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曲苏和青玄一前一后自兰昱尘的梦境里出来了。

龙床之上,容璟已睁开了眼。

他缓缓坐起身,一手抚着心口的位置,面上几乎看不出任何神色,却苍白得厉害,他手指一直在发抖,听到响动,便朝面前的方向看去。

青玄并未刻意隐去身形,他只是在寝殿内设下一个屏障,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人声。

青玄喊他的名字:“兰昱尘,你既已梦到前尘,就该明白,一切已成定局。你虽历劫失败,但这一世为人,仍需做好你作为一国之君的本分。”

兰昱尘起身下跪,他垂着脸,曲苏看不真切他的神色,却听他嘶哑着嗓音开口道:“敢问尊上,烛龙他到底如何了?”

虽然看不清神色,但曲苏听得清楚,问出这句话时,兰昱尘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在颤抖。

兰昱尘等不到青玄的回应,头也不抬,向他叩首:“求尊上宽恕烛龙,他私自用本命髓晶石交换我这一世的命劫,虽然触犯天规,却并没有坏心。我十世历劫尽毁,也算还了他偷换来的谶语,还请尊上饶烛龙一命!”

曲苏原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听到兰昱尘这句“十世历劫尽毁”时,却不由瞠目,她转脸看向青玄,想问这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她突然有点想收回之前觉得兰昱尘绝情的评价,看过兰昱尘的梦境,纵观他与烛龙共同历劫这一世,曲苏突然意识到:兰昱尘是真有点冤。

与仙官达成交易偷拿谶语的是烛龙,携仙界记忆投胎转世的是烛龙,就连故意杀宋千意逼得容璟发狂的也是烛龙,但最后受罚时,兰昱尘不仅要跟着一同受罚,还罚得这么狠。

烛龙沉眠永不苏醒,此事牵涉太广,青玄不欲将个中细节太多告知外人,只对兰昱尘淡淡道:“烛龙所犯之罪,比你所知更为深重,散尽妖力永生沉睡也非我责难,是他自己选择。兰昱尘,你既修仙就该明白,你与烛龙之间,皆是因果纠缠。烛龙不可能回来,但你有你必须要承担的果,必须要走完的路。”

如果他们两人从前在仙界时不曾交好,兰昱尘不曾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替烛龙顶下全部责罚,就不会有后来烛龙孤注一掷,用本命髓晶石从清殊真人手里换来那两句似是而非的谶语。若不是烛龙携记忆转生,又不顾一切凭着一股意气,偏要杀宋千意为兰昱尘强行冲破命劫,也不会有后来凌曦借用小公主的身份诱骗容璟,设下七星锁妖阵,又借兰昱尘的手,亲手坑杀烛龙。

事事环环相扣,互为因果。

天道对兰昱尘的责罚,看似是重责,却一点都没有冤枉了他。

兰昱尘接连对着青玄磕了三个头,每一下都重得曲苏以为他会这么把自己磕死在当场:“受什么处罚都好,再受千年雷罚或者再入十世轮回,只求尊上救一救烛龙。”

最后一次,他缓缓跪直身体,垂着眸,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只是继续道:“当年是尊上将他从章尾山救出,若这天地间还有谁能再救一次他,便只有尊上了。他是天地间最后一只烛龙,他是妖神后裔……”

他不该因为自己在凡间的命劫,就这样死了。

烛龙不该死的,至少绝不该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以这样不堪的结局,死在人界,死在他割血绘成的七星锁妖阵里。

烛龙不可以死,他可是烛龙啊,怎么会就这么死在一个锁妖阵里!

兰昱尘心底突然生出一种近乎好笑的荒诞,他动了动唇角,没有意识到自己露出的笑容比寻常人的哭还要难看:“尊上……”

青玄淡淡道:“天救自救者,烛龙倒行逆施,覆水难收。兰昱尘,你若为一己私情疯魔,祸及人间百姓,本尊第一个留不得你。别忘了,你当初一心求仙问道,为的是什么。”

青华大帝救苦救难,故而眼看兰昱尘有可能堕入心魔,才专程入梦一探,又在他梦醒后现身点拨。兰昱尘本该成为盛世明君,若因为烛龙一事,陷入迷障彻底疯魔,做出祸乱人间的事,青玄也只能将他斩灭。

能不能看破这一劫,就看兰昱尘自己的修行了。

兰昱尘最后一次向青玄叩首时,不再说任何话,但曲苏临走前,分明看到一滴泪顺着他的眼睫,飞快坠落地上。

窗外白雪茫茫,大周朝历史上年纪最轻就登基的帝王坐在窗边,听着面前太监总管汇报调查得来的种种。

太监总管说,武库附近的残肢都收敛好了,棺椁就停放在从前盛小将军进宫时最常住的那间宫殿。

几天前他命人去松鹤观请那位新观主来宫中一趟。观主半年前外出游历,直到今日才返京,已经被侍卫统领请进了宫。

据这位观主说,武库附近的阵,并不是普通的锁妖阵,而是一种失传已久的恶毒阵法。凡是被困于阵法之内的妖,都会死得很惨。若不是耗尽妖力而死,便是知道这般死法,在阵法内自爆而亡。

说到这时,观主发现这位年轻帝王的脸色已经非常苍白了。

但他不得不将自己此行的全部发现都说出来。皇宫之中竟然有人使用这般恶毒的术法,兹事体大,须得告知帝王,早做防范。

观主觑着皇帝的脸色低声道:“傍晚时分,就在武库失火时,公主殿下薨了。但并非外人以为的体弱,而是早在数日之前被人夺舍所致。”

