翊和青玄换了个位置。

夜晚河水潺潺,身后人声喧闹,青玄没有动唇,清越的男声清晰直抵七姑娘的耳畔:“我已告诫过你,不要再动那些小心思。”

七姑娘蹙了蹙眉,转过脸看向青玄,正要说话的一瞬,陡然看清了青玄的真容,以及他身后一闪而过的九色莲华。她心神一阵恍惚,浑身酥软,几乎稳不住自己的身形,求生的本能让她在这一瞬间想要不顾一切地化为原形遁地逃走,逃地越远越好,但身体却仿佛被一股力量牵制着定在原地,不会软倒,也不能动弹。

七姑娘双唇微动,她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几个字尽数卡在了嗓子眼里:“帝尊……青华大帝。”

这一趟来流霞城找曲苏,青玄刻意隐去自己的上神气息,如七姑娘这样的灵妖,顶多能感知到他身上有着不一般的力量,是他们一辈子也招惹不起的人物,却并不能一眼看穿他到底是谁。

但很显然,今晚在城内发生的那桩意外惹恼了青玄,当着七姑娘的面,他也不再遮掩自己的上神身份,有些话他干脆直说:“你身为玉姒草一族,本该与你的族人一同避世而居,我观你也有几万年修为,修成人身,应更加珍惜自己。你该知道,若被其他仙魔妖怪认出你的身份,势必会为争夺你而斗得血雨腥风。”

玉姒草是上古时期便存在的一种珍稀草植,如七姑娘这样能修成人身的,寿数少说已有万年。尤其像七姑娘这样灵力充沛,行走言语与凡人无异的,则必定拥有三四万年的修为了。据六界传说,玉姒草能够找回世间生灵的所有记忆,哪怕转世轮回,只要服下玉姒草,那些记忆都能找回来。

而像七姑娘这样的玉姒草妖,则能找回十世记忆,堪称世间至宝。

青玄说的一点也不夸张,七姑娘这样大咧咧在凡间行走,简直就像一个身怀宝藏的幼童四下游走,遇到饿狼只是迟早的事。

草木类的灵妖虽然举世罕见,但战斗始终不是他们的强项,哪怕是七姑娘这样的修为,遇到其他力量强大的妖魔或是心术不正的仙人,照样打不过。

青玄凝视着七姑娘的双眸,金色的流光一闪而过:“你跟在君翊身边,并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为曲苏,对吗?”

青华大帝问话,七姑娘纵使不愿,也不得不如实回答:“尊上容禀。”她的额头渐渐冒出汗水,鼻翼颤抖,呼吸滚烫,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费很大力气。

他们两人都面朝河水而站,自始至终,两个人连嘴唇都没动过一下,哪怕是一直在附近等候观望的君翊,光是看这两人的身影,也发现不了任何异常。

七姑娘道:“尊上,三万年前,玉姒草全族险些遭遇灭族之灾,若不是司寒神尊及时出现,玉姒草全族七十一口,都要折损在焰煞之下。可尽管如此,司寒神尊也因为我们的缘故,双目被焰煞的锋芒所伤,险些双目尽盲。若不是扶桑女帝赐予灵药,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小七感念上神恩情,无以为报,希望可以跟在神尊身边随侍左右,神尊她也应允了。可惜就在我带着族人按照上神给出的指引,找到了适合居住的地方安顿下来,就听闻了神尊身陨的消息。”

“我多希望那是个假消息,一路匆匆赶回,我不相信神尊她就那么陨落了,哪怕她真不在了,我也想再去祭拜她哪怕一次都好,可到了青要界我才发现,那里再也进不去了。之后的几千年,我想了许多办法,也请托许多受过上神恩惠的故人帮忙,但始终未能再踏入青要界一步。青女一族掌事的清沅长老更是直接对我们这些故人下了驱逐令。她说,就算以后三绝禁令不在了,我们这些妖族也休想再踏入青要界一步。我打听了好久,才从一位很厉害的妖族朋友那儿得知,三绝禁令到底是什么。那是司寒神尊临死前亲手布下的禁制,别说是我这样的小妖,就是天族的神仙来了,也解不开神尊的三绝禁令。可小七始终觉得,当年上神的死或许并不是神力耗尽那么简单,不然上神她为何要在临死前下了那样一道禁制?”

