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至人无梦(一)

这天傍晚,下了整整三天的大雪不仅没有消歇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雪片甚至有普通人家的碗口大小,其中还夹杂着数不清的冰雹。路上行人避走,客栈一层的大厅坐满了人,就连屋檐下都拥挤不堪。

曲苏自客栈二楼的窗子向下张望,阿秾在一旁道:“尊上还没有回来?”

曲苏道:“吃午饭时你不是说有话和我讲,他回来晚些不是正好。”

吃过午饭不久,她便收到一封自地下钱庄送来的信笺,看完那封信她又有些困了,与阿秾约好的聊天一拖再拖,不知不觉就拖到了这个时辰。

那头儿阿秾摆弄着发辫上的水晶珠子,小声道:“那个,我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尊上,眼里只有他,宁死也要嫁给他的那种喜欢。”

曲苏听得一乐:“怎么,泡汤泉那天没教育够,今天又要给我上课了?”

阿秾的脸上却没有了上一次故弄玄虚的神色,反而显出几分落寞。曲苏从未在阿秾脸上看到过这种情绪,在她心里,这只小人鱼看似狡猾,实则简单,那些心思手腕放在她眼前,连塞牙缝都嫌不够。甚至有时,她明知这小东西没安好心,却愿意耐心看她把不知悄悄憋了多久才想明白的伎俩耍完,那种感觉,约莫有几分像看小孩子变戏法:我就静静看你能折腾出什么来。

曲苏伸手捏了捏阿秾的脸蛋儿:“有话就说。没人告诉过你吧,你哭起来的样子特别丑。”实际上,长得漂亮的人,不论是哭是笑,都仍旧是好看的。阿秾不仅模样生得娇艳,皮肤也如雪般细腻幼嫩,因而近来曲苏新添了个毛病,只要有机会,就喜欢在她脸颊捏上两下,占几分便宜。

阿秾垂着眼帘道:“我真是为了你好。他是神,你是人,神与人之间,那就像是天和地的差别。从前清潋姐姐还在时,因为她偷偷恋慕尊上,也不知多少神仙视为笑话,排挤她……”

曲苏强压下心头那股仿佛硌了颗石子的不适,故意调侃道:“怎么,上次你才和我说过尊上有多宠她多喜欢她,那些神仙也真够胆,还敢欺负尊上的心上人?”

阿秾借着揉眼睛的姿势,低垂着脸庞撇过头,她不敢让曲苏发现,上一次那些话都是从别人那儿学来故意骗她的。她若想让曲苏打消念头,仍必须借助这些影儿都没有的谎话。她轻声道:“天界的事挺麻烦的。反正清潋姐姐和我说,她们一族自祖神司寒上神羽化之后,本就人丁凋零,不被天界看重,哪怕她早已是尊上的弟子,又担着看守炁渊的重任,在那些神仙眼中,她肖想青华大帝的垂青,本身就是最大的笑话。在九重天那些年,她唯一就交过一个朋友,但她来了炁渊,与那个朋友不可避免就疏远了。”

这些话却不是谎话,从前清潋在炁渊时,常与她们聊起青华大帝。偶尔也说起自己的事,每每提及她的族人和更早时在九重天上的旧事,她总是不太开怀。

曲苏不想表现得太过在意,但仍然不可避免地将阿秾说的话在心头滚了一遍,末了笑道:“你以为你们尊上会一直在这儿,没看他今天急不可待去寻烛龙的下落了,等他找到烛龙,从他嘴里问出想要打听的消息,往后我和他也就没什么机会再见到了。”说到这儿,她拍了拍阿秾的肩膀,“倒是我日后再去羽杭,你肯从江底出来,咱们还能再一块逛街吃好吃的。”

阿秾听得有些犹疑:“你是说,尊上找到烛龙的下落,就不会再来人界了?”

曲苏道:“当然了。”说到这儿,她不由一笑,“反正前两回我遇到他,他都是差不多办完事儿,就突然不见了。”

阿秾迟疑片刻,仍然没忍住猝然出口的扎心之语:“也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尊上又那么忙,说不准等他有工夫想起你再来人间,你人都不在了。”

真是致命一击啊,曲苏扯了扯嘴角道:“我谢谢你啊,好歹没说我骨灰都没了。”

说到这儿,阿秾顿时来了精神:“你若是愿意,可以把你的骨灰留给我,到时我亲自去取,帮你洒进罗刹江,那样我们两个不就又在一起了。”

曲苏被她说得喉头一甜,转身去给自己倒水喝:“倒也不必。”

“你别担心,这事操作起来,并不太麻烦。”阿秾紧紧跟在她身后,颇为认真地道,“如果你愿意,水葬也挺好的,就是好像你们人都不太接受这种方式。”

曲苏皮笑肉不笑地道:“阿秾,我们人有一句格言,知道是什么吗?”

阿秾懵懂地摇头。

曲苏道:“活人不想死了的事儿,明白吗?青天白日的,咱们说点吉利的,成吗?”

阿秾瞅一眼外间天色,忽地沉默:“天已经黑了。”

曲苏叹了口气:“至少这一刻,我有点想念青玄了。”

青玄虽然嘴巴也毒,却不至于时时刻刻盼着她去死。尤其有他在的时候,阿秾也不敢想什么就说什么,这么祸害人。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青玄仍没有回来。

曲苏站起身时,阿秾也跟着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找。”

两人踏出门口时,店小二殷勤道:“两位姑娘走慢些,这雪下得邪乎。”

曲苏微一点头,她和阿秾一同行动,倒不畏惧。雪势太大,她和阿秾分开走,一人撑了一把伞:“沿着这条街往前,随便走走吧。”

巴掌大小的雪片簌簌落在伞上,发出响亮的沙沙声,冰雹下得没有刚刚那般大了,但也有葡萄粒大小,落在地上,看得人惊心。

曲苏勾着唇角道:“有一回我去北国,那边每年到了冬日,几乎天天都下这般大的雪。”

阿秾问:“你去那么冷的地方做什么?”