兰昱尘陡然抬起头来,看向观主。

观主神色肃穆道:“这夺舍之人行事霸道,公主殿下的三魂七魄并未被挤出体外,而是接连多日,一点一滴被这人在体内挤压碾碎,再无投胎的可能。如此行事之人,若还在皇宫内苑,对陛下……”

兰昱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总管太监得了命令,将疑虑重重的观主领出宫殿。

不论对方是谁,若还在皇宫,刚刚青华大帝在时,便会一举先解决了他。很明显,武库失火时,正是烛龙堕魔,怨气冲天的当口,这个人眼见目的达成,便立即脱离了小公主的肉身走了。

或许,对方刚刚好与匆匆赶来的青华大帝擦身而过。

是他太蠢,竟然那么轻易就相信了对方的话。随意就信了不知来路的人,却不相信自小就陪在他身边许多年的人。别人说那个阵是将妖锁起来无法逃脱的阵,他就信了;烛龙说他杀宋千意是因为好玩,因为任性,因为他是烛龙而宋千意是凡人,他也信了。只因为他从没有真正信任过烛龙。

他将跟在身边多年的总管太监叫了进来问道:“你也认识他许多年,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帝王并没有提及那人名字,但总管太监明白,陛下口中问的人,并不是宋潜,而是盛燚。他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答:“盛小将军在世时,性子是狂放了些,举止也有些不同常人,但待陛下的心是好的。”

他见帝王并不言语,便壮着胆子继续道:“陛下还在潜邸时曾说过,宋公子虽好,到底行事太游移,反误大事。盛小将军事事考虑在陛下前头,就是这性子,太难掌控。”

就连这逼宫造反的事儿,外人不知,他们这些跟在陛下身边多年的人又有谁不知道,盛燚这么做是为了谁呢?

前两日陛下突然下旨,将所有罪责都栽在盛燚身上,别人不说,但总管太监心里总觉得,这只是对外的说法,权宜之计罢了,盛小将军不一定真的会死。

可谁能想到,陛下与盛小将军,最后竟然会闹到这一步。

兰昱尘突然就笑出了声。

连一个跟在身边多年的旁人都看得出来,烛龙待自己一片真心,但为什么他那么轻易就信了他的诳语。

在天上时,他便辜负了烛龙待他的一腔赤诚。想不到这一世在人间,他忘却前尘,仍然要枉顾他一片真心。

从前在天上时,许多仙人都不喜烛龙的性情,青华大帝也说,他犯下的罪责很多。可不论烛龙是怎样的人,天上地下,自始至终,他都从未辜负过他。

他一直待他很好。

兰昱尘突然记起,在武库里,烛龙被困在锁妖阵里,对他说:“哪怕我是疯子,也一心对你好。”

兰昱尘弯了弯嘴角又笑了。

站在身边的总管太监突然惊呼出声:“陛下!”

太监忙着喊御医来,兰昱尘却一把拽住他,示意他不必兴师动众。

他抹了一把自己的嘴角,不过是吐了一口血罢了,实在用不着惊慌。

烛龙偷换谶语探知命劫,携记忆转世投胎,一心一意守护他整整十九年,最后又以那样决绝的方式,死在他以自己鲜血祭成的锁妖阵里,他欠烛龙的,何止是一条命。

从前在天上时,他们两个都喜爱月神素曜宫外的那片紫桂林。后来两人逐渐相熟,闲来无事时,烛龙喜欢在其中一棵开得最好的紫桂树下吹箫,偶尔他兴致来了,也会以琴相和。他们两个最爱,还是一块偷溜到没什么人的紫桂林尽头喝酒看星星。

那时他总是喊他全名,不论两个人多熟稔,他总是用那副吊儿郎当的口吻喊他:“兰昱尘。”

而那时他却一直喊他“阿燚”。

可是后来,这些他都忘了。

他忘了自己从前在天界时,每每看到阿燚时,那种自心底涌起的快活自在;忘了当着其他那些仙者的面,他每每想要维护烛龙却又不能直接宣之于口的曲折心意;更忘记了,他亲眼看到烛龙趁着无人在房内偷偷放走琉璃盏内那只大妖,又想到自己整整五千年未曾突破境界,悄悄在心底做下的决定。

他知道烛龙妖神的身份在仙界众人之中太过敏感,若当着众人的面亲口承认,所受刑罚一定会比他重十数倍,而他自己修为又迟迟未有精进,考量之后,最好的方法就是由他来出头,担下这个罪责,既能保全烛龙,自己也能有个下凡历练的机会。

若说有什么不足,便是在他亲口承认是自己不慎打翻琉璃盏之后,当场便被天兵拿下送走,先受一千年雷罚、一千年剑阵之殇、一千年水牢之刑后开始十世历劫。整整三千五百年,他都再未有机会与烛龙说上一句话。

没有机会告诉她,他不在身边时,他凡事都该收敛些,别再总是那副欠扁的样子;也没能告诉他,其实就在出事前不久,他有感自己不久之后有缘入世,早早在他们从前相聚的那棵紫桂树下埋了两坛烛龙最爱的桃花酿;甚至来不及对他说一句,不必着急,他会回来的。

等他再回来时,他会更强大,可以陪他一起做更多事,也更有能力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可他不会想到,在他回归之前,烛龙先一步下界来陪他了。

可忘记了从前天界种种的容璟,并不是完整的兰昱尘。

许多时候,容璟都将宋千意排在烛龙的前头。

明明三个人一起长大,但幼时的容璟只看得到宋千意的温和包容,却看不到同样一直陪在身旁的盛燚;长大后的容璟,更将宋千意引为知己,常常忽视了盛燚为他剪除障碍,清扫一切的默默付出。

生病时的那碗药,雨天撑起的伞,危难时替他挡过的箭,烦躁时吹响的那洞箫。

可容璟的眼里就是看不到盛燚。

容璟将宋千意当作知己,在意宋千意的一颦一笑,关注宋千意的一举一动。得知宋千意生了病,他宁可拖着一行人日夜不休也要提前赶回。

可盛燚呢?

