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朝月夕(一)

一年之中,君翊极少亲自下厨。

这天是小年夜,算上掐着日子赶回的曲苏,今年一同留守落羽过年的,一共有三十四人。

偌大的厅堂里,长桌摆成一圈,热气腾腾的野蕈涮锅端上来,还没进屋就能闻到那股独特的浓郁香气。

曲苏穿着晌午出门时的那件绯红长裙,腕上戴着几条细细的金手环,手一抬,便是一阵清脆的响声。她一边走,一边挨个给师弟师妹发红绳。

这些红绳也是今天下午和青玄一起,在城中最大那间银楼选的。想容楼的红绳很有些讲究,每年临近年关,想容楼都会定制一批挂着各色金饰的红绳,拿到城郊那座千年古刹找大和尚开过光,再统一拿回到店里贩卖。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红绳数量有限,每一年都特别抢手。

曲苏早就在信里让小姜提前付了定金,下午和青玄同去取货。

红绳上的金饰各有不同,但每一根上都系了枚铜钱,铜钱辟邪招财,能保四季平安,曲苏自从经历了一系列神神怪怪的事儿,就格外信这个。

苗苗选了一条戴在手腕,铜钱在当中,小柿子和玉如意一左一右,寓意新的一年事事如意。苗苗越看越喜欢,悄悄儿拿眼睛瞟曲苏身后,朝她挤了挤眼:“师姐,难怪对着苏公子那样的极品都不动心了,你这是从哪儿拐来的天仙?”

曲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那双向来清凌凌的妙目此时眼波缱绻,几乎每隔片刻,都要往不远处的某个方向瞟上一眼。听了苗苗的这句话,她又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意有所指地道:“天仙自然是从天上拐来的。”

小姜走上前,自曲苏手里挑了一条挂着小匕首金饰的红绳,臭着脸朝曲苏伸出手腕:“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罢了。”

曲苏也不辩驳,替小姜系上红绳,说了句吉祥话:“新的一年,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苗苗道:“不能吧,下午那会儿我看他那身手,像是有两把刷子的。”

曲苏捏了捏苗苗脑袋上系着紫色发带的鬏:“还是我们苗苗眼睛毒。”

“曲苏。”君翊端上最后一锅汤,解下围裙,朝她走来。

曲苏带了个好看得不像样儿的男人回落羽,彼时君翊正在后厨熬汤,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但他朝着曲苏走来时,目光不偏不倚,全然落在她的脸上,好像就没看到青玄这个人似的。

曲苏也不当一回事儿,依然笑嘻嘻的,她从红绳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人一条,递给君翊和跟在他身后的七姑娘:“大吉大利,甜甜蜜蜜。”

七姑娘看到红绳上挂着的金饰是小橘子和松子糖,笑盈盈地道了声谢,她拿眼神偷瞟君翊,脸上只有雀跃,倒是半点不见一般女孩子的羞赧。

曲苏又道:“大哥,向你介绍我的一位朋友。”

青玄早在君翊迎过来时,就走到曲苏身旁,但他并不急于说话,只是默默打量面前的两人。他姿容不凡,这样神色淡然,不卑不亢,不会泯然于众。至少屋里这三十几个人,不论手头儿各自在忙什么,自从曲苏带人进了院子,就有一眼没一眼地全在打量他。他故意站在曲苏身旁稍后一点的位置,看似退了半步,实则将曲苏纳入自己的保护圈,哪怕他一句话不说,也颇有宣示主权的意味。

君翊看得明白,面带浅笑,不等曲苏介绍青玄便道:“今天是小年夜,本是家人团聚的日子。阁下既然是曲苏的朋友,若不嫌弃的话,就与我们一同用餐吧。”

青玄微一拱手,不卑不亢:“却之不恭。”

君翊发了话,周围包括小姜在内的师兄弟也就散了,众人各自落座。

曲苏拉着青玄坐在自己左手边,右边挨着七姑娘,再过去依次是君翊,小姜,和苗苗。一桌刚好坐满六个人。

野蕈火锅是流霞城的特色,也是君翊少有拿手的菜色。曲苏一边涮菜,一边对七姑娘说:“我还记得刚认识大哥那天,他就从山上采了些野蕈和兔肉一起给我烤着吃。我那时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那滋味儿,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

君翊道:“家里备了许多野蕈,你若惦记这一口,明天咱们就可以吃烤兔肉。”

小姜也道:“家门口不远有个摊子,常卖些野味儿。苏苏若是喜欢,我明天就买几只回来。”

“行啊!想念大哥烤肉的手艺了。”曲苏咬着筷尖,笑着道,“也不用非吃野味儿,烤牛肉烤羊腿也是一样的。”

苗苗从饭碗里艰难抬起头:“师姐,你今天中午不是才吃了仙炙轩的烤羊腿,这么快又想吃?”

曲苏似笑非笑瞥了苗苗一眼,悠悠地说:“是吃了啊,但没吃够。而且外面的东西,怎么能跟大哥的手艺相比。”

君翊面上绽出淡淡的笑:“我做的都是些家常口味,曲苏他们都是自小吃惯的。”他以探究的目光看向青玄,“郎君龙章凤姿,大家风范,这些山野粗食,怕是有些不合口味吧。”

青玄道:“野蕈是山珍,并非粗食,君大哥的手艺也很好,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蕈汤热锅。”

青玄向来性子疏冷,从前与人交往,只有别人着意讨好他,哪里有他主动逢迎的时候。比起两人初识那会儿他的冷峻,此时的青玄神色虽平淡,却毫无倨傲之色,对着君翊的有意刁难,也能坦然相对,甚至随着曲苏的习惯,称他一句“大哥”。

曲苏心里暖烘烘的,看着青玄的侧脸,还有一点说不出的自得和甜蜜。

谁知君翊却笑着道:“这声大哥不敢当,我看郎君的年纪,应当比我们曲苏要大不少吧。”