“去杀人。”曲苏道,“天太冷了,兵刃冻得不听使唤,最后是用那玩意儿捅穿了任务目标的脖子。”

曲苏说话时,目光朝斜前方瞥了瞥,不远一处高屋的房檐结了一串冰溜子,她刚才眼角余光扫到,凑巧想起了那桩往事。

阿秾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在一瞬间凝住了目光。她是鲛人,目力自然远胜曲苏,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瞧见一些幽暗之处旁人瞧不见的东西。

“你在这等我。”阿秾丢下这句话便跑开了。大雪之中,她走得飞快,在曲苏的视线里,几乎转眼便只余一抹蓝色的残影。

曲苏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不妨碍她顺着阿秾之前张望的方向去追。小人鱼虽然是妖,脑子却不太聪明,这般怪异的雪夜,放她一个人去前面探查,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曲苏这般想着,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那是一条被一颗颗高大槐树掩映的窄巷。

路上积雪深厚,可以顺着前人走过的脚印判断去向,曲苏边看边追,拐过又一个弯,就听到了阿秾熟悉的嗓音:“你疯了吗?青华大帝就在雒城,你这般见人就吃,会被他打得魂飞魄散的!”

曲苏定睛望去,就见阿秾正与一个身穿胡服的娇小女子纠缠扭打,那胡服少女身骨极软,好几次阿秾刚要抓住她的肩膀或腰侧时,被她以一种常人不可能做到的柔软姿势游鱼一般滑了开去。她肌肤微黑,一头浅金色的卷发将将及肩,不仅身法诡谲,反应也敏捷,几乎曲苏刚一冒头,她就朝这边望了过来。

走得近些,曲苏一眼就看到她唇角上翻的尖细獠牙,以及那双隐隐闪着红光的双瞳,有意思的是,这卷发少女竟然生着一双极漂亮的鸳鸯瞳,一只眼如夜空般深邃幽蓝,另一只眼则如同一泓泛着碧波的湖水。曲苏不由赞了一声:“你朋友是个猫妖?长得还挺好看的。”

猫妖就在这时陡然发难,一只利爪陡然伸长,朝着曲苏脖颈抓来。

阿秾自猫妖身后一把揪住她的后脖颈,冲着曲苏怒骂:“不是让你待在那儿别动吗?这都躺倒两个了,你还想当第三个?”而且这猫妖这么丑,才不是她的朋友。只不过大家都是妖,她不想眼看着这家伙失去理智被随时可能路过的青华大帝一掌拍死罢了。

曲苏在同一时间将手里的伞朝猫妖一掷,转眼便躲了开去,按理说她的速度已经够快,但仍被猫妖的爪子抓破了衣袖,“刺啦”一声裂帛之声,软白的棉絮如同柳絮,细细碎碎飘洒出来,一时之间简直难以分辨哪些是棉,哪些是雪。

曲苏低骂了一声,这是她前两天才同阿秾一块买的织金云锦,傍晚时分要出门才换上身,这才穿上不到一刻,就被这猫妖扯坏了。

猫妖身后,阿秾也一脸心疼:“我早说了,就出门这么一会儿工夫,你还非要换身新衣裳,这下可好,让你瞎嘚瑟!”

曲苏:“……”她就不该教太多,这小鲛人词汇库才丰富了点,全拿来怼她了。

猫妖早已拧身,与阿秾再度扭打在一处。

曲苏趁势绕开,去检查不远处那两人的伤势。可惜的是,那两个人全都眼泛灰白,救不回来了。

曲苏朝阿秾喊了一声:“你到底打不打得过?”

反正她刚刚已经试过,哪怕全力一搏,她也打不过这猫妖。与上一次在白帝城遇到那个蜥蜴精不同,今日这猫妖行动更敏捷,速度也更快,若无阿秾牵制,她根本不是对手。

阿秾的脸上、手臂,隐隐显出泛着幻彩的鳞片,她开始使用妖力了:“接住了!”

阿秾骤然发力,反手一抛,一段鲛绡制成的金铃银索一头攥在手里,另一头越过猫妖,被曲苏一把抓住。阿秾手上动作飞快,借猫妖贴身搏斗的习性,与曲苏一远一近配合,将鲛绡绕过猫妖脖颈,在其腰际缠裹两圈,结结实实将猫妖捆缚住了。

猫妖力气极大,哪怕另一头有阿秾拽着,曲苏也觉格外吃力,不消片刻工夫就出了一身汗。她喘了一口气,见阿秾死死攥住那对金玲,猫妖再不甘心,也只能被她们锁住,动弹不得,不禁赞了一句:“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

阿秾哼了一声:“我多的是你想不到的惊喜。”她腾出左手,三指聚拢,念了句咒,一颗巨大的半透明泡泡浮现在指尖。

猫妖左右躲避,瞪着目露红光的圆瞳朝两人呲牙示威,那泡泡却好像有灵智一般,精准地朝她头颅笼罩过去。

“你躲不掉的。”阿秾颇为深沉地道,“这个法子还是从前清潋姐姐教的,你以为你能……”

“噗”一声,泡泡碎了。

猫妖躬身一顶,阿秾被她撞得直接滑了出去,鲛绡松脱了一截,猫妖就势一滚,身上捆缚的鲛绡便只余下半圈。

曲苏反应已算极快,一手托在阿秾后腰避免她栽倒,另一手向前探出,拽住鲛绡。两人一同使力,正想故技重施,再将猫妖捆回来,不想这家伙突然幻化出一条黑色的尾巴,反向缠住鲛绡,一个巧劲儿,瞬间将曲苏整个人拽了过去。

阿秾惊叫一声,顾不上手里的金玲,想要抱住曲苏的腰,不想地面突然一阵震动,深深的积雪被震得四下乱飞,漫天雪片连同冰雹飞快落下,阿秾只得一个拧身,落回原地,扶着墙勉强稳住身形。

她仰头望去,就见巷口处那棵高大的老槐树也泛出怪异的猩红之色,数条粗壮的树根沿着巷道翻涌而来。这么大棵槐树成了精,并不令阿秾感到惊讶,让她觉得毛骨悚然的是,槐树竟然也和猫妖一样,好像被什么东西影响得发了狂。那种情形,就和从前在炁渊时她见到过的那些被怨气反噬煞化的怨妖一模一样。

阿秾突然明白过来,她不敢再拖,尾巴一甩化出原型,反手朝着地上那些张牙舞爪的树根释放出一个巨大的水球,转身朝着被猫妖拖走的曲苏凌空飞去:“不打了,快走!”

