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一章 有情无情(一)

九重天上,凌霄宝殿。

“凌曦丫头,你好糊涂啊!”郁禄神君与赤帝交换一个眼神,急得连连跺脚。

“凌曦这丫头一贯心软又乖巧的,怎么会……”

“依我看,这事绝不会是凌曦仙子主使的。”又一年轻仙君上前一步道,“放走怨妖,扰乱三界,更像是那天生反骨的烛龙小子,一意孤行闯下的大祸!”

此言一出,众仙纷纷赞同。

当中声音最大的那几位,不约而同提及当年烛龙阿燚与兰昱尘合谋打翻八宝琉璃盏的旧事。

用他们的话说,小烛龙本就是妖神后裔,非我族类,天生反骨,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一点也不稀奇。

然而他们口中的“依据”,还是青华大帝刚刚当着众仙的面讲清楚的。不然在天界,此事直至今日,仍是兰昱尘“背锅”。

就在约莫一盏茶工夫之前,青华大帝突然出现在凌霄宝殿,他的坐骑九头狮子摇头晃脑地跟在他身后,其中个头最小的那颗头颅将鬃毛一甩,向来在九重天上温雅绰约的凌曦仙子就这么被它一把甩在菱花白玉清砖上。

凌曦仙子鬓发散乱,花容失色,仿佛刚被人从浆水黏稠的大锅里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都湿漉漉黏糊糊的,看起来别提多狼狈了。

她也知道自己当下的模样不好看,被九头狮子这么一把甩在地上,也不肯起身,干脆趴在那儿呜呜哭了起来。

九头狮子似乎也有点闹脾气,他张大着嘴,滚圆的狮眼呆愣片刻,不等众仙反应过来,便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当即便有资历老些的仙君拂袖不悦:“凌霄宝殿,玉帝近前,像什么样子!”

青华大帝原本低眉垂眸,听到这动静也不禁蹙了蹙眉尖。

“咱也不想当着玉帝的面打喷嚏啊,可也不知这女人身上涂了什么香料……”九头狮子别提多委屈了,九颗脑袋一起摇头,同时露出泫然欲泣的委屈神情,朝着玉帝和众仙可怜巴巴地道,“咱对香料过敏,玉帝他老人家也是知道的。”

九头狮子虽是青玄的坐骑,性子却一点也不随他,虽然九颗脑袋,性格各不相同,却有个相同的毛病——特别爱撒娇。

别说是九重天上这些个仙君仙娥,就是玉帝,也常常抵挡不住这体格庞大的家伙如此反差的可爱劲儿。

果然,被青玄的大阵仗扰得明显黑脸的玉帝见了九头狮子这副模样,面上神情顿时缓和不少,还让一位仙子拿一柄紫玉清风扇,去给这头大型萌宠扇一扇。

不然他这喷嚏一直打下去,光是这动静,众仙也没法儿谈正事。

而青华大帝这副模样,显然是来谈正事的。

凌曦伏倒在地一身狼狈,泪眼涔涔的模样,虽失了往日天之骄女的姿态,却在青华大帝的冷脸衬托之下,显得格外可怜。不等玉帝开口说出什么话,身边早有看不过的仙君递了披风过去,为她披在肩上。

还有更手快的,在众仙反应过来之前,已先一步替凌曦仙子施了清洁术,还她一份在众仙面前的体面。

从前当过赤帝手下的郁禄神君更主动上前,将凌曦仙子扶起来道:“青华大帝此举未免太过,且不说凌曦仙子是赤帝后人,您与赤帝好歹也算故交,就算今日只是九重天上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仙娥,帝尊也不该这样粗暴行事。”

“不错。”另一位仙君接口道,“就算凌曦仙子真做了什么错事,自有玉帝秉公处理,青华大帝如此,未免逾界。”

这眼药儿果然上的到位,玉帝看向青华大帝的眼神已有点微妙了。

眼看着指责的方向越来越歪,青华大帝脸色也愈加冰寒,九头狮子“嗷”了一声:“你们都先别吵了,要说这事儿,也不能怪尊上啊。”

九头狮子天生大嗓门,他一开口,众仙的声响都被他衬托成了喁喁耳语。

他嫌说话不方便,当即幻化人身,一身淡金色的戎装衬着他雪肤金发,还未开口,那张俊俏不凡的少年脸庞上先显出浓浓的委屈:“尊上只是让咱把人押过来,其余什么都没管。可咱本体是啥,你们也都知道啊,嫌我把这女子弄哭了,咱也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娇气,咱已经飞得尽可能快了。”

九头狮子这话说得让人挑不出理。

要说凌曦仙子有什么委屈,无非是身上口水多了些,鬓发散乱了些,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了些。

但这些都是九头狮子身为神兽,不懂照顾女子的缘故。

神兽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他只是一心听从主人的命令罢了。

被九头狮子这么一打岔,现场一时陷入沉寂。

再追着指责青华大帝行事逾矩,明显有点小题大做了;可要就坡下驴,直说此事是九头狮子的错儿,又显得他们这些仙君欺负神兽,很不大度。

从自家门口一路追来的赤帝就在这时匆匆赶到了。

他年纪也不算轻,尤其这些年耽于享乐,功法上已许久没有进境,论起速度竟然还比不过重建炁渊之后刚恢复三成功力的青华大帝。

赤帝气喘吁吁,四下一望,眼见爱女鬓散钗横,眼圈通红,显然是受委屈了,不过好在有郁禄神君相护,粗一打量,好像也没受什么伤,又不由悄悄松了口气。

他先朝玉帝拱了拱手,这才看向站在一旁不远处的青华大帝:“帝尊且先消消气。凌曦她还只是个孩子,论年纪,连你我的零头儿都不到,尊上何苦动这么大怒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浮出笑模样来:“凌曦她自闯了祸就十分害怕,早将整件事都向我和盘托出了,要我说,还是她年纪太小,被那烛龙哄骗了,才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凌曦仙子也在这时颤抖着肩膀,朝青华大帝看来,泪眼婆娑地哽咽道:“尊上,凌曦知错了,还请尊上看在凌曦一向对仙界忠心的份上,不要责怪凌曦的一时糊涂。”

凌曦神情惨淡,一向嫣红娇嫩的唇惨白得几乎看不出血色,颤抖着说话时甚至还有几分牙关打战,也不知是冷的,还是被青华大帝这阵仗给吓的。

赤帝见状更心疼了,主动上前,将心头肉似的女儿挡在身后,似是讨好似是求情地朝青华大帝作了作揖:“尊上。”

