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落羽就在流霞城最热闹的南城区,最繁华的那条街。

最好的地段,最旺的人气,占了最大的一片地。

外乡人经过此处,常会将此处认作一间生意极好的镖局。然而江湖人无人不知,此处在过往三十年间,不知培养出多少叱咤风云的风流人物,各个都是刀口舔血的硬碴儿。

用君翊从前的话,这叫人地两旺,刚好能冲掉他们这行的血煞气,保佑大家伙儿平平安安。

“那是。”彼时的曲苏听了这话,摇头晃脑道:“我们这样的一流杀手,出入都得有排面儿。”

排面儿十分足的曲女侠冲进“落羽”大门,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最里那间院子。

来来往往的师弟师妹见了曲苏,只来得及喊一声“师姐”,连她衣袖都来不及拉住。轻功最好的小姜反应最快,追在曲苏后头:“苏苏,你去哪儿?”

曲苏反应过来,最后这封信正是小姜写的,当即扭头,拎起他衣领子:“人呢,还在大哥卧房?”

小姜点点头,眼看曲苏一双眼瞬间亮若星火,当即反应过来;“不是,苏苏,不是你想的那样……”

曲苏兴奋地搓了搓手,大步向前:“肯定是个大美人!”

小姜苦着一张脸追在后头:“苏苏,你要不要先去见见大哥,好歹也和大哥说一声。”昨天他们这些师兄弟还在议论,都以为曲苏今年过年不会回来了,他才写了那样一封信,告知曲苏落羽最新发生的一则新闻,谁知道信还没出城,曲苏人回来了。

曲苏兴致勃勃,头也不回:“见什么大哥,先去见大哥的女人!”

“什么女人?”

人未见,声先闻,绕过眼前那片箭竹林,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男子。他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轮廓微深,舒眉朗目,皮肤略透几分苍白,并不是个俊美的男子,但一眼望去,通身有一种令人愿意亲近的平和。

曲苏伸长脖子往他身后张望:“大哥,人呢,没和你在一块?”

君翊皱了皱眉,仿佛有些不满,可见到曲苏本人之后,眼角眉梢缓缓浸出的笑是骗不了人的:“一年多没见,还是这副模样,可见你在外这些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君大哥,这位妹妹是?”

一道轻柔甜蜜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曲苏听得浑身一酥,扭头之快险些闪到自己的脖子。

只见来人一袭柳绿色长裙,体态丰腴,身段极柔,细细的眉,大大的眼,脸颊有几分婴孩的丰润,朝人看来时,眉眼间有一种稚子般的无辜,偏她一头秀发天生卷曲,长过肩头,眼波流转间,又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妩媚。

曲苏“哇”了一声,简直看直了眼:“想不到大哥喜欢的是这一款!”

君翊很是无奈:“曲苏……”

然而这两个字声音太低,完全被曲苏的询问声盖了过去:“不知这位美人姐姐怎么称呼,今年多大,家中可有婚配?”

君翊的声音当即提高了几分:“曲苏!”

美人显然被曲苏这一声“美人姐姐”给愉悦到了,笑着道:“你就是君大哥这些日子一直挂在嘴边的曲苏吧。我在家中行七,自小他们都叫我阿七,你可以喊我七姑娘。”

曲苏连连点头:“我是曲苏,七姑娘快人快语,这性子我也喜欢。”

她笑眯眯挽住七姑娘:“不知七姑娘家在何处,怎么来到咱们这山野小城的?我听小姜说家里来了位美人姐姐,回家时特意在咱们流霞城最大的银楼买了几件小玩意儿,快和我一块去看看。”

曲苏笑脸相迎,语气亲昵,言语间有一种把对方划为“自己人”的自然诚恳,绝大多数人被她这么一忽悠,不知不觉就吐露了真言。

果不其然,七姑娘被她挽着手,一起肩并肩地往院内走去,笑盈盈地道:“我并不是什么美人,曲姑娘你过誉了。我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人罢了,倒是君大哥,他才是真的很厉害……”

“是吗?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姑娘家这么夸我大哥,快给我讲讲,你和我大哥是怎么认识的。是不是大哥心黑手狠,千军万马之中把你给抢回来的?不然像姐姐这样的美人,哪儿能轮得到我大哥呀!”

这般熟稔的套话技巧,就是君翊眼见了,也要自叹弗如。

小姜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刚好对上君翊有几分探究的双眼,当即连连摇手:“大哥,你听我说,这事不是我故意要透露的。”

君翊道:“七姑娘是客人,以后不可以这样背地里议论。”

小姜点头:“我知道错了,大哥。”

君翊面上带着笑:“不管怎么说,曲苏如期归家,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自袖中取出一块木牌,“既然她回来了,你和几个师弟就把这事情操办起来吧。”

小姜应了一声,又有点迟疑:“大哥,我看苏苏好像对这事不大热衷。”

君翊道:“她不热衷是好事。情窍未开,不曾衷情,也就不会受伤。我让你们为她好好挑选人家,就是想为她择一门稳妥的婚事。”

小姜道:“可是苏苏那个霸道性子……”小姜撇了撇嘴,“至少咱们先前挑那几个人,我看没一个能拿住她的。”

君翊好笑道:“曲苏还没说什么,你们兄弟几个倒先挑剔上了。”

小姜道:“那是,要是不够优秀的人,如何配得上咱们苏苏。若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咱们这些兄弟就是养她一辈子又如何。我觉得像从前那样,咱们几十口人热热闹闹的,也很好啊!”

君翊叹了口气:“你还小,不会明白。最好的日子不是叱咤风云,而是平平安安。曲苏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家,早日成亲,嫁个懂得疼惜她的夫婿,才是对她而言最好的人生。”

君翊抬眼望向远方,金乌西坠,竹影潇潇,两个年轻女孩子的身影早就看不到了,可他还是那样望着,就像是在瞻望心头至宝一般,恬淡却坚定。

晚上聚餐时,所有人都来了,大家伙儿吃得过瘾,喝得肆意,尤其曲苏身边还有七姑娘相伴。靠着打探八卦消息的本能,不用半个时辰工夫,曲苏已将七姑娘所叙和其他师兄弟了解到的资料整合,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

几个月前,君翊出任务返家途中,偶遇了险些被人追杀险些丧命的七姑娘。七姑娘性格爽朗,很好相处,在落羽养伤期间,两人关系越来越近,师弟师妹们每日旁观,嗅出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且不说七姑娘一提起君翊,就止不住地夸赞,单是君翊每天看人家七姑娘那个眼神,就和看其他姑娘都不一样。

用小姜的话说,君翊这是哑巴说话,铁树开花。

曲苏当时喝得醉醺醺的,听到“万年”二字,打了个酒嗝,颇为认真地和小姜分辩:“大哥是人,又不是神仙,哪儿来的‘万年’?”

