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多此一举(一)

大周至德元年的这个冬天,注定不太平。但对于雒城百姓而言,这场在后代史书上被称为“至德之变”的宫廷哗变,却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血腥与动乱,甚至还不如之后连下三日的那场大雪,更令全城百姓津津乐道。

就连曲苏这样自来消息灵通的人,也是直到事发的第二天傍晚,才从府衙门口贴着的告示得知:老皇帝前夜病危,授命太子七日后登基,并遣六皇子及其母敏贵妃,即日前往封地南樗。

天色灰蒙蒙的,天地间像是挂起了一床雪白的幔帐,不到片刻,鹅毛大雪遍铺全城。曲苏穿着斗篷,抱臂站在人群外沿,将那张告示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忍不住笑了一声:“真是病来如山倒啊。”

阿秾咕哝道:“谁当这个皇帝又有啥区别,至于挤成这样。”

曲苏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为了看个新鲜热乎的八卦,谁愿意大雪天出门呢。”

生命不息,八卦不止,尽在我辈啊!

阿秾不由看了她一眼:“就这么一张破纸,有什么好看的。”她揉了揉肚子,“有这工夫,还不如琢磨晚上吃啥。”

“吃烤肉啊!下这么大雪,不吃点大鱼大肉怎么御寒?”曲苏显然觉得这事不值得浪费时间深入探讨,“出门前我给青玄留了字条,让他去酒楼占位子了。”

阿秾原本听到前半句已经悄然加快脚步,听到后半句,险些原地摔个屁墩儿。曲苏眼疾手快,出手搂了她一把:“瞧你这点出息。”就吃个烤肉,也至于激动成这样?

阿秾眼睛里已经看不到曲苏了,拽着她的手道:“你说吃烤肉的那家酒楼在哪儿,占位子这种事,还是我来做比较稳妥……”

曲苏一双眼全放在街边那些开着的果子店糕饼店上,正在挨个“检阅”,仔细比较,顺嘴答道:“就客栈门口那间三味斋,离咱俩远着呢。”不然她也不会出门前把这件事交给青玄去做了。

曲苏还在往前走,突觉袖子被人死命扯住,不由啧了声:“再扯你可得给我买新衣裳了。”

顺着阿秾惊恐到近乎呆滞的目光看去,曲苏一扭头,刚好看见沿着雪白长街缓缓走来那人。

他穿着三人初到雍城时,曲苏在布庄为他买的那件墨色大氅,执一把青竹伞,步伐不疾不徐,却几乎转眼便行至眼前。天青色伞沿之下,最先映入曲苏眼帘的,却是那双浅浅丹色,微微抿着的薄唇。

曲苏第一次注意到,青玄唇间竟也生了唇珠。她从小就有唇珠,某次与几个师兄争吵不休,一位师姐经过时便说,从前她阿娘还在世时曾说,生了唇珠的人,吵架从不会输。

曲苏忍不住想,难怪从前每次吵架,两个人谁也不肯落于下方。

伞沿向曲苏站着的方向前倾,有些薄削的唇瓣微微翘起,绽出并不明显的弧度:“雪这样大,怎么不打伞?”

曲苏咽了口口水,目光不由自主向上溜,却陡然发现,这家伙不仅一双凤眸生得清亮绝尘勾魂摄魄,从这个角度看去,黑漆漆的睫毛根根分明,又卷又翘,简直让人忍不住手心痒痒,想要伸手去拨一拨才痛快。

“我出门前就说,今日雪肯定下得大。她偏不信,还说下雪也不打紧,反正还有斗篷的帽子戴。”阿秾忍不住在一旁小声抱怨。可这雪下得实在太大了,不光曲苏,就连她的帽子也早被雪打得透湿。好在人鱼不怕水,更不畏寒,她早就摘了帽子,干脆任雪淋个痛快。

可曲苏到底是凡人,若是再继续这么一路顶风冒雪走去酒楼,说不定要冻出毛病的。阿秾正在腹诽,冷不防抬眸,却刚好将青玄微垂着眸看曲苏的眼神瞧个正着。她忍不住飞快垂下了头,老天爷啊,如果她刚刚不是眼花,那就是尊上……

青玄手上的伞,已完全移至曲苏头顶,却不妨她眨巴着眼问他:“你怎么来这了?”