青玄反应极快地道:“也没有大很多。”

但约莫是被君翊这个问题戳到了痛处,他眉眼间已稍显愠色。旁人倒是看不出,只是觉得曲苏这位俊美得过分的朋友,脸色自始至终都冷冰冰的。但曲苏看在眼里,既觉得心疼,又有点好笑。

青华大帝竟然也懂得睁眼说瞎话了,以她的年纪,约莫只能算是他仙龄的零头头,他竟然也好意思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淡然自若说一句“没有大很多”。

但毕竟是当着众人的面,曲苏不论心里什么感想,都不可能在这件事上自揭青玄的短。她扭头看向君翊:“比我大点儿不好吗?年纪大点,更懂事儿啊。”她虽没明说,但拿眼神瞥了瞥身旁的七姑娘,揶揄的意味很明显。

君翊瞟了曲苏一眼,示意她不要插嘴,一边道:“曲苏性子直率,我一直希望她未来的夫婿,不必大富大贵,但一定要事事以她为先,温柔体贴。”

青玄道:“看得出,君先生很疼曲苏。”说话间,他为曲苏盛了一碗汤。

若是放在一年之前,他做这些动作,大概看起来会很生硬。毕竟在棠梨镇与曲苏初识那会儿,饭桌上他可从不会主动给谁盛汤,抢食的速度倒是一流。但随着两人逐渐熟识,他已很习惯主动做这些,从前阿秾还在时,第一次看到青玄为曲苏盛汤,也几乎惊掉下巴。

君翊也看出青玄动作的熟稔,倒是有几分讶异,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青玄这副模样,实在不像是个会主动伺候人的。

再看曲苏,非常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汤喝了一口,甚至一句多余的客套话都没有,显然这两个人都很习惯彼此这样。曲苏看似大大咧咧,但与人相处,界限感很强。若不是打从心底里信任和依赖一个人,这些小细节都是装不出来的。

青玄又道:“人生在世,凡事都讲求个缘分。姻缘一事,既然有个‘缘’字在里面,自然是不可强求的。比起年纪、身世这些,我更在意两人是否心意相通。”

君翊深深看了青玄一眼:“观君气度,不像会沉溺于儿女私情的人。”

青玄神色淡然,直视着君翊:“男女之情,自然之性。君先生也是性情中人,怎么会不懂呢?”

曲苏实在忍不住开口:“大哥,你这意思就好像在说,凭我的本事,不应该能钓到这么大一条‘肥鱼’。事出反常,谨防有诈。”

她大哥的这个表现,也实在太明显了,明显到曲苏都忍不住不戳穿他。

之前君翊一直以眼神威胁,不让她开口,但她这会儿实在憋不住了。君翊这话问的,乍一听好像是在替她把关,对青玄严防死守,可反过来一想,这不就是在抬青玄而贬她?

仿佛青玄是什么人间绝品,普通人如她,不配拥有。

此言一出,别说是青玄和君翊,就连小姜都被她逗得咳嗽出声,苗苗更是毫不遮掩哈哈大笑。

君翊也没法儿继续绷紧面皮,弯着嘴角无奈道:“大哥不是这个意思。”

青玄嗔了她一眼,只说了两个字:“顽皮。”

曲苏见饭桌气氛终于前所未有地好,连忙端起酒杯:“今天是小年夜,我敬大哥一杯,大哥辛苦了!”

曲苏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举杯。君翊这一回脸上的笑容再也掩不住,气氛一活跃起来,其他桌的师兄弟也陆续过来,向君翊敬酒。

曲苏趁着桌上闹哄哄,转过脸悄悄儿对青玄做了个鬼脸。

她狗腿地给青玄也盛了一碗汤:“是不是有点儿吃不惯我们这边的菜?”

流霞城一年四季,天气炎热,哪怕临近年关,也并不怎么冷,因此许多菜色里都放辣椒。君翊做的蕈汤火锅虽然不辣,但每个人的蘸料碟里都放了辣椒粉,许多小菜也都是酸辣口味。

青玄吃得慢,也有这个缘故。

青玄自曲苏手里接过汤碗,悄悄捏住她的指尖:“没有,很好吃。”

入乡就该随俗,尤其他今日还来了曲苏的家。很久以前,两个人抢食林梵做的那道糖醋鱼时,青玄就知道,她最爱吃酸甜辣的口味。君翊今天准备这蕈汤火锅和小菜的味道,他一点儿都不意外。

不过好在这汤滋味鲜美,一点也不辣,一口入腹,就如眼前人的笑脸,让他的心一点点温暖起来。

七姑娘这时突然碰了碰曲苏的手臂,眼睛里透出几分好奇:“你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跟着君大哥吗?”

曲苏猜想七姑娘想多了解一些君翊的从前,答道:“是啊。被大哥捡到时,我差不多五岁吧。大哥自己那会儿还是个半大孩子,但已经很会照顾人了。”

七姑娘有些讶然:“那你的爹娘呢,都不在世了吗?”

曲苏道:“对啊。那年闹灾荒,先是我爹去了,没几天我娘也死了。”

不过对于那时她实在太小,只模糊记得当初的情形,爹抱着她和娘一路奔逃,还有娘临死前,一直望着她,怎么都不肯阖上眼。至于当年在那场灾荒之中,她的爹娘到底是如何死的,死在何处,她早都记不清了。

曲苏和落羽的许多师兄弟一样,对于生死一事向来豁达,也不觉得七姑娘问这事失礼,反而笑着说:“我命好,还没怎么挨饿就遇到了大哥。然后他就把我捡回来这儿,从那天起,一日三餐,顿顿吃肉!”

