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是先一步带曲苏回客栈休息了。青华大帝虽则生性冷淡,但行事一向细致稳妥,这不,尽管走得匆忙,仍不忘在桌上放一锭银子,让阿秾代为结账。

这可是青华大帝刚从怀里取出的银两,放在从前,阿秾肯定又要把它当作收藏品,珍而重之地小心藏好,等回到族里,就仔仔细细供起来。可是这个晚上,阿秾拿起银子捧在掌心,却发现自己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

她学着曲苏从前的模样,从走廊喊来小二,让他们将几盘没怎么碰过的小食果盘包好,又去一楼掌柜的那里结了账。掌柜知道她就住在隔壁客栈,还很好心地借给她一把伞,让她先拿去用,改日天晴了再来还。

天色昏黑,大雪纷飞,阿秾一手撑伞,另一手拎着替曲苏打包的那些食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客栈方向走。平日里只需半盏茶就能走到的路,只有她一个人走时,总觉得格外漫长。

腰间的传音海螺传来两声嗡鸣。

阿秾停住脚步。

这几日每天和曲苏好吃好睡,嬉笑打闹,她几乎已经把凌曦仙子的吩咐彻底忘到脑后了。

好在凌曦仙子似乎也不得空闲,并无上次那般与她面对面长谈的打算,叩了两声海螺便道:“尊上此时身在何处?”

阿秾施展了个小法术,将传音海螺移至耳边,沉默片刻道:“在客栈休息。”她嗓音忽而甜软,“仙子可是有事要与尊上商量?”

那头凌曦仙子淡淡笑了一声:“阿秾,别耍小聪明。”她听出她有套话的打算,撂下这一句半警告的话,很快便转移了话题,“那个凡人女子,你还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吗?”

也不知是凌曦每每提起曲苏时,那语气总是轻慢中透着不屑,还是近来她几次三番都用了“下手”一词,阿秾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浓浓的不舒服,她攥紧了手里的食盒,嗓音清越,吐字清晰:“近来就我观察,曲苏有些地方,并不似仙子说的那般。”说完这句,她突然又有点懊悔,飞快道,“她并不是那种恬不知耻勾引尊上的坏人。”

凌曦仙子在那头笑了:“阿秾,或许这些日子朝夕相对,曲苏确实对你不坏,但你说出这样的话,可还记得炁渊之中对你百般照拂的清潋神女?”

阿秾忽地沉默,就听凌曦仙子又道:“就算曲苏真不是那种勾引媚上之人,但她身为一个凡人不知深浅,故意与青华大帝走得很近,总是不争的事实。自来仙凡有别,他是上古神祇,享万年清名,若他被一个凡人扰乱神智,做出不理智的事,你可知这会给六界带来多大的灾祸?”

阿秾不再说话。

凌曦仙子道:“这两日京城会有异动,阿秾不妨多留些心,说不准届时不用你做什么,我们也能达成目的。如此也不辜负玉帝对你我的信任,更不负昔年清潋神女对阿秾你的救命之恩。”

传音海螺突然寂静,显然那头的凌曦仙子已经关闭了海螺,去忙自己的事了。

凌曦的意思是让她伺机而动。

她仍然想要曲苏的命。

阿秾脚步沉重,耳边不停响起凌曦刚刚说过的那些话,忍不住轻声辩驳了句:“清潋姐姐若还在世,就算亲眼看到尊上心悦别的女子,也不会……”

从前在炁渊时,清潋姐姐曾经对她说过:“阿秾,杀人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反而可能制造更多祸端。遇到事情别冲动,好好想一想。”

清潋神女从不是滥杀之人。

但凌曦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尤其这其中还有玉帝的授意。

但脑海里突然响起了另一道清亮含笑的女声:“阿秾,做一只好妖。”

阿秾嘀咕了声:“凡人真的很烦!”

她加快了脚步,边走边想,她当然知道要做一只好妖。她本来就是一只心善的好妖,不然青华大帝也不会这些日子都任由她跟着,哪怕来了雒城,也从未提过让她去找从前说过的怨妖朋友。

这说明在青华大帝心中,明知她当初是撒了谎,但也知道那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她其实是一只相当乖巧可靠的小人鱼。

相当乖巧可靠的小人鱼进了客栈,飞快攀上楼梯,转眼便到了曲苏的房门前。她敲了两下门板,正要推门而入,冷不防门突然开了。

青玄不知何时换了一袭雪色衣袍,墨发微散,见是她来,也不惊讶,从她手里接过食盒,道了声“辛苦了”,便当着她的面,又将门带上了。

阿秾:“……”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与曲苏秉烛夜谈,可青华大帝压根儿不给她近身的机会。

这注定是一个孤单又难眠的夜!