青玄蹙眉回忆道:“司寒上神降世,更在我之前。当年为消除煞气、净化怨气,她确实消耗大半神力……”事实上,当年的司寒之所以消耗太多神力,个中原因远比七姑娘所知要复杂得多。

当时神魔大战接近尾声,许多能量强大的神魔都在这场战争中战死,天地间阴阳失衡昼夜混沌,浑浊煞气越来越多,但神魔大战,僵持日久,双方称得上势均力敌,可因为映蓝之死,一切都改变了。

上古大神明阎因此堕魔,自爆而亡,临死前,他诅咒三界与他同堕十方幽冥,永沦无边黑暗。七姑娘口中的“焰煞”,便是明阎堕魔自爆时四散遗落的碎片,也是后来妖族堕为怨妖最原始的由来。

那之后,魔尊率十方魔神退兵避世,之后整整三万年,无人再见过魔尊身影。六界传言,魔尊早就死了。

天地之间,煞气四溢。最先受到影响的是妖族,但神和魔也一样受到了冲击。这些能量强大的生灵受煞气影响,会很快沦为为煞气掌控、失去神智的行走杀器。战争迭起,他们互相攻击,至死方休,与此同时,他们也会自相残杀,可以说是无差别地杀尽世间一切生灵。而随之受到最大影响的,便是女娲大神创造出的人族。

人族虽弱,但被虐杀的数量成千上万,转眼又凝聚出更多的怨气。如此循环,三界便如明阎临死前所诅咒的那样,真要沦为一片幽冥之所了。

司寒自出生起,就身具强大的净化之能,就如七姑娘所说的那样,司寒神尊降下的霜雪可以消弭煞气、净化怨气。得知明阎自爆的消息,司寒是第一个站出来四处寻找“焰煞”的上神。

相传,明阎生前与司寒相交颇深,司寒此举,既是基于往日交情,也是出于对明阎的了解,她比其他神都更清楚这些煞气的根源在哪儿。

“焰煞”是明阎自爆而亡之后,散落在三界的碎片。简而言之,如果能找到这些碎片并将它们彻底消灭,天地之间流窜的煞气自然也就消失了,至于那些因为死伤过多而残余的怨气,接下来可以慢慢净化。直到司寒羽化之前的那段时间,她一共找到并消灭了五片焰煞,仅余的第六片,被烛龙一族的祖龙,也即当年的妖王吞噬。

自那之后,天地之间煞气渐消,只留怨气。在这种情形之下,神魔都不再受到影响,人族因为能量最弱也不太会受到影响,唯有妖,一旦被怨气感染,就会转化为怨妖。这个转化的过程,后人称之为“煞化”。

这样的情形,比之三界从前的暴乱迭起,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

彼时,青华大帝目睹众生惨状,第一次有了修建炁渊的想法。章尾山四季严寒,经年覆雪,是自然天成的净化之所。地址选定后,接下来最重要的一环,是寻找一位擅长净化怨煞之气的上神,共同商定诸多细节,才能将炁渊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然而青华大帝做足了准备,却迟迟没有最重要的一步动作——拜见司寒上神。

那时众神之中,最擅长净化之能的就是司寒,而且常理来讲,一般人都是先去拜会,再行选址也不迟。但青华大帝偏要反着来,说一千道一万,彼时的青华对于前往青要界这事儿,一直没做好思想准备。

那时紫微大帝听说了这事儿,主动送来十樽千年葡萄佳酿,附赠一张传音符,说这些酒权当是送行酒,给青华大帝壮胆用的。

青华一口酒都没喝,径直出了妙严宫,却没前往青要界,而是来了紫微大帝的北极星宫。

紫微大帝远远感知到好友走到了大门外,惊得险些从躺椅上跳起来:“不能吧,我也是一番好意,怎么还能打上门来呢?”

青华却往他面前一坐,端起桌上的白玉霜花酿,饮了一口道:“我不是不敢去。”

“那是!”紫微一连肃穆地连连点头:“凭她司寒神尊是什么三头六臂,你可是堂堂青华大帝,如何会怕她。”

见青华垂眸不言语,紫微默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循循善诱:“那你是厌恶她的为人,不想跟她相交太深?”