灵妖也好,怨妖也罢,一旦煞化,那就全无理智可言,哪怕原本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多,一旦其中一方煞化,另一方就是实力再增强十倍,也不可能打得过。刚刚她之所以能和那只猫妖缠斗一番,约莫是因为对方还未彻底煞化,多少还有几分理智。阿秾突然有点后悔,早知道这么危险,她就不该过来凑热闹。

这下可好,自己受伤不算什么,反正她是妖,恢复能力可是很快的。曲苏只是个凡人,这次可要被她坑惨了。

阿秾幻化出本体,力量更大,攻势更强,身形也比之前更为灵巧,但猫妖狡猾,将曲苏揽在怀里,当挡箭牌,阿秾每次出手,都不得不顾忌曲苏,甚至还会不小心反伤自身。如此反复几次,不仅阿秾渐渐力竭,曲苏的手臂、肩膀也被猫妖抓出道道血痕,深可见骨。

猫妖的手爪如同五根钢钉,死死钉入曲苏的肩膀,剧痛传来的太快,曲苏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她微一低头,就看到自己锁骨、前胸一片血痕,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些都是自己的血。

耳畔传来“呼哧、呼哧”野兽般的喘息声:“多管闲事。”猫妖的嗓音半点无半点少女的温柔,反而有一种少年般的粗粝低哑,“既然不让我吸那两个凡人的血,就让我尝尝你的味道。”

曲苏一手被猫妖反剪身后,另一手胡乱从腰间百宝袋摸出一物,几乎来不及多想,举起来便朝身后猫妖戳去。

趁着猫妖吃痛脱手的那一瞬,曲苏一个闪身躲开,朝着半空中向她张开双臂的阿秾扑去。

阿秾接住曲苏,两个人的目光几乎同一时间落在曲苏的手上。

那是一支比女子巴掌略长的玉笛,莹莹青翠,触手升温,一头缀着梅花形的红色络子,在这般风雪呼啸的夜晚,闪耀着难以形容的清澈之光。

是从前那次在船上时,青玄赠她的短笛。

曲苏来不及细想,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不知何来的冲动,那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似是平生第一次,又仿佛在许久以前,同样的姿态动作不知做了多少次。她横过短笛,举至唇边,吹响了那支短笛。

那并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音律,非要说的话,唯有与从前青玄奏响伏羲琴时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依稀出自同源。

瘦窄狭长的老巷子里,古老而清越的曲调响彻耳畔的一瞬,雪片和冰雹仿佛忽而下得小了,风也静止,周遭一切如同被定格一般,天地之间,一切都慢了。

数朵巴掌大小的青色莲花清润莹澈,轻盈似梦,自曲苏吹奏的玉笛流溢而出,绕身飞旋。她垂着双眸站在那儿,清洁的脸被映得不似真人,恍惚宛若白玉雕成一般。曲苏平日里散漫爱笑,但从吹响这支玉笛的那一刻起,她唇边的笑便淡了,淡眉垂眸的模样,似笑非笑,若含悲悯,却又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已不在她眼中。

数不尽的青莲在她周身越旋越快,一盏盏的仿若琉璃灯般明亮,又如羽毛般清灵,渐渐地,曲苏的身影笼罩在数盏青莲之中,再也看不真切了。

笛声袅袅,陡然一转,就见数朵青莲倏地定在当空,旋即如同凤凰尾羽一般舒展而开,又在漫天风雪间如烟花般炸开,四散飞旋。

雪花冰片轻徐飘洒,宛若碎玉,又似琼花,落在地上,落在身后不远处呲着獠牙双目猩红的猫妖身上,也落在双眸圆睁傻乎乎抱住曲苏却恍惚哭得乱七八糟的阿秾脸上。

冰凉的银花落在指尖,看似是雪,却又不同于此前阿秾见过的任何一场雪。阿秾忍不住微微仰起脸,只觉在这窄巷之中,小小一方天地,被这场雪映得宛如仙境。

曲苏放下笛子,清扬的笛声停顿了。别说是旁人,就连她自己都有一瞬间的晃神,她似乎有些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朦胧有一道声音仿佛在纳闷,她的双手,不应该是这样的。

下一瞬,曲苏不由得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好像哪儿有点不对劲。

哪知她还来不及多摸几把,就被阿秾一把攥住,不等曲苏反应过来,她已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姐姐!”

曲苏神思恍惚,下意识摸了一把阿秾的头,颇为大度地道:“那什么清潋仙子教你的泡泡,可能是你没学到位,险些把咱俩都交代在这儿了。”

她可还记得,当时就因为阿秾搞了个什么花里胡哨的泡泡,才让那猫妖趁乱挣开,只差那么一点儿,她就要被那小猫妖吸成人干了。

阿秾也不知是哭得太厉害,还是被曲苏调侃得有几分羞涩,原本吓得煞白的小脸儿此时脸颊飞霞,看向曲苏的双瞳亮晶晶的。她紧紧抓着曲苏的手,死活都不肯撒开:“我终于找到你了!”

曲苏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对,正想摸摸孩子额头,看是不是刚刚不小心磕坏了脑子,一抬头,刚好和匆忙赶来的青玄看了个对眼,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地动了一下。

当日在船上时,他曾说,吹响这支玉笛后他便会出现。

曲苏忍不住在心里想,早知道这玩意儿这么灵验,还不如之前在客栈迟迟等不来人时就先吹两声,也不至于跟着阿秾一路出来找人,险些把小命都交代在这儿。

青玄步履匆匆,目光第一时间在曲苏身上转个来回,约莫是她身上实在狼狈,他蹙了蹙眉,再看向一头扎在曲苏怀里不肯出来的阿秾时,眼神便有些微妙。

顺着青玄的目光,曲苏缓缓低下头,不禁也有点尴尬,她正想解释一下,青玄已先一步开口:“阿秾。”

阿秾猛地转过身,看向青玄的眼神透着某种窥破一些的激动:“尊上,我什么都明白了!”