雒城是三朝古都,雒城皇宫曲径回廊,雍容豪奢,且有许多不为外人知的暗道密室。

但不论是几日后就要登基的容璟,还是苦心孤诣多年的皇后娘娘,或是此刻正被那个七星锁妖阵困得一步都动弹不得的盛燚,他们对这座皇宫的了解,都远不及此刻正沿着密道莲步轻移款款走向武库最深处的令月公主。

想到这儿,令月公主忍不住笑出了声。

盛燚怕是做了鬼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两个凡人弄到这般狼狈的境地。

小公主身子羸弱,不过走了这小一段路,已然汗湿全身,额头鬓角的碎发也都沾上一层细汗。身姿娇弱的少女在最后那道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了吐息,她闻到自己周身散发出的轻微汗味儿,纤细的手指尖攥紧身上镶珠缀玉的层层宫衣,嫌厌地皱了皱眉。凡人就是肮脏,稍有动作,就要出一身臭汗,若不是这个身份刚好能派上用场,她真恨不得当即从里到外扒了这身皮子才清爽。不过好在用不了一时片刻,一切都会有个完美的了结。

推开沉重的黄铜大门,锁妖阵内,姿容俊美的少年盘膝而坐,浅黄色的长袍破碎不堪,遍布脏污,墨色长发没有了抹额束缚,纷纷垂落在他的肩膀、膝头,在七星锁妖阵冰冷的蓝光之下,竟然隐隐透出妖异的红光。

小公主紧紧绷着的面皮在看清少年的发色时,微微抽搐了下,很快又恢复了少女独有的天真与高傲:“你就是哥哥锁起来的那只妖?”

盛燚半阖着眸子,盘膝而坐,听到这话,墨而卷翘的眼睫轻轻掀动,却并未抬起眼去看来人:“从前听闻公主殿下活不过十六岁,长居扶风松鹤观,故而从未往心里去。如今看来,是我有眼无珠,疏忽了。”

小公主冷冷一笑:“好大的口气。哥哥是真命天子,自然有满天神佛庇佑,岂是区区一只妖物就能轻易迷惑的。”

盛燚道:“听说殿下回宫后,每日睡眠都不足两个时辰。”盛燚语意温柔,仿佛句句都是关怀,实则字字都在嘲弄令月公主不是久活之人,“毕竟才刚过生辰不久,殿下还是多爱惜些自己吧。”

令月公主却并未露出预料之中的惊怒:“盛燚,你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不该先好好想一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吗?”

这是令月公主踏进门后,第一次亲口称呼盛燚的名字,她咬字有一种奇特的韵律,令烛龙隐隐觉得熟悉。他面上毫无流露,“哦”了一声:“那么依照殿下的意思,我该怎么想?”

“今日午后,哥哥已经下旨昭告天下:罪人盛燚,率叛军突袭皇宫,杀了两位亲王、敏贵妃、六皇子。宋少监为保护太子,不幸身亡。太子天命所归,与禁军统领一起剿灭叛军,诛杀罪人。”令月公主不慌不忙地说着,那张寡淡苍白的脸,如同一张戴了太久而显得僵死的面具,不论说什么话,都是近乎相同的神情,“盛燚,为了杀宋千意,你害得盛家上下三百余口要陪你一起死。”

“啊,是我忘记了,你本就不是人,怎会懂得人间亲情的羁绊呢?”

盛燚就在这时陡然抬起了头:“我确实不是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有胆子来这里挑衅我?”

七星锁妖阵将他牢牢钉死在原地,盘膝而坐看似姿态优雅,其实是被大阵所困之人所能找到的痛苦最少、也最不狼狈的姿态。但盛燚突然发难,瞬间抬眸朝令月公主望来时,双眸瞬间爆发出火一般的亮光,一抹人首蛇身的残影自他身后一闪而过,巨大的蛇尾闪耀着火焰般鲜红的鳞甲,以横扫千军之势,朝小公主甩尾而来,眼看就要将她掀翻在地。

然而就在蛇尾距离令月公主仅有半寸距离时,盛燚的脸上突然闪过几缕裂痕,如同一块被焚烧殆尽的炭,这副凡人的肉身无法承受体内过于磅礴的力量。红光忽明忽灭,盛燚双手抱头,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啸,巨大的蛇尾幻影如同一条被人勒住的麻绳,只在令月公主面前晃了一下,又倏然消失在盛燚的身后。

小公主一动不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缓缓浮现一抹僵硬而诡秘的笑:“这可是七星锁妖阵,就算你是妖神后裔,也要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阵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七星锁妖阵在仙界早已失传多年,只因这阵残忍恶毒至极,名为“锁妖”,实则是一种虐妖、杀妖的恶毒法门。妖被放入此阵后,七星定魂钉在同一时间打入魂魄之中,许多妖不得不运转全部妖力,只为削减这种神魂俱裂的痛苦。妖力弱小的,许多都在这个过程中妖丹破裂,爆体而亡;妖力越是强大,在这阵中所受的痛苦越多,之后就算被放出阵外,也往往妖力枯竭,再无继续修炼的可能。

万年以前,七星锁妖阵大行其道的千百年里,许多强大的妖自阵中逃脱,最后都选择自杀了断。

但盛燚毕竟不是普通的妖,他是妖神后裔,世间最后一尾烛龙,妖力深厚,常人难以想象。在这七星锁妖阵里,就算被困上千年,也不会妖力枯竭,因而确实如令月所说,只要他被锁入此阵,之后的每一天,都会是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痛折磨。