容璟好像完全忘记了,盛燚也是个人,淋雨会受凉,生病会难受,受箭伤命悬一线,替他试粥中毒会死。

好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为他谋划,甚至替他逼宫,替他承担天下骂名,甚至最后死在他的剑下。

他忘不了那日在凉亭,烛龙望着他举剑向他时,眼睛里那种快慰和近乎盲目的执迷。

当时他不懂,烛龙究竟是怎么了。

可如今他什么都明白了,却什么都晚了。

他早就彻底忘记了烛龙,忘了从前最爱把酒言欢的那个朋友,忘了从前埋在紫桂树下的桃花酿,也忘了开口替他挡下那场刑罚时,在心底对烛龙说的话。

直到烛龙死的那一刻,也再没有机会听烛龙念一声他的名字。

兰昱尘和阿燚的紫桂林之约,终成今日无人赴约。

小烛龙再也不会知道,当他是记忆完整的兰昱尘时,有多怀念他们一起看过的清雪落星河,一起并肩走过落英满地的紫桂林,一起喝过的酒,一起开过的玩笑。

眼前倏然闪过烛龙站在大雪中的凉亭,朝他缓缓一笑的面孔。兰昱尘缓缓露出一缕笑,他懂了烛龙被他以剑相抵时的云淡风轻,他也明白,烛龙被关在锁妖阵里,面对着彼时他的句句指摘,状似毫不在意说出的那句“都是游戏”。

烛龙一直在等。

他在等他历劫结束,等他破除命劫之后安安稳稳走完这一世,等他十世轮回,功德圆满,再回到九重天上,那时他可能会如从前的每一次那般嘲笑他说:“兰昱尘,你可真够笨的!”

就像他在下凡历劫之前,在心底悄悄期待过的一样。

可如今这一切,又都被他亲手毁了。

原来人世间最苦的,不是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被碾碎,而是回首时突然明了,那个亲手熄灭最后一丝光的人,正是自己。

但一切并不是命中注定,哪怕烛龙犯下不可饶恕的错,但一切也都曾有机会可以挽回。

烛龙从不是非死不可。

哪怕他记忆尽失。

只要他肯相信烛龙绝不会害他,只要他肯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身边的太监总管说的:“盛小将军对陛下的心,一直是好的。”

甚至只需再等一等,只需等到松鹤观的那位观主进宫,什么锁妖阵,什么公主的话,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可是他既不肯信,也不愿等。

是他亲手害死了烛龙。

偌大的皇宫,响起了年轻帝王低哑的笑。

是他自己,害死了漫长记忆里最想珍惜的那个朋友。

总管太监候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声音,一步也不敢进,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那天之后,皇宫渐渐传出一条近乎匪夷所思的消息。

这位新登基的皇帝陛下,不知是什么缘故,在一场皇宫大火之后昏睡一夜,醒来后竟然一夜白头。

但这只是街头巷尾的传闻,毕竟自这位陛下还在潜邸时,就因为与两位好友长达十数年的情谊,传出过不少趣闻。

在这之后的许多年里,他勤政爱民,自十九岁登基,至六十岁驾崩,在位四十一年,后宫虚设,无子无女,却让整个大周时和岁丰,河清海晏。史书记载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盛世明君。

后事不提,当日之事诚如兰昱尘所料,早在武库着火、皇宫内苑人心惶惶时,凌曦便第一时间脱离了令月公主的肉身,拿出事前准备好的一小瓶妖血,涂抹在关键部位,一刻也不敢停地离开了皇宫。

雒城的雪渐有消歇之势,凌曦知道,这是青华大帝出手以冰雪压制烛龙怨气的结果。好在烛龙也活不成了,就算青华大帝真能在他死前及时赶到,套出点什么话,事后玉帝和众仙问起来,也是死无对证。

此刻她唯一也最需要做的,就是趁着无人知晓她来过雒城时,以最快速度赶回赤帝身边。

赤帝向来好面子,也最爱热闹,每每生辰宴一旦开始,总要延亘半月有余,似今年这样的大寿,更请来了诸多好友一同赏乐,只要她及时折返,赤帝和在场的宾客就是她最好的人证。

腰间的传音海螺就在这时发出了声响。

凌曦拿起海螺,微微眯起眸:“阿秾,这个时候找我,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就在不久前,阿秾依照青玄的吩咐,才将猫妖和槐树精安顿在城外松鹤观的后院,那里远离人群,又有青华大帝的气息庇护,确保猫妖意识清醒后不会再度发难。这样安排,对凡人和这两只才被怨气侵染过的妖怪都更稳妥。

阿秾走出松鹤观,往更远一点的山脚下走去,鲛人的本能让她感知到这附近不远,便有一处水源。她双眸晶亮,举着传音海螺轻快道:“确实有好消息,但这事需要当面与你说。”

凌曦微蹙着眉,正在迟疑,就听那头阿秾又道:“这事与曲苏、清潋姐姐都有关,凌曦仙子,你是清潋姐姐在天界时最好的朋友,知道这个消息,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凌曦心头“咯噔”一声,嗓音转柔:“哦?看来小阿秾有了不一般的发现。”她考虑片刻便打定主意,问阿秾,“曲苏现在也和你在一起吗?”