青玄:“……”他与曲苏交换一个眼色,曲苏站在阿秾身后,指了指脑袋,又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猫妖仍站在原地,微垂着脸,虽然睁着眼,可意识并不清明,好在她眼瞳中的红色已经褪去,两颗獠牙也收回口中。老槐树早在感知到青玄赶到的时候,就将那些树根枝条全都收了回去,化为一个身穿白裳的青年男子,朝着青玄所在的方向长跪叩首。

像他这个级别的精怪,就是再修炼上一千年,也不大有机会登临仙界,更别提见到青华大帝这样传说级别的神仙了。青年跪在青玄身后,小心翼翼地低声讨饶:“尊上容禀,小人刚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心里充满了怒火,小人真不是有意作乱……”

“今日之事,罪不在你等。”青玄吩咐阿秾去安顿那猫妖,又让槐树精将这片地方清扫一二。

他走到曲苏面前,伸出两指在她眉心轻轻一点:“抱歉,我来迟了。”

曲苏也不清楚青玄对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只不过被他这样一点,还挺舒服的,全身都被一种温暖而清澈的能量包裹着,本该感到疼痛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若说还有什么不妥,便是被那猫妖撕坏的衣物不可能复原了。

曲苏有些不舍地抚了抚身上的织金云锦,这布料又软又华丽,轻暖的粉橘色穿在身上还没捂热乎呢,就被那猫妖毁了。

青玄见她攥着袖子一角不吭声,不由更低下头,想将她的神色看得更清楚一些:“苏苏。”

从前青玄倒也不是没有这样喊过她,只是多是调侃的语气,曲苏也从不当作一回事儿,可他突然正经起来,又是用那种特别温柔低沉的嗓音,曲苏第一反应就是一股酥麻自腰椎飞旋而上,她本能地有点排斥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抬头就想怼他:“要不是……”

她本想说,要不是你那么久不回来,阿秾又闹着要出门找他,她也不至于遭此横祸,损失惨重。

可她来不及说出口的埋怨,全被消失在青玄的吻中。

凉凉的,又很软……曲苏来不及仔细品味,第一反应就是飞步后撤,却不想脚下一滑,整个人就笔直地朝后栽倒。

尚未走远的槐树精又羞又愧,拱手作揖,长袖乱舞:“都怪小人失去神智,弄坏了这些青砖,连累了仙子……”

确实,要不是这槐树精当时疯了一般挥舞着树根向他们发难,脚下这些青砖也不至于翻得翻、碎得碎,连同积雪冰雹堆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但曲苏哪里还顾得上去责怪别人,她现在只恨不得槐树精当场闭嘴,更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算了。

青玄伸手在她后腰扶了一把,仍然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一时没有说话。

曲苏大气都不敢喘,满脑子都转着同一个念头:喝醉这理由是不能再用了。

而且她也不是那么没担当的人啊!

要不这回她就干脆一点儿,主动招认,这么久以来,她其实一直居心不良。可刚刚那一下,又确实是个意外。

青玄低声道:“你随我一起去趟皇宫吧。”

曲苏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啊”了一声。

青玄道:“烛龙堕魔,怨气冲天,所以才影响了全城的妖,不能再拖了。”他又吩咐阿秾,“你带上他们两个,前往城郊松鹤观一避。”那里远离皇城,也远离烛龙堕魔所引发的怨气,阿秾也是怨妖,离远一些对他们当下的状况更为妥当。

说完这话,他不再迟疑,拖住曲苏的手,转念间就不见踪影。

与阿缎事先约定的时辰早就过了,却迟迟等不到阿缎的音讯,甚至连他事先放在阿缎身上的传音符都失去效用,青玄知道不能再等了。他先去皇宫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烛龙,就连阿缎也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彻底失去踪迹。

曲苏和阿秾遇到猫妖和槐树精的异变并非个例,就在不久之前,整个雒城的妖和精怪都被一种破天而出的力量影响,自身能力弱的,又或者心志不坚的,几乎都像猫妖和槐树精一样,原地煞化。若不是青玄正好就在城中,又在第一时间以天地为阵,冰雪为引,辅以伏羲琴的清音之效,凌空降下可以遏制和净化怨气的大阵,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灾祸。

虽然不知烛龙到底催动了什么,但很明显,能在皇城内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怨气,也只有身为妖神后裔的烛龙了。

青玄向曲苏解释了整件事的原委,包括自己消失两个时辰间的去向和接下来要做的事。这对青玄来说,可说是从未做过的事,话说出口,他也有一丝新鲜和迟疑,可看着曲苏微微仰脸听得认真的模样,他又忍不住继续说了下去:“前两日在长街遇到烛龙时,我就猜到他可能偷偷保留了记忆,故而一见我就立刻避了开去。没想到他胆子这样大,从清殊真人那儿弄到了他和兰昱尘这一世的判词,先是逼宫,而后又杀了宋潜,想就此了结兰昱尘的命劫。”

若不是他当日有所怀疑,让手下的人再详查,也不会从文昌帝君那儿找到了蛛丝马迹,又顺着清殊真人留下的手札寻到这样令人惊骇的真相。

清殊真人也该庆幸自己早死,否则这般滥权渎职,天界绝不会容他多活。

曲苏听得微微瞠目:“是个人才啊!”

就凭烛龙这份胆量,这智谋,她认识的人里面,好像就只有岳周能比他棋高一招了。

青玄却忍不住在她额头弹了一下:“瞎说什么。”他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他肆意妄为,扰乱秩序,也不会引发这场灾劫。怨气冲天,又接连暴雪,已然惊动三界,就连玉帝那儿都在询问到底发生何事。”

若不是他在此处,又回绝了天界再派人来的提议,还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

曲苏被他揽在怀里凌空飞行,几乎刚到皇宫上空,远远就看见西边似乎什么东西被引爆了,烈焰冲天,伴随着一种通天彻地的嘶鸣之声。

曲苏忍不住道:“好家伙,闹这么大动静。”她瞥了青玄一眼,“这回你肯定不至于找不到人了。”

青玄并未辩驳,眉心微蹙看着前方,远远地结了个手印,朝着火焰最浓烈处一掌压了过去。

冲天烈焰和四处弥漫的黑烟转眼就消散干净,不仅如此,方圆数里内,静得连一只鸟叫声都听不到。

还未走近,青玄便先皱起了眉:“是七星锁妖阵。”

而且还是以人间的帝王之血成阵,难怪他先前来过这附近,却无法感知任何异动,甚至连阿缎都消弭无踪。

此阵一旦做成,烛龙被镇压当中,不论什么精怪路过,都会被吸进阵眼,无法逃脱。也是因为此,怨气才会源源不断地产生,最终引得烛龙堕魔,甚至影响了整个雒城的气候。那些碗口大小的雪片,几乎能砸破头的冰雹,还有逐渐被影响失去神智的精怪,都因七星锁妖阵而起。只消再晚一时片刻,这里就会化为一片火焰与焦土遍布的魔域,而随着天地变色,冰雪封城,那些被影响煞化的妖纷纷出动,整个城池都会在烛龙和众妖的疯狂杀戮之下,化为一堆尸山血海,没有一条生灵能够逃脱。