盛燚克制着这具凡人躯体逐渐带来的疼痛,缓缓放下双手,朝令月公主看去,双眸之中,灼烧的红光与冰冻的蓝光交替闪现,最终连同眼白一同变成黑夜般的幽深墨色,他的声音忽然变了,像是来自更为空阔辽远的空间:“为了见我一面,凌曦仙子竟然纡尊降贵,夺舍了这病秧子,又哄骗容璟摆下如此阵仗,实在令我惶恐。”

这世上懂得绘制七星锁妖阵的人本就不多,更少有人能仅凭他刚刚展露的残影就一语道破他妖神后裔的身份。

尤其她喊他名字最后一个“燚”字时,那种独特的咬字韵律,实在太令他感到熟悉了。

令月公主面色平静地望着他半晌,薄而小的嘴唇,缓缓咧开一抹笑:“烛龙。”

盛燚双眸尽被深不见底的墨色覆盖,那是一种绝不属于活物该有的幽深邪恶,那是传说中可令日月无光天地变色的一双魔眼:“九重天待得不舒服吗?还是哪怕清潋已死,整整五百年间,凌曦仙子仍然没能得到尊上的心?”

令月公主的面皮几度**,毫无血色的唇甚至溢出鲜血,随后口齿有些模糊地道:“你还是和当年一样,自大,狂傲,令人恶心。”

盛燚看到她顺着嘴角不停淌下的鲜血,唇角扬起悠扬的笑弧:“这副身子骨柔弱得很,凌曦仙子用时,还请多怜惜些。”

令月公主如同一只被隐形的线牵动的木偶,肢体僵硬地挪步上前,望着盛燚道:“我若真死在这里,等容璟来了,你说他会怎么想?”

盛燚面色不改:“一旦脱离这肉身,你的行踪很快就暴露,届时哪怕你是赤帝的女儿,玉帝也会亲自问责。”凌曦很清楚这一点,也最忌惮这一点,否则以她的心思,若能多一个法子快点至他于死地,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小公主身体虚弱,头发也稀薄,勉强固定在发间的红玉镶金步摇,随着她转身的动作摇摇欲坠,她盯住盛燚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似乎对这个突然想到的法子心动极了:“他亲眼看到你杀宋千意时,就已经发了狂,若是让他看到唯一的胞妹再死在此处,你说,他会怎么做?”

盛燚仿佛全然没听到她说的话,唇际的笑更灿烂了:“那天我看到了,青华大帝就在这城中,身边还跟着一个凡人女子。说来也奇了,哪怕从前在炁渊时,面对清潋神女这数万年来唯一的爱徒,我也没见尊上对她那样笑过。”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仿佛自己也有几分惊讶,“尤其尊上还为她撑伞,那伞歪得没边儿了,几乎全遮到了那女子身上。”

盛燚“啊”了一声,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令月公主此刻的面色,尽管这般被凌曦操控着神魂,她已鲜少能做出鲜活的表情:“该不会,你早就知道了吧?”盛燚低笑出了声,少年清越的嗓音格外好听,“五百年了,凌曦,你还是那么胆小,从来只敢背地里捅刀子。从前面对清潋是这样,如今对着一个凡人,仍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真是半点长进也没有。”

令月公主苍白的脸上缓缓显出几缕黝黑细小的裂纹,如同一只摔在地上的瓷娃娃,那裂纹随着她说话和表情,正在不断扩大,那是体内魂魄力量太强且不加控制的结果。

盛燚的目光在令月公主的面庞缓缓游走:“你这般痴恋青华大帝,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天界四千年,以他那样的性子,他若是有心,早就看到你了。”说到这儿,他不禁觉得有趣儿极了,“对他来说,不论是从前的清潋,还是如今的你,都不过是个看着脸熟的路人罢了,甚至还不如他对我的印象更深一点儿。”

令月公主近乎空洞的双眼凝在盛燚的脸上:“你在得意什么?五百年前,你为了兰昱尘能安然渡过第十世的劫难费尽心血,竟然连本命髓晶石都拿出来给了清殊真人,只换来那么一条似是而非的谶语。若不是你这般愚鲁,不计后果为他牺牲,我也没法在你是凡人之躯时,强行用这阵逼出你的真身。”

盛燚面色阴沉:“你拿了我的髓晶石。”若没有髓晶石,七星锁妖阵根本不会对他这个凡人的躯壳生效。

“是呀,清殊真人心悦我,临死前,那块髓晶石可是他跪在我面前,双手奉上的。”虽然姿态僵硬,但从小公主微微扬着的下颌不难看出,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完成得实在漂亮。

“可惜,你这般倾心相待,又换来了什么呢?”凌曦望着盛燚的双眼,流露出淡淡的同情,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容璟在意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宋千意,不是你。宋千意活着,他便高兴快活。他们两人君仁臣忠,预备携手共建太平河山,甚至连这皇位都不着急去争;宋千意死了,他觉得一剑捅死你都不解气,听我说起这世界上还有七星锁妖阵这样完美的阵法之后,不用旁人动手,他亲手放了自己整整三碗血,就为能让你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每一刻,都身受剜心剔骨之痛,非死不得解脱!可惜呀,以你身为烛龙这通身神力,想死都没那么容易。兰昱尘对你,还真是狠心至极。”