青玄微微凝眉,一时没领会她话里的意思:“想要在城中确定你的位置,并非难事。”

曲苏张了张嘴,若不是眼前这人生得实在太好,干扰了她的注意力,这话她打从一见面就要问出口了:“你没瞧见我留的字条?”

青玄沉默片刻,面上浮现淡淡犹疑之色:“听阿缎说了些天界旧闻,就赶来了这里。”

所以是没瞧见了。曲苏干脆摆了摆手:“没事儿,那直接去吃吧。”

青玄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阿秾。可阿秾虽然偶尔有些不通人情世故,这方面却反应一向灵敏,瞬时垂下眼,丢下一句:“我这就去占位子。”便不见了人影儿。

就是借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说,曲苏留那字条,是让青华大帝去占座啊!

阿秾消失得太快,饶是曲苏一贯心大,此刻突然只剩他们两个,还是这般肩碰肩、臂挨臂共伞前行,也忍不住生出几分不自在来。她忍不住揉了揉脸,却听青玄道:“冷?”

曲苏摇了摇头:“还好。”脑海里忍不住浮现竹伞倾斜时的景象,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将那幅画面强行逐出脑际,随口找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其实这雪虽然下得大,但最冷的并不是下雪,而是雪后初晴的时候。”

青玄道:“这雪来得不善。”

青玄说话一向简洁,曲苏听出几分不一般的味道:“你的意思是,接下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可紧接着,她自己也想到了,“恐怕不好的事,已经发生了。昨夜兵马入城,可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今天一早,守城官兵全是新面孔,就连雒城府尹也换了人……”

街头巷尾有关太子带兵逼宫夺了帝位的消息不胫而走。

青玄道:“不论如何,大局已定。从前的太子,很快便是周朝天子。”他看着不远处看不出边际的混沌天地,“烛龙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这会儿也该露出端倪了。”

曲苏拿胳膊肘戳了戳他:“有没有内部消息,分享一下?”

青玄似笑非笑道:“不如你先猜猜看。”

曲苏摸了摸下巴:“这宫变的事儿,不好说。反正我觉得,贵妃还有六皇子,估计是不能活着到封地了。”她琢磨片刻,又道,“老话说得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若是连六皇子也死了,我感觉下一个可能就轮到盛燚了。”

自古天子登基,都要先杀功臣。盛燚和太子关系走得那么近,这帝王之位来得突然,估计等太子回过味儿来,就该觉得日防夜防,兄弟最难防。不管怎么防,都不如人死了来得安心。

就是不知这盛燚心里有没有数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微微一顿,青玄问:“怎么?”

曲苏瞪了他一眼:“是我太笨,才想到这一节,尊上估计昨晚就料到了吧。”所以今天才这么高兴,还专门打着伞跑这么远来问她什么感想。

她能有什么感想?反正她和盛燚又不认识,他是死是活,对她而言,都不是紧要事。反倒是青玄,盛燚一死,应当会回归天界吧,他不正好能抓个正着。到时他想知道什么,逮着人直接问他就是。如此一来,他这趟人间游历,也该功德圆满了。

青玄道:“我让阿缎去了趟文昌帝君处。”他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忧,“兰昱尘比烛龙多了九世历练,最后一世,最难参破。”

曲苏道:“之前不是说,就连你也不能提前预知他们下凡历劫,会发生些什么。”

青玄道:“文昌帝君也不知详尽,此事一直由他座下清殊真人掌管,凡下凡历劫者,从他处,可以得到一条谶语。这些谶语若非情势特殊,寻常绝不允许任何人查看。清殊真人虽已羽化,好在他做事一贯仔细,这些东西都还留着。此事紧急,文昌帝君也就允了阿缎查阅。”

他伸出手来,黄纸朱笔,无形而显,上书:水火既济,不得而终。

曲苏看得直皱眉:“这什么意思?水火既济,是水火不容的意思吗?”