青玄的目光在整个大阵飞快掠过,最终落在那几块布成七星走向的圆石上,刚一看到此阵时的预感并没有错,布阵手法与当日他在炁渊老梨树下发现的那个反向阵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很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然而因为烛龙宁可堕魔也非要冲破此阵,青玄哪怕暂时找不到烛龙所在,也要让天地冰雪为他所用,凌空落下三清严霜阵涤**全城怨气,七星锁妖阵已经彻底失去效力。

恢复原身的烛龙趴在一处被冰雪堆高的小坡,巨大的蛇身伤痕累累,盔甲般坚硬漂亮的鳞片片片开裂,火红的长发如瀑披散,仿佛一捧拼命燃烧过后终将熄灭的火焰。看到青玄一步步朝他走来时,不由哑笑了声:“多亏尊上,又救了我一命。”

不远处,阿缎恢复了人身,倒卧在一旁。曲苏连忙上前查探,好在他虽然失去了意识,人却是无妨的。

青玄看着烛龙的目光,并非他想象之中的冰冷厌恶,反而透出几分淡淡的怜悯:“你不想活,哪怕是我也救不了。”

烛龙眉心那抹火烛烙印,已经是极淡了,几乎看不清形状。这是烛龙一族的本命标志,从前在天上时,日日宛如火焰般鲜红闪耀。一旦堕魔,则会彻底转为幽黑,而他本人也会从妖神堕为魔神,成为天地间最可怖的存在。他刚刚殊死一搏,其实已经拿回全部妖力,但不论是他还是青玄都清楚,被锁之人反抗越强,此阵威力越大、压制越强,拿回全部妖力的同时,这些妖力也会在瞬间为阵眼所化。若不是青玄出手遥遥相助,他甚至会与这阵同归于尽,妖力竭尽而亡。

这正是凌曦打的主意。

烛龙不愿起身,他实在太累了,哪怕是对着青华大帝,他也不想再如从前那般起身跪拜,干脆就这么半阖着眼,与青玄对话:“尊上还是和从前一样,什么都知道。”

青玄眸色微沉,远处似乎有什么人挣扎着站起身,朝着这边走来。青玄眸色微沉,只远远瞥了一眼,就知那是容璟。他面色苍白,带着难以置信的仓皇和茫然,步履蹒跚,却还拼了命朝着这边跑来。

青玄不愿这个时候还有外人打扰,抬手施了个障眼法,将他与烛龙、曲苏锁在一个独立的空间,又将稍远处昏迷不醒的阿缎化为小小一只,收入袖中。

他垂眸看着烛龙道:“我也不是全知全能,至少当日炁渊之事,我就有许多尚不知晓。”

当日镇守在炁渊的只有烛龙和清潋两人,清潋只懂摆阵,却不会画阵;而当日那阵法简单却精妙,也不是烛龙能想出来的。退一万步讲,以烛龙的城府谋算,若真懂阵法,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灾了。

这个当日在炁渊布下反向大阵的元凶,如今一心想杀烛龙灭口,却没有想过,这般步步为营,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她的真实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

可尽管青玄已经猜到真相,个中诸多细节原委,仍需烛龙详细交代。

“尊上是上古之神,见识过多少险恶的人心,何必当着我这样一个废物的面自谦呢?”从前哪怕是青玄自章尾山的死尸堆里将他救出来时,烛龙面对着这位青华大帝,恭敬有之、畏惧有之,却从来不肯做谦卑宛转状。如今想来,可能那是一个尚未长大的少年在经历了灭族亡种的一系列打击之后,唯一残存的倔强。

如今回首再想一想,那点少得可怜的自尊、自傲委实好笑。

烛龙张开眼,抬起下巴,朝青玄仰脸看去:“或许一时半刻之间,我和凌曦确实瞒过了尊上。但天长日久,以您的心思,早晚会猜透这一切。”

青玄对于烛龙宣之于口的这个名字并不吃惊,他淡淡道:“所以你就这般孤注一掷,连下凡历劫都要徒惹事端?”

烛龙忍不住笑了两声,这一笑约莫牵动了体内的伤,他咳了一声,鲜血混合着碎裂的脏腑染红了面前堆雪。他似是有些遗憾,目光定定望着那捧原本晶莹皎洁的雪良久,才轻声说:“尊上从前对我也很照顾,应当知道,我不是畏缩怯懦之人。”

青玄道:“能绕开文昌帝君找上清殊真人,拿烛龙一族的本命髓晶石赌上这一世,一般胆色的人,也确实办不来。”

传来消息的下属还在调查髓晶石的去向,但现在不用任何人多说,青玄也已明了。

甚至就连清殊真人的死,怕也与凌曦脱不开干系。

青玄的语气很淡,但他这讥讽的话说得实在委婉,乍一听倒好像变相的恭维。至少烛龙再一次笑出了声:“尊上教训的是,我确实糊涂极了,一错再错,害人害己。”

他现在明白自己这一世的判词了:绝人路者,自绝于天。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烛龙强忍着咳嗽,吞咽着残血,有些唇齿不清地道:“我……不为自己狡辩。当日炁渊之事,确实是我的过错。我那时,心里有太多不平,对尊上建造炁渊一事,一知半解,心怀怨恨……”

他扬颈,最后看了青玄一眼:“我知道……尊上还想知道,烛龙之鳞的下落。”

青玄眼色淡淡地看他,此子心思剔透,行事狠辣,几乎事事都算在别人的前头,可惜他太过偏狭,作茧自缚,一步错步步错,自择绝路。

烛龙喘息道:“我……我知道烛龙之鳞的效用,此物若在我手上,可能早就拿出来,与尊上就炁渊一事,论个短长。我自混沌醒来,去过父亲寝殿和族人的埋骨之地,还有我族的地宫……后来,你来章尾山,说带我去天族。临行前一晚,我找遍了章尾山,没有烛龙之鳞。父亲留给我的,不知被谁拿走了。”