青华大帝不闪不避,生受赤帝这一揖,随即右手一挥,一道低沉的男音响起,当着玉帝和众仙的面,将三千多年前小烛龙与凌曦当年串谋布阵,毁坏炁渊,致使数百怨妖自相残杀,险些祸乱三界的真相;清潋当年的被冤枉死的惨剧,以及不久前凌曦偷往人间扰乱秩序、使用禁术戕害烛龙,杀死鲛人阿秾……每一桩每一件,平铺直叙,讲的清清楚楚,毫无添油加醋,绝不多冤凌曦半分。其中自然也讲到了当年兰昱尘主动替烛龙受罚的真相。

然而话音落下,在场众仙沉默片刻,很快便各执一词,吵了起来,其中多数站在郁禄神君一边。

这才有了开头那一幕争吵。

青华大帝面色平静,越过赤帝的肩膀看向凌曦:“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凌曦轻轻摇头:“正如尊上所说,烛龙永眠,此事也没有多余的证人在场,凌曦不论如何都是说不清的。”

她没有辩驳一句,但这般退了一步示弱,反倒引起在场更多仙君的怜悯。

就连玉帝,看向凌曦的目光之中也透出几分不忍。

赤帝一个激灵道:“小女所言不虚,当年真相到底如何,总不能单凭烛龙一面之词。”

青华大帝道:“你的意思是,我眼见耳听、所查所证,都是虚了。”

郁禄神君道:“尊上用不着拿您的身份压人。这事除了凌曦,就只有烛龙知情,烛龙现在的情形和死了有什么区别,难道真相如何,全靠烛龙一张嘴?”

另一位仙官道:“昔年炁渊被毁,烛龙还说整件事都是清潋神女与怨妖勾结,妄图颠覆三界,以致祸端。足可见烛龙此人,性情孤僻,反复无常,他的证言不足采信。”

众仙顿时议论纷纷,就连玉帝都开口问:“此事波及甚广,牵涉颇深,确实不该草率处理。青华可有证物,或是人证?”

青华大帝神色极淡:“当年清潋苦练千年,也只学会三清严霜阵这一个阵法。烛龙当年虽有身在炁渊的便利,却对布阵之事一窍不通。必定有人手把手教烛龙布阵,又或是此人亲自跑到炁渊,布下那个反向阵法。”

赤帝反问:“除了烛龙的证词,尊上又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这布阵的人就是小女?”

青华大帝朝凌曦微一扬下颌:“这些日子她人在雒城,就是最好的证明。”

雒城连日大雪,此事天界不少人都知道,就连玉帝也曾过问,还差人问过青华大帝,是否需要加派人手。

青华大帝又接着道:“烛龙在凡间历劫,以凡人之身被施以七星锁妖阵,逼出真身陷入永眠,彼时凌曦仙子就在雒城皇宫。观其阵法走向,与当年暗中在炁渊布下反向之阵的,是同一个人。”

此言一出,在场诸仙的眼神纷纷起了变化。凌曦的师父太阴元君却将惊诧的目光投向冬神。

冬神感应到好友的目光,也微微侧脸,她英气不失明艳的脸庞神色坦**如常,只是眉宇间一抹凝重,昭示着此事显然也出乎她的意料。

太阴元君心头恼火,不由嫌恶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凌曦。自己一早就不喜欢凌曦骄纵跋扈,偏偏冬神总说她资质颇高,人也机灵,每每来素曜宫拜访,有事无事时总喜欢指点一二。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她这个师父是清楚的,什么天资过人,什么悟性颇高,凌曦这些年在众仙之中博得的好名声,全亏了冬神私下里的悉心教导。

谁知凌曦痴恋青华大帝,又妒忌清潋神女,私下竟然和那狡诈的烛龙搅和到一块儿,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

太阴元君心中隐隐浮起一抹阴云,饶是凌曦巧言令色,兼之赤帝和郁禄神君这些人一心把水搅浑想将此事轻拿轻放,但青华大帝那儿可不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此事别说玉帝想要一碗水端平,就算端不平,恐怕此事最终也难善了。

在场这些的仙君仙娥还是年岁太浅,三万年来,妖族式微,魔君隐世,称得上一句三界太平,青华大帝自然少有展露身手的时候,他们也就不知道,如今这位容色沉静不怒不惊站在凌霄宝殿当中的青华大帝,那可是上古时期的杀神,哪怕是从前的魔君妖王见了,也要退一射之地的主儿。虽说如今他早已敛了脾气,收了性情,但他到底还是青华大帝。

当日审判清潋神女时,他不在场;如今他敢当众将凌曦押上凌霄宝殿,手上必定有了凿实的证据,绝不会任由这些人几句辩解就轻易揭过。

凌曦的罪过,不仅在她伙同烛龙污蔑坑杀了青华大帝当年唯一的爱徒清潋神女;更让青华大帝不可能轻易揭过的是,当年在炁渊内那个布阵之人,毁了青华大帝三万多年的心血啊。

想到这儿,太阴元君不由又瞥了冬神一眼,都说青华大帝处事公允,但若任他一路追查下去,迟早会被他查到凌曦学会这一系列阵法的来源。凌曦的死活,她不在意,但若冬神被当众问责,这场面可要闹得不大好看了。

尤其,冬神她也悄悄心悦了青华大帝那么多年。

太阴元君忧心思虑的事,也是在场众仙各自心中考量的事实。

如今早已不是上古时代,须知哪怕在这九重天上,懂得摆阵之法的仙者也屈指可数。就拿当年青华大帝唯一的徒弟霜降神女来说,直到临死之前,也只懂得摆出一个三清严霜阵,就这唯一的阵法还是青华大帝亲自传授,她又刻苦修习演练千年终成。

要说这摆阵、破阵之法,青华大帝虽不是这普天之下最擅长的,却也对此钻研颇深,若他说两个阵法出自一人,不说十成笃定,七八成真总是有的。

面对青华大帝和众仙纷纷投来的质疑目光,赤帝微微摇头,目中透出几分无奈:“实不相瞒,尊上所说的那段日子,正是我大摆寿宴之时。凌曦这孩子孝顺,一连数日都陪在我身旁,一步也未曾离开过。”

说到这儿,他不由提高了声调:“此事除了我,还有家中上千仆从,都可作证。”

青华大帝唇角微翘:“你的意思是,人间数日,凌曦一步也未曾离开你的丹灵殿?”

凌曦眼睫微垂,避开青华大帝的目光,赤帝微微昂头,笃定点头:“然也。”

青华大帝自袖中取出一物:“那你们来看看此物。”

一颗晶莹欲滴的碎片自青华大帝掌中缓缓升起,阿秾临死前的一幕幕,就这样呈现在众仙面前。

青华大帝道:“如若凌曦仙子当真一步未离赤帝的丹灵殿,这出现在雒城郊外,以流珠火焰鞭杀人的又是谁?”