盛燚苍白的脸上显出红焰,他紧紧咬着牙根,几乎是用牙齿反复碾碎了才说出那句话:“是你挑拨离间,玩弄人心。”

少女咯咯笑出了声,凌曦未与这具肉身好好磨合,因此这些日子,不论做什么神情,令月公主那张幼小而单薄的脸,看起来都僵硬怪异极了,甚至因她笑得夸张,公主的脸颊、前额迸出更多碎裂的痕迹:“你与容璟相识十几年,而我与他相处不过短短几天,若我三言两语就能挑拨了你们十几年的感情,那么盛燚,你觉得你和他之间,可还有什么情谊和信任可言吗?”

“容璟从未将你当作至交好友,何用我一个远地归来的妹妹挑拨,凡人的心本就肮脏卑劣,若说玩具……”凌曦缓缓走上前,伸出手,拍了拍少年苍白却俊美至极的脸,“还是你更好玩。”

“论心思歹毒,我确实比不上你。”盛燚死死盯住她的脸:“就因为嫉妒清潋成了青华大帝的弟子,几千年来你处心积虑非要置她于死地,甚至不惜害死炁渊数百怨妖的性命……”

“你又有多喜欢清潋?”少女轻软的嗓音渐渐变得尖锐,“我从未有把她当作朋友。你这个与她相处整整三千年的战友,还不是在她最惨最可怜的时刻倒戈相向。只能说是她自己太蠢,德不配位,自招灾祸!”

盛燚冷笑一声:“当年答应与你联手,并非因我恨她,那时我一心想捣毁炁渊,不论挡道的是谁,都得死。”

“够狠、够狂,所以我当日才选中你当伙伴。”小公主尖啸嘶哑的嗓音道,“当初炁渊一事,我玩得那么舒心,说来也多亏有你。如今要眼睁睁看着你被一个凡人困在这里,永生永世不得逃脱,还真有点舍不得了。”

盛燚容色冰冷,毫无迟滞道:“你擅自下凡,强占凡人躯壳,使用禁术强拘妖神魂魄,你身为仙人,从未做过一件有益天地之事,却比任何妖魔都更卑劣!青华大帝就算再孤寂十万年,也不可能心悦于你,就算我今日身死,炁渊的秘密也不会永沉地下,以尊上之智,终有一日能窥破你费心隐藏的秘密。”

令月公主瞬间出手,在他脸上甩了两个巴掌,力道之大,甚至一只手腕反折过来脱了臼。可她面上丝毫没有痛苦之色,毫不在意地换了一只手,捏住盛燚的脸,强迫他抬起下巴,好好看着自己:“将死之人就别瞎操心了。”

她挑动眉毛,如同死人一般僵直的目光闪过一丝自得的光:“我乃赤帝之女,太阴元君首徒,玉皇大帝宠我这个外甥女更甚他自己的亲生女儿,除了我父亲,五帝四圣谁见了我不得和颜悦色,就算青华大帝从前眼里看不到我,往后千年万年,总有一天,他心里会有我一席之地,我有的是耐心等。我不像你,说是什么妖神后裔,却没有父母宠爱,没有族人关照,更无仆从追随。你算什么妖神,九重天上从前能有你一席之地,全赖青华大帝对你心怀怜悯,你还真当自己是个神了?”她陡然松开了手,宽袍广袖一拂,朱红色的冰冷布料刮擦过盛燚苍白的脸,“传说中的章尾山之神早就死了,什么天下最后一条烛龙,如今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锁在这阵里等死的一条臭虫罢了!说了这么多,其实早就想告诉你来着。”临走前,凌曦微微转身,七星阵冰冷的光在她脸庞洒下一片幽幽蓝色,她的眸光落在少年微垂的脸,哪怕到了此刻也仍然倔强不肯弯折的脊梁,“你这般为兰昱尘,哪怕亲眼看着他这一世只将另一个人视作莫逆之交,约莫还在感念从前在天上时他很维护你吧。你以为他平顺度过这一世的劫,再回到天上,不论经历多少,你与他都能回到从前?那次你故意打翻八宝琉璃盏,放走那只大妖,你以为兰昱尘替你扛下此事,主动向佑圣元君领受刑罚,是真心想维护你?大约是你从未得到过,所以对于旁人的一举一动,都想得太多了。”朱红色的宫装层层叠叠,将少女寡淡的面容衬托得如同一尊线条平缓的玉雕,但那平缓叙述语调里难掩的愉悦,却让烛龙如坠冰窟,严寒彻骨:“你闯祸前不久,有一次我师父与旁人谈及兰昱尘,说如他这般凡人修炼成仙的,若想在修为上再有精进,难比登天。除非他如万年前的那个人,犯下大错,下凡历劫,如能看破心劫,修为和仙阶涨十个境界都不止。那天与师父聊起此事的那位仙友,刚好与兰昱尘相交颇深。现在,你还觉得兰昱尘从前对你至真至诚吗?不论从前九重天上,还是如今凡间一世,烛龙,许多事都是你太当真了。人家不过演演戏,你就把整颗心都巴巴儿地奉上。我亲眼看着,都有几分心疼你了。”