青华摇了摇头:“我只是……”

细说起来,他们两人不过有那么几面之缘,谈不上是喜是憎。他只是没见过像她那样的上神,一想起来,就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想到自己此去是有求于人,又是同建炁渊这样一件天大的麻烦事儿,近年来司寒又因为收集和消灭焰煞消耗了太多神力,近日正在青要界休养,他便想着,不如自己先做好万全准备,再去拜见。

紫微从好友脸上的迟疑之色品出了几分不一般的味道:“我说青华,你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青华睨了他一眼:“这白玉霜花酿,你以后还是少饮为妙。”

说完这句,他便起身。

就听青华又丢下一句:“真喝成个傻子,我也没空理你。”

紫微气结,追上青华道:“你有本事当着司寒的面也这么说话试试。”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北极星宫的大门,青华淡淡道:“她又不像你总说些不着调的话。

紫微哼笑了声:“是啊,论知情识趣,谁及得上司寒神尊。刚一见你,就说天上地下无此绝色,那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还真有点记不起来了!也难怪,这把你给夸的,如今去一趟青要界都要筹备再三。”

青华淡淡道:“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来紫微大帝对我芥蒂颇深,是嫉妒旁人认可我容貌的缘故。”

堂堂紫微大帝,愣是被噎得好半晌没说上来一句话。

“青华大帝,紫微大帝。”陆波仙子突然出现,朝着两人盈盈一拜,“玉帝有请。”

紫微问:“可知是什么事?若不是十分紧要……”

陆波仙子道:“听说是有关冬神人选一事。”

紫微道:“这事问我们也没什么用,依我看,全凭玉帝做主就得了。”

陆波仙子浅笑道:“玉帝说,猜到青华大帝不在妙严宫中,就在紫微大帝的北极星宫了,遣我来此,是专程请两位过去。”说到这儿,她睇了青华一眼,轻声道,“玉帝说,遴选冬神一事,本也和修建炁渊相关……”

话说到这份上,青华和紫微两个不想去也得去了。

紫微跟在一旁,小声嘀咕:“我这纯粹是陪跑……”

抵达九重天上凌霄宝殿,才发现,几位在天界颇有地位的上神,早就等在此处。青华和紫微交换一个眼色,难怪要陆波仙子专程请他们两个过来,看来玉帝今日想要商谈的事,绝非单纯抉择冬神人选那么简单。

然而就在众上神齐聚的这一天,也就是司寒刚刚折返青要界休养的第二天,青要界便传来她羽化的噩耗。

哪怕是青华大帝也没有料到,正因为自己多方筹备几番踌躇,已然永远错失了见到司寒的机会。

三界流传,司寒之死,是因为净化天地、神力耗尽的结果,但唯有三万年前的天界诸神知道,司寒羽化,神力衰微或许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关于其羽化流传更广的一个版本:司寒在青要界饲养的一只妖龙,趁着她神力微弱之际偷袭,诛杀司寒于青要界。

这个说法,只在天界一些年纪颇长的神仙之中流传,像七姑娘这样的妖,是不可能知道的。也是因为这个版本,有关司寒的流言渐渐有了更多或**,或龌龊的不堪说法。有人说,司寒是看那只妖龙生得好看,起了豢养的心思,才被那妖龙记恨,最终阴沟翻船,惨死故乡;也有人说,司寒死前和那妖龙正在被翻红浪,所谓惨死实在子虚乌有,这位上神真正的死因,约莫与人界广为流传的“马上风”相近;还有人说,司寒的死,就算无关风流韵事,也与这只妖龙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杀了所有的妖,世间便再无怨妖,三界太平。

类似的声音在天界渐渐流传开来,加上生具净化之能的司寒神尊羽化,敢出面对抗这个说法的神仙,唯青华大帝一人。

他本就不是个擅长净化之事的神仙,在世的神仙之中,又大半不赞成他的做法,自那之后,青华用了整整三万年,耗修为和心血无数,最终建成炁渊。

然而炁渊初建不过三千年,就因小烛龙的偏狭和凌曦的私心,一夕之间,损毁大半。

青玄垂下眼帘:“司寒当年死因成谜,当日在青要界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晓。”

七姑娘道:“当年上神的陨落,是包括我在内许多故人心中的谜团。我始终觉得,上神的陨落一定有诸多隐情,但这些年,我们这些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三界之内还记得神尊的人,已然不多了,也就更没什么人在意当年神尊的死……”说到这儿,七姑娘情不自禁流露出几分伤感,“我当年为报恩情,曾悄悄在神女身上,布下我玉姒草一族独有的一种香,这种香气,哪怕转世投胎,也不会消失。”