她筷子一挥,夹了颗花生豆送进嘴:“而且大哥只是看着冷淡,他那个性子,又温柔又稳重,还特别细心,若是做人夫君,肯定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谁当了大哥的老婆,可算是有福气呢!”

小姜看曲苏喝酒很有几分往日少见的疯劲儿,又听曲苏这一开口,险些将君翊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完美夫君,顿时打了个哆嗦:“我说苏苏……”

曲苏捏着小酒盅,不换不忙地嘬了一口:“怎么?有话就说。”

要说这桃花酿,还是大哥亲手酿的最地道,香甜微醺,不醉人,配着小师妹最拿手的香辣糖醋鱼,别提多带劲了。一年多没回家,她可想死这口了!

小姜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问:“你该不会……你喜欢的人,该不会……”该不会是大哥吧!

曲苏抬起胳膊肘给了他一下子:“有病吧你,我把大哥当我亲哥!”她拿眼风一瞟,示意小姜看那一头的拐角,“大哥能遇上这么个真心喜欢的不容易,往后我要是不常在家,你可帮我把人看牢了。”

拐角处的一张桌子那儿,君翊正在喝酒,七姑娘刚刚起身去帮着端菜,经过他身边时,为他添了些热过的酒水。君翊抬头,七姑娘垂眸,两人四目相对,其间的情意丝丝绕绕,旁人只瞧上一眼,都会觉得脸红心跳。

小姜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那是,这事儿还用你说。”

早在七姑娘刚被大哥带回落羽的前三天,他们这些兄弟就把七姑娘过往二十来年的人生查了个遍。事实证明,大哥看人的眼光一贯精准,这七姑娘出身清白,性情纯挚,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小姜的思绪收回,又落在面前的曲苏身上:“苏苏,我怎么感觉你这回从外头回来和从前有点不一样呢。”

曲苏闻言笑了一下:“哪儿不一样。”

小姜道:“说不上来。”他拿筷子另一头搔了搔头,突然间福至心灵,“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啊,苏苏。”

曲苏正在饮酒,听到这话好悬没呛到,她勾起指节挠了挠喉咙,清清嗓子道:“怎么,我要是有喜欢的人,难道你要吃醋不成?”

小姜“哈”一声笑出了来,紧接着却面色一肃:“吃醋倒是不会,但要让我知道有谁想把你拐跑,就别怪我先请他吃顿拳头宴。”

曲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姜被她笑得发蒙:“真有人想拐跑你?”

曲苏摆了摆手:“没有的事儿,别瞎想了。”她之所以笑,是想到了青玄那张脸被小姜揍得鼻青脸肿还还手不能的样子。

可转念一想,自己这是做什么春秋大梦呢?那家伙一走就要三两个月,这次的事情闹这么大,既要给阿秾和他那个好徒弟伸冤,还要安顿烛龙,就是走个三年五载也不一定。

而且刚才小姜明明说的是“拐跑她的人”,她大约是喝晕头了,才会在小姜问起这件事儿的时候,想起了青玄。

小姜在一旁幽幽地道:“没有的事儿,那苏苏你怎么脸红了?”

这一回,曲苏是真的呛了酒。

被小姜和小师妹一左一右搀扶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松软的大**,曲苏几乎来不及多想什么,就堕入了梦中。

倦鸟归巢,亲人环绕,又喝了一整晚的酒,回到落羽的第一个晚上,曲苏睡得很踏实。

一开始,曲苏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

约莫是席间喝了太多的桃花酿,鼻端始终有股香甜微辛的花草香气,眼前一片雾蒙蒙的,朦胧间,她又回到了在白帝城时独居的那间客栈。

白帝城的客栈陈设颇具当地特色,每个房间一进门的地方,都会挂一只小葫芦,不仅因为葫芦具有“福禄”之意,更因为整个白帝城若从上空俯瞰,刚好是一个葫芦形状。

因而刚一踏进房间,曲苏就意识到,这是白帝城的客栈,并非别处。

曲苏的脊背在这一瞬间微微绷紧,她记得,就是在这个房间,她险些被一只蜥蜴精偷袭致死。彼时,她刚发现自己肩颈处被芸芸抓破的伤痕透出黑红,酸痛难忍,那蜥蜴精偷摸进来时,她甚至衣衫不整,兜衣的带子都是微微松散的。

曲苏伸手摸向腰间,可令她浑身僵冷的是,她不仅衣衫凌乱,就连从不离身的软剑也不知所踪。然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悄悄贴了上来。

一丝微凉的气息,轻轻吹拂过她的脖颈。

曲苏险些尖叫出来,拧身就要挣脱出那不知是什么怪物的侵袭,却不想对方比她更快,几乎在她转身欲走的一瞬间,再次将她圈了回去。

曲苏仓皇抬头,她心脏跳得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眼眶发酸,双拳紧握,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而轻佻的笑声。

那是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双眼。

凤眸清澈,绵延的尾端绵延出上挑的一抹,不知为何,竟然染上微醺的淡红,就连看向曲苏的眼神也不是她从前熟悉的淡漠或微嘲,而是某种令人膝盖发软的脉脉含情。

环住她腰身的也不是什么可怖怪物的尾巴,而是他的手臂,不知何时,他已步步紧逼,将她整个人抵在了客栈的那张方桌上。

曲苏双眼微朦,有几分不可思议:“青玄?”

可他开口,确实是青玄的嗓音,清淳微凉,吐字凌然:“是我。”

他拥着她,握住她肩膀的手指明明很轻,却又让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你这里受伤了……”

他微微垂眸,俯身看向她的肩颈,漆黑的眼睫鸦羽一般,浓密卷翘,他观察得格外认真,浑然不觉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两人之间几乎仅隔着一件单薄的兜衣,绸缎布料比婴儿的肌肤还柔软,此刻已悬悬欲坠,曲苏脸颊滚烫,却怎么都说不出完整的话来:“青玄,你……”

她想说,你离我远一点儿。却在下一瞬,惊得整个人险些跳起来。

因为青玄不知怎的,就在她喊他名字的那一瞬,突然更凑近了些:“不疼了。”

说这话时,他已吻在了她的伤处。

曲苏浑身酥软,一动也不能动,只记得喊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名字:“青玄……”

青玄的脸微微逆光,朝她俯低时,几乎令她看不真切他的轮廓。

他就那样朝她吻了下来。

软软的,还微微有点凉,好像从前在江南吃过的樱花玄饼。

曲苏忍不住微微侧头,将头更深地扎进柔软的枕头里,轻喃了声:“青玄……”

一道绿色的身影站在床前,纤白的指尖缓缓流泻出淡绿色的细碎流光,人影望着将脸埋进枕头的曲苏,低喃道:“神尊,是你吗……”

豁然起身时,已然天光大亮,梦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刚刚发生过一般。

曲苏难以置信地站起身,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梦了什么,飞快奔到院子的水井,往滚烫的脸颊泼了两把凉水。

“师姐你这是干什么?”