鲛人泪是鲛人临死以精魄所化,所记所现,绝无虚假。

在场仙君仙子,无人不识这鲛人泪。

也绝无人敢说,这鲛人泪所现,是他人伪造,做不得真。

凌曦无法反驳,就是赤帝也不能,就算真的有人可以模仿她的容貌言行,但她手上的那把流珠火焰鞭,却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铁证。

青华大帝道:“当日炁渊被毁,清潋蒙冤,若不是你做贼心虚,面对阿秾,你为何会怕、会怒?”他目光如星,定定看着凌曦,“阿秾的指认和你自己说的那些话,现下你又要如何自圆其说?”

九头狮子在一旁看着偷笑,尊上早知道天界这些老家伙的做派,故意没有一开始就把证物拿出来。如今眼看着凌曦哑口无言,赤帝自打嘴巴,之前纷纷出言替这父女俩说话的仙君一个屁都放不出来,真叫人大快人心!

鲛人泪所现,阿秾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惨状,并未引起这些仙人们多少唏嘘同情。要知道,三千五百多年前,天界开炁渊锁百妖,在烛龙这般不明真相的半大孩子看来,是对怨妖的残忍。但只要知晓怨妖来历和一些六界历史的都知道,当年若不是青华大帝不顾天界保守派的反对,以一己之力耗万年修为开启炁渊,等待着这些怨妖的结果只有一个——被六界生灵驱逐诛杀,直到彻底灭绝。烛龙眼中将怨妖锁起的囚笼,其实是青华大帝拼上修为和颜面,为天下怨妖争得的一线生机。

因此,在现如今的天界众仙看来,像阿秾这样曾被锁起的怨妖,就算被杀,也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儿。

但青华大帝所说的话,却昭示着一个让在场许多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凌曦不仅虐杀了这个名为阿秾的怨妖,而且是为着一个见不得光的缘故:她知道了一个本该永远长埋地下的秘密。炁渊被毁,清潋蒙冤,甚至烛龙被迫沉眠,都是眼前这个近年隐有“天界第一美人”之称的凌曦仙子所为。

哪怕到了此时,凌曦身着一袭浅金色的广袖长裙,簪钗微斜,更添温柔。她脸色惨白,皓齿将淡色的唇瓣咬出了血渍,愈显凄婉,整个人比之平日的尊贵清雅,显出几分令世间男子心疼的娇弱。若不是一旁郁禄神君仍然牢牢搀着她,仿佛她整个人就要这样晕倒过去。这样美丽、柔弱、温柔的一个女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青华大帝亲口指控了一连串可怕罪名的元凶。

有人就在这时开了口:“谁知道这鲛人打哪儿来的,她说的话有几分真,谁又知道。”

“此鲛是怨妖,怨妖对我仙界一向心怀恶念,说不准她和那烛龙也是一伙儿的,自己死不甘心,还想临死前多拉个垫背的。”

郁禄神君从始至终都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凌曦丫头不会干这样的事。毁坏炁渊是多么大的罪名,下官恳请玉帝,看在凌曦向来乖巧侍奉的份上,详查此事,千万不能这般草率就定了凌曦丫头的罪。”

“但她确实说谎了,不是吗?之前口口声声说自己从未离开过赤帝的丹灵宫,怎么跑到雒城去杀鲛人?”太阳星君性子耿介,不顾众仙脸色,开口便道,“当年凌曦仙子刚得此鞭时我就说过,此鞭阴戾,不该是我仙界所用的法器,可我看凌曦仙子用这鞭子,倒是颇得章法,享受其中啊。”

这话说得着实讽刺,就差直说凌曦仙子表里不一,心思阴狠了。连此前一直沉默的太阴元君也不禁侧眸看了他一眼。

太阳星君一个激灵,他差点忘了,虽然他一向看不惯凌曦这丫头,但凌曦却是太阴元君万年来所收的唯一爱徒。

太阳星君挠了挠腮,瞬间不说话了。殊不知太阴元君看他那一眼,并非恼怒嗔怪,而是暗暗心惊。

当年凌曦刚得这流朱火焰鞭没有多久,拿在手中把玩时就被她看到了,她当日说的话,与太阳星君的点评几乎分毫不差。她斥责凌曦不知轻重,灵力没修精纯,却还妄想掌控这样的阴戾之物。但凌曦却说此物是赤帝的手下辛苦寻来的宝物,就这么毁了,她实在做不了主。这是拿赤帝的身份来压她,太阴元君听得恼火,懒得再管他们父女间的事,只丢下一句尽早毁了此物,就将此事抛开没再管了。

那之后,她也并未再见凌曦把玩过此物,还以为她多少也知道收敛,却没想到她将这东西悄悄留了这么多年,还私下修习了一手如此狠辣的鞭法。太阴元君蹙眉回忆刚刚在那颗鲛人泪中看过的情景,她一时想不起来到底在哪看到过,但心里总有一道声音在悄悄提醒,这套鞭法,又或者说是凌曦使鞭时所用的身法,她从前也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九头狮子浑然不觉这人之间的眉眼官司,晃着脑袋道:“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此言一出,倒把与他毗邻的两位仙子逗得唇角微弯。

另一位仙君道:“大家都先别吵了,我看此事,应当还有曲折,此前一直是青华大帝在说,公平起见,应当给凌曦仙子一个申辩的机会。”

青华大帝并不言语,只是双眸微垂看着赤帝和凌曦父女俩的方向。

凌曦仙子站直了身,先朝玉帝行了一礼,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青华大帝行了一礼。

她姿态柔弱,却礼数周全,还未开口,已经令此前议论纷纷的众仙安静下来,全都看向她的反向。

凌曦道:“我确实认识小烛龙阿燚。从前他和兰昱尘两人,总喜欢到素曜宫外的紫桂林休憩玩耍。我跟着师父修习法术,偶尔见到,交谈几句,渐渐也便熟了。后来小烛龙常常借着闲聊问起我一些阵法之事,我见他好学,想他在天界无亲无友,更无师父,实在可怜,就指点过几次。但我当时若是知道他向我求教,是为了密谋这样大逆不道的恶事,就是让我死,我也绝不会答应他的!”

凌曦说的不快,却字斟句酌,不过眨眼间,就四两拨千斤地将当年炁渊之事摘清了。

“太阳星君说我说谎,我确实说谎了。”说到这儿,她挽起赤帝的手臂,“父王刚刚强说我从未离开家,也都是为了保护我。”

“前几日,我确实去了一趟人间。是烛龙来信,说他在人间,性命垂危,求我去帮他。我当时对他下凡历劫竟还保留记忆很是惊讶,但想到从前在天界也算熟识,若他真遇到什么危险……”凌曦抽了抽鼻子,两行泪珠儿簌簌滚落脸颊,“都怪我识人不清,不知道他早打好了主意,想把当年炁渊的事都栽赃到我身上。尊上所说的七星锁妖阵,确实是我教给兰昱尘的,因为兰昱尘和我说,烛龙疯了,他不仅杀了他最好的朋友,还对尊上、玉帝以及我们整个天界心怀怨恨,他保留为仙时的记忆,就是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恢复妖力,覆灭三界。”

说到这儿,凌曦仙子轻轻抽了口气,像是颇为后怕:“我真没想到,他竟会有那么可怕的念头。当日在皇宫,面对他的癫狂,我只庆幸自己曾在古书上见过那个阵法,还能困住烛龙。不然他若发疯,岂不是要为祸人间,生灵涂炭!”