青玄一怔,看向七姑娘的眼神里也显出几分不一般的深凝:“你的意思是……”

七姑娘神色激动,双眸甚至泛起一层水意:“我找了上神三万年,终于被我找到了。我第一次进入落羽,触碰到曲苏从前经常把玩的物件,隐隐就觉熟悉。后来她回来了,我与她接触,总觉她身上有我万年前种下的香气,只不过,大约因为相隔三万年,那种气息似有若无,实在难以捕捉。直到前几日,我们一同外出,我拿到了曲苏的一滴血……”说到这儿,七姑娘有些惭愧,“此事是我做得不对,但我保证,只取了她一滴血,绝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青玄追问:“那滴血,可以证明她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司寒上神?”

七姑娘郑重点头:“那是只有我玉姒草一族才能调出的香气,绝不会错。尤其,曲苏的容貌和三万年前足有六七分相似。”

其实这六七分的相似,已相当足够,须知曲苏如今只是个凡人,若她回归上神之位,容貌气度自然会大有变化,届时自然会与三万年前的青女一模一样。

这番话七姑娘不必多说,青玄同为上神,自然知晓。

青玄没有言语,他的神色看起来并不雀跃,反而眉眼微敛,那副神情,似在恍然,又有凝重。

七姑娘试探道:“如今尊上既知道了真相,何不找个合适的时机,把此事对曲苏和盘托出?”

她这些日子观察下来,看得出青玄对曲苏用情至深,正是热恋之时,从前因为看不穿青玄的身份,她还对这段恋情抱有质疑的态度。但今日得知他的身份是青华大帝,而曲苏的真身是上古之神的青女,这岂不是天定的一段姻缘?

七姑娘想不明白,为什么青华大帝得知了曲苏是上神的真相,看起来反倒不如之前开心,他到底在迟疑什么?

为了上神,她忍不住出声试探:“尊上知道曲苏的真身其实是三万年前的司寒神尊,并不欢喜?”

青玄沉浸在回忆之中,似乎是记起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蓦然一笑,他本就生得俊美至极,这般一笑,简直能令天地失色。就连一直战战兢兢站在他面前的七姑娘,见他这样一笑,也忍不住心神巨震,看得呆在当场。可她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妥,匆忙垂下眼帘,就听头顶上方传来青华大帝冷淡的声色:“此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和曲苏讲清。”

七姑娘不敢再抬首。尽管青华大帝的声线听起来冷淡极了,可刚刚惊鸿一瞥间,看到他那仿佛冰雪消融的一笑却是实实在在的。她忍不住在心里想:青华大帝嘴上不透分毫,但看那璀然一笑,心里也该是欢喜的吧。

她低垂着脑袋,应了声“是”,突然感觉到周身一松,显然青华大帝不欲多谈,收回了之前的威压。

七姑娘转过身,对着青玄微一福身:“请尊上放心,我对曲苏从无恶意,如今确定她就是司寒神尊,是我苦苦追寻了三万年的恩人,更会自此将她认为主人,忠心追随,绝无二心。”她微微顿了顿,又道,“也愿尊上与上神早日说清这其中原委,彼此毫无芥蒂,恩爱长久。”

青玄“嗯”了一声,他没有回头,却尽知身后发生的一切:“起身吧,君翊在后面看着,此事无须对旁人提起。”

七姑娘站起身,对着青玄身后不远处的君翊弯唇一笑,示意他尽管放心。

君翊见她笑得释然,仿佛卸下什么重担一般,也打从心底里松弛了几分,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我写好啦!”曲苏朝青玄喊,“就差你了!”

其实早就该写好了,但是正要写字儿的工夫,不远处又上演了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曲苏拉着苗苗,俩人买了杯果子露,手挽手看得津津有味,就是小姜都催不动。

这一拖,就拖到了眼前。

青玄循声望去,喧嚣人潮中,斑驳光影下,曲苏就站在那儿,笑得眉眼弯弯,好不快活。青玄想,她是谁都好,是谁都无所谓,只要是她,只要她能一直这样肆意快活,而他一直像此刻这样陪着她,伴着她,就很好。

他扬起唇,款步朝曲苏走过去,将手里那盏莲花灯递给她:“我的也写好了。”

曲苏眯着眼,偷偷瞄那莲花灯里的花笺,被苗苗从旁扯了一把:“师姐,干什么呢?”