苗苗坐在桌对面,吃得两腮鼓鼓的:“七姑娘问这个做什么?咱们落羽的这些人,一多半都是大哥捡回来的。”

七姑娘笑了笑,取过公筷,自锅里夹了一筷子煮好的野蕈,送到曲苏碗里:“没什么。只是听曲苏这样说,依稀想起,十几年前,确实有那么一年,一连刮了几个月的厉风,庄稼尽毁,死伤无数。哪怕有些人侥幸在那场大风中活了下来,之后也因为灾情,病死、饿死在逃荒的路上。”

君翊道:“似乎只在西南这一带,其他地方还好。”

七姑娘若有所思:“是了。”

小姜端起酒杯:“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今天是好日子,说这些事儿干什么?”目光一扫,凛然落在青玄身上:“还未请教这位的姓名。”

青玄道:“我叫青玄。”

小姜不说话,只朝他举了举杯,而后一饮而尽。

七姑娘微微蹙眉,此前她的注意力几乎全在曲苏身上,这时却将视线悄悄绕过曲苏,落在青玄身上。

青玄侧眸,神色冷淡,目光之中似有警告。尽管只是极淡的一瞥,且并未释放威压,但七姑娘仍然被震慑心魂一般,紧咬着牙关才忍住险些溢出嘴边的尖叫。

尽管并不清楚青玄的身份,但七姑娘已然明白,曲苏带回来的这个男人,她惹不起。

桌边坐着曲苏和苗苗两个吃货,大快朵颐的气氛很快就带动起来,小姜心情不虞,嘴却不停,几乎眨眼工夫,锅里已经又要重添一遍菜。

另外三个人,都吃得不多。青玄始终不紧不慢;七姑娘自从青玄那个瞥视之后,就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君翊一向话不算多,但这个晚上,他脸上的笑容也少。

几乎曲苏刚撂下筷子,君翊就开口:“曲苏,你跟我来。”他站起身,又嘱咐苗苗,“准备一间客房。”

苗苗答应得痛快极了:“好啊。”她颇有先见之明地道,“下午回来我就收拾出来一间屋子,待会我让小姜带师姐……”话到嘴边,苗苗觉察不对,打了个磕巴道,“带师姐的这位朋友去。”

苗苗吐了吐舌,好悬,就差一点点儿,她那句在心里已经演练了几十遍的“师姐夫”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曲苏知道她本来想喊什么,睨了她一眼,跟在君翊身后出了房间。

晚风温柔,空气里漂浮着野蕈汤的香味儿,曲苏咂了咂嘴:“大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待会咱们聊完,我还得回去再喝碗汤。”

君翊仰头,望着不远处院子里的那棵火凤花树,这树正值花期,哪怕是夜晚也能看到大朵大朵凤尾形的红花,开得肆意又热闹。他叹了口气:“有时觉得只是一晃眼,就这么多年了。”

曲苏唇角挂笑:“是啊,一晃眼,大哥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

君翊瞪了她一眼,他这些年虽是落羽实际的掌舵人,但当着这些师兄弟的面,从不摆架子,脾气也越来越好,越来越有“大哥”的样子,已经很少露出这样鲜活的神情。曲苏看在眼里,却觉着亲切,从前君翊还没成长到这么稳重时,鲜衣怒马,嬉笑怒骂,虽然不够如今大哥的派头,却比现在这副模样有趣儿多了。

曲苏道:“大哥,我今天这手绳送出去,人家七姑娘可接了,你也不能太端着了。这方面的事儿,你身为男人,总该主动些。”

君翊又瞪了她一眼:“这话应该我对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

曲苏道:“大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都把人带回来了,你在准备讨厌他之前,是不是应该先了解一下他的为人?”

君翊都被曲苏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气笑了:“你也好意思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人带回来了,还专门选在过年这么个时候。”

第一天带人回家,就赶上小年夜,曲苏的意思,三岁小孩儿都能看明白,苗苗那会儿险些叫出口的师姐夫就是证明。

君翊道:“岳周走了之后,我总是想起你的婚事。今天安排你与振远镖局的那位小少爷见面,是我思虑不周。但你见到他,就该知道,我希望你未来过的日子,不一定要多么轰轰烈烈,但一定要太平安稳。”

“那个青玄……”君翊顿了顿,才道:“下午小姜和他交手回来,就和我说了。曲苏,你老实跟我说,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若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倒也罢了,就怕是他是皇族,一旦沾惹,后患无穷,那样的话,接下来不论如何,他也要把这两个人拆散了。

曲苏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哥,他就是普通的江湖人。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他并非皇室,也没什么特殊背景。”

青玄在人间,既无家世也无背景,说是江湖人最方便,她也不怕君翊派人去查。毕竟江湖之中,许多人都如青玄这般,说不清来历就横空出世。

至于青玄的真实身份,连阿秾那只小人鱼当初都再三劝她“仙凡殊途”,前路渺茫。君翊这么在意她的感受,若是告诉他青玄连凡人都不是,是个大有来历的上神。想到这儿,曲苏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就算她肯如实道出,大哥也不会信,没准儿还以为她出门一趟,脑子坏了。

君翊不禁侧过身,目光郑重:“当真?”

曲苏重重点头:“真的不能再真了。大哥,他就是长得有点好看,比较具有迷惑性。”

君翊失笑:“他那般样貌,何止是有点好看。身为男子,他那模样也太出众了,你若是选了他,怕日后有斩不尽的桃花。”

曲苏不以为意道:“既然是美人,与大家共赏也挺好,我没那么小气。”

君翊道:“小姜说他功夫莫测,我观他气息行止,内力和轻功都远在我之上。若是你二人日后感情不睦,真动起手来,我怕你打不过他。”

曲苏在心里道:别说是她了,就是整个落羽所有人加一块,也打不过一个青玄。

但她仍然笑着:“大哥,听过一句话吗?”