哪怕是化为原身,哪怕是这般瘫倒在地伤痕累累的狼狈姿态,烛龙也如同从地底蜿蜒盛开的靡艳的花朵,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曲苏好奇于烛龙的过往,尤其青玄一心想要探知的种种与真相息息相关的细节,明显都在烛龙讲述的这段过往之中,因此她并不插嘴,静静站在原地,和青玄一起听烛龙缓缓讲下去。

正如烛龙与青玄重逢之初所说,青华大帝其实是他的救命恩人。

三万年前,烛龙陨灭,章尾山倾覆,妖神一族只剩下烛龙这么一尾小龙。他还只是一颗蛋,尚未到孵化的年纪。青玄不敢托大,只得暂将小烛龙带到与章尾山环境最为相似的地方以求万全。四千多年前,小烛龙破壳而出。青玄筹备在章尾山建造炁渊已有几万年,便干脆将他带到了九重天上。玉帝给他封了个无关紧要的官职,听着倒有几分威风,但在天界待久了便都知道,官职不在大小,只看具体让你做些什么,如烛龙这般的,不过平白担个好听的虚名罢了。

彼时他刚到九重天不久,炁渊刚刚落成,青华大帝事务繁忙,也不太会带小孩儿,估计眼见玉帝又给他封了官职,也就撒开了手,对他的关注也渐渐少了。可青华大帝并不知道,那些神仙虽然不敢明着欺负他,却也没什么人把他放在眼里,甚至背过他时,会悄悄议论他妖神后裔的身份,会奇怪青华大帝当初为何力排众议保下他的性命,会笑话他那一头普天之下除了魔族谁都不会有的红发……在他们眼里,妖就是妖,是比魔更低贱的物种,不然为什么会那么容易被怨气感染,沦为怨妖。青华大帝为他求情,是心怀怜悯,而他竟然也有脸真的跟来了九重天,也真不愧是妖族,不知廉耻,不知进退。

也有一些心善的仙者,觉得那些都是上一辈的事儿,稚子无辜,犯不着和他一个对仙界与妖界前史一无所知的小孩斤斤计较。用他们的原话说:“若这般刻薄一条小烛龙,反倒堕了仙界对外宣扬众生平等的声名。”还有仙娥觉得他生了一张好看至极的脸,年纪又小,又没有了父母族人相伴,委实有几分可怜。每每半路上遇到,都爱与他多说几句话,塞给他一些吃食或小玩意儿。

但这些替他说话、对他友善的人,相比那些更大更响亮的反对声议论声,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烛龙渐渐明白,自己妖神后裔的身份在这九重天上,众仙之间,从来不值得骄傲。他也不再是从前妖族眼中的天之骄子、妖族王者。随着他逐渐长大,他渐渐明白,从青华大帝把他从死人堆里救出的那一刻,看似是救了他的命,其实将他从自出生起就高高在上的人生推向了另一个不断坠落的极端。早早尝过云端之上众星捧月的滋味儿,又怎会甘心往后的一生都躺在烂泥里。

他看透了那些满口仁义和平的神仙,其实都是些虚伪之辈。高高在上的玉帝,最在意的其实是自个儿的至高权利和众仙的吹捧追随。就连在三界之中声名颇高的青华大帝,与其他那些神仙并无不同,一样的高高在上,一样的冷酷无情。

建造炁渊,嘴上说着是为那些怨妖好,为了三界太平。实质上无异于放弃了那些怨妖的命,将他们彻底锁死在一方,永不再见天日。妖族本就式微,长此以往,更无活路。他实在不甘心,凭什么妖就越来越差,而仙却注定越来越好,甚至就连最弱的“人”都过得不错。他也是妖,还是妖神后裔,却授命和清潋神女一同看守炁渊。那段日子,望着那些被关在炁渊的大妖,他常常觉得,自己若不做再点什么,简直愧为妖神,愧对那些死去的族人。

烛龙与凌曦可说是各怀鬼胎,一拍即合。

凌曦对清潋嫉恨入骨,眼看清潋陆续送那些被净化的怨妖离开炁渊,甚至受到玉帝的嘉赏,就连青华大帝都难得当着众仙的面,夸赞清潋行事沉稳,是炁渊的功臣。而他讨厌的不仅仅是清潋神女,他讨厌仙界所有的人,不论与他一同看守的人是谁,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都令他厌恶至极。尤其清潋还是青华大帝的唯一弟子,对青华唯命是从,就更令他憎恶至极。

炁渊被毁前的那段日子,他终于摆脱了纠缠多年的噩梦,每一天都休息得很好。只要一想到他依照凌曦所说,在清潋院中梨树下布下的反向阵法,只要想到他的计划终有一日会为天下所知,那些怨妖逃出生天,都会知晓是他筹谋多年所成,他就盼着那日可以再快一点到来。

一开始看到那条黑蛟朝他不顾一切地撕咬时,他甚至整个人都愣住了。

再后来,眼看着周遭所有的妖渐渐失去理智,互相残杀;看到青华大帝苦心建立三千年的炁渊被鲜血和硝烟覆盖;看到清潋被押解着跪在众仙面前,而他依照与凌曦事前的约定,将所有事都栽赃到清潋身上时;那时其实他已经明白,一切都错了。

害死那些怨妖的罪魁祸首是他,炁渊崩塌,生灵涂炭的幕后真凶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以为青华大帝冷酷虚伪的那个蠢货,从头至尾都是他。

妖族自老烛龙和族人死后,没有谁还在意他的死活,在那些妖族眼里,他若继续留在妖族,只是个人人恨不得争而除之的累赘;天界那些神仙,对他好的,对他不好的,甚至包括玉帝在内,都将他看作妖族送来的质子。

是质子,也是弃子。

三界尽知,人人都明了的一个笑话。

可若不是青华大帝将他带到九重天,之后又将他安置在章尾山,他恐怕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到头来,原来他最憎恶的青华大帝,对他才是仁至义尽,公正至极。

可那时的他,心里虽然偶尔闪过愈加清晰的念头,却不敢再往深想。

当着众仙的面与凌曦一唱一和将清潋推向万劫不复之地时,他心里甚至控制不住地升起一种隐秘的快意,心里有个声音说:“看吧,错的并不是你一个人。”不论是凌曦,还是其他那些比他官位更高、更厉害的神仙,甚至那个高高在上永不会错的玉皇大帝,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冤杀清潋、毁灭炁渊的罪魁祸首。

谁都不清白,谁也不无辜。

谁也没比他干净多少。

什么神仙大帝,什么正义之师,不过是一些食古不化、故步自封的蠢物!