小师妹苗苗和小姜一前一后进了院子,苗苗一脸震惊,小姜则盯着曲苏酡红的脸颊,双眸若有所思。

曲苏木着脸,一派镇定之色:“昨晚喝大了,醒醒酒。”

苗苗脸上震惊之色更甚:“昨晚不过喝了三坛桃花醉,师姐你从前不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吗?”

小姜在一旁阴阳怪气:“老话说,这酒不醉人人自醉。”

曲苏在心底不由自主地补上了后半句:色不迷人人自迷。

“啪”一声,曲苏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上。

这下连小姜都惊了:“苏苏!”

该不会真被他昨天乌鸦嘴给说着了,他家苏苏这出门一趟,喜欢上什么人了。而且很明显,是曲苏喜欢上了别人,对方还不喜欢她。

昨晚曲苏疯狂灌酒、莫名的感慨和此刻的一系列反常举动,瞬间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失恋!

原本来的路上还有几分迟疑的小姜顿时坚定了决心,朝苗苗使了个眼色,又对曲苏道:“苏苏,有个特别适合你的任务,接不接?”

曲苏正在刷牙,听到这话险些把嘴里的竹盐一口吞了。她缓缓吐掉嘴里的泡沫,漱了漱口道:“小姜,苗苗,我是做什么错事了吗?”

小姜和苗苗一起摇头:“那不能。”

曲苏道:“那为什么我这才回来,就又给我派任务?”

苗苗一听这话顿时笑眯眯的:“师姐,这任务你听我说完,包你喜欢。待会咱们只是先让你走一趟,去见见人。真正出任务要过完上元节,才会启程呢。”

曲苏进内室更衣,苗苗一路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地把整个任务给介绍了一遍。别看苗苗只有十五岁,已经单独出过好几次任务了,整个落羽里面,她最钦佩的人就是曲苏。前些日子她知道曲苏很可能不会赶回来过年,还很失落了一阵子。昨天得知曲苏回来,当即下厨做了好几道曲苏最爱吃的菜。

苗苗嘴巧,小姜稳当,这两个人又一贯和曲苏亲近,君翊才会把游说曲苏的任务交给这两个人办。

曲苏很快就听明白了:“所以这意思是让我去见一趟这位振远镖局的少东家,顺便吃顿好的?”

小姜道:“是这么个意思。”

曲苏拿下巴指了指桌上的托盘:“那这新衣服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快过年了,新衣服咱们人人都有。大哥向来疼你,这几件衣裳早就给你备好了。”苗苗说着,嘿嘿一笑,凑到曲苏身边咬耳朵:“师姐,你就去一趟吧。这位少东家别的不说,那张脸长得可真是……”

曲苏宿醉刚醒,昨天夜里又做了那样一个不堪回首的长梦,此刻正歪在椅子上懒得动弹,一听到苗苗这欲言又止的话头儿,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儿,来了几分兴致:“长得很好看?”

小姜本来不想参与这些女孩儿家的八卦,可一想到自己刚刚洞察的真相,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头:“以我身为男人的眼光来看,那小子长得确实还可以。”

曲苏挑起一边眉毛:“评价这么高?”

须知小姜自己就长得“很可以”,寻常人尤其是男子的皮相,到他嘴里很难得到个正面评价,能让他赞一句“还可以”,那应该是相当可以了。

苗苗也道:“师姐,确实挺好看的,而且性子也很有趣儿,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曲苏眯了眯眼道:“你都见过人了,还挺满意人家,为什么不自己接了这任务?”

苗苗晃了晃脑袋:“师姐,我不是为了这任务去见他的,是前些日子凑巧在街上撞见过一回。”

小姜道:“而且这任务也不适合苗苗。说好了,人家这趟要的是保镖,谁来搅事儿,再出手杀人也不迟。让苗苗杀人还成,保人,她还欠点火候。”

曲苏点了点头,倒也是这么个理。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既然这样,那我就走一趟。”

她嘱咐苗苗:“那午饭就甭给我留了,我吃饱了就回。”

流霞城最好的酒楼,叫流霞酒家。

流霞酒家的左手边,是城内最大的赌坊,右手边,是城内最好的花楼。最妙的是,这酒家、赌坊和花楼,都是同一老板开的。因而这三家彼此楼阁相连,足不出户,就可以吃喝玩乐,尽享风月。

也正因为这家酒家与花楼赌坊相连,每每来这个地方吃饭,总能知道各式各样的精彩八卦。

曲苏走遍大江南北,也没见过第二家这样的酒楼。因此在听说今天约人吃饭的地方就在流霞酒家之后,曲苏心里对这个地点选择还是很满意的。

毕竟,做菜好吃的酒家不常有,做菜既好吃还能随处听闻八卦的酒家,更不常有。

进店时,曲苏与一个男子几乎同时迈过门槛,她动作微滞,侧眸朝对方看去,偏巧那个人也在侧首看她。

只见男子脸上戴着一张造型独特的面具,只露出眼睛和鼻子以下的轮廓。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也足以看清面具之下男子的眼眸。他的眼瞳是少见的浅茶色,眼尾缱绻悠扬,哪怕只是朝着曲苏看似不经意的一瞥,那双轮廓极美的眼眸也难掩主人的风流之态。

曲苏自认遍览美人无数,可身为男子生着这般顾盼生姿的一双眼,也是极少见了。尤其对方脸上那张造型精巧的鎏金掐丝面具,曲苏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人,是她刚回流霞城那日,在城门附近从一名黑衣人手上救下的男子,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殷和?

殷和显然也认出了曲苏,浅茶色的眼瞳迸发出欣喜的光芒:“是你!”

这人虽然生得漂亮,脸上的神情却藏不住心思,真有点从前刚认识阿秾时的那种感觉。曲苏忍不住勾起嘴角,毫不遮掩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怎么,殷公子这是安顿好了?那日我介绍的客栈还不错吧!”

殷和点了点头,他抬起手来,想要摘下面具,又有几分羞赧,这样一迟疑,再看向曲苏时,那眼神里就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那天多亏了女侠……”

曲苏被他这番动作逗得忍俊不禁:“怎么,你这是终于知道长得太好看也是一种烦恼了?”