阿秾站定在树林之中的一处湖泊,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球在她指尖缓缓旋转着,她唇角弯出一抹甜甜的笑:“对呀,她和我在一起。仙子你快点儿来。”

凌曦赶到时,阿秾背对着她,一身蓝裙,站在湖泊旁的一棵大柳树下。

就在她身旁不远,站了一个身穿浅黄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几乎只看了一眼,凌曦心中就升起一种微妙的怒意。那个人正是曲苏,她半弯着腰,似乎在捡什么东西,一边还和阿秾说着什么,不论是她身上衣裙的颜色,还是发间那支红梅发钗,都像极了近来她在天界时颇为偏爱的一身装束。

凌曦一贯自恃貌美,从前一位仰慕她的仙君就曾说过,这世间再也没有女子,能将鹅黄色穿得比她更为雍容华美,又不失绰约仙姿。那支红梅发钗更是她近来很喜爱的一件首饰,但这首饰是一整套的,最好看的其实是那条以上古羊脂白玉和思过海最深处的珍稀红玉打造的璎珞项圈。白玉纯白无瑕,红玉鲜浓耀眼,刚戴上这套首饰那天,就连赤帝都曾夸赞,这般绝色夺目的饰物,只有戴在她这个宝贝女儿身上,才不算被辜负。

曲苏模仿她的日常穿戴,却仿得半点也不地道,简直如同东施效颦一般,粗陋可笑!

凌曦越看越觉碍眼,尤其令她生气的是,阿秾那丫头好像半点也没觉察到她已经来了,还与曲苏站在一处,不知在聊什么,笑得眉眼灿烂,格外起劲儿。

“阿秾。”凌曦喊了一声。

这一喊,两个人几乎同时全朝她看了过来。

阿秾拉起曲苏的手,笑得灿烂极了:“凌曦仙子,你快看看,这是谁?”

凌曦觉得荒谬可笑极了,她此刻厌恶透了曲苏,但考虑到还当着阿秾的面,她不得不按下性子,与曲苏正经打个招呼:“曲苏,好久不……”最后一个字含在齿间,却怎么都说不完似的。

阿秾笑吟吟的,牵着身旁那人朝她快步走来:“凌曦仙子,你怎么了?”

“凌曦仙子这是怎么了?”阿秾的嗓音又甜又魅,仿佛透着无尽**之意,“你连她都认不出了吗?”

凌曦不由倒退了一步。

阿秾身边那人面色微白,清秀的眉眼透出淡淡笑意,朝她笑时,左唇的唇角总是抿出一朵极温柔的笑弧:“凌曦,是我呀。”

凌曦连连倒退,眼前的景象令她惊讶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不可能,这不可能!”

阿秾道:“凌曦仙子,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好消息。”阿秾眉眼深邃,定定看着她的眼瞳显出幽蓝的旋涡,“奇怪,你怎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

阿秾身边,那个身穿浅黄色衣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彻底变了一副模样,与三千年前一模一样,她穿着最爱的那件青色衣裙,一对浅浅青碧的水滴耳铛,眉心一点霜白的雪花痕迹,那是上古时代的司寒上神羽化之后,每一代诞生的霜雪神女都会拥有的天然印痕。

然而不论哪一任霜雪神女,尽管承袭司寒上神的青女血脉,眉心也拥有与之相似的雪花印痕,却再无人能拥有与那位上神相媲美的神力。据传,包括清潋在内的历任霜雪神女就算统统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当年司寒上神万分之一。

或许是天生荏弱的缘故,清潋的灵力甚至还不及之前几位霜雪神女,她眉心的雪花痕迹,也总是时隐时现。好在后来她成了青华大帝的弟子,有幸得到尊上点拨,每每施展法力时,眉心的雪花痕迹总算不会轻易消失了。

凌曦近乎失神地看着她眉心那抹忽隐忽现的雪花之痕:“不……”

清潋神女朝她笑了一笑:“看到是我,凌曦很不开心吗?”

眼看着阿秾拉着清潋朝自己越走越近,凌曦近乎失态地一把拂开两人:“我巴不得你死,你为什么还没有死!我为什么要开心?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亲眼看你生受四十九道天雷,劈得身死魂销,永生永世都不能……”凌曦瞬间回过神来,她眸光狠戾,手上转眼就幻出一把流珠火焰鞭,毫不迟疑朝着阿秾和清潋神女抽了过去。

流珠火焰鞭所到之处,红黑色的火焰伴随着大小丹珠,如同一道雷电狠狠劈过。按说以凌曦跟随太阴元君所学,不该使用如此霸气的法器,但她从赤帝那儿得到这件宝物就爱不释手,还缠着太阴元君教她用鞭的招式。太阴元君禁不住她纠缠,却又不愿亲自教她,便丢了一本记载着鞭法的古卷给她。