君翊扬了扬眉。

曲苏神色俏皮,伸出一根食指,在半空画了个小圈儿:“化百炼钢为绕指柔,驯服男人,用的是手段,不是功夫。”

君翊这一回是真被曲苏给逗笑了:“我从前怎么不知,你还有这手段。”

曲苏嘿嘿一笑,晃了晃君翊的手臂:“大哥,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好。刚才饭桌上你为难青玄,也是为了替我考验他。”

君翊道:“你既然明知道,还那么心软,我拢没讲几句,你一直故意插话。”

曲苏道:“大哥,从前岳周还在时,就见过青玄。”

君翊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闻言不禁看向曲苏。

曲苏道:“他们俩惺惺相惜,一天到晚也不知道都在聊些什么,但总是有话说。岳周看人的眼光,大哥知道,青玄他虽然性子冷了些,但心地很好。”她笑了笑,轻声道,“我知道大哥疼我,小姜和苗苗,还有其他人,你们都关心我。但是大哥,人这一生实在太短了。”

“周周这一生未有一刻放过自己,即便面对心爱的女子,都未曾动摇他的决心,可后来林梵为他魂飞魄散,再无来生。他那时若知晓会有这样的结果,定会后悔。我不想跟周周一样,去做一些自以为对的事,我曲苏这一生,不想将就,不会屈从,只愿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哥,我喜欢青玄。”廊下清风郎朗,屋檐之上,繁星满天,少女皎白的脸庞微微仰着,那双清凌凌不懂情爱的眼眸,此刻亮晶晶的,仿佛倒映着满天星河,“大哥,我想和他在一起,不是因为到了适合成婚的年纪,也不是需要找一个什么人庇护我的后半生。人生的路,不依靠任何人,我自己就能走好。对青玄的喜欢,只是单纯的喜欢他,没有其他什么缘故。若没有遇到青玄,没有喜欢他,我可能会遇见别人,也可能会一直就这么一个人过,但无论怎样,我都能过得很好。”

那天的后来,两个人都聊了什么,君翊几乎记不真切了,唯独记得提起青玄时,曲苏亮晶晶的双眸,还有那句难得郑重却温柔的“我喜欢青玄”。

他爱护曲苏,愿意尊重她的选择,所以他只是目送着她步履欢快地走回堂屋,坐回到自己的座位,端起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脸上的笑是前所未有的甜蜜。

君翊想,且由她吧。

不论如何,她的身后都还有他,还有整个落羽。任何时候,他们都是曲苏的家人,不论未来发生什么,他们永远都会站在她这边,为她撑腰,替她遮蔽风雨。

庭院深深,“啪嗒”一声,一朵火凤花禁不住风的诱哄,堕入泥土,散溢出清甜的芬芳。

这样轻微的声响,睡着的人是不应该听到的。

但曲苏就是听到了,她晚上吃了太多,也喝了不少,直到这会儿都还精神奕奕。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美好得令她觉得仿佛在做梦。

她舍不得睡着。

曲苏推开窗,向外望去,可几乎就在她推开窗的同时,隔壁的门“咯吱”一声,一片雪白的衣角映入眼帘。

青玄的面上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望着她道:“还睡不着?”

苗苗这姑娘有点过于贴心,收拾房间时特意挑了这间紧挨着她的,曲苏扒着窗,瞅着青玄露在房门外的半张脸:“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青玄勾起嘴角:“你一直翻身,床板会响。”

曲苏顿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青玄“嗯”了一声,他没有说实话,隔着一面墙,若不是他在意住在隔壁房间的那个人,其实并不会听到床板的动静。但因为是曲苏,别说是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发出的声响了,就是之前她和君翊在廊下的谈话,他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曲苏转身去橱子里摸出一坛酒,走回到窗边,爬了出去:“要不要喝一点儿?”

曲苏穿的单薄,雾紫色的长裙,袖子刚过手肘,腕上的金手环没有摘,衬得皓腕如雪,嫩生生的一截,两条辫子松散扎着,垂在胸前,没有白日身穿绯衣的明艳,反倒显出几分平日当着外人面少见的娇憨。

青玄走上前,自曲苏手里取过酒坛,另一只手将她手腕握在掌中,捏了捏:“去哪儿喝?”

曲苏见他一身雪色长袍穿得整整齐齐,连领口都纹丝不乱,转了转眼珠:“回到屋也有一个多时辰了,你就一直坐着?”

青玄点点头:“闲来无事,打坐了一会儿。”

曲苏伸出手指,在他肩膀戳了戳:“原来这就是神仙吗?”

晚上不用睡觉,打坐就行。衣服头发都不会乱,什么时候出房间见人都齐整妥帖,仙风道骨。

青玄攥住她的一根手指,凌空而起,转眼便落在院子里最高大的那棵火凤花树上,低声道:“是啊,这就是神仙。”

曲苏“啧啧”两声,拍了拍身下的枝干:“怎么感觉尊上自从来了我们流霞城,就特别喜欢上树呢。”

青玄笑了一声,那笑声又短促又轻,听在耳朵里,分外撩人。

曲苏忍不住不大自在地向后靠去:“你……”

青玄眼皮儿都没抬,一把将人捞了回来,他半垂着眼眸,眼睛里似有星辰:“我什么?”

曲苏这回不敢再乱动,也没有推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坐姿,朝青玄伸出手:“酒呢。”

她接过酒坛,拍开泥封,望了望四周。这棵火凤花树虽然没有花楼后院儿里的那棵古老,但也有很多年了,自她几岁时起,就觉得这棵树很高大。她虽然轻功很好,到底是个凡人,这样高的树,是不可能这么轻松上来的。

从这么高看下去,好像她所住的院子和房子都小了许多,但好像离天上的那些星星更近了,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曲苏喝了一口酒,轻声说:“六岁那年,我刚学会轻功,还望着这棵树想过,什么时候我能坐到树上看一看。”

青玄道:“如今你的心愿实现了。”

曲苏道:“但没想到是这样实现的。”她偏过头,看着青玄的侧脸,光线熹微,他的侧脸轮廓深邃,眼睫又长又翘,鸦羽一般,像个女孩子似的,但他眼尾的痕迹狭长上挑,又是再绝色的女子也绝不会长成的冷冽。曲苏接连喝了几口酒,这时忍不住笑吟吟地摸了上去:“你知道我大哥今晚怎么说你?”