殷和微微弯低了头,修长的手指向脑后轻轻一抹,当着曲苏的面摘掉了面具。

尽管早对这人的惊人美貌有了心理准备,可在殷和抬眉凝眸看向她的一瞬间,曲苏发现自己还是可耻地沉醉了一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殷和这小模样生得也实在太招人喜爱了。单纯论容貌的话,青玄还是更胜一筹。但他一天到晚都那副淡淡的模样,相较而言,殷和的一颦一笑更给他本就绝色的容貌加分了。

就比如此时此刻,他这样有几分羞涩、几分彷徨的模样,就很勾得人心痒痒。曲苏咳了一声,朝酒楼里间扬了扬下巴:“这间酒楼在流霞城挺有名的,周围连着的几家都是他家产业,吃喝玩乐连成一体,很方便。”

殷和的眼瞳里流露出几分茫然:“我不太知道这些。今日来此,是与一位当地的朋友相约,有一桩买卖要谈。”他看着曲苏,眼睫低垂,似邀请似恳求,“那日你救了我,我还未好好谢过呢,不如……”

曲苏摆了摆手:“不用那么客气,我今天也是约了人谈事,咱们各谈各的,互不干扰。”

见到美人总是能让人心情变好,曲苏唇角弯弯,朝殷和摆了摆手:“先行一步。”

曲苏与镖局少东家相约的地方就在一楼临窗的某一桌,走近了才看到,对方比曲苏这个本就早来的人,还早到了一会儿。

至少桌上的茶,已经泡过两泡,颜色已没有那么浓了。

曲苏笑着朝这位少东家一颔首,在对方惊讶眼神中坐下来,轻车熟路地招呼小二点菜上菜。

来之前曲苏并不知道,这位振远镖局的少东家,竟然比自己还小了三岁,他生日晚,上个月刚过完十七岁的生辰。

但苗苗和小姜确实没骗人,这位苏公子虽然刚满十七岁,已然生得丰神冶丽,尤其一双桃花眼格外多情,令人一见难忘。若不是两人落坐之后,他的随从经验丰富,让店家单独架了一座屏风,隔开那些客人的视线,他们这整顿饭都要吃得不得安生。

即便如此,也仍有进店吃饭的男男女女,打桌边经过时,不时从屏风缝儿里向内张望。

曲苏自诩也是阅尽美色的行家,这位苏公子虽然生得艳丽绝伦,但若与刚刚那个殷和当面相较,仍需退一射之地,就更别说和青玄相提并论了。青玄这人且不说性子如何,那张脸确实行遍天下,也难逢敌手。

可是从前与青玄朝夕相对,从不会有这种被人大胆围观的烦恼。曲苏细细回想了一番,恍然意识到,颜值方面,青玄虽然更胜一筹,但他那张脸常年冷若冰雪,常人一看就知是个不好惹的。

自然也就少了许多桃花。

那位苏公子见曲苏不说话,目光似是定在自己的脸上,笑得恬淡温柔,不禁壮起几分胆子,主动攀谈:“听闻曲姑娘从前行遍大江南北,应当结交了不少有趣的朋友吧。”

曲苏仍然沉浸在回忆里,顺口答道:“是。”

那苏公子又道:“听闻曲姑娘功夫也是一流。苏某不才,跟着父亲练了十几年,只学了些粗浅的拳脚功夫。”

曲苏随口答道:“像苏公子这样的容貌气度,也不用学多厉害的功夫。只需动一动嘴,有的是江湖儿女愿为公子鞍前马后,小心伺候。”

她这话说得不假,远的不说,单在这流霞城,就有好几户正当龄的女儿家,功夫又俊,模样又好,只求一个好模样、好脾气的年轻夫婿。

这位苏公子这么容易脸红,可见是个脾气软和的,在他们这流霞城,可算是抢手货。

曲苏说完话一抬头,才发现这位苏公子的脸,比刚才更红了几分,说一句艳若桃李也不为过。

苏公子脸染飞霞,目光温软:“曲姑娘说话很风趣。只不过苏某并不在意有多少人追捧,姻缘一事上,我更希望寻得志趣相投之人,白首不离。”

苏公子说这话时,目光便在曲苏眉眼间流连,意有所指,非常明显了。

曲苏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真没想到啊,这位苏公子这么爱脸红的一个人,说起这方面的事儿来,倒是半点也不怯场。她更没想到的是,大哥这趟叫她回来,还真是非要让她嫁人,才能回家睡一个安稳觉。难怪第二天就紧锣密鼓地给她安排上了。

也是赶上她昨晚喝了不少,夜里做了那么个梦,醒来就撞见苗苗和小姜主动找来。可见这人,就不能心虚。她这一心虚,就被家里两个小的给忽悠了。又是新衣裳新首饰,又是什么“别人都不适合只有她最适合接的保镖业务,”这么明显的暗示,她居然在亲耳听到苏公子的话才反应过来。

说来说去,这谈业务是假,相亲是真。

曲苏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翊哥是好心,小姜和苗苗也没撒谎骗她,这位苏小公子不论模样还是脾气,看起来都挺迎合她从前的喜好。但她如今,真没这个心思和谁谈情说爱。

曲苏没有接话,她的目光瞥向二楼的窗外,天光正盛,街上熙熙攘攘,热闹极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自行人间飘摇经过,曲苏目光一凝,忍不住微微探身。

那人一袭雪色长袍,墨发高束脑后,日光照耀下,白玉莲瓣发冠光泽温润,曲苏足尖点地,几乎就要站起身来。

苏公子觉察了曲苏的专注,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曲姑娘看到了什么?”

一辆马车停在道旁,从二楼这个角度朝下望去,视线刚好被挡了个严严实实。曲苏微微皱眉,转过了脸看向苏公子,唇映浅笑:“没什么。”

她随意挑了个话题:“听苏公子的口音,不像是我们流霞城的人。”

流霞城地处三国交界,向来民风剽悍,不论男女,行事都格外大胆。像苏公子这么容易脸红羞涩的,很可能刚来不超过三个月。

苏公子道:“我自小跟着父亲在江南长大。上个月才来到流霞城。”

曲苏道:“苏公子这是打算继承祖业,所以才准备过完年跑这趟镖?”

苏公子道:“不瞒曲姑娘,其实这趟镖去的不是别处,是我在叶城的外祖父家。待我到了那边,想来会定居叶城,不再返回。”

曲苏的目光在这位苏公子的脸上扫了一圈,道:“不回来也好。”

这位苏公子虽然模样风流,性格却老实,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娇贵公子,实在不适合在流霞城这种民风彪悍的地方讨生活。

曲苏想到苗苗讲的苏家那些八卦往事,不禁有些出神,她本想给自己满一杯酒,却听桌对面苏公子一声惊呼:“小心!”