青玄道:“水火既济,本是一卦,得此卦者,一切谋望皆亨通,是大吉庆。”

曲苏忍不住啧了声:“文昌帝君亲手卜出来的,还是个上吉卦,岂不是说他这一世会很好?”

青玄目光微定,摇了摇头:“这一卦虽好,却不是上吉,而是中上。凡事盛极而衰,物极必反。尤其这‘不得而终’四个字……”

曲苏恍然大悟:“也是,他本来就是来受罚的,如果事事顺心,要什么得什么,那还受什么罚吃什么苦。”

青玄忍不住被她反过来推测的想法逗笑了:“是这个道理。但他若能坚守本心,看破迷障,这一世虽不太好,却也应当不会太糟。”

曲苏道:“那烛龙呢?”

青玄手上,又显出另一张字条,上面的字更简单:绝人路者,自绝于天。

曲苏倒抽一口气:“虽然我也不太能猜得到,他们两个具体会发生些什么事儿,但明显是他这个更凶吧。”

雪天路滑,青玄一手撑伞,另一手摊开在曲苏面前,因而两人走得并不多快,曲苏刚听到青玄说了个“未”字,气息忽然一变,不由也跟着飞快抬眸。他们往这个方向走,行人本就稀少,放眼望去,只见眼前白茫一片,似乎只有一辆马车飞快经过。

“怎么了?”曲苏微眯着眼,盯紧远处那辆马车,“需要追?”

青玄摇了摇头:“用不着。”他刚刚觉察到他人窥探的视线,虽然只是飞快一瞥,他也已经看清对方的脸,“应当是烛龙。”

曲苏喃喃道:“这个节骨眼儿,他竟然还能自由出入皇宫……”

青玄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轻牵道:“且随他去。”

青玄这句话说得轻飘飘满不在乎,曲苏觑着他的侧脸,摇了摇头道:“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像什么?”

曲苏直视着远方已经看不清踪迹的马车,语气幽幽:“特别像我小时候,我大哥训练我轻功时说的那句,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先跑。”

耳畔传来某人一声轻笑,曲苏虽然早料到自己这个笑话讲得不赖,还是被他这一声笑得耳根微酥。

她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长得这么好看就算了,偏偏声音也是她的菜,等陪这家伙办完正事,把人送走,她估计得再去一趟轻语楼,老老实实待一段时间,才能好过点儿了。

宋千意这一趟进宫,并未遭遇重重关卡。想来也是,不论老皇帝是不是如对外所说那般病重,如今这皇城早已换了人做主。既然是容璟做主,那从前对他的层层设防,自然全都不复存在。相比而言,眼下更难熬的是家里。

父亲和几个叔伯兄弟都不相信,老皇帝会一夕重病且在病倒前传位于太子,六皇子和从前最受宠爱的敏贵妃,则被撵到南樗那样偏远苦寒的地方,甚至连个正式的封号都没有。

丞相和两位亲王自从昨夜进宫,至今都未传来任何消息,进宫前父亲甚至对他说过,怀疑皇帝并非病重,而是……昨夜进宫的那几位,恐怕也早已不在了。

想到这儿,宋千意唇角浮上一抹淡笑。父亲还是不了解太子。不,用不了几日,所有人都要改口,称容璟为陛下了。

若要他来安排,他也不会让老皇帝死。皇帝驾崩,太多事都要暂缓推进,这对容璟来说,有太多不便之处。至于丞相和那两位亲王,能不能活,全看他们头脑是否精明了。若是一早表态,容璟应当还会留他们几年;若不当机立断,恐怕昨夜,用不着容璟出声,盛燚早就动手了。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轻抚了下背在身后的古琴。常人都道盛燚性烈如火,不好相处,要让他说,此子虽然眼高于顶,行径大胆,对容璟倒是一向心诚,行事旁人也意料不到。