青玄一动不动,任由曲苏动作轻浮:“他怎么说我。”

青玄微微垂着眸,这般任由曲苏调戏的模样,别有几分平日罕见的乖顺。“乖顺”这两个字,本就和青华大帝是不沾边的。曲苏这样想着,顿时摸得更起劲了。

曲苏一边捏着青玄的面皮,一边道:“大哥说你,身为男子,长得未免太好看了些。”哈哈哈,曲苏越想越是乐不可支,“说起来我们落羽长得好看的男孩子可不少,大哥因从前参与过各种任务的缘故,见过不少绝色佳人,能得他一句夸,说明青华大帝这张脸生得是真绝色,不掺假。”

青玄道:“既然你大哥也觉我拔群出众,为什么还一门心思往你面前塞那些庸脂俗粉?”

曲苏“哎呀”一声:“大哥介绍我认识那苏公子时,不是还不知道有你,他现在知道了,就不会再闹了。”

青玄牵了牵唇角,语气淡淡的:“看来若不是我来这一趟,苏苏压根儿没打算告诉他们,你身边已有了我。”

曲苏心道:大意了,一边哄他:“话也不是这样说。我当时怎么知道,你要过多久才会回来,我若和大哥先提了有你这么个人,可你一连三年五载都不回来不出现,岂不是显得你很不可靠?”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青玄似乎听进去了,点了点头道:“倒是苏苏思虑周全。”

曲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青玄的睫毛:“而且那时候,你又没说过喜欢我。”

从很久之前,她就想这样做了。手感什么的倒在其次,主要是,可以这么正大光明地玩他的眼睫毛,心里某种微妙的甜和满足感爆棚。

青玄微微垂着眸子:“我若不曾心悦于你,能任由你一连两次亲到我?”

曲苏正玩得不亦乐乎的手指一顿,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此情此景,青玄又是那样淡淡微沉的语气,这话怎么听,怎么显得她从前像是个行为随便到处留情的流氓。

曲苏咳了一声:“那不管怎么说,现在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看来这话碴儿以后是不能提了,还是就此揭过,对大家都比较好。

青玄语气微低,似有落寞:“可我看今日在饭桌上,你大哥并不怎么喜欢我。”

这冰雪美人一旦露出委屈的神色,就算只有很淡的一抹,也显得格外惹人心疼。曲苏看得心尖痒痒的,连忙凑近了些,挂在青玄胳膊上安抚:“大哥不是不喜欢你,是你各方面都太优秀了,大哥有点儿不放心。”

“不过你放心,我后来都跟大哥说清楚了,他已经不反对咱俩在一起了。”

青玄缓缓应了一声:“但愿如此。”

曲苏解释:“是真的!我和大哥说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不然这辈子就干脆孤独终老。”

曲苏当着君翊的面说的那些话,尤其是最后表明心意那几句,青玄其实听得一清二楚;每一句话,一字不变一字不改,他只听过一遍,早已铭记在心。

但是青玄发现,从前未曾对谁动心,他只当自己天生冷情。但原来他并非情薄,而是一个对感情极为贪心的人。

当他真的自内心最深处心悦一个人,便希望这个人任何时刻、任何地点,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人,再也看不到旁的男子。他更乐意听到她当着他人的面,总是无时无刻都愿意提起有关他的一切。

曲苏刚刚说的这些话,之前已对着君翊宣誓过,但他总想听曲苏当着他的面,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从头至尾,再说一次。

不过说些别的甜言蜜语也就罢了,最后这句近乎诅咒的话,青玄却不爱听。他微微侧过脸,看着曲苏的嘴唇道:“曲苏不会孤独终老,你这一辈子都会和我在一起。”

青玄说这话时,声音并不多么大,但语意温柔坚定,不经意间蕴含了神的允诺之力说出的。

这足以抵消曲苏那句不吉利的诅咒,是神对着天地三界十方生灵的誓言。

曲苏不知道这些,但她被青玄抿着唇的认真模样逗笑了,揉了揉青玄面颊说:“好,在我有生之年,都会和青玄在一起。”

她看着青玄仍然有些不快的神色,轻声哄道:“不要难过啦。我大哥那个人就是那样的,不信你等明早起来试试看,大哥对你的态度肯定是不同的。”

青玄却突然转了话题,约莫见她说了这一会儿话,手指都在他的脸畔流连:“看起来苏苏对我这张脸,是相当满意了。”

曲苏美滋滋地道:“那是。”

她也真是有福气,从前最爱看美人,还为此排过不少长队,买了许多带图画的画本子和八卦书籍回来。万万没想到,等她自己谈起恋爱,顺手一拎,就选了个姿色独绝的天仙。

青玄道:“那苏苏是不是应该公平点儿?”

曲苏还没反应过来,青玄已然转过脸,手臂撑在她身后的树干,本就不太宽敞的地方,更被他的怀抱锁成小小一方独立的天地。冰雪般的气息朝她覆来,曲苏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谁知青玄捏住她的手腕,轻轻吻在了她的指尖。

所以他口中所说的公平,是这个意思。

亲吻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锁住她的眉眼之间,末了甚至透出几分笑:“苏苏在想什么。”

曲苏被他亲得有点痒,更多的是羞窘:“想你怎么跟小狗似的。”

青玄眉尖一跳,唇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将她手腕举起来,下一瞬,一个有些湿热的吻落在了曲苏的手腕:“上一个说本尊是狗的人,你知道他是什么下场吗?”