看,只要他愿意用些手段,也能反过来算计这些神仙之中的自己人,而他们甚至觉察不到丝毫不对。

那段癫狂倒错的日子,事后回忆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糟糕至极。

初登九重天时,他最恨那些神仙的冷酷虚伪。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甚至比他们更不择手段,更无耻不堪。

四千年岁月,回首再看,一切都好像一场颠倒错乱的梦。

从前那些执着不甘,那些几乎刻入骨髓难以磨灭的爱恨纠葛,不过都是虚幻。

他知道凌曦夺舍了令月公主,步步为营以七星锁妖阵镇压自己,打的是逼自己怨气入骨彻底堕魔的主意。他其实知道,凌曦那么急切,那么不择手段,无非是想灭口罢了。他也知道,青华大帝既然能布下三清严霜阵涤清怨气,那么不论今日自己是死还是活,他都能找出当年的真相。

但他甘愿去进入凌曦布下的陷阱,他不在意冲破锁妖阵之后自己会死,面对着青华大帝,他也懒得去想他会如何看待如今的自己,心甘情愿在意识消弭之前,对他和盘托出当年种种。

突然之间,他仿佛有些理解了当日在天庭,面对着众口一词的指责和冷漠,清潋神女一语不发甘愿赴死的淡然。

那时她应该就已经看透了吧。

缥缈九重天,滚滚红尘事,有多少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但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多少神仙妖魔,从前也是惊天撼地的人物,将死之时,也不见得强过他几分。

“我这一生,负尽天下人,唯独未曾有半分对不住兰昱尘。”说这句话时,他似乎倦极了,若不是曲苏耳力极好,几乎听不清他的这句喃喃低语。

“我想……回家去。”烛龙将身子蜷成一团,头趴在蛇尾上,缓缓阖上了眼。

章尾山还是那个章尾山,经年覆雪,静谧如初,却再不是他梦里的故乡,他早就没有家了。

武库大火,皇城暴雪,才刚登基的皇帝陛下昏睡不醒,若不是还有太后率领禁军整肃内苑,整个皇宫险些再度陷入之前的混乱。

听宫人们议论,容璟自皇宫西隅被抬回来时,语无伦次,神情癫狂,一直在说什么“不可能”、“这不是真的”、“都在骗我”一类的浑话。更令许多人议论纷纷的是,自几日前宋少监离奇被刺身亡,盛小将军的残尸也在武库附近被找到了。说那残尸是盛燚,一则是因为那尸体上的衣物虽然脏污不堪,但依稀可以辨认的出与盛燚入宫那日的穿着一致;二则就是皇帝陛下的异常。

换句话说,若死在武库附近的那个人并非盛燚,想来皇帝陛下不至癫狂至此。

世人皆知,陛下最好的两个朋友,宋潜和盛燚,一个温润似水,一个狂肆不羁,在他登基前后短短几日,全都死了。也有人说,这就是登基为帝的代价,大周朝的每一任盛世明君,都注定要成为孤家寡人。

整个太医院在外间会诊,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当今天子性命并无大碍,只需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就没什么问题了。

青玄带着曲苏避开宫人,进入到皇帝寝宫。曲苏对烛龙说不上喜欢,但她更看不上容璟,因此并不怎么愿意跟着青玄去皇帝寝宫。从前她爱看容璟和盛燚这两个人的热闹,是因为怀揣着一颗八卦之心,如今三个当事人死了两个,还剩一个容璟,委实没什么看头。

尤其听青玄所讲,害得烛龙堕魔、怨气弥漫整个皇城的罪魁祸首之一正是容璟本人。虽说听了烛龙那番论调,曲苏也看出来,这位自始至终也不是个善茬儿,能找上凌曦,捅出“毁坏炁渊,祸乱三界”这么大的篓子,还把这事儿栽赃给了阿秾口中青玄心心念念的那位清潋仙子,这能是什么好东西。但话又说回来,烛龙再该死,也正应了他自己临死前那句话,他这一生,负尽天下人,未曾有半分对不住兰昱尘。这样想来,倒觉得容璟比他更为绝情。

烛龙长眠,青玄却不能放任其庞大本体继续留在皇宫内苑,只得将他暂且缩小,收入袖中,准备待此间事了,将他送回章尾山去。

章尾山不仅是炁渊所在,也是烛龙一族的故乡。昔年章尾山被毁,烛龙已经不可能回去了,如今炁渊得以重建,把他送回去,勉强也算是半个故乡。

见青玄神色微凝,曲苏也不由将目光投向仰躺在床榻之上的容璟。

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尤为令人感到奇异的是,他的眉心竟然隐隐显出某种奇诡的青黑之气。那并非烛龙眉心清晰可见的烙痕,非要说的话,更像是一种“气”。曲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非实体的东西,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青玄却将目光投向她:“怎么?”

曲苏正欲说,却发现一转眼间,那股似有若无的“气”又不见影踪,外间天色已晚,寝宫内灯火昏黄,曲苏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眼花了也不一定。她迟疑道:“没什么,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青玄若有所思:“他这一世贵为天子,一举一动,关乎国运。”

烛龙一事对他的影响,比青玄事先预料的还要深刻,当面一观,几乎深入神魂,若任由他这般耽溺下去……青玄不再迟疑,一把拉起曲苏,进了容璟的梦。

令青玄和曲苏都没有想到的是,一开始容璟的梦中,是没有任何景象的。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从白茫茫毫无一物的天地之间,生出一朵鲜红的小红花来。

那是一朵红梅。

就像曲苏和青玄在雍城时见过的那些一样。

紧接着,是宋千意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他倒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柄剑,朝容璟伸出手来。

他张着嘴唇,半晌才对他说出一句话,他说:“阿璟,别怪盛燚。”

画面一转,却是容璟自己双眸猩红,一手摁在七星锁妖阵的圆石上,不远处被锁死在原地的烛龙仰天长笑,满脸水渍,令人辨不出那些是汗水还是眼泪:“好啊,烛龙与兰昱尘,死生不复相见!”