凌曦爱极了这法器,捧着那卷书学了足足百年,之后用起鞭来,倒也有模有样,后来甚至悟出了一套颇为独特的鞭法。唯独有一次太阳星君见了,心直口快说了句“此器阴戾,不该是仙界所有”。旁边围观的仙者,见凌曦眼圈泛红,很是下不来台的模样,替她解围说,“到底也是三界难寻的至宝,而且法器本身如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看谁去用。”

替她说话的声音渐渐多了,凌曦才破涕而笑。

但那之后,非到必要时候,她极少在仙界众人面前使用此鞭。

此时她显然是恨极了,竟然被一条小鲛人愚弄失态,意念一到,鞭子同时就朝面前那两人毫不留情抽了过去。

一蓝一黄两道身影,连同她们身后那棵被银装素裹的大柳树和泛着深蓝水波的湖泊,如同一面被打碎的镜子,瞬间碎成数块,转眼消失在风雪间。

凌曦反应极快,猛地转过身,果然,刚刚那一切不过是有人借助湖中流水“造”出来的镜像罢了,真正的湖泊和大柳树并不在她面前,而在身后。

大柳树下,一道蓝色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才是真正的阿秾。

她抬手抹了把嘴角溢出的鲜血,望着凌曦的眼,再也没有从前的尊崇和信任:“你果然一直在骗我。你骗我,说曲苏跟在青华大帝身边故作弱势,引得尊上在白帝城亲手杀了怨妖;你还骗我,说这些都是玉帝让你叮嘱我做的,盯好尊上的一举一动,避免他一念之差,在凡人的引诱下铸下大错。”

但其实从跟在青华大帝和曲苏身边的第一天起她就发现,许多事与凌曦仙子所说的不一样。当着她的面,曲苏从没有勾引过青华大帝,反倒是青华大帝对曲苏处处透着不一般的温柔包容。

再则,曲苏虽然是杀手,但绝不是嗜杀之人,且她和林梵交好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证明,凌曦口中那个惨死在白帝城的蜥蜴精之事恐怕另有曲折。若那个蜥蜴精如今晚的猫妖和槐树精一般,怨气爆体失去控制,而青华大帝又无法将之净化,那么动手杀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须知普天之下,若是让其他神仙遇上怨妖,几乎全都径直杀掉了事,世间唯有青华大帝,发自真心愿意给怨妖一息生存之地。前不久青华大帝再耗修为重建炁渊就是明证。

当日她刚与凌曦取得联系时就觉得奇怪,在她心里,从不觉得青华大帝会做下乱杀怨妖这种糊涂事。

现在看来,这些事全都是凌曦编来骗她的,让她盯牢尊上的一举一动,恐怕也是为了一些什么见不得光的龌龊事。

她真想不通,从前清潋姐姐怎么会把这种心思恶毒的女人当做好朋友处了那么久!

阿秾看穿了凌曦仙子的真面目,一些事谋划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鲛人想要施展镜之幻境,必须靠近水源,幸好这里有个湖泊,方便她在镜像中完整复制了与周遭一模一样的景象,甚至一模一样的自己,但这镜像之中,唯有一样东西,是她身旁的真实世界所没有的——曲苏。好在不久前与那猫妖撕打时,她从半空中接住了曲苏,她在自己身上找到一根曲苏的头发。

一根头发,加一滴鲛人之血,再注入一缕她自己的魂魄,一个与真实曲苏相差无几的“人”就出现在了镜中世界。

镜之幻境是鲛人的拿手好戏,不仅在于他们可以复制一个完整独立的空间,更在于这个创造幻境的鲛人,其实是这个复制世界的“神”。阿秾的每一个念头,都可以影响镜中世界的最细微之处,从到天气变幻到风吹草动,都可以随心而动,随时变幻。鲛人可以在这个幻境里轻易窥见入镜者内心最在意、最恐惧、最难以磨灭的心魔。

凌曦会在曲苏身上看到清潋,既有阿秾的蓄意引导,也有其心魔的缘故。

从凌曦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不难看出,她对清潋恨之入骨,也对她畏惧至极。

“你骗我,你根本不是清潋姐姐的朋友。”阿秾微微摇头,看向凌曦的眼中不由透出几分庆幸,“你休想借我的手,再杀她一次……”

最后半句话阿秾说得轻之又轻,转眼便飘散在风中,凌曦听不真切,“啪”一声,反手将流珠火焰鞭抽在地上:“骗你又怎样?”

“别说是你,就是清潋神女,当年出尽风头,处处和我作对,不也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说话间,她手腕一抖一拧,流珠火焰鞭快得仿佛霹雳闪电,又仿佛一条吐着信的毒蛇,自阿秾面前的雪地蜿蜒而起,缠住她的腰身,一把将人掼倒在地。

阿秾没想到凌曦突然发难,更没想到,她手上会有火焰鞭这种特别针对鲛人的法器。鲛人畏火,又格外不擅近身肉搏,阿秾更是从未想过,凌曦仙子看着娇娇弱弱,却使得一手毒辣的好鞭法。

这一鞭下去,当即抽得她化出本体,银白之中泛着幽幽蓝光的鱼尾疼得打了个挺,鱼尾弯折,转眼便显出一道极深的鞭痕。

鞭子落在身上,才知为何当年太阳星君斥责这法器太过狠戾,整条鞭上遍布着细小而锋利的勾刺,抽在身上便是剥皮勾筋之痛。尤其这鞭子并非凡物,而是赤帝机缘巧合自失落之地带回的法宝,若让拥有灵力的人使用,落鞭之时,不仅有火焰之声,还能清晰看到带着火焰的大珠小珠沿着伤痕簌簌滚落,那些珠子火红微黑,竟然自带失落之地的流火之毒。