曲苏呼吸一滞,险些连话都不会说了:“你……”她实在不知该说点儿什么,“你也不怕硌着牙。”

青玄哼笑了声,嗓音低近乎无,离得这么近,曲苏都没听清他说什么:“刚看到你戴这个时,就想这样了。”

青玄举着她的手腕晃了晃,金色的小铃铛发出轻微的脆响,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听得特别清楚。

曲苏瞪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捂住:“这一院子的人都会功夫,你别闹!”

若是让师弟师妹知道她大半夜的不睡觉,和青玄跑到树上喝酒玩闹,她这大师姐的脸往哪儿搁!

青玄眉毛低压,凤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从刚见到你戴这东西,我就想这样做。”

曲苏简直不能相信这话是从前那个张口闭口“成何体统”的青华大帝说出来的,她忍不住伸脚踹他:“登徒子!”

青玄却朝她轻轻“嘘”了一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房。

片刻,那间房就亮起了灯。

曲苏一眼就认出,那是七姑娘的房间,她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捶了一记青玄的肩膀:“赶紧下去,回房!”

青玄本想再多逗她一会儿,但看到曲苏面露疲色,眼眶底下透出两片浅浅的青,知道她这会儿该休息了。

拇指在她手腕内侧轻轻摩挲,青玄将人抱在怀里,转眼就悄无声息地将她送回了房间。

曲苏坐在床边,悄悄松了口气:“还好。”

亏得青玄这出凡人难及出神入化的功夫,连房门都不必开阖,转瞬就把她送了回来。

青玄道:“刚刚那是你大哥的房间?”

曲苏摇了摇头:“是七姑娘的。”说到这儿,她也有点纳闷,转念一想又释然,“隔那么远,她应该听不到的,可能只是凑巧起夜吧。”

青玄敛眉,道:“离那个七姑娘远一点。”

曲苏听了这话简直惊悚:“你不要告诉我,七姑娘是怨妖!”

青玄摇了摇头,若她是怨妖,反倒更好解决:“不是你想的那样。”

七姑娘确实非人,但她并不是普通精怪,与绝大多数灵妖或怨妖不同,七姑娘这一族,自诞世起就一直被各族生灵竞相争夺。某种程度来说,她们非常珍贵,也非常脆弱,面对六界生灵的追逐争抢,几乎连自保都成了难题。

因而,若非事出有因,七姑娘绝不该这样贸然出现在人界,尤其还和落羽这群人共同生活在一处。

出于谨慎,青玄并未对曲苏多说,只是安抚她早些休息。

这是青玄第一次在凡间过年。

大年三十这天,曲苏和往年在落羽过年时一样,和师兄弟们一起贴对联,挂灯笼,准备除夕的晚餐。七姑娘和苗苗一起在后厨忙活,因为人口多,饺子包了许多种不同的口味。君翊让小姜支了个烧烤架,又串了许多羊肉和鸡肉,供大家晚上吃个新鲜。

他并不是爱热闹的性子,但相处起来也不拿架子,用曲苏的话说,青华大帝不故意拿话噎人的时候,还是令人感觉相当岁月静好的。

青玄看到曲苏和苗苗凑在一处嘀嘀咕咕的,拿起一张窗花:“苏苏?”

曲苏刚要开口,小姜已先一步道:“怎么,连贴个窗花都要苏苏来教,你家到底在什么地方?”

落羽其他人喜不喜欢青玄,小姜不在乎,反正他到现在都还看这个拐跑苏苏的男人不顺眼。

青玄拿起一张,微微蹙眉:“我自然知道这是贴在窗上的。”他瞥了小姜一眼,“我只是想问苏苏,往哪里的窗子贴。”

院子这么多,房间这么大,窗子更是多得数不过来,这个问题也确实是个问题。

而且既然名字都叫窗花了,谁还能不知这是贴在窗上的装饰。凡间每逢过年,处处都要张灯结彩,人人喜穿红衣,所图无非就是那些,或是福气,或是财气,又或者是阖家团圆。

小姜挑了挑嘴角:“是吗?那你倒是说说,你手上这张叫什么名字?”

青玄瞥了一眼面前的窗花,是两只喜鹊的图案,但小姜既然拿这个考他,显然这个问题别有内涵,青玄一时沉默了。

小姜“嗤”了一声:“怎么,喜鹊都不认识?这叫喜上枝头,懂吗?”

青玄抬起眸:“难道不是叫作‘喜相逢’更为贴切?”

说这话时,青玄还别有深意地看了曲苏一眼。

七姑娘这时笑道:“这个名字确实更妥帖。”

苗苗道:“一只喜鹊是喜上枝头,这两只喜鹊面对面,确实是喜相逢了。”说完还朝曲苏挤了挤眼。

曲苏笑得甜滋滋的:“想不到你连这个都知道。”

小姜内心一阵憋屈:“多大点儿事,也值得你们这么夸。”

小姜也不坐着串烤串儿了,起身摘掉手套,拿起一叠窗花,足尖轻点施展轻功,从挨得最近的一间房飞快贴起。

他穿一件银红色的外袍,梳个高马尾,施起这招“踏雪无痕”宛如一只凌空的鹞子,好看极了。

苗苗忍不住夸:“小姜师兄这样可真好看!”