青华大帝在这时淡淡开口:“好一张利嘴。”

这般言之凿凿,仿佛她布下锁妖阵害死烛龙,不仅是为自保不得已而为之,而且还做了件为民除害的好事。

凌曦睁着眸,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尊上这样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是为了给清潋神女报仇吗?”

她咬着唇,走上前,仰脸看着青华大帝:“尊上问我为什么会对阿秾制造出的幻境又恨又怕,为什么会对阿秾说那些话,我为什么会这样,尊上当真一点也不知吗?”

青华大帝垂眸看她,两人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仿佛天上存在了千万年的星辰一般,那么璀璨明亮,却那么冰冷无情。

凌曦望着他的眼,看着他毫无波动的面庞,唇边缓缓绽出一抹笑:“实话说,我确实对清潋神女心怀嫉妒,尊上可会觉得我更面目可憎?”

凌曦苦笑,语意幽幽:“三千五百年前,尊上开炁渊收徒弟,可还记得当年我也一心想要获得尊上的青睐,为炁渊出一份力?哪怕到了今日,我也想不明白,论家世、论天资、论容貌、论布阵用阵的天赋和涤清怨气的能力,我到底哪点比不上她。我不明白,尊上为何偏要选她而不选我?”

大约往事重提,凌曦情绪激**之际,坦坦****仰望着青华大帝的一双美目,两行清泪直直坠落:“青华大帝,渭水之滨初见至今,我爱慕你整整五千载,难道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云开千仞雪,月照万江流”,昔年记忆里的青华大帝,无数个午夜梦回记起的完美容颜和超然气度,与今日看来并无什么不同。他一如初见那日,凤眸如冰,容颜若雪,冰冷完美得宛如世人想象之中的神祇,他似是朝她看着的,可那双目之中没有半分情愫,就如同在看这世间万千一样。

就在凌曦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等到一个回应时,青华大帝的目光似乎终于寻到一个落点,且刚好与她一直殷殷期盼的双眼落在了同一处。

青华大帝淡淡开口:“你确实姿容出众,天资聪颖,你师父太阴元君于阵法一道并不熟悉,但你精研阵法,无人指点,全凭自学,若肯潜心钻研,再过万年,六界之中无人是你的对手。”

此言一出,不远处的太阴元君不由再次侧目,看到好友蹙起眉心,显然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不由攥紧了手指,在心底忖道:青华大帝还真是糊涂,精研阵法天资聪颖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凌曦,而是三万年来都在追随青华大帝步伐的莹冬啊!

然而对当事人凌曦来说,青华大帝这几句看似公允的称许,并不是她想听的,但只要是他开口,她就心甘情愿聆听,甚至连呼吸都轻了,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住了青华大帝。

青华大帝道:“三万年前司寒上神羽化,之后每隔几千年,青女族内都会降生一位霜雪神女,担负降霜落雪、净化青要界之职。尽管灵力微弱,远不及当年司寒上神万一,仍是看守炁渊,净化百妖怨气的最佳人选。”

当着凌曦和众仙的面,青华大帝没有明说的是,当年司寒羽化时在族内布下三绝禁令,隔绝内外,青女的族人若想外出,就不可能再回去。因而当他以传音符与清沅长老沟通,希望青女一族可以派出一位霜雪神女,前往炁渊守阵净化怨妖,青华大帝自己心里也不十分有底。毕竟这让人家派人外出帮忙的代价,也实在也太大了些。

但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清沅长老沉默少顷,便道:“尊上是故人,若我家神尊还在,听到尊上提出这样的请求,想来也不会拒绝。”

“近三万年,族内一共有七位神女诞世,论灵力,与我家神尊灵力鼎盛时相比,不及万一。但她们毕竟也都是神女,通晓降霜洒雪之事,稍具净化怨气之能,若尊上愿意悉心**,想来能为尊上看守炁渊出一份力。”一阵静默之后,清沅长老道:“霜雪神女清潋,年纪虽轻,悟性却很不错。待我问一问她,若她愿意随尊上前往,今日便可启程。”

这意思,便是其余几位霜雪神女都不愿意了。

想想也是,若同意前往,自此便要离开故土族人,直至身死才能魂归青要界。很明显,当年司寒神尊布下这个禁制的意思,也是不主张族人外出的。

又过了好一阵儿,伴随着清雪飘零,一身素衣的清秀少女脸颊微红、神色仓皇地现身在结界之外。她顾不上贪看周遭景色,有几分生涩地向青华大帝行了一礼:“青要界清潋,拜见尊上。”

青华向她微一颔首,又以传音符对结界内的清沅长老道:“多谢长老成全。”

隔空传来清沅长老略显沧桑的嗓音:“清潋,此去你便用心跟着尊上,凡事三思而行,不要堕了我青女一族的声名。”

“还望尊上看在当年与我家神尊有过几面之缘的份上,善待清潋,她年纪尚轻,灵力也弱,遇事还望尊上担待、周全。”

青华当日也承诺道:“我会收清潋为徒,悉心教导。至于看守炁渊,我会另择良伴,与她一同前往,绝不会将她一人置于凶险之中。”

事后与好友紫微提起当日情形,饶是性情冷淡如青华,也忍不住感慨,自己都没想过,事情会办得如此顺利。尤其清沅长老那句“尊上是故人”,更是令他一时难以接话。

当年他与那位司寒上神,说不上熟稔,却也不能说是陌路。可时隔三万年,她手下的长老还能如此念及旧情……青华本人对此不予置评,好友紫微则哈哈一笑道:“此事能成,你还要多感谢你自个儿了!”