原来是自己粗心,撞翻了酒壶,酒水洒在新换的绯色罗裙上,很快就湿了一块。

苏公子起身到了近前,一面用随身的帕子为她擦拭裙上的酒渍:“都是我不好,是我招待不周,本来就应当是我为曲姑娘斟酒……”

曲苏见他急得不仅脸红,连雪白的脖子都红了一截,不禁有些好笑,攥住他手腕制止道:“没事儿。不用管它……”

曲苏本想说,用不着管它,一会儿就干了。可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手,就听苏公子闷哼一声,紧接着,曲苏眼尖地发现,苏公子被自己拉着的那只手,肤若凝脂的手背竟然青紫了一块。

曲苏定睛一看,却发现四周什么都没有。可这伤,很明显是被石子一类的硬物所伤。

曲苏松开苏公子的手腕,将人挡在了自己身后,朝着四下望去。

可紧接着,就听苏公子又是一声闷哼。

曲苏飞快扭头。

苏公子额角沁汗,右腿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曲的,很明显是有人趁他不备,用暗器打了他的小腿。

曲苏微一沉吟,一把拉开挡在桌前的屏风,嘱咐苏公子:“你先回。”

她正打算追出去,屏风拉开,却发现那一身雪色的人就站在自己跟前——青玄。

他破天荒穿了一身雪色云纹长袍,面色却比衣衫的颜色更冰:“从前苏苏不是说,不喜欢你大哥帮你安排相亲,这才过了几天就变心了。”

亏得他在天界忙完了正事,又往章尾山去了一趟,安顿好小烛龙,检查过炁渊一切如常,就一刻也不停地赶回人间。不想这才过了十几天,曲苏不仅一路从雒城赶回了落羽,还背着他和别的男人相起了亲。

曲苏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苏公子反应却快,他脸涨得通红,说话却还利索:“曲姑娘,这位是……”

君翊和他父亲有约,今日这见面,表面谈的是生意,实际上确实是相亲。若是曲苏答应接下这单,接下来护送苏公子往外祖父家的路途,刚好两人可以朝夕相对,彼此熟悉。待到了叶城,再筹备上小半年的光景,两个人就可以定亲了。

但苏公子面皮薄,虽然对曲苏第一印象很好,却不敢当着她的面点破,两人始终在闲谈,这顿饭的正题冷不防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外人戳破,苏公子的脸已经红得几欲滴血。

青玄薄唇紧抿,目光自曲苏发间新簪的火凤花,移至她身上簇新的绯色罗裙,再到她手腕上纤细轻巧的金色铃铛。火凤花娇艳,金饰精巧,绯色红裙喜气洋洋,愈加衬得她肌肤如雪似玉,她看起来气色好极了,面上染着一层薄薄红晕,看着他的眼神宛如见了鬼。这是嫌弃他出现得太突然了?

青玄眼瞳微深,再看向曲苏身旁男子的眼神透着了寒意:“我与苏苏还有许多旧要叙,就不叨扰公子继续用饭了。”

曲苏从震惊中回过神的一瞬间,目光便自青玄的脸上仓促挪开,前一晚的梦境此刻在脑中挥之不去,她几乎不敢再与他对视,偏过头对苏公子道:“今日的事,改日我定登门拜访……”

话音未落,手腕已被青玄一把拉住,曲苏几乎看不清周遭,只觉眼前一花,人已穿廊过亭,到了一处颇为僻静的后花园。

头顶的太阳不知何时躲入云层,曲苏看清周围景物,这才发现,两人竟然坐在了一棵火凤花树上。这棵火凤花树已有百岁高龄,生得格外高大,羽毛形状的叶片比男子的手掌还要大,火红的花开成凤尾形状,放眼望去,如同一团团燃烧正盛的火焰,明媚耀眼。

曲苏自小不畏高,哪怕被青玄放在足有三层楼高的树干上,也不觉头晕,反而伸手够向附近开得最艳最大的一朵花儿。

青玄见她脸上毫无畏色,还有心情摘花,心头那股火气不禁更胜,心念微动间,目光便朝曲苏发间那朵火凤花看去。

乌发如云,鲜妍的火凤花无风自落。

曲苏眼角瞥见,反应倒快,伸手就去捞那朵花,却忘了自己坐在枝干上,整个人便朝树底跌去。

青玄看见她仰起脸的模样,皎白的脸庞透出几分慌,那双清丽的眉眼终于是看向自己的,不禁眉尖微松,俯身向下揽住曲苏的腰,和她一块稳稳当当地落在大树下。

曲苏没摘到想要的花儿,又为救发间那朵花险些摔了个狗吃屎,充分尝到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滋味儿,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她乍一见到青玄时那股别扭劲儿在这来回之间被冲散了,站稳了脚就后退一步,背抵在树干上,直勾勾地朝青玄看去。

青玄道:“才几日不见,苏苏就和我生分了。”

曲苏一只手反撑着身后的大树,顺嘴说道:“尊上记性不大好,不是几天,是十九天。”

青玄眉眼间似嗔非嗔,唇角那一抹,似笑非笑:“哦?记得这么清楚,看来是我冤枉苏苏了,你对我还是很记挂的。”

曲苏却丧着脸:“这次回来的倒快,该不会是差事没办好吧?”

青玄道:“玉帝公断,凌曦仙子剥去仙骨,重入轮回,历劫千年,直到彻底悔悟,重修仙骨,方可重回天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将小烛龙送回章尾山,重新检查了炁渊阵法,故而多耽误了几天。”

但这些都是大事,就算他再归心似箭,也不可荒废正业,误了三界众生。

曲苏却好像没听出他额外的解释,微微皱着眉心问他:“这算是很重的惩罚吗?”

青玄道:“很重。”他耐着性子向曲苏解释,“剥去仙骨,她已和凡人无异,重入轮回历劫千年,若她未能诚心忏悔改过,就会一直受尽轮回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青玄望着曲苏,只觉她今日打扮极尽娇艳,从前也不是不知她模样生得好,但她一贯懒怠,极少这般着意打扮,更不曾当着他的面簪花穿红。青玄越看越是仔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

曲苏自他的话里回过神,缓缓道:“可是阿秾已经魂飞魄散了,就算凌曦死了,她也回不来了。”

她不觉得这惩罚有多重,凌曦还有轮回,可阿秾却连轮回都没有了。

青玄自袖中掏出一物,拾起曲苏的左手,放在她掌中:“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这是阿秾的鲛人泪,也是她留在这世间唯一的东西。

曲苏眼眶发烫,攥紧了那颗冰凉沁骨的小石子,却怎么都不肯如青玄的愿,再抬头好好看他一眼,反而一直微微侧头,看着不远处的某处。

青玄正摸不着头脑,就听曲苏说:“那……阿秾的仇已经报了,小烛龙也安顿好,你接下来又要离开了。”

青玄听着这话头儿不对:“我离开要去哪儿?”