曲苏正在和七姑娘学包饺子,听到这话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紧接着又多看了一眼。她倒不是看别的,而是从这个角度看小姜的背影,身姿挺秀,腰又很细,梳着高马尾,乍一看却有几分像青玄。

曲苏忍不住在心里想,还从没见过青玄穿红衣,他那模样,穿多明艳的颜色都能压住,但一定比穿浅淡的青衫白袍更有味道。

青玄将曲苏的神色看在眼里,眉眼微垂,将桌上另一沓窗花拿起来,伸出两指一抹,一张窗花笔直飞了出去,贴在窗子上,不偏不斜正正好。

小姜刚要走到那扇窗前,他不禁一愣,侧眸看向几人的方向。

小姜几乎瞪圆了眼,苗苗则缓缓张大了嘴。

旁边帮忙的几个师兄弟见状都鼓起掌来,还有人吹了声口哨,大声说:“小姜,你输了。”

也有年纪小的好奇心重,走到近前仔细盯着青玄手上的动作:“喂,你是怎么做到的?”

唯独七姑娘微微蹙眉,望着青玄的身影,若有所思。

曲苏捏着一颗饺子走到青玄另一边,踮起脚凑近他耳朵:“低调点啊。”

青玄却侧眸看了她一眼。

曲苏被他看得一蒙:“你那是什么眼神。”

青玄抿着唇:“不希望你看别人的眼神。”

曲苏忍不住到嘴角的笑:“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

青玄不说话,只是再次用刚刚那种有点锐利又仿佛透着控诉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曲苏小声说:“我是在想,你穿红色衣裳会是什么样。”

捏着一摞窗花却无用武之地,尴尬迷茫又无助只能原路折回的小姜:“师姐。”

他虽然没有那个青玄的手法,但他内力一向不错,听力也很好。可谁来告诉他,他师姐刚刚都说了什么?

曲苏你没有心!

曲苏“啊”了一声,笑眯眯地扭头看小姜:“鸡翅串好了吗?我和苗苗都有点饿了。”

小姜委屈地看了曲苏一眼:“我累了,不想串了。”他扫了一眼曲苏的手,“我想包饺子。”

青玄慢悠悠地跟了句:“苏苏,包饺子是怎样的,我也想学。”

曲苏叹一口气:“那成,你俩包饺子,我来串鸡翅。”

青玄又道:“那我陪苏苏一起。”

小姜幽怨地瞥了曲苏一眼,在苗苗的指点下,洗干净手,开始笨拙而缓慢的包饺子之旅。

苗苗一边技术指导,一边小声说他:“你呀,第一回见面就知道打不过人家了,你跟他较什么劲?”

小姜道:“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苗苗嘀咕了句:“跟个小孩儿似的。”

小姜抬头看向另一边。

青玄一个人顶俩,曲苏完全不用动手,干脆愉快地嗑起了瓜子。也不知青玄说了一句什么,曲苏一双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嘎嘎”笑出了声。

小姜心里酸极了,忍不住对苗苗说:“我就不懂,苏苏喜欢他什么。说我幼稚,难道他就很稳重?”

苗苗叹了口气,看着小姜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傻子:“师姐喜欢他,他就算幼稚也是可爱,情人眼里出西施,懂不懂?”

小姜道:“也不知道大哥咋想的,养得水灵灵的大白菜,眼看就被猪给拱走了都不着急!”

苗苗朝着不远处抬了抬下巴:“大哥正忙着拱别人家白菜呢。”

不远处,君翊端着一盘新鲜炸好的素丸子,拿着筷子夹起一颗,悄悄喂给七姑娘吃。

明明从早上忙到现在也没吃顿正经饭,为什么他这会儿觉得有些撑?

除夕夜是团圆夜。

红彤彤的灯笼挂在大门口,丰盛的晚餐端上桌,落羽的一帮人全是肉食动物,因而桌上几乎全是大鱼大肉,唯独新来的七姑娘茹素,君翊特意为她单独做了一份素什锦,一份竹荪青菜豆腐羹,曲苏等人在一旁看着,大家都觉得,这两人的“好日子”应当不远了。

一顿年夜饭吃得心满意足,以热腾腾的煮饺子和炸元宵收尾。

曲苏最爱苗苗做的油炸元宵,甜甜的豆沙馅儿,外酥里糯,明明已经吃了许多,还是没忍住一口气吃了半盘子炸元宵,只能趁着那帮师兄弟划拳斗酒的空当,溜到院子最里头那间大屋的一张摇椅上揉肚子。

一只大花猫慢悠悠漫步到摇椅和墙角之间的旮旯,和曲苏同款姿势,摊开肚皮躺下来,湛蓝的眼眸盯着曲苏。

青玄走进来就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翘起唇角:“他们到处找不见你。”

曲苏哼哼了两声,一动都不想动:“那你不是找见了。”

青玄走到近前,一只手臂撑在椅背,俯身看她:“这又是犯什么懒?”

傍晚时,曲苏特意去换了一件玫瑰色的襦裙,这颜色娇媚明艳,最衬女子的肤色。她在席间多饮了几杯,脸颊的酡红一路蔓延至脖颈,细汗微微,几绺发丝蜷着贴在颈间,她自己似乎也觉得有点痒,伸手抓了抓道:“没什么,就是挺高兴的,炸元宵吃多了,有点儿撑。”

青玄以目光描摹着面前女子的眉眼:“高兴什么,你大哥终于肯给我好脸色?”

晚上吃饭时,君翊主动端起酒,与青玄正式说了两句话。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番表态,显然是不再阻挠他和曲苏在一起的意思了。

曲苏半眯着眸子,还笑嘻嘻的,浑然不觉青玄凝视她的眼神:“是呀。也替大哥高兴,我今天都看到了,他还偷偷给七姑娘买了支簪子呢。”她打了个酒嗝,“本来我还怕大哥不懂风情,提前买了一支给他备着了,但他今天没送那支,显然是特意给七姑娘挑的……”

曲苏兀自絮絮叨叨,冷不防手腕处一片温凉,她不禁撑着另一边手肘,想坐起身:“你做什么……”

青玄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仍握在她的那只手腕:“没什么。”

曲苏这下看清楚了,青玄手里拿的是一条珍珠手钏。每一颗都有手指肚那么大,颗颗正圆,晶莹润泽,又泛着淡淡玫瑰色的粉光。曲苏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是阿秾的桃花珠?”