流火之毒是天下百毒之首,千万年来无人能解。就算这火焰鞭上只是极轻微的残毒,也足够阿秾受了。

凌曦却犹不解恨,转眼间又飞快抽了几鞭,眼见阿秾的鱼尾鳞片翻飞、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森森白骨,才多少恢复了神智。

阿秾被一鞭子甩在地上,就觉全身上下都好像被丢在火里烤一样,又烫又疼。她想使用幻术蒙混过关,又或是趁凌曦不备,一头翻进身后不远的湖里溜之大吉。可凌曦下手又狠又快,后面几鞭子紧随落下,很快,阿秾发现自己已经感受不到尾巴的存在了。

最后一鞭,落在了阿秾的脸上,阿秾只觉脑袋嗡嗡作响,那道鞭痕穿过她漂亮的眉眼,如同一条丑陋的红色蜈蚣,一路蜿蜒至她一侧锁骨。

眼看鲛人那张漂亮至极的脸蛋儿被抽得皮开肉绽,半点儿也看不出往日的秾丽娇嫣,凌曦缓缓喘匀了一口气,这才停下攻势。

阿秾双眸暴睁,口鼻流血,双手撑着地面,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抬起头,勉强扭过脸看了一眼自己的尾巴。

只一眼,她就知道自己是活不了了。

阿秾咬着嘴唇,她想伸手把自己的鱼尾巴抱起来。从前她也受过很重的伤,也因为调皮被族里的长辈用鞭子抽打过,但从没有哪一次,她的尾巴伤成这样,鱼脊骨都碎了,难怪她刚刚不论怎么用力,鱼尾巴却一动都不动。

许久以前,尤其刚被关进炁渊那些日子,她也曾设想过自己死时的样子,但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死的这么丑。

她从前最引以为傲的漂亮鱼尾巴,被凌曦抽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看不出形状的烂肉。

她许诺过曲苏,若她哪天再去羽杭,就往罗刹江里丢一颗桃花珠,那是她们两个约好的信号。到时她就幻回原形,让曲苏口中含一颗避水珠,坐在她的大尾巴上,去江底玩一圈。

可她已经做不到了。

凌曦已彻底恢复了理智,她将那条流珠火焰鞭在湖水里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又擦干净一双纤细白净的手,不疾不徐站定在阿秾面前。

“凭你,也敢妄想算计我?”凌曦抚平裙上的褶皱,唇边绽出一抹温柔极了的笑,“别急,我这就送你好好去死……”

阿秾突然发出尖啸,她的双眼、耳朵、咧至耳根的嘴角都在飞快涌出大量的鲜血。就在凌曦尚未近身之际,她突然仰起脖颈,双臂交握胸前,趁着全身爆发出极纯极蓝的光芒之际,吐出了自己的元丹。那种独属于鲛人的蓝色光芒有一种近乎灼目的光芒,就连凌曦都不得不伸出手臂遮挡,避免被这种光芒伤到眼睛。

“自不量力。”凌曦紧闭着眸子,双手结印,口中念了个诀,原本以极快速度飞升至高空的鲛人元丹如同被束在罗网之中,转瞬又自极高处飞快坠落。

阿秾的双眼流出晶莹而深蓝色的泪水,那是鲛人的血泪。

凌曦抬起手,接住那颗泛着水蓝色光芒的元丹,微微偏了偏头,手指包拢,微微用力。

“啊呀。”她朝着阿秾一笑,“碎了。”

随着凌曦将那颗妖丹当着阿秾的面彻底捏碎,成千上万细小的蓝色光芒如同羽毛,轻舞飞扬在整个湖泊上空。

令她惊讶的是,那条妖力微弱的小鲛人在彻底消失之前,脸上的神色却说不上绝望。她只是最后伸出双手,摸了一把系在头发上的那些水晶珠子,低着头说了一句什么,又浅浅笑了一下。

漫天飘散的蓝色光羽在鲛人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化成数不尽的晶蓝石子,每一颗色泽晶亮的石头,生来便是泪滴的形状。

人类对于鲛人有着数不清的传说和向往,但从没有人看到过,这才是真正的鲛人泪。

凌曦先是微微眯起眼,随后看清漫天晶石随着风雪四散飘溢时,一手中指与拇指轻轻捏在一起,施了个印,叱了一声:“破!”

哪怕漫天飞扬的鲛人泪有千颗万颗,也都在这一声清叱中,无声破碎,又在风声雪花之中,归于沉寂。

凌曦环顾四周,却突然在阿秾死后彻底消失的地方,看到一抹杏黄。

拾起来,才发现那是一张来自松鹤观的平安符。

凌曦不由嗤笑了一声,随手将那符纸在掌心狠狠一揉,信手抛开。

却不想那张符纸皱巴巴的,却顺着一股清风飞了起来。

凌曦眼皮儿微跳,伸手就抓,却没有抓住。

杏黄色的符纸上,沾着最后一滴鲛人泪,顺着风雪的方向,很快便飞得高高的,像是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一般,朝着雒城内城的方向飞去。

凌曦一连施了几个咒,都未能将符纸抓回手里,她急得来回走了几步,咬住指尖,很快做了决定。

她必须尽快赶回赤帝身边。

只要有赤帝护着,就没人能动得了她分毫。

自皇宫里出来,曲苏被青玄一路带回客栈附近,站定在落雪的长街。亲眼见过兰昱尘梦里的世界,曲苏沉浸在那两个人的过往之中,一时有些回不过神:“烛龙去找那个什么真人,不是兰昱尘下凡历劫时的事吗?他怎么会知道……”