曲苏抿着唇角:“你不是与清潋仙子有约,要行走人间,清洗怨气。我们这流霞城可没有怨妖。”

没有怨妖的地方,自然留不住这位青华大帝。

“我何时与清潋有约?”青玄微微凝眉,他这趟来的仓促,一路上都在忙着感知曲苏的所在,倒是忽略了城中有没有怨妖的事儿。不过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我要做的事,是因为这些事需要有人做,清潋若是还活着,此时应当在看守炁渊,继续她身为霜降神女的使命。”

曲苏叹了口气:“青玄,你不必再瞒我,你和清潋的事,阿秾都告诉我了。”

青玄愣了一愣,他回想片刻,总算把从前阿秾与曲苏微妙的针锋相对,和曲苏此刻的奇怪反应联系起来,弄明白了曲苏话中指向。

“你在吃醋吗?苏苏。”他问。

曲苏震惊地瞪大了眼,当即笑出了声:“怎么可能?”

青玄眉眼间不自觉就带出几分笑,就连看着曲苏这一身精心装扮都没那么堵心了:“我与清潋只有师徒之谊,并无男女之情。她是我唯一的徒弟,也仅是我的徒弟。不论阿秾从前对你说了什么,也不管她是出自什么缘故,都不是真的。你若不信,此事我可以找来人证。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尽管问我,我都可以说给你听。”

青玄这一连串话都说得自然顺畅至极,半点也不像在说谎。反倒是从前阿秾讲起清潋与青玄之间的往事,表情总透着点不自在,而且她只说他们两个彼此深爱,曲苏再问,阿秾却讲不出一丝半点的细节故事来。

现在想想,以阿秾的性子,若青玄和清潋之间真有过点什么,她怎么可能忍得住不说。

她转身就走,却被青玄自身后一把揽住,拽回怀里。曲苏被他与梦里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弄得后背一毛,下意识地就向后躲,伸手去推挡在面前的人,殊不知她这样抗拒的动作实则激怒了早就对她有所不满的某人。

青玄攥住她伸过来格挡的那只手腕,上前一步,将她困在身后那棵高大的火凤花树。

曲苏刚想开口,就见青玄伸出两指,捻起她落在肩头的一绺发丝。他手指生得修长白皙,玉石雕成一般,明明发丝是不会有感知的,但曲苏就是觉得,他这个动作惹得自己好像连头发丝都烧了起来。

偏生这时青玄道:“苏苏还没回答我,怎么这么快就见异思迁,答应去相亲了?”问这话时,青玄微微低下头,温热的气息仿佛不经意地吹拂过曲苏的鼻尖、脸颊。

曲苏觉得整张脸都在发烫,她一整天都在极力避免记起那个梦。之前在酒楼,她确实看到一个人影像极了青玄,却又觉得是自己喝了酒还没清醒,所以当那道身影被马车挡住,她也就不再去深想。

可青玄真的来了。

而且他此时此刻的模样,像极了梦境之中的情形。

梦里,他就是这样突然从背后将她圈住,而后步步紧逼,将她困在一张桌前,缓缓俯低,朝她吻了过来。

曲苏完全不敢抬眼去看他,她嗓子发干,没话找话:“你怎么知道我在和人相亲?”她突然记起在酒楼的怪事,“是你用暗器打苏公子的?”

这简直是明知故问。

头顶传来一声听不出喜怒的哼笑:“整条街的人都在传,振远镖局的苏小公子在流霞酒家和一位姑娘相亲。这么巧,我要找的人,也在流霞酒家。”

更巧的是,他刚走到酒楼附近,一仰头,就看到曲苏眉眼含笑与那人相谈甚欢的样子。一开始,他本还耐得住性子默默旁观,谁知一转眼,曲苏拎着裙子站起来,那小白脸拿一条手帕,竟然直接上了手。

他当即凝水成冰,打在那男子的手背,却不想更气人的还在后头,曲苏第一反应竟然是把那小白脸护在身后。

第二次,他直接打在对方的膝窝。接下来的情形不看也罢,他身形一闪,人就到了桌前。

想不到曲苏比他以为的还要没良心,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整个人跟个木头似的,半点也不见心悦之情,甚至比不上当着那小白脸谈笑风生的样子。

曲苏尴尬道:“我也是去了才发现,是个相亲局。一开始家里和我说是来谈一桩年后的生意,顺便吃个饭。”

青玄道:“那个姓苏的,生得很好看?”

他一路上都在听那些年轻女孩儿家议论纷纷,再联想彼时曲苏笑盈盈的模样,青玄觉得,此事要问清楚。

曲苏说完,才意识到两个人相距之近。从这个角度,她甚至可以清楚看到他双瞳之中自己的小小倒影。

和梦里一模一样,青玄只需微微低一低头,就可以亲到她的唇。

但青玄好像浑然不觉似的,他垂眸看着曲苏的眼:“不如我好看?”

曲苏轻轻“嗯”了一声。

青玄的手指还卷着她一绺头发,他的目光自她脸庞滑向一旁,看向那朵落在地上的火凤花:“我也这么觉得。”

他退开半步,松开曲苏手腕的时候,指尖在她雪白的腕间摩挲片刻:“以前不知道,你喜欢这种花。”

曲苏清了清嗓子道:“也不是很喜欢。就是快过年了,我们这边每逢过年,火凤花开,女孩子流行戴这个。”

所以并非什么特殊的寓意,而是大家都会戴这个。

青玄“嗯”了一声:“我饿了。”

曲苏道:“你回一趟天上,饭都没吃?”

他这也算办了件大事吧,怎么这天界都这么抠门儿,忙活半天连顿饭都不带管的。

青玄淡淡道:“没人管饭。”

全然不提自己是突然跑路,把九头狮子和紫微大帝丢在九重天上善后的无耻行径。

曲苏突然心疼,按照人间这个日子来算,他这是整整十九天都没吃上一顿饭啊。她一把拉起青玄的袖子:“走,姐带你吃顿好的去!”