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每一颗珍珠之间,都以精巧的镂空小金球相隔,珍珠莹润,小金球闪耀,串成一串戴在腕上,既华美又精致,衬得她的一截手腕宛如软玉雕成。

曲苏想起阿秾那时捏着银票,兴冲冲说是青玄给他的模样,忍不住弯起嘴角,她正想说什么,却见两人牵着彼此的手,仿佛有一道极细的紫光一闪而过。

曲苏“咦”了一声,青玄已经揽着她坐了起来:“苏苏也有礼物了,这下不必再躲着了。”

曲苏忍不住还嘴:“才不是因为这个,我是真的……”

青玄突然朝她伸出手:“我的礼物呢?”

曲苏噎了一下,就见青玄眼神微暗:“苏苏给大哥准备了送给七姑娘的簪子,给同门那么多师兄弟准备了红绳和好寓意的金饰,我却什么都没有。”

青玄的神色并没有多么夸大,只是唇角的笑勉强了一点儿,看着曲苏的眼神黯然了一点儿,脸上的神情,比之平常当着他人的面生动了那么一点儿。

但越是这样,眼角眉梢透出的淡淡失落和貌似强撑的无谓,才越是惹人心疼和内疚。

至少曲苏此时就内疚自责极了。

毕竟谁能想到,以青华大帝这般清高疏冷万年的人物,有一天竟会为了引起一个凡人女子的注意,故意做出这般姿态。

曲苏脑筋飞快转动了得有一百圈,电光石火之间,她突然有了个好主意:“谁说没有礼物的,你跟我来。”

曲苏拽着青玄走得飞快,直奔后院一个囤放杂物的屋子:“在门口等我。”

青玄“嗯”了一声,没有说更多余的话。

曲苏却压根儿不敢回头看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今晚这个礼物,顶多只能应应急,等接下来正月十五逛灯市,她一定要给青玄挑一件最别致、最用心的礼物!

手腕的珍珠手钏传来温润的触感,曲苏忍不住在心里想,不对,不是一件,是许多件。以后只要看到什么好玩有趣的物件儿,她随时都会留意着,从今往后,她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青玄当作礼物!

房门半掩,青玄眼看着曲苏在里面忙得团团转,跟个小松鼠似的,眉眼间忍不住浮起淡淡的笑。

他其实是故意岔开话题,不然以曲苏的性子,肯定要揪着刚刚那一闪而过的紫芒不放,非要问个明白。

但他既已打定主意,将当世最后一根紫冽天堕丝用在送给曲苏的这串珍珠手钏上,就没打算让这件事被任何人知道。

紫冽天堕丝是从前一位上古大巫所炼,凡使用者,可将自己与心系之人命魂相连,若未来曲苏遇到险境,不论何时何地,他都能以元神相护,为她挡去一切危险。

除非他死,曲苏必定安然无虞。

至于曲苏,不论她准备了什么礼物送给他,都是好的。哪怕是一个吻,一碗她亲手为他煮的面,只要是与她息息相关之物,对他而言,都是这世间最好的礼物。

青玄从沉思中回神,顺着曲苏手指的方向看去,只听“嘭”一声,一朵浅青色的莲花自空中缓缓绽开,又湮没在苍茫的夜空之中。

随着更多烟花腾空的声音,更多浅青色的莲花次第在空中开放,也不知曲苏从哪儿找来的烟花,竟然能在夜空中制造出这样一幅水墨画般的美景。

也不知为何,青玄望着夜空中此起彼落的青莲,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微妙的预感。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玄妙感觉,青玄不禁轻声道:“这烟花……”

“很奇特吧?”曲苏笑着说:“这家的烟花可是流霞城的特产,我这儿不仅有莲花的,还有梅花的,桃花的,许多各种花儿,还有一条大金龙。”

青玄被曲苏的喜气洋洋感染,不禁凑趣问她:“没有火凤花的?”

曲苏转过身蹲下,在搬到院子里的那一堆烟花里扒拉了一会儿,嚷嚷道:“没有火凤花,但是有凤凰的算不算?”

“师姐!”苗苗隔着大老远就开始喊,“大哥让你和师姐夫赶紧去领银子。”

曲苏一顿忙活,先前那股懒劲儿早已烟消云散,听到这话简直一蹦三尺高:“来啦!”她拽起青玄,“回来我再接着给你放烟花看,先去领银子。”

青玄见她这副模样,不禁纳闷:“我记得你不缺钱。”

曲苏道:“我又不是神仙,凡夫俗子,谁会嫌钱太多?”

苗苗跟在一旁,连连点头:“师姐说得对。而且这可是咱们落羽每年的传统,大哥给的压岁钱,图个来年的好彩头,必须拿着。”

曲苏道:“下回跟大哥建议,要不改成发金子吧!”

青玄忍不住淡淡的揶揄:“看来落羽的生意还真不错。”

可见生意是太好了些,才把这些家伙个个惯成这副贪财的样子。

曲苏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可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从前任何时候见到他,哪一回不是吃她的喝她的,蹭她的银子花。曲苏揪着他的袖子,手指不停地画圈圈,“你应该保佑我接下来日进斗金,财源广进。”

青玄被她生动的神色逗得笑出声:“那下次再进道观,你可要好好许愿了。”

苗苗跟在一边,却有点听不明白这两人的对话,唯独最后这句她听得明白:“初五迎财神呀师姐,刚好那天咱们一块去逛庙会。”

曲苏答应得痛快:“也行啊。好久没吃庙会的那些小吃了,正好有些想了。”

快乐的日子宛如指间滑落的沙,总是过得特别快。

转眼便是正月初五,可与曲苏预想的不一样的是,早早就盼着的这一天,过得并不太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