朱红宫装的背影消失在黄铜门外。

一片寂静,唯有以他灵魂滋养的七星骨钉闪耀着晶莹剔透的蓝光,烛龙静静坐在原地,他就那么低垂着头,一片漆黑的双眸半阖着,眉心却渐渐显出一抹紫红色的火烛之痕。

身在皇城根儿脚下,吃瓜自然是第一手的资源,对于曲苏这样的吃瓜大户,尽管吃烤肉那日因为没打伞着了凉,但身边有阿秾和青玄这两个家伙在,她轻易不会错过任何消息。

前一晚贴了青玄给的驱寒符,第二天晌午醒来,曲苏就感觉周身轻快,病已好了大半。

为了照顾曲苏,三人这一天并未外出,而是从隔壁三味斋叫了热锅子。曲苏虽然嗜辣,这时却不敢贪嘴了,阿秾问她口味,她懒洋洋说了声:“吃番茄汤吧。”便靠着软垫坐下等饭菜上桌。

若说前一晚着了凉还放纵饮酒有什么后遗症,那就是头疼。

曲苏自手边端起一杯热水喝了两口,嘀咕道:“好像忘了点什么事儿……”

一旁青玄原本自进屋起,就一直微微垂着眼,听到这话,正在倒水的手微微停顿:“忘了什么?”

曲苏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她往日极少醉酒,但这个动作却有几分熟悉,仿佛昨晚她不止一次这样做过。脑中飞快闪过几幅画面,曲苏目光微闪,转以手肘撑住桌沿,单手支颐,目光在青玄的面孔流连,一边缓缓道:“想不起来了。”

青玄微抿着唇,那神色说不上是怒还是恼,至少曲苏是半点看不出来,但她心情依旧很好,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不由向青玄的唇瞥去:“好像昨晚的甜点不错。”

青玄侧眸看向她:“甜点?”

“嗯……记不大清了。”曲苏唇角轻翘,店家前一晚得了叮嘱,特意将她的房间烧得很暖,曲苏身上穿得并不厚重,仍然脸颊透出淡淡粉晕,看起来不仅毫无病容,甚至还有几分近来面对着青玄时少见的亲近温和。

青玄正欲说什么,房门外有人敲了两下,是阿秾带着隔壁三味斋的伙计回来了。

炭火点上,锅子架好,各样肉食蔬菜连同三味斋特色的麻酱烧饼一同端了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鸳鸯锅一边奶白,一边鲜红,这情形令人觉得熟悉,唯一不同,就是今日这两样都不是辣锅。

青玄似乎也记起来了:“敞开吃,今日这顿本尊请客。”

曲苏笑睨了他一眼:“还是省点花吧。你那银票,前几天不是才给了阿秾许多?”

阿秾摇了摇脑袋,她的目光全落在面前的热锅子上,接话却接的别提多顺畅:“花不完的。你也不想想尊上是谁,若他能花得两手空空,除非这天下间没有银票了。”

曲苏顿时笑出了声:“你这话说得好像他银票全是偷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秾闻言,面露怒色看向曲苏:“你又给我挖坑!”

青玄却在这时道:“今晨出门,听外面那些人说起,盛燚性情癫狂,在宫中连伤数人,还杀了宋千意。”

阿秾在一旁补充道:“然后据说昨晚盛家连夜被抄家了。宋千意他爹连夜进宫说是想给收殓尸体,但人被容璟扣下了,说要以国礼下葬。”

曲苏见阿秾说八卦时双眼都一刻不停望着锅子,便率先用公筷夹了一片涮好的鲜鱼片到她碗里,一边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我这一病,竟然错过这么多好戏。”她突然想起前一日青玄向她讲起的那两句谶语,“我怎么觉着,盛燚杀了宋千意这事儿,好像正好应了容璟的命劫呢?”

青玄微微一笑:“命劫这种事,只能顺其自然,刻意消解,往往弄巧成拙,徒增灾祸。”

曲苏道:“看得出来,盛燚和宋千意一直不大对付,但也不至于闹到出人命。”

阿秾一向怕烫,夹起鱼片时,那香气让她口水直流,但也不敢立刻放进嘴里,一边鼓起两腮连连吹气,一边接着道:“宫外传出的说法是,宋千意是为了替容璟挡刀才死的,算是对大周尽忠,是有功之臣,所以容璟嘉赏了宋千意的爹,好像还给升了官。”

曲苏问青玄:“那盛燚呢,被关起来了?”

青玄道:“众说纷纭,我让阿缎进宫查探去了。”

曲苏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阿缎来了!”