见青华一时没反应过来,紫微大帝神采飞扬地调侃道:“若不是你这张脸当年也算入了司寒神尊的法眼,她手下的清沅长老哪儿会多次地跟你论什么‘旧情’!青女一族都与世隔绝多久了,你为了炁渊一事,跟人家索要几碗姑射莲池的池水,给也便给了。你这趟去,直接跟人家要个大活人,清沅长老竟然还愿意成全,啧啧,而且居然还真有傻瓜愿意跟着你来。”

紫微大帝摇了摇扇,总结发言道:“看来司寒神尊的这个后人,对你这位传说中的青华大帝,印象还挺不赖的。”

越是回想起当日的情形,青华神色越沉。如果说当日能得清沅长老成全、带回清潋那天,他心里有多么地云淡风轻;得知清潋身死魂消之日,他难以面对清沅和青女一族。

当年的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不足以告慰当年清潋以命追随,更难面对清沅长老和青女全族的以诚相托。

就算今日玉帝有心回护,众仙也对他的态度议论纷纷,赤帝和凌曦本人更是一再模糊重点,他也绝不会轻拿轻放,就这么算了。

凌曦短促地笑了一声,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住他:“想不到在尊上心中,血统出身居然比天赋能力更为重要。”

青华大帝道:“从始至终,清潋赢过你的,就在‘仁心’两字。”他食指微弹,将那颗鲛人泪收回手中,“在凌曦仙子心中,到底是如何看待怨妖的,诸位今日还看不清吗?”

凌曦却在这时仍直直地看着青华大帝,语气里似有宽慰:“至少,你当初选择清潋,并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对她偏爱。”

并不是因为喜欢,更不会是因为爱。

他的眼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她,但好在也从没有过别的女人。

而她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而清潋早已身死魂消,这天地悠悠,她连一声叹息都不会留下。

凌曦突然就轻轻地笑出了声。

众仙却当她是当众示爱又被青华大帝冷言拒绝,禁不住打击,有些疯了。

赤帝心疼女儿当众示爱得不到青华大帝半分垂怜,反而被他苛责对怨妖欠缺仁慈,话说到这一步,也来了火气:“尊上不喜凌曦便罢了,不必多言。今日对我儿的诸多指责,全是你一人推断,并无实据。至于这鲛人泪,就算我儿一时气愤打死了一只怨妖,又怎么了。今日我将话放在这儿,便是我明日将怨妖全都杀了,尊上又待如何?”

青华大帝眼神淡淡地看着赤帝:“你可以试试看。”

怨妖一事,牵涉六界,玉帝不得不出声轻斥:“极炎,不可妄言。”

极炎是赤帝的名字,除了玉帝和青华大帝这些资历老的神仙,天界中人更多还是尊称他一声“赤帝”。

一旁,郁禄神君在这时帮腔道:“我倒觉着,今日尊上这般不肯善罢甘休,怕是真如凌曦丫头所说,是为了给自己徒弟报仇,一定要找个人来排揎出气吧。”

青华大帝道:“诸位何必太着急,我何时说过,证物只有这一滴鲛人泪。”

原本心向凌曦纷纷出声的诸仙此时又是一静。

文昌帝君突然出列,向玉帝行了一礼:“青华大帝调查当年炁渊被毁、烛龙下凡等一系列事我也略有所知。烛龙以他本命髓晶石与我座下清殊真人私下交易,换走他和兰昱尘下凡历劫的命批,其间种种,凌曦仙子全都参与其中。”说到这儿,他伸出右手,取出一卷手书,“幸而清殊一向有记录的习惯,今日既然诸君非要青华大帝拿出证据,我想这个,应当算是一件实证吧。”

清殊真人的手书,呈上给了玉帝。

此前玉帝的面色一直平平,唯独看到手书记载,清殊真人拿到髓晶石之后,将它送给了凌曦仙子,看向赤帝父女二人的眼神倏然有了变化。

赤帝起初摸不着头脑,直到太阳星君等人也陆续看到了清殊真人的手札,在众仙或惊异或嘲弄的眼神中,亲眼看到上面都写了什么,这才真的着急了。

此前一直未曾开口的杨羲道君,此时也开口道:“不知凌曦仙子,还有什么话可说?”

凌曦连连摇头:“不是,这些都不是真的。”她满脸是泪,朝着玉帝长跪不起,“陛下,这些都不是真的,我与清殊真人并不相熟,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污蔑我……”

赤帝脸色难看至极,众仙看向他们父女二人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如果说青华大帝一开始所说所证,只有少数仙者相信,那么如今,这些人之中十之七八都站在了他那一边。

眼下不论他们父女再怎么辩解,除非能拿出驳倒青华大帝的切实证据,这些人是不会再替他们说话了。

目光刚好落在隐在人群中的太阴元君,赤帝一个激灵:“月神,凌曦可是你的徒弟,你倒是也说句话呀!”

太阴元君此前微垂着眸一语不发,听到赤帝这话,不由微微一哂:“极炎兄想我说什么呢?”

赤帝眉心映红,这是他动怒的前兆,他沉着脸道:“元君这是什么态度,怎么说,凌曦她也是你唯一的徒弟,况且凌曦她年纪这么小,受烛龙蛊惑才惹上这些麻烦,难道就没有元君平日里关心不够的过错吗?”

太阴元君面露讽笑,听到赤帝这话,不由半转过身,似有若无地瞥了坐在上首的玉帝一眼:“当年收徒的事,原是我自己心软的过错。正好,当年在场见证的诸位,今日都在,那就再帮我做个见证。”

“从今日起,太阴元君座下,再无凌曦此人。我在此立誓,此生绝不再收徒。”

凌曦仙子听到这话,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瞬间惨白,看向太阴元君的目光,一闪而过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恼怒。

但那眼神只是幽微闪过,除了将她全副神情尽收眼底的青华大帝,在场许多人都错过了。

太阴元君此言一出,别说是赤帝,就连玉帝都直皱眉,太阴元君开口时他约莫有些预感,本想阻止,可太阴元君说这话时目光刚好微微瞥向他,素来宁和平静的双眸中透出的无奈和决绝,让玉帝当即明白,当年他和赤帝半哄半逼迫的让她收下凌曦这个徒弟,本就与她一贯的为人和喜好相违背,她忍了四千多年,到今日,是再也忍不下去,也不准备再忍了。再多说,只会拂了他自己的面子,也会伤了与太阴元君万年的情分。

玉帝暗自叹了口气,他一向喜爱凌曦,但青华素来冷情,太阴元君又是柔中透刚的性子,天界之中,与他二人私下交好的仙者不在少数,比如那太阳星君,还有文昌帝君,明显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青华大帝一边。

赤帝面色红涨,一双虎目死死瞪着太阴元君,他本想让她在玉帝和众仙面前替爱女求情,却不想这女人丝毫不顾往日情分,反而在这个当口与凌曦当众划清界限。他鼻子翕动,斥道:“见风使舵,捧高踩低,今日我见识了。”

太阴元君反唇相讥:“极炎的爱女,天界第一美人,何等风光荣耀,是我不敢高攀。”

眼看底下众仙就要吵成一团,玉帝在这时开口:“好了,到此为止。”

就听玉帝说道:“此事,青华原已调查清楚原委,但事情牵涉甚广,主谋烛龙陷入永眠,炁渊一事如今难以诉清,也无人能证明整件事是凌曦主谋。但鲛人泪证明,凌曦虐杀鲛人阿秾是事实;清殊真人的手书也写明,凌曦参与烛龙保留记忆、偷拿命批一事,故此……”