绕过火凤花树,刚走没两步,就见一位穿着艳丽薄纱短裙的年轻姑娘揽着个俊俏少年,笑嘻嘻地往不远处的假山里钻。

曲苏脚步微滞,拽着青玄飞快换了个方向。

不远处的回廊拐角,一对男女衣衫不整,搂抱着亲作一团。

曲苏攥紧了手里的衣袖,带着青玄原地转了个圈。

身后刚好是两人待了好一会儿的那棵火凤花树。

曲苏只觉此生抬头的动作都没有这么艰难,可巧青玄在这时出声道:“真是想不到,苏苏与那位苏公子相约吃饭的酒家,竟然还有这般玄妙。”

曲苏抚了下额头:“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青玄道:“哦?难道是我误解了。”

曲苏艰难解释道:“确实是个误会。”她扯着青玄的衣袖,“你当时飞得太急所以没看清楚,这里与刚刚的酒家是隔壁。你现在带我飞回去,我请你吃大餐。”

青玄望一眼周遭,蹙了蹙眉,没说话。

曲苏问:“墨迹什么,你又不饿了?”

青玄淡淡道:“当时飞得太急,不记得是怎么过来的。”

真是好理由。

不远处,轻吟娇笑和男女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曲苏深吸一口气:“咱们先离开这儿,你甭管什么方向,咱们先回去大街上,这个总不难吧?”

出于某种难以言明的心理阴影,曲苏选了位于流霞酒家街对面的仙炙轩,请青玄吃大餐。

好饭好菜点了一大桌,曲苏也来了胃口,跟着青玄一起大快朵颐。

青玄不论何时都是那副优雅进食的模样,倒是曲苏,吃到一半,觉得有些热了,向店家要了两坛冰过的甜酒喝了起来。

青玄道:“你们这里的酒肆,倒是颇有特色。”

曲苏顺着他的视线向窗外看去,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看到街对面的流霞酒家,与刚刚困住两人的花楼彼此相连,并不是之前曲苏口中的,毫不相干的两家生意。

曲苏从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对,甚至刚刚和那位苏公子吃饭时,还感慨过这个设计够独特、够便捷。可当着青玄的面,尤其对上他那若有所指的目光,从前那些夸赞的俏皮话怎么都讲不出口。曲苏咳了一声:“这里是流霞城,风土人情与中原大不一样。你从前没来过,所以才觉得奇怪。”

青玄道:“听苏苏的意思,似乎从前没少逛这样的地方。”

曲苏端着酒盏,凭着一贯过硬的心理素质,生生绷出一脸的坦然无波:“也不能说逛过很多次吧,但都是为了出任务。那样的场所,总是更方便些。”

青玄的目光锁紧在曲苏素白的小脸儿上:“苏苏确定,那种场所,会更方便?”

自重逢以来,青玄就一口一个“苏苏”,喊得格外熟稔,曲苏却越听越是浑身不得劲儿。青玄挑起的这个话头,因为刚刚两人在那花楼后花园亲身经历的情形,总有一种越解释就越奇怪的感觉。

曲苏以手背拂过明显发烫的脸颊,喝了口冰凉凉的甜酒:“我们当杀手的,要有专业素养,主顾约在那种地方,总不能说不愿意不想去吧。”

青玄道:“今天便是为了你口中的任务,特意精心打扮,赴了场相亲局?”那还真是很有专业素养了。

也不知青玄犯了什么毛病,这回了一趟天界,再回来时,说起话来总是阴阳怪气的。

曲苏觉得喝酒都要压不住心头的那股暴躁了:“我精心打扮,是因为我自己喜欢穿的好看,并不是特意为了谁。”她扫一眼青玄面前的碗碟,“你这是吃饱了?”

不然怎么这么闲,开口闭口又开始追问她和那苏公子的相亲饭局。

青玄的目光落在曲苏露出一截的手腕,她皮肤生得白,戴这样纤巧的金手环格外好看,抬起手时,上面的小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响声,搭配她今日这身绯色的裙子,别有几分异域的风情。

因为那句“并不是特意为了谁”,青玄眉眼稍松:“尚未。”他执起酒盏,饮了一口,用谈论天气一般的平淡口吻道,“只是觉得,苏苏今日这样穿,很好看。”

青玄说了这话,却见曲苏整个人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不仅没有意想之中的羞涩或是开心,反而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不禁又添了句:“苏苏若是日后只穿给我看,更好。”

完了,这绝不是青玄那厮能说出的话。

但脑子里另一个声音说,又冷又傲又狂妄,管的还特别宽,若不是青玄,这世上还有谁能当着她的面说这么不要脸的话?

曲苏轻声道:“你怕不是疯了。”

“并未,我只是看着你为旁人穿成这样,心中不适。”他朝曲苏望过去。

青华大帝平生头一遭动凡心,压根不会掩饰情爱,说起话来全是真心。

曲苏回过神,视线刚好与青玄凝视她的目光在半空相交,四目相对,曲苏心头一震,第一反应便想移开视线。可不知怎的,身体的本能让她并没有移开。

青玄就在这时伸出手,轻抚上她的脸颊。

他原本坐在桌对面,身形一闪,就到了曲苏近前,曲苏刚张开唇,冷不防他突然俯身凑近,淡淡的冷香扑面而来,青玄就这么吻了过来。

和梦里的不一样。

这个人亲她的样子,并不是想象之中的冷淡克制,相反,曲苏被他抚着脸锁在怀里,自始至终几乎一动都动弹不得。他的手指很温暖,温柔却不容她退避地抚着她的脸颊、耳垂,鼻端那种仿佛混合着霜雪与松柏的冷香,铺天盖地朝她覆了过来,两人气息交融,曲苏觉得自己的唇灼得发烫,但她知道,自己的脸颊一定更烫。而这一点,那个自始至终吻着她的人知道得更清楚。

就在曲苏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的时候,青玄缓缓松开了她,一向清冷的凤眸此刻闪着细碎却愉悦至极的光,曲苏很煞风景地喘着气红着眼瞪他:“你当我们凡人不用呼吸也能活吗?”

青玄也不接话,只揉着她的耳垂,等她呼吸平复下来低头又要去亲她。

曲苏连忙推他的肩膀:“尊上,你这样是耍流氓,知道吗?”

青玄看她,认真至极地道:“从前你也亲过我,两次。”

曲苏脸霎时就红了:“这是我的问题吗?主要怪你。”

“嗯,怪我什么?”

曲苏轻咳一声:“美酒上头,佳人在侧,哪个酒鬼会冷落佳人。你若是不愿,当时就该阻止我。”

嗯,主要还是要怪青玄长得太**,一颦一笑都让她心折,她那时也是心大,秉着一种“多过一天是一天”的占便宜心理,借着酒劲儿,一时冲动就把人给轻薄了。

反正不能怪她。

谁知道青玄今天抽的哪门子疯,不仅说话阴阳怪气,举止也与从前的冷淡克制大相径庭,居然还敢反过来主动撩拨她了。

谁知青玄还不肯放过她,坚持要把当初在雒城的事儿掰扯清楚:“你若真的喝醉病倒,事后怎会记得?而且后来……”

曲苏瞪眼道:“那次真是意外!”