青玄语气淡淡的:“让他来,是因为他可以幻化成体型娇小的雀鸟,就算仙、魔在场,也难觉察。”若是身边有更合适办此事的人选,他也犯不着连着两次都向紫微借人用。

曲苏叹了一口气:“可怜的阿缎,出差都吃不上一口热乎饭。”

阿秾看向曲苏的眼神透出几分怒其不争的鄙夷:“你怎么总是关注与你不同种族的男子?”阿秾本意是为曲苏好,在她心里,曲苏身为一个凡人,不论是爱上青华大帝,还是爱上一只绶带鸟,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尤其前者,那不仅是没有好结果,简直是可能引发天崩地裂的可怕后果。远的不说,凌曦仙子那儿,她暂且替曲苏糊弄过去,可这往后呢?等她回了罗刹江,凌曦仙子若是得知她与青华大帝已经发展到昨晚那般地步了,怕不是要当场活撕了曲苏?

玉帝那儿也不好交代啊!

故而阿秾说这话时,咬着筷子尖心事重重,完全没注意到青玄听到这话,脸色当场就是一变。

曲苏却没去专门留意青玄是什么脸色,她一心一意都在逗阿秾:“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再关注阿缎,对他也没有对你好啊。”

曲苏一边给自己夹菜,一边例数道:“这一路上,我请你吃过多少好吃的,带你逛过多少个铺子,还给你买了那么多好看的衣服,这些我可都没对阿缎做过。”

阿缎那个小可怜儿,可能唯一一次,就是沾光吃了两个羊肉馅饼,就这还被阿秾嫉妒上了。

青玄的脸色又是一变,不久前与紫微的对话历历在目,本以为曲苏待他诸多温柔,可听曲苏这么一说,好像这一路上他与阿秾的待遇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时之间,青玄看向小鲛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曲苏可以做到完全忽略饭桌上另一个的反应,但阿秾做不到,或者说,妖的求生本能不允许她这样。意识到青华大帝此刻心情不佳,阿秾瞬间垮下肩膀,闷头吃饭,别说吭声,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尊上这是嫌她话多,阻碍他和曲苏之间的感情进展了。

尽管阿秾简单的小脑袋瓜儿明显少转了好几圈,但世间万事殊途同归,小鲛人最终领悟的道理,也算到点儿上了。

曲苏的心思却顺着阿缎,又转回了盛燚和容璟这一对上:“我怎么觉着,若容璟一直没有对外宣扬他如何处置盛燚……”

青玄道:“烛龙没有死。”

烛龙若死,不论渡劫是否成功,这一世总归是结束了,紫微那边早就做好安排,只要他回归本位,九重天上自有人会替他将人扣住。

曲苏吃了口番茄锅涮出来的菌菇,虽说味道怎么也比不上辣锅刺激,嘴里总算能尝出点鲜味儿了。她摇了摇头:“我是想说,就那天咱们在书房外看到的情形,容璟心里还是很在意那个宋千意的。不管烛龙是因为什么缘故把人杀了,这件事都不可能轻轻揭过。”

青玄道:“我让阿缎去寻烛龙踪迹,倒不为别的,而是……”

曲苏道:“你觉得烛龙不对劲。”

她早就看出青玄在迟疑什么。青玄那套逻辑,她清楚得很,烛龙若是死了,对他来说,算是喜事,总算能当面问话了,那么他这一趟在人间的旅程也就到头了。烛龙若一直活着,这事才叫不好办。但依照她对青玄的了解,他心里再不喜,也不会介入其中,干涉凡人的生死,因而能让青玄出手,就说明烛龙这家伙身上还有别的秘密。

青玄倏然一笑,他平日里极少露出这样的笑容,只是极浅淡的一抹笑,却几乎让曲苏这样也算阅尽天下美色的人,都不禁看得一愣,不禁在心里悄悄骂了句娘。

青玄笑倒不是为别的,而是曲苏总会在不经意间与他心意相通。

青玄道:“最迟今晚,若连阿缎都找不到烛龙,我会亲自出手。”

曲苏点了点头:“明白。今晚有行动,那晚饭得多吃点儿。”

青玄被她逗得又是一笑:“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们可以在客栈等我。”

阿秾的关注点还在晚饭的内容上:“今晚吃什么?”

曲苏夹了麻酱烧饼到她碗里:“你那么爱吃鱼,河豚捞面吃不吃?”

阿秾连连点头,然后又凑近曲苏,在她耳边小声说:“待会吃完饭,我有话跟你说。”

曲苏不知道这小人鱼又在动什么歪脑筋,但她这些日子早就习惯了和她斗智斗勇,点了点头道:“行。”她朝青玄的方向眨了下眼,“就咱俩玩,不带他。”

小公主受惊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皇后聚集太医院上下会诊,几次传来的消息都不大好。但容璟只隔着屏风站了一会儿,便又离开了。

他不通医理,但从几个太医脸上的神情不难看出,公主约莫是挺不过这一关了。短短几日,这座皇城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令月病重垂危,只是让本就沉闷的皇宫更添离愁。

容璟突然想和人说说话。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抖落,几乎让人看不清前路,容璟遣散了跟在身边的宫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竟走到了这两天他一直回避的那个地方。

武库之中,灯火幽暗,在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甬道里,只有他一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他自怀里摸出那把钥匙,打开了最后一道黄铜门。