玉帝沉默的一瞬,几乎所有人都朝上首看去,唯独青华大帝仍然不卑不亢,双眸平视着前方。

玉帝沉吟道:“凌曦仙子,识人不清,受人蛊惑,酿下大祸。姑念在你年纪尚幼,且是初犯,罚你在极寒之地面壁百年,静思己过……”

赤帝、太阳星君甚至九头狮子纷纷出声,玉帝打断了所有人:“此事今日了断,无须……”

变故是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那一瞬发生的。

甚至连挨着青华大帝最近的九头狮子,和一直护在凌曦前头的赤帝,事前都没有半分觉察。

众仙只听到凌曦一声惨叫,反应过来时,被青华大帝凌空一指升到半空的凌曦仙子已轻飘飘落了回去。

赤帝飞步上前,接住女儿,脚步踉跄,目眦尽裂,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实在没想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青华还是这副先斩后奏的脾性还是未变,竟然还敢当着玉帝的面,二话不说,动手就罚。

他怎么敢?

然而青华大帝当真就敢!

他那凌空一指,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生剥了凌曦的仙骨。

而青华仍是那副微微垂眸的模样,神色清冷,却不倨傲,反而还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玉帝说的是,凌曦仙子与烛龙合谋,毁坏炁渊,祸乱三界,污蔑清潋神女至其身死魂消;使用禁术逼得妖神后人沉眠不醒;虐杀鲛人,其心不正不仁,不可轻纵。姑念其年幼,识人不清,受人蛊惑,才酿下如此大祸,应当剥去仙骨,打入六道轮回,历劫千年,直至其彻底了悟,重修仙骨,方能重回天界。”

只见凌曦全身如同从冷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涔涔,身软如蛇,脸色惨白,被赤帝和郁禄神君一左一右搀扶着都难以站立。她眼角通红,双唇翕动,半晌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青华!”

喊出青华的名字,便已耗尽全身力气。接下来凌曦嘴唇微张着,似乎还要说什么,但她实在没力气发出声音,在场也没人有心思去听她都说了什么。

更何况,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在炁渊被毁、清潋被冤和鲛人阿秾被杀这一连串的事上,凌曦仙子再怎么巧舌如簧,都难脱干系。

自然也有人为青华大帝的雷霆手段所慑,觉得他太过霸道嚣张。

但更有人在这件事上,看到他一心为三千五百年前魂飞魄散的清潋神女伸张冤屈,看到他为了与己无关的鲛人阿秾申讨公道。

有人恨他,惧他;也有尊他,敬他。

九头狮子站在青华大帝身后,拼命捂着嘴才忍住没笑出声。

青华大帝说的好几句话都是玉帝刚刚说过的,但一样的句子重新排列组合,意思就完全变了。这么明目张胆的“阳奉阴违”,试问普天之下除了青华这家伙,还有谁能干得出?

玉帝的面色已冷得不能更冷,但他沉默片刻,还是摆了摆手:“此事今日了断,往后无须再提。”

原本他已宣布了对凌曦的处罚,但青华当着众仙先斩后奏,还打着他的旗号,仿佛所做的一切,都出自玉帝的授意。他此时若不默许,当着众仙的面,只会更加下不来台。

但说完这句话,上首的位置已不见了玉帝的身影。

众仙哗然,凌曦惨嚎,赤帝怒斥,向来清肃沉静的凌霄宝殿,前所未有的喧闹纷乱。

然而青华大帝就在这一团乱糟糟之中,转眼不见了踪影。

赤帝和郁禄神君等人想要追上,紫微大帝却在这时现身了。

众仙都知,青华大帝与紫微一向交好,今日之事,紫微刚巧也在场,却从头至尾都没吭过一声,甚至有意隐去身形,降低存在感,原本知道他在场的一些仙君还觉得有些奇怪,直到此时才明白这两人的盘算。

在场许多仙官,平日里就不喜青华大帝冷峻强势,若紫微大帝一开始就摆明立场站在青华大帝一方,这些人眼见他二人强强联合,更要为凌曦父女二人抱不平了。

玉帝消失,青华也不见踪影,紫微这时再出现替其善后,任谁都挑不出这两位的不是。

果然,紫微大帝现身,第一时间便笑眯眯挡在了赤帝面前:“极炎兄留步。”

赤帝不敢对着紫微大帝不敬,但心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尊上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拦着我?”

紫微大帝微微侧开半个身,似笑非笑道:“您心里也是清楚的,凌曦她做下那样的事,青华大帝一贯处事公允,绝不会轻饶她。”

赤帝胸膛起伏得厉害,显然是气狠了:“你既一直在场,也用不着跟我装糊涂,刚才玉帝明明不是这么裁断的。”

紫微轻笑了声:“赤帝,说起来你的年纪也不算大,怎么这么快就老糊涂了。”他凑近了他,近乎耳语道,“你且静下心,好好看看在场这些人。你看一看,这些人,有几个是真心为你们父女抱不平的。除了今日在场这些,六界其他人呢?清潋和那鲛人的那些怨妖朋友呢,还有青女一族、鲛人一族,你女儿害得清潋神女魂飞魄散,又那般虐杀鲛人,你当真以为能和从前那样,事后随意甩些天材地宝弥补,就能轻易了却这桩恩怨?你的女儿是宝贝,别人家的女儿难道就是草芥?青女一脉虽没落了,那清潋到底也是当年司寒上神的后人,若她不日归来,当着原主儿的面,你可有胆量如今日这般行事?鲛人一族更是爱憎分明,一旦结仇,那是千年万年,不死不休啊。你虽有精兵十万,但此事做的实在不占理,日后两族打起来,在六界之中,谁会愿意帮你?你家里那位夫人,知道你为了一个不争气的女儿如此行事,又会如何反应?”