青玄道:“因为他历劫失败了。”仙人入凡尘历劫失败,才会梦到天界的前尘往事,天道也才会在梦境的最后对其显示历劫失败的原因。若兰昱尘的梦中只有此生尘世,青玄绝不会现身点拨,更不会对他说的那么明白。

他面色平静,语气却透出淡淡遗憾:“若不是烛龙偏要自作主张,逆天改命,兰昱尘这一世的劫便是宋潜之死。但以他这一世的性情为人,宋潜之死只会让他看破世事,他会广开言路,缔造太平盛世,成为一个位后人称颂的好皇帝。十世尘劫,十万修为,就因为烛龙,兰昱尘又要从头来过。从今往后,不论他是容璟,是兰昱尘,还是任何人,都不会再做梦了。”

曲苏道:“其实你要这么说,恰恰说明命运是可以更改的。”

“不是吗?”见青玄转过头来看她,曲苏摊了摊手,“他们两个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烛龙性情偏狭,许多事他全凭自己喜好,根本不管别人的感受。如果换一个人,换一种处事的方法,可能会有比天定更好的结局,说不准会反过来成就他们两个的仙途呢。”

青玄被她说得不由一笑,他正想摇头否定曲苏的片面之见,却在看清朝着自己飞快飘来的黄色符纸时,面色微变。

曲苏也认出了那张符纸,冰凉的泪滴晶石如同有意识一般,缓缓落在曲苏掌中,她一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是……”阿秾这时候不是应该和猫妖、槐树精一起在城郊松鹤观吗,怎么会突然用法术把这符纸隔空寄来?

晶石入手,沁骨的凉,曲苏心底朦胧升起某种不好的预感,那种预感在她看清青玄的神色时,突然化为某种实质的惶然。

曲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微摇头:“不……”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什么,但青玄却清楚知晓沾在符纸上的那颗晶石是什么,那是鲛人兵解之后才会留下来的东西。世人皆说鲛人泪难得,殊不知只有鲛人身死魂消,彻底消亡在天地间,才会留下如同晶石一般的鲛人泪。

若不是阿秾拼死留下的这颗鲛人泪,单凭这张符纸,根本不可能飞跃这么远的距离,甚至还知道一路找回他们三人曾经一起住过的客栈。

曲苏将目光落回掌心的那颗泪滴般晶莹剔透的石子:“阿秾……”她原想说,阿秾又在搞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前不久是一颗大泡泡,现在又是这种玄之又玄的玩意儿,一天到晚就爱瞎折腾。

鲛人泪在听到曲苏这一声召唤时,倏然光芒大绽,一幅生动的画卷就这样出现在两人面前。

一开始,曲苏就有些看不明白。

远远地,她看到自己弯腰站在湖边,附近一棵大柳树下站着阿秾,她们两个好像在聊着什么,看起来兴致很高的样子。但曲苏并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身衣裳,她也从不曾佩戴这种华贵且复杂的簪钗首饰。她忍不住喃喃道:“这不是我……”

一旁青玄轻声道:“这是鲛人利用湖水做出的幻境。”

画面中响起一道熟悉的温柔女声,紧接着,凌曦的身影便出现在画卷中。

曲苏忍不住蹙眉:“凌曦,她为什么会……”

青玄没有说话,他之前隐约猜到阿秾背后的人,必定是身边亲近之人,却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凌曦。烛龙身殒,按说凌曦应该早就赶回天界撇清关系才是,毕竟就算烛龙道出再多过往真相,如今也已陷入沉眠。凌曦身份敏感,青玄若想将她治罪,势必要在玉帝、赤帝及众仙面前拿出像样的实证,单凭一份烛龙的口述,根本做不得数。凌曦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这般行事,自然也深此事,甚至早就想好了退路。

青玄并不认为阿秾有本事要挟凌曦,依他所见,很有可能是阿秾编了什么说辞,足以让凌曦心痒难耐,才会在这么紧要的时刻还愿前往相见。

他不禁将目光落在曲苏的脸上,很显然,阿秾编造的说辞与曲苏相关。

曲苏却在这时捉住了他的袖子:“那个人是谁?”

青玄将目光投向鲛人泪投放出的过往,画面中,凌曦一开始还与阿秾虚与委蛇,却在看到阿秾身边的人时很快脸色大变,连连倒退。

那副模样,活像是见了鬼。

青玄的目光落在那张久违的清秀面容:“清潋。”

原来这就是清潋。

曲苏不由看向青玄,却见他神色平静至极,完全不见半点预想中的伤心黯然:“这不是真的清潋,是阿秾造出的幻象,更是凌曦心中最不愿见到的人。”

他解释道:“他先在幻境中造出你的模样,让你穿着凌曦平日在仙境最爱的服饰,为的就是激怒凌曦,让她失去警惕,再以幻术拟出清潋的模样,诱她说出藏在心里的秘密。”

曲苏越看越是觉得不对劲:“所以清潋……是被凌曦害死的?”

青玄眼神幽暗,凌曦这副样子,就算说不是她害死的,会有人信吗?

想不到阿秾临死前层层布置,竟然留下这样一份指证凌曦当年恶行的铁证。

幻境被凌曦一鞭打碎,曲苏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拽着青玄的手也越来越紧,她忍不住焦急地喊出了声:“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这个小傻子!”