随着烛龙这声哭嚎,整个梦境突如天崩地裂一般,剧烈地抖动起来。

天翻地覆,景象倒转,画面随之一转。

“兰昱尘!”一头红发的俊美少年嘴里叼着一根草,跟在身穿白衣的男子身后喊,“喂,喊你呢!聋了啊?”

面前那道白色身影不紧不慢,却越走越远。但曲苏和青玄都知道,梦里那道白色身影其实并未真走远,否则他不可能听到身后的人都说了什么。

“我刚刚那拳也没使多大劲儿,至于这么小气不理人吧。”

唯一破坏了白衣男子容貌的,是他左眼下那一圈黑青,连曲苏看了都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几乎同时追上来的烛龙也嗤笑了一声:“哈哈哈,兰昱尘你也有今天。让你非要跟小爷作对,现在知道了吧,就算你再修炼上一千年,也打不过我。我可是妖神之后,什么是妖神,你懂不懂?”

兰昱尘穿着一身素白,按说仙界的穿着都该是清逸飘洒的,他却将这身衣裳穿出几分修道者的刻板端方,领口更是几乎一路包裹到了脖颈最上方。若不是有一副好容貌托着,那样子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傻。

兰昱尘转回身,微微垂眸看着烛龙:“凡事不是谁拳头大,谁就有道理。若是如此,还要规矩做什么?”

烛龙只是微微一愣,旋即笑得更为灿烂:“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他顿了顿,又一字一顿地道,“但又好像完全狗屁不通!”

兰昱尘掉头就走。

这回不论身后烛龙怎么喊,他都再未回头。

画面又是一转。

这一回,是烛龙站在稍远的地方,正在闷头祸害一株长得尚好的红色茶花。

曲苏叫不上那种茶花的品种,只是觉得这仙界的东西,果然与人间不同,就连茶花都开得又大又新鲜,娇艳欲滴,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不远处,背对着烛龙的方向,兰昱尘与几个身穿相似白袍的男子一同走来,看那样子,几人应当是差不多的品阶的神仙。

兰昱尘手里捧着一盘不知名字的仙果,个个都有李子大小,却是曲苏从未见过的霜白色。

身旁一个人道:“那小烛龙不知天高地厚,一径挑衅,要我说,还是兰仙官的脾性太好了。”

另一个道:“你若不想自己动手,倒也有别的法子。”

兰昱尘和另外一人,闻言一同看向了他。

就见那人得意扬扬道:“兰仙官不是在青华大帝手下做事?那烛龙就是尊上带回来的,你只需把近来他惹那些事如实说了,看青华大帝不好好罚他!”

先前那个顿时大笑:“还是智坤的主意多!”

那智坤道:“这叫什么主意,这是再正当不过的行事之法。若那烛龙并无错处,我等就是求告到玉帝面前,也不能怎样。”

兰昱尘的目光专注落在自己的手上,他嗓音温温的,说话并不急切,也不尖锐,却有一种旁人无法忽视的从容不迫:“此法不妥。”

其他两人几乎齐声问:“何处不妥?”

兰昱尘道:“烛龙脾气是有些急躁,但本性不坏。虽是妖族,但行事并无妖族的偏狭极端。要我说,两位与我既然比他早入修仙之道,许多事上,更该宽容大度些。”

另一个也笑着道:“说得也是。咱们都是活了多久的人了,何必跟他一条小龙儿计较,反而堕了仙家气度。”

兰昱尘这时又说起了别的事,三人一路同行,渐渐便走远了。

花丛中那红发少年一直默默蹲着,突然发出一声轻笑,手上一个巧劲儿,便将那朵开得最红最艳的茶花摘在手中。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将那茶花往衣襟一别,拢着袖筒,不慌不忙地往与兰昱尘三人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他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衫,本该是仙气飘飘的模样,却被那朵大红的茶花破坏了整体的仙感,可却没人敢说他这样是不美的。恰恰相反,他那般仪态,反而显出某种仙界罕见的骄狂。茶花虽红,却远不及他红发似火;花容再艳,也比不上他姿容万分之一。就连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放眼整个九重天,也着实找不出第二个敢像他这般放肆的。

曲苏见状,不由轻轻“啧”了一声,这家伙原来在天上就是这副德行。到了凡间历劫,也一天到晚都是那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欠揍模样。

曲苏正想开口,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目光不由缓缓向下。刚刚青玄说都没说一声,就带她一同入梦,她也因为新奇,一时忘了计较,这家伙竟然问都不问地牵了她的手,还一直牵到了现在。

曲苏第一反应便是松开手,却不想青玄的手顿时拉得更紧了。她抬眸,刚想开口说他:就算大家认识挺久了,这牵手吧,也是件大事,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牵上了。谁知这家伙动作比她更快,直接伸出食指,抵在了她的唇上。

另一只手,还牢牢拉住她的手。

青玄这样做自然是有缘故的。容璟这一世虽然是凡人,但兰昱尘不是,很明显,与他此前猜测的一样,容璟在梦中已经想起了在仙界时的事。而擅自进入一个仙者的梦,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他若是独自一人入梦还好说,但带上曲苏就不一样了。两人必须自始至终保持身体相接触,否则兰昱尘很容易觉察到梦境中有他人的痕迹,从而颠倒整个梦境。

在梦境之中,梦主的意志是最强大的,最好不要轻易试探,这也是青玄禁止曲苏开口说话的原因。

青玄与曲苏之间的动作只是瞬息,眼前画面翻转,兰昱尘和烛龙再一次出现时,却是一前一后站着,众仙站在与他们对立的另一端,面色沉沉,显然是因为什么事正要对这两人发难。

烛龙咬着唇,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握成了拳。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站在他面前的兰昱尘却先一步动了。

他向前一步,双膝跪地:“是小仙失职,洒扫时失手打翻了八宝琉璃盏。此事全是小仙一人之过,望诸位仙尊明察。小仙愿承担一切惩罚。”

“你啊。”兰昱尘摇了摇头,似是笑得无奈,他甚至还喊了烛龙的名字,“阿燚。”非常熟稔、亲昵、温柔的一声。

与这一世他在人间时,称呼宋千意时几乎一模一样。

曲苏不由微微睁大了眼。

最后一幅画卷,却不再有兰昱尘,而只有烛龙一人。

那是他跟在凌曦身后,两个人一同去找清殊真人,拿出本命髓晶石的一幕。

那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梦境就在这时再一次彻底归于白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