紫微说:“你恨青华雷霆手段,殊不知他这样做,恰恰是救了你们父女啊。”

赤帝沉默良久,眼圈却渐渐红了:“我当年已经对不起凌曦他娘,这些年总想着能多疼她几分,你叫我如何舍得……”

若不是他心里总觉得愧对凌曦已逝的母亲,也不会不管家里那位正房夫人,执意认回凌曦,又将她亲手送到九重天上。

也是因为凌曦已逝的母亲,再加上凌曦生得美丽乖巧,像极了她的娘亲,玉帝第一眼见到,就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就是天界其他几位公主,也没有凌曦这般受玉帝宽纵疼爱。

此前一直沉默的冬神不知何时也出现在紫微身旁,明艳的脸庞显出淡淡笑意,就着紫微的话劝慰道:“其实青华已然留了一线,只要凌曦肯诚心悔过,千年轮回,仙骨重塑,你们父女总有再团聚的一天。”

赤帝不忍地看向不远处已经昏厥过去的凌曦。

紫微拍了拍他的肩:“人界有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若是真心疼爱女儿,也该放一放手,让她吃些苦头了。”

不远处,太阴元君多余一个眼神也吝给,目不斜视地略过了凌曦,往远处去了。

赤帝饮恨,再看向面前冬神时,眼中透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打量:“当年月神看在玉帝的面上,答应收凌曦为徒,但这些年来她对凌曦的冷落,我不是不知道。凌曦那孩子心肠软,每回我问起,她都说月神只是性子清冷了些,但冬神你与月神交好,每每过去素曜宫,见到凌曦,总愿耐心指点几句。月神看到了,也并不阻止什么。今日在殿上,我知道以月神万事不沾身的性格,少不了要说几句风凉话,和我父女撇清关系。但没想到冬神明明知道真相如何,更知小女性情,仍和月神一样,冷心冷情,袖手旁观。”

紫微大帝就站在一旁,他瞥见冬神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心中一沉,再看冬神时,目光便带上了探究之意。

冬神苦笑着摇了摇头:“赤帝这话是要迁怒我了。”她看向紫微大帝,脸上的神色显出几分无奈,几分后悔,“我从前确实和月神说过,很喜欢凌曦这孩子,她模样生得好,行事也伶俐,今日之事,我实在没想到……”

紫微摇了摇扇,悠悠一笑:“谁说不是呢,这不正应了凡人口中的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冬神似乎想解释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她行事一贯坦**,也不似凌曦那般擅长言辞,这般举止情态,落在旁人眼中,难免要觉得赤帝父女实在过分,都到了这份上还不知悔改,逮谁咬谁。

看吧,就连一向行事大方的冬神都没讨到好。

冬神温和大方的面庞在这一瞬如同一张完美的面具终于露出细小的裂痕,她嘴唇动了又动,最终绽出一缕明朗的笑来。她侧过脸,看向静静站在一旁观赏好戏的紫微大帝:“若不是赤帝提醒,我还真没留意到。从前依稀听过类似的传闻,倒不知这传闻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今天逮着紫微大帝本人,我倒是有机会好好问个清楚了。”

紫微手中的万星七翎扇倏地一阖,在自己唇上轻敲了敲,故露恼色:“哎呀,瞧我这个记性。从前玉帝打算亲封‘冬神’时,司寒上神也在候选之列。”

赤帝心痛爱女的遭遇,又奈何不了青华大帝,就连玉帝也摆明态度,对他避而不见。他不敢怨玉帝,也不敢恨青华,如今最不待见的,就数月神和冬神这两人。尤其冬神,当着众仙的面落落大方,气度高华,可就从前凌曦向他所说,这位冬神私下里,却也不是这般不染尘俗的。

她当年是个什么出身来路,他和紫微大帝心里都清楚得很。昔年玉帝亲封的这位“冬神”,众仙口中无不称赞的“女战神”,从前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神力平平的孤女罢了。

紫微这句话看似无心,实则与赤帝一唱一和,变着法儿地暗示,如今众仙口中“襟怀磊落,坦**不争”的冬神,实则与从前的司寒上神关系不睦。

冬神却摇头一笑,看向紫微大帝的眼神透出几分不遮掩的嗔意:“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年大家也是公平竞争,技高者得。难道我还能为一个‘冬神’的名号,记恨司寒上神不成?”她的目光睇向远方,颇为怀恋地叹了口气,“说来,司寒上神在世时,我还在青要界小住过一段光景。”

紫微眸光微闪,似笑非笑道:“是了,若不是冬神提起,我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段。”

赤帝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这么盼望司寒上神归来,想来已然做好打算,将这‘冬神之位’拱手相让了。”甩下这句,他也不看莹冬是何脸色,向紫微大帝拱了拱手,和郁禄神君一起搀扶起凌曦,送她入了轮回井。

流霞城。

流霞城因一年四季霓霞绚烂而得名,但也有人说,此名不祥。流霞二字,自古带有“血煞”之意。流霞之城,血光漫天,并不是一处祥瑞之地。

落羽的总舵,就坐落在大周、南越和百夷三国交界的流霞城。此城千百年来多族杂居,龙蛇混杂,是个典型的“三不管”地带。因为谁都管不起,也就没有宵禁这一说了。渐渐地,流霞城便有了“不夜城”这个美称。

曲苏却更喜欢“流霞”这个名字。每每说起此事,她总会和身旁的师兄们调侃:“对普通人来说,没准儿是有点不吉利,但对咱们来说,不正好是生意兴隆、红红火火的好兆头?”

自从五岁那年被君翊捡回落羽,扎根流霞城,曲苏就将这儿当作了自己的故乡。

故乡总是美好的,但这一回,曲苏回老家的心情,并不如往常那么美妙。

自雒城离开一路折返,曲苏一连接到了三封君翊写来的“家书”,每一封都在催她尽早回家,每一封信里都附了几张男子小像,外加详尽的人生履历。让曲苏哭笑不得的是,君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这些男子年纪最长的一位,比她足足大了十岁,最小的那个今年刚满十七,合着这意思还想讨个吉利,让她女大三,抱金砖。

君翊这是见她久不折返,按捺不住一颗蠢蠢欲动的慈父心,已然隔空替她相上亲了。

收到最后一封信时,曲苏已大步走进了流霞城。

流霞城四季如春,民风开放,哪怕年关将至,人们的穿着也比雒城、雍城那些北地城池清凉许多。

近处两个身穿鲜艳罗裙的姑娘,说话间抬起手腕,嫩生生的一截手腕上,挂着两条系金铃的红手钏,其中一个说:“想容楼新出的金手钏好精致呀,可是好贵,比我昨日买的这两只手钏加一起还要贵三分!”

经她这一说,曲苏才注意到,街上许多年轻女郎的手腕、脚踝都系着金铃铛,走起路来香风阵阵,铃声清脆笑语盈盈,行坐谈笑都是风情。

曲苏看得眼馋,她一年多没回家,不想老家近来流行起了这样的装扮,金铃铛搭配色彩鲜艳的清凉罗裙,衬得人既娇媚又活泼。她这趟回老家,应当有一阵子不必出任务,倒是也可以买几条手钏来尝尝鲜。

一边打定主意,曲苏一边随手展开刚拿到的信,颇为随意地看了起来。信既然是落羽寄来的,内容与之前那几封的内容相去不远,都是变相催她回家相亲的。

“救命啊,采花贼掳人啦!”

“救命!”