他亲手将盛燚放在七星锁妖阵那日,他还记得盛燚闭着眼沉沉睡去的样子。那双漂亮得不成样子的眼睛,没有了平日里那般神采飞扬,也没有了一贯的不羁跋扈。

许久以前,他的母后曾对他说过,盛燚虽骁勇善战,但桀骜不羁,心思诡谲,背后又有整个盛家军为其撑腰,远比宋千意更难掌控。

幼时,他也不喜欢盛燚,甚至处处疏远他,但后来随着相处久了,他渐渐发现,盛燚看似脾气火爆,性情叵测,却唯独在与他相关的事上,极有耐心,从不会撂手不管。他不敢做的,盛燚替他做了;不敢说的,盛燚替他说了。在这风波暗涌的朝堂之上,盛燚永远挡在他身前。

如果说宋千意是他的知己,那么盛燚更像是能够为了他风里来火里去的利器神兵,他永远是最可信的,最锋利的,冲在最前方的。

但利器永远也只是利器,他猜不透盛燚在想什么,盛燚也从不与他交心。

他一直不明白因何如此,却在宋千意死的那天彻底醒悟,他与宋千意与这世间万物于他盛燚而言,不过一场游戏而已。

谁会与游戏里的人交心?

容璟不知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推开面前这扇门,可当他将门彻底打开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

眼前的人是盛燚,可又全然不像他记忆中的少年。他一袭锦袍脏污得看不出底色,比火焰更鲜红的头发肆意蜿蜒,如同数条彼此纠缠却看不出头尾的蛇;他的皮肤遍布着裂痕,像是被火器烫伤一般,红肿之中透着焦黑;眉心正中不知是什么缘故,竟然生出一抹紫黑色的烛火烙痕。而当他抬起头朝他看来时,那双被无尽的黑彻底包裹的双眸令容璟惊愕出声,可更可怕的还在后头,随着他这一声扼在喉咙里的惊呼,盛燚的身后竟然显出一条巨大的蛇尾之影。

盛燚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动,他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身穿龙袍站在面前的男子,缓声道:“恭喜,终于除去心腹大患,达成所愿的感觉如何?”

容璟的目光自盛燚身后的蛇尾收回,落在他遍布着奇怪裂痕的脸上:“你为什么……”

盛燚面上浮现淡淡的笑容:“是你用符咒制服了我,亲手把我锁在这里,阵成所需的三碗人血是你主动奉上,难道那绘阵之人,未曾告诉过你这七星锁妖阵的威力吗?也没有告诉你,我究竟是谁吗?”

容璟嗓音干涩,饶是他身为男子,面对盛燚身上的伤痕和身后那巨大的蛇尾暗影,也有些不知所措。说是暗影,但其体型之大就令人不敢忽视。那蛇身上铁甲般的焰红鳞片和脊背处耸起的奇怪脊骨,却比任何实物都更清晰可怖。

容璟突然开口:“你是上古传说中的烛龙?”

容璟自幼博学多识,能认出他的真身并不奇怪,盛燚有几分懒洋洋地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上古烛龙也被你锁在这儿动弹不得,容璟,你这应该也可以“名垂青史”了。”

“你既然是上古之妖,为何要来祸乱人间?”容璟被他到了这种地步仍然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他甚至忘记了凡人面对妖物的恐惧,自大门朝里飞快走去,边走边道,“你究竟将这一切当作什么,将宋千意当作什么?来人间体验的游戏,供你虐杀取乐的玩物?在你眼里,究竟将我们看作什么?”

“游戏……”盛燚将这两个字咀嚼在唇齿之间,缓缓重复了几遍,随即发出一声叹息,“是啊,大概将一个游戏玩得如此失败的,也只有我这种废物了。”

“你是妖,你有百年千年可以浪费,所以你想走就走,想杀就杀,那活着的人呢?”容璟抬手摁住大阵旁边石壁上的第一块圆石,这是令月公主曾经教过他的,“活着的人就活该为你痛苦吗?”

七星锁妖阵的第一盏星灯忽而明亮,端坐在大阵之中的盛燚却似乎浑然不觉,连脸上那种随意又慵懒的神情都没有分毫改变。

“痛苦,谁会因我痛苦?”他的声音如同许多年前他们三个都年幼时,静静坐在不妄山上一处温泉里,听到的松涛风鸣,好听极了。但他此刻却说着最无情的话语,“宋千意可能会,他总是很好骗,可惜他死了。对了,他满心欢喜背着那张琴到了梅园时,还以为会见到的人是你,容璟,你都没看到他转过身却看到来人是我时的样子。”

容璟双眸颤抖,眼中赤红一片,他不明白为什么盛燚还能这样泰然自若,人间一世于他而言,当真如过眼烟云。

那他若再也回不去,只能留在这里,他还能做出这样的表情吗?容璟抬手,旋转后面几颗圆石。

盛燚蓦然变了神色,大块的血污自他身后的蛇尾残影中涌现,又逐一出现在他的肉身上,那双宛如魔魅的幽黑双眸,几度隐隐显出火光,最终又如同被风扑灭的烛火一般,再度归于沉寂。七星锁妖阵不愧是世间最厉害的锁妖阵法。

容璟死死咬着牙关,却控制不住眼角泛起猩红之色:“是我错信你……”

“对。”盛燚点了点头,“是你错信我,把独属于你们两个人的秘密告诉了我,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亲手杀了我这一世最想杀的人。”

容璟死死扣住圆石的手指早已鲜血淋漓:“为什么?”