可画卷中的阿秾已经来不及跑了。

凌曦因为被幻境控制了片刻,吐露了心底最深处的隐秘,被阿秾激得发了狂,一鞭又一鞭地抽下去,不过三鞭,阿秾就已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曲苏看着阿秾几乎看不出形状的鱼尾,皎白小脸上深可见骨的伤痕,双眼渐渐泛起猩红,她几乎已不想再看下去,转身就欲往城外奔去:“我要去救她!”

青玄将他一把拽回,四目相对,青玄一贯冷情,可看到曲苏一双清凌凌的眼眸含满了眼泪,不由放软了语气:“来不及了。这是鲛人泪,只有鲛人身死,方才现世。”

顾虑着曲苏的心绪,青玄刻意斟酌用词,曲苏没有听懂他话中的隐含之意,她一把甩开青玄的手臂:“就算她死了,我也要为她敛尸!”

青玄淡声道:“她身殒魂消,留在这世上的,唯有此物。”

话说至此,就听画面之中阿秾一声惨厉的嚎叫,曲苏转过脸,刚好看到凌曦一把捏碎阿秾妖丹的那一幕。

曲苏目眦尽裂。

阿秾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幕,是千万颗鲛人泪如同湛蓝的星子,随着风雪漫天飞舞的画面。

她说:“姐姐,这回轮到我来保护你啦!”

眼前的画卷消失,天地间归于冷寂,唯有片片飘落的白雪一刻也不曾停歇。

曲苏摇着头倒退一步,她双眸通红,眼眶里的泪却怎么都不肯落下来,她看着青玄:“你不是神仙吗?”

她抽出腰间软剑,指着之前鲛人泪显现画面的方向,那也是她亲眼看着凌曦一鞭接一鞭活活打死阿秾的方向。

曲苏以剑指着虚空,一字一句地问:“凌曦不是仙子吗?”

“为什么神仙会杀人?凌曦是仙子,为什么要杀阿秾?”

她看着青玄:“我知道我是凡人,打不过妖,杀不了仙,但只要凌曦此时尚在城中,粉身碎骨我也要一试!”

青玄道:“她不在人界。”

曲苏道:“带上我去找她,不论她在何处,我一定要杀了她为阿秾报仇!”

青玄试着向曲苏走近:“她是赤帝之女,就算你是仙,目睹此事也不可直接杀之了事……”

曲苏看着青玄的目光逐渐转冷:“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你不会为阿秾报仇,也不会为当年的清潋讨回公道?”

青玄身形一闪至曲苏面前,在她反应过来拒绝之前揽住她的肩:“阿秾的鲛人泪可以证明一切,有了这件物证,我会在玉帝和众仙面前为她们讨回公道。”

清潋已死,烛龙沉眠,阿秾留下的这滴鲛人泪,是唯一能在玉帝面前证实凌曦有罪的实证。

曲苏本不愿跟青玄离得这样近,可被他揽在怀里不容推拒时,她干脆仰起脸,直视着他的双眼:“你保证。”

青玄沉声道:“我保证,会给阿秾和所有死去的人一个公道。”

曲苏咬了咬唇:“不可以带我一起去,是吗?”

青玄叹了口气:“你是凡人之躯,天界三十六重天,你连第一层也无法承受。”

若有办法可以带曲苏同往,青玄会毫不犹豫带她一起。

他不愿曲苏再用刚刚那种眼神看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她分离。但凌曦所犯之事拖延不得,他必须立即折返。

曲苏垂下眼,望着自己掌心里那颗晶莹欲滴的小小石子,那是阿秾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

她将鲛人泪交给了青玄。

她想起下午时和阿秾耍贫嘴,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她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尊上又那么忙,说不准等他有工夫想起你再来人间,你人都不在了。”

曲苏弯了弯嘴角,她其实是想笑的,却忍不住掉了眼泪。

她想起烛龙昏睡前讲起的往事,想起从前阿秾泡温泉时向她讲起的有关清潋神女的故事,心里又酸又苦,说不上是怎样一种滋味儿。

长大之后,她很少会哭。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认识青玄之后,每一次和他在一起,就会发生许多事。她就像一个不停被推着向前走的人,不停被逼着和每一个她喜欢着的、也喜欢她的朋友告别,不停见证那些原本应该多陪她走一段路的朋友死去。

会不会等到青玄为阿秾讨回公道,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会不会等再见到青玄时,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了。

又或者等不及再相见那一天,在某个非常平凡的清晨或者傍晚,她和岳周一样,死在一次失败的刺杀任务里。

头顶传来一抹温柔的抚摸,是青玄摸了摸她的头。

他说:“我会很快来找你。”

她身上带着他的那支短笛,不论曲苏在哪,只要他想,都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她。

曲苏的手指缓缓松开揪紧的衣襟,她飞快抹了一下眼角,却没抬头看他:“好。”

她想,他可是青华大帝啊,他那么厉害,必定是说话算话的。

她突然倒退半步,目光却没有在青玄身上多做停留,她收好长剑,自袖中取出那支短笛,悄悄握在掌心:“我等你。”

说完,她转过身,踏过长街堆雪,毫不迟疑地奔向远方,奔向无垠的雪夜。

曲苏知道,自己只要一个转身,青玄就会在原地消失不见,却不知道,那天的雪夜,青玄并没有如往常折返天界时那般毫不迟疑。

他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的尽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青玄的身影才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