曲苏蹙眉循声望去,只见一道人影儿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楼。

掳人的男子身穿黑衣,头戴面具,看身形便觉十分魁梧,而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人一袭红衣,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小半张脸,依稀能看到一抹红唇和精致的下颏。

曲苏凌空而起,越过街上众人,朝着那两个人的方向追去。谁知那黑衣人突然扭头看了她一眼,两臂一抛,竟然将怀里的女子朝她径直抛了过来。

曲苏心头一惊,她本以为还要追上一段路程,没想到这个黑衣男子当众掳人,竟然又这么快就放弃了。而且这个速度和力道……曲苏微微拧眉,运起内力,调动全身力气做好准备将人接住,不然这样的高度,这姑娘摔下去,不死也要断条腿。

然而出乎曲苏意料的,当她将人稳稳当当接住时,对方却好像全无重量,轻飘飘的,仿若一团棉花。

姑娘人美,嗓音也美,虽然低低的有一丝哑,却别有一番风情。

曲苏朝着那姑娘的脸定睛看去,笑着道:“不妨……”她本想说“不妨事”,谁知看清对方的脸庞,最后一个字生生卡在喉咙,彻底忘了词。

被抢的并不是什么姑娘,而是一个身穿红衣、脸戴面具的男子。

金乌西坠,红霞漫天,年轻男子就在这时候,抬起指节修长的手,轻轻摘下脸上那张造型精巧的鎏金掐丝面具。

那是一张任何人见了,都会一见难忘的脸。只见他生得瑰姿艳逸,精致绝伦,眉黑而细,眸灿若星,眉峰和眼角绵延的弧度,都是微微上翘的,有一种夺人心魄的风流之态。那双浅茶色的眼瞳倒映着天边绚烂至极的红霞,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异魅惑:“还问请教女侠芳名。”

曲苏心里涌上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好像很久以前,也发生过与此相似的一幕,她也曾在某个时候,看进过这样一双风流蕴藏的眉眼。但这种奇异的熟悉感并不令她觉亲切,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闷萧索之感。

因为心头突然涌起的陌生感觉,曲苏一时沉默,并没有立刻回应男子。

男子却仿佛浑不在意地朝她一笑,神色温柔:“在下殷和,谢过女侠救命之恩。”

曲苏朝他拱了拱手:“小事一桩。”

殷和璀然一笑,修长的指尖向后脑一拨,飞快挑动几下,便将散落的长发束好,露出那张足以令天下女子黯然失色的脸庞。

他将头发束好,露出线条清晰硬朗的下颌和修长的脖颈,仍旧是漂亮得惊人的一张脸,却无人敢将他错认成姑娘。

曲苏摆了摆手一笑:“名字就不必了。公子虽是男子,但孤身一人在外,也要注意安全。”

曲苏原本还觉着有些奇怪,但亲眼见到殷和身为男子,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风情,想来那黑衣人应当也和自己一样,掳了人,到了半路发现他竟是个男子,又见身后有人急追,这才干脆把殷和扔下了事。

这年头,年轻貌美的男孩子在外行走,也开始有不安全了。曲苏忍不住轻叹了声,嘀咕了句:“世风日下啊。”

周遭人声吵嚷,殷和仿佛没来得及听清曲苏后面那句嘀咕,浅色的眸子锁住曲苏的面庞,眉心一耸,显出几分令人心软的脆弱之态:“殷和初来流霞城,人生地疏,身上的银子也不见了,想来还要劳烦女侠……”说到这儿,他将手上的面具向前一递,送到曲苏怀里,“这面具跟了我许多年,我就厚颜拿它和姑娘换十两银子好了。”

“十两?”曲苏垫了掂手上的面具,不禁笑弯了眉眼。

殷和却好像误会了曲苏的意思,连忙道:“或者五两也行。”

曲苏摇了摇头,随手一指周遭的店铺:“你沿着这条街随便找一家当铺,这面具能换五百两银子不止。”

殷和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蹙眉望着曲苏,似有难言之隐:“我……”

曲苏并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格,若不是今天凑巧“英雄救美”了一回,她还真懒得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

殷和死活不肯接曲苏手里的面具,望着她的眼瞳湿漉漉的。他本就生得绝色,露出这样的眼神,却仿佛卸掉通身气势,宛如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般:“女侠……”

曲苏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人这副模样,换个心肠软点的女孩子,早被他这个眼神看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曲苏自认并不是个心肠柔软的人,但也被殷和这副模样逗得嘴角微弯:“你这是干什么,难不成还赖上我了?”她将面具又往前递了递,“你拿着这个,去你身后那家酒肆,抵押一晚,顺便问个路,第二天再拿银子回来赎就成。”

曲苏指路的那家酒肆在流霞城开了许多年,店主和伙计都是实在人,口碑一向很好,不论殷和是要打尖住店还是问路回家,都能帮到他。

殷和去仍然不肯伸手,反而眼眶湿润,神色显出几分倔强:“这个说送你,就是送你了。”

曲苏却不肯再拿,朝他摆了摆手,趁着转身的空当,将手里面具往后一抛。

尽管她没回头,但听着身后没有传来硬物落地的声音,便知东西有人接住了。她翘起唇角,转头走进前方不远处的银楼,熟门熟路登上这座小楼的三层。踏入银楼之际,她忍不住轻声嘀咕了句:“怎么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一袭红袍的俊美男子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将他半边脸镀上一层明艳的金红,衬得他本就过分精致的眉眼艳若桃李,另半边脸却笼在一片混沌昏黑之中,那只浅茶色的眼瞳望着曲苏远去的背影,幽红之光一闪而过,原本抛至半空的面具如被丝线牵住,悬在半空,一动不动。曲苏并不知道,她随手抛出的面具没有听到落地的声响,并不是有谁伸手接住了。

熙攘的街道一如往常,可从年轻男子身旁经过的人,无一人留意到他,更没有看到他面前的异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殷和才伸出手,抓起那张面具,轻举到胸口的位置。空**了三万年的心,仿佛终于在这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随着一声喟叹,颀长如玉的身影如同一缕青烟般,在原地消散不见。

想容楼在大周几座城池都开设分店,第三层只服务贵客,在流霞城一向引领风潮,很受追捧。诚如刚刚路边议论的女郎所说,他家的货品价格总比市面上的其他店铺贵上许多,但用料实在,造型精巧,别出心裁,不论在哪儿都很受年轻女郎追捧。

曲苏转了一圈,寻了个从前脸熟的伙计,说起在街上看到的铃铛首饰,对方很快端上一个玉盘,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铃铛,还有一整套近来热销的头面首饰。

曲苏正看到关键处,接过茶想润润嗓子,却被信里的内容吓得当场呛出了声。

她拍着胸脯站起身,一转眼,看到盘子里的精致首饰,想起小师弟在信里说的“机密事宜”,当即朝柜上的姑娘招了招手:“这个,那个,还有这支簪子,都给我包起来。”

将买好的首饰揣进怀里,曲苏拎起包袱,这下不用任何人再催,一路狂奔回了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