她就算想揩油,也要挑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那天她和阿秾差一点就死在那怨气爆体的猫妖手上,哪儿会有心思当着猫妖和那槐树精的面占他的便宜?

青玄皱起眉头,刚刚的好心情仿佛不复存在,曲苏想挣开他走人,青玄不撒手,反倒按住她的手,问她:“所以我不能亲你了吗?”

曲苏看他,方才吻过的唇此时一片潋滟春色,她有些心动,青玄的姿色可是一等一的,亲到就是赚到,人总是贪心。

她明明感觉他待她是不一样的,可他说他亲她竟只是为她曾亲过他两回。

不爽,不爽至极。

曲苏扬起眉眼,伸手勾住青玄的脖颈,问他:“那你说说看,被我亲你可开心啊?”

“开心。”他几乎是没有迟疑就开了口。

这倒是让曲苏乐了,她问:“你不觉得我行事孟浪,太过主动?”

青玄搂住她的腰淡淡一笑:“本尊心悦之人,再主动几分,也无妨。”

曲苏呼吸一滞:“你,你说什么?”

青玄道:“吾心悦于你,想与你长伴此生。”他捏了捏曲苏的脸,“以及,日后若是再想与我亲近,不必找那么多借口。想要听什么好听话也可以直接问我,我平生头一次喜欢一个人,若你太过拐弯抹角,我兴许会分辨不出。”

刚刚两人亲吻,曲苏觉得自己心跳快得仿佛要跳出来。可当她听清青玄说的话,又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瞬,仿佛连心跳都跟着停了。

他这番话,哪像什么头一次喜欢人啊,分明是会的不能再会了!曲苏都忍不住捶了他一拳,被他短促微低的笑声撩得耳根一酥,正想说什么,就听门板那儿传来“嘭”一声。

曲苏险些直接跳起来,却见门口,小姜和苗苗一前一后站在那儿,两个人的脸色一个冷峻,一个欣喜,四只眼睛却都齐齐落在一旁青玄的身上。

曲苏皱眉:“你们两个搞什么?”

苗苗先开口:“师姐,我和师兄到处找你,我就说你除了流霞酒家,最喜欢的就是仙炙轩的烤羊腿和冰甜酒。”

小姜冷着脸,看青玄的眼神宛如在看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你是谁?拿开你的手,凭你也配碰我家苏苏?”

青玄眯起眼:“我是谁,凭你还不配知道。”

这小子看着不过顶多十七八岁,绝不会是曲苏从前口中的大哥君翊,尤其从前曲苏读信,他坐在一旁也瞥见过只言片语。君翊在信里一直称曲苏“小妹”,或是直呼其名,从不见有这般亲昵的称呼。

小姜劈了个空,脸色更冰,他朝曲苏喊:“苏苏,你让开。”

青玄道:“苏苏心疼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抛下我。”

苗苗站在门口没动,听到这话,不由“哇”了一声。这男人不仅脸长得比小姜更俊,脾气比小姜更冷更傲,就连这嘴,也明显比小姜要毒得多。

没看她小姜师兄被气得脸都红了。

曲苏被这三个人闹得头疼,她反手去拽青玄的手指,一边轻声道:“你别闹,他是我师弟。”

青玄食指在曲苏的手心挠了挠,才松开了手。

曲苏连忙上前,拽着小姜把人往外推,一边道:“这么凶干什么?我还没说你呢,偷看也就算了,怎么还敢撞我的门了?”

小姜的个子已经比曲苏高,他被曲苏连拖带拽弄到门外,反手揪住曲苏袖子:“你迟迟不肯回家,昨晚又喝得那么醉,就是为了他?”

小姜说这话时并未放轻嗓音,曲苏不禁扶额,屋里那个人,肯定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到时候还不定要怎么得意呢。

苗苗觑着曲苏泛着红晕的脸,小声问:“师姐,那个人是谁啊,是不是未来的师姐夫?”

小姜冷笑了声:“我第一个不同意。”

曲苏拍了下小姜的脑袋:“你都不认识他,不同意个什么劲儿。”

小姜道:“我不同意,大哥也不会同意。苏苏,跟我们回家。”

绝不能继续跟那个男人在屋里,他们刚赶到时,眼看着那家伙和苏苏坐在一处,又是捏脸,又是笑的,若他不及时撞开门,说不定下一刻就要亲上去了。

可怜小姜还不知道,他去的实在不算及时。

而他心里庆幸尚未发生的情形,实则就在不久前,已然发生过了。

怪只能怪青玄的动作太快,这不,就连曲苏本人当时都反应不及。

曲苏看着小师弟冷若冰霜的侧脸,叹了口气道:“我肯定要回家,但是我也不能放着他不管。”眼见小姜又要爆炸,曲苏放缓了语气道,“这事我不会瞒着大哥。你们先行一步,我在街上买些东西就回。”

小姜并不愿意放任那个俊美得过分的男人和曲苏单独相处,但曲苏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而且既然那男人都追来了,若他对曲苏真有心,就不可能绕过大哥和落羽;若他没有诚意,接下来的日子,只要他人还在这流霞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

苗苗拽了拽小姜:“你就别瞎操心了,师姐心里都有数的。”她又朝曲苏眨眨眼,“师姐,别逛太晚,大哥说今晚备了你最爱的野蕈汤火锅,就等你回去吃呢。”

曲苏朝两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

曲苏翻了个白眼:“你就唯恐天下不乱吧。”

曲苏刚要坐下,青玄已站了起来:“不是说要去街上买些东西?”

曲苏道:“你知道我要买什么?”

青玄道:“你自小在落羽长大,看得出,你这些师兄弟感情很不错。我既然来了,初次登门,总要买些礼物。”

曲苏忍不住道:“真是看不出。从前岳周还在时,厚着脸皮在人家里蹭吃蹭喝的青华大帝,如今都知道登门拜会要准备礼物了。”

青玄摸了下曲苏的头:“不一码事。”

彼时他本是奔着林梵去的,见到岳周发现他有仙缘在身,这两个人之间的羁绊,他不可以牵涉过深,所以那段时间除非必要,他并不常常在岳周家中逗留,自然也就不去理会这些人情世故。

但现在不同了。处理凌曦,安顿烛龙,为清潋洗冤,为阿秾报仇,这些事他从前做便做了,从不会想着要对谁有个交代,更不会因为心里惦记一个人,就这般一刻也不停地穿山越海奔赴而来。

他虽九万年不曾为谁情动,但也知道,他早就心悦曲苏,情难自抑。

既然一路追来曲苏自小长大的地方,也做好准备要见一见她的家人,礼物自然要备,诚意一定要足。凡人男子为了心上人会做的那些事,他一桩桩一件件,都会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