他已问过盛燚许多遍这个问题,但每一次盛燚都没有好好作答,他转过脸,看向盛燚时,双眸冰寒,宛如在看一只死物,却仍然没能控制飞快落下的泪滴:“我最后再问一次,为什么要挑中我?”

“这么难过啊……”盛燚没有错过那滴眼泪,低喃了句。

七盏星灯已经亮起六盏,整个暗室亦被映照得宛如星空倒映,蓝色的光照映在盛燚的脸上、身上,越来越多鲜红的血液自他口中、身上几处大穴淌出,可他除了显得有些疲惫,似乎一点儿也不会觉得疼。

“你从前帮我那么多……”容璟只觉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那么艰难,“十三岁那年,你替我挡了那支涂了乌头的毒箭。”

“那次还真挺好玩的。”烛龙将口中的血水啐在地上,眉眼轻佻,“我记得,你当时特别感动,军医又迟迟不来,你都要急哭了。”

“十五岁那年,贵妃在我母后派人送来的饮食里动了手脚,阿意用银针试过,说是没事,你坚持先替我吃……”容璟看着盛燚的眼神透出几分茫然,“尽管后来太医及时赶到,你也昏迷了七八天,从那之后,你的胃一直都不大好。”

何止是不大好,事实是,他这副身体的肠胃被带有腐蚀性的剧毒侵蚀,当时的情形,说是肠穿肚烂也不过为。之后几年,私下里避开旁人时,他都更偏爱用一些粥食,也是这个缘故。烛龙却幽幽笑了一声,仰着脸道:“我可是烛龙。区区断肠草,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凡人罢了。”

“为了替我拦下白帝城主的那封奏折,你折损了数名自小与你一起长大的死士。”

烛龙双眸微张,似在看着盛燚身后虚无的上空,但这里是地下,目所能及之处,只有望不尽的黑暗:“他们……对我确实忠心耿耿,但凡人的命,就如同草芥,不值钱……”

“宋潜也和你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他在你眼里,也同样命如草芥,不值钱吗?”

“他,不一样。”盛燚已经连说话都非常吃力了,提起宋潜的名字,眉眼间却浮起淡淡的笑,看起来仿佛透出无尽的欢喜,“毕竟,杀了他,你会非常难过。”

“所以你是看到我难过觉得好玩,才玩了这么一场游戏。”容璟堵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翻涌的血腥气。他的手落在最后一颗圆石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是啊,人间一世,我只为你来这一趟……”盛燚瞥了他一眼,唇角轻翘,缓缓吐出积蓄的最后一口气:“不过,那个画阵的人骗了你。”

容璟转过身来,脸色木然,不用盛燚多说,他也看得出来,或许是令月跟着老道长学艺不精,或许因为盛燚实在特殊,真身是上古烛龙,这个锁妖阵尽管让他痛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也不能真将他怎么样。至少从盛燚的神情来看,他对于这个阵毫无畏惧。

盛燚看着容璟的脸,眼前的景象已经有些模糊,他甚至看不清容璟的眉眼,只是这样迷迷蒙蒙地望去,愈加觉得他的轮廓像极了从前在天上时的模样。明明生得温和清雅,却永远板着一张脸,哪怕与旁人穿了一模一样的白色法衣,他的衣领永远紧紧束至脖颈上方。刚认识兰昱尘时,盛燚最讨厌他那副模样,就算自到天界就跟着青华大帝做事,也用不着从姿态到气质都与他有几分相似吧。

那时他也真会气人,当面也规规矩矩称他一声“兰仙官”,背过身却促狭地喊他“小古板”,有一次还真被他给听到了。当时连他自己都有几分尴尬,可却不见他有半分怒意,甚至连一句当面刻薄的话都不曾说过。那天之后,他就知道,兰昱尘整日里一副君子的模样,看起来是个“小古板”,但其实并不是真如青华大帝那般清冷出尘的性子,反而有几分在九重天上难得一见的温厚。

盛燚双眼迷蒙,目光落在容璟身上,却并不像是认真在看他,而是仿佛在透过他看着什么别的人,他缓缓道:“她骗了你,这个阵根本锁不住我的,等我待变回真身,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随着最后一盏星灯亮起,容璟低垂着眼,他不再看与他相距仅有几步之遥的盛燚,低声道:“那就滚回你的天界,从今往后,我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盛燚的笑声一开始很轻微,笑到后来,仿佛连他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听着倒像是在哭一般:“好,好啊!当年在天界好歹欠你一回,承君一诺,烛龙与兰昱尘,死生不复相见!”

火焰般的红发无风自扬,宛如数条吐着信的红蛇,盛燚眉心彻底堕为纯黑的火烛烙印瞬间爆发出灼人的光亮,巨大的蓝光伴随着红中透黑的火焰,瞬间冲破了七星锁妖阵连同整间暗室。容璟眼中的最后一幕,是那道由虚转实的巨大蛇尾将他卷起,一把朝外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