苗苗捏一把曲苏的胳膊,熟门熟路地数落她:“刚刚还教训小姜师兄,说不能偷看,看到别人的心愿就不灵了,怎么你也偷看起来别人的了?”

曲苏被苗苗说得有点下不来台,忍不住抓了抓腮,狡辩道:“那青玄也不是别人啊。”

青玄被曲苏这句话说得眉眼微弯,那双凤眸在灯火的映衬下,仿佛万千星河在缓缓流淌:“我的花灯,随便苏苏看。”

他这么大方,曲苏反倒不好意思看了,她把花灯往回一推:“自己的花灯自己放,不然就不灵验了。”

说完这话,她一拉苗苗:“我俩先放,你们紧随啊,最好咱们的花灯凑成一团往前冲,那样才走得远呢。”

青玄跟在曲苏后头,看着她笑闹,今夜无论曲苏许了什么样的心愿,都可实现。

因为他在花笺上所写心愿只有一句:曲苏心愿成真。

青华大帝亲笔所写,哪个仙官敢不听从?

苗苗笑哈哈地尖叫:“哎呀,师姐你别推我。”

小姜一手拎起苗苗,抢占了她的位置:“行了,你的灯已经放了,轮到我了。”

青玄不需曲苏让位置,他一手揽着她的腰,随即信手一抛,那枚莲花灯刚好落在曲苏的花灯左边。

紧接着是君翊和七姑娘。七姑娘唇角弯弯,使了个小小的术法,两枚花灯紧紧接着前面四盏花灯,果真如曲苏之前所说,六枚簇拥成一团,沿着黑黢黢的河面飞快向前冲去。

苗苗发出孩子般欢快的笑声。小姜笑说,苗苗笑得好像一只鹅,顿时引来曲苏更响亮的一阵狂笑。

七姑娘露出微微讶异的神情,显然在她的记忆中,不曾见从前的司寒这样大笑过。但随即,她唇边的笑容也愈加甜蜜起来,甚至轻轻歪过头,半枕在了身旁君翊的肩膀上。

曲苏忍不住大笑着偏过头,刚好看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九灵正欢呼着抛玩一颗金狮样式的绣球。他身旁还站着一个身穿绛紫长衫的男子,眉眼如画,清隽出尘,见她朝这边看过来,也朝她微一颔首。

曲苏并不认识他,但因为对方友好的眼神和举动,也朝他还以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古老的竹桥旁河水淙淙,眼前灯火灿烂,人声喧嚣,正热恋的心上人、最好的朋友、最亲的亲人,都在身旁。曲苏伸出手,一左一右揽住身旁的人,笑着看向头顶的夜空。

又大又圆的一轮圆月,皎洁如玉,光是看着便让人从心底里生出圆满来。

小姜忍不住高呼:“我希望往后每一年的上元节,都和你们一起过!”

苗苗捶他脑袋:“你怎么就喊出来了呀。”

小姜道:“又没关系,我年年都许这个愿,一定会实现的!”

曲苏大笑着道:“对,一定会!”

青玄就在这时微微侧眸,曲苏与他的目光相交,发现一抹淡淡的金色流光,自他眼瞳闪过。

不知怎么的,曲苏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青玄的眼瞳里会闪过这样的光芒,往往是他情绪比较极端的时刻,比如此时,他应该也和她一样,心中欢喜至极。

但彼时的曲苏并不会知道,这确实是她往后余生,在人间过的最后一个上元节。

流霞城清凉河畔,那一年的上元灯节,是他们所有人都无法再回去的甜蜜圆满。

粉盈盈的莲花灯飞快穿过河水,彼此簇拥着,拐过一道弯,冲向不知名的远方。

幽黑之中,一只纤纤如玉的美人手突然探了过来,在那几盏挤成一团的莲花灯里拨了拨,很快挑中了想要的那盏。

灯芯捻灭,取出夹在一旁折起来的那张花笺,低柔微哑的嗓音轻轻念出了声:“多喜乐,长安宁,诸君共饮!”

“诸君?”他低低笑出了声,大红色的衣袖一甩,一团闪着怪异青光的火焰“啪”一声,击中那几只抱成一团的莲花灯。

红中透青的火焰越来越多,很快,沿着河流冲到此处的莲花灯无一幸免,尽数湮没在这场怪火之中。

随着他站起身,红色的衣角蹁跹掠过灌木,那道修长绮丽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深浓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