就拿今日来说,容璟派人到宋府传旨,让他即刻动身进宫,临行前,那领头的小太监却说,盛将军特意吩咐,让他临行前悄悄儿去一趟太子府邸,帮着把这张古琴也一并带进宫来。

想来容璟在宫内诸事繁杂千头万绪,盛燚看在眼里,便想到了这张琴,特意让小太监传话,让他此次帮着带进宫,也是为了让容璟休憩时能纾解心绪。

谁能想到凶名在外的盛将军,私下里竟还有几分不输于他的文人雅致。自从回到雒城,三人时时刻刻都绷紧了弦,如今容璟多年心愿达成,不光是他在心中替容璟大大舒了口气,就连盛燚的性子,都比往常和缓了许多。

“宋少监,这边请。”领路的小太监朝他招了招手。

宋千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沉溺于过往回忆,脚下行得慢了些。这是天子御书房后的一片花园,宋千意走进来才发现,从前皇帝年轻时,最爱冬日赏梅,因而这片书房后的花园,冬天总是开满了白、绿两色的梅花。

白梅高洁,绿梅清奇,老皇帝年轻时最爱这样的淡雅清芬。后来他年纪渐长,政事上惫懒推搪,便更爱牡丹、木棉那般开得红火热闹的花。御书房后的这片花园,他已许久不曾来了,相比在书房批奏折,与大臣商议国事,他更愿意把时间花在后宫那些年轻的妃嫔身上。

这片花园,后来反而成了他和容璟在皇宫为数不多喜爱的地方之一。

尽管初来那日,容璟曾对他说,相比这种在园中精心修剪的白梅、绿梅,他更怀念在雍城时候,那些不妄山上开得漫山遍野的红梅。

后来有一次宫宴,他和容璟两人都喝得有点醉了,一同散步到这里,容璟便说,如果真有那一日,他便遣人去一趟雍城,移栽一些山上的红梅,以后每年大雪,他们便可和从前一样,赏梅花雪景,吃梅花小宴了。

两人几乎一前一后同时开口:“可惜没有不妄山的泉水煮茶。”

他还记得那晚下着大雪,可两人一同畅想着往后数十年的君臣相随,河清海晏之景,丝毫不觉得天冷,反而对着那些仿佛触手可及的未来愿景,生出无限希冀来。

而今,曾经哪怕只有他们两人,也不敢明确宣之于口的“那一天”真的来了。

“今日这梅,开得真好。”

听到那把有些慵懒的熟悉声线,宋千意单手擎伞,另一手轻托着背在身后的古琴,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朝来人一笑:“你也在。”

来人一身赭红,轻裘缓带,浅黄抹额当中镶嵌的那枚红色宝石,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盛燚的脸上、身上都不免沾上雪水,他却浑然不觉般微眯着眼朝他一笑:“琴带来了?”

宋千意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他本以为那小太监引他来此,是容璟的意思:“这样大雪,有什么事不如进屋子里说。”

盛燚眼角眉梢都似乎含着淡淡怡然的笑,两手拢着狐皮袖筒道:“前头不是有个亭子,就去那吧。”

他说话的姿态懒洋洋的,连肩膀都微微塌着,从前三人相交,宋千意虽也见过他懒散的时候,却不是今日这般仿佛卸下一切重担的模样,不由笑了一声道:“你若累了与阿璟说一声,找间闲置的屋子好好睡一觉,何必着急这般强撑?”

盛燚脚步微顿,侧眸睨了他一眼:“我确实着急。”

宋千意不禁笑了起来,他模样不比盛燚这般不容任何人忽视的俊美,他人见了,顶多赞一声清秀,唯独这般微微笑时,唇边浮现两个小小梨涡,眉眼隽然,别有一派温柔缱绻之态。听说从前二公主未出嫁时,满朝俊才,唯独就相中了宋潜,不仅因他出身世家,才学出众,而是他摘得探花那年入宫面圣,当众一笑,令其心折不已。

盛燚道:“心情很好?”

宋千意反问他:“难道盛将军心情不佳?”

盛燚翘了翘唇角,那抹笑淡近乎无,意味深长:“比起你,我应当更高兴些。”

两人也算自小相识,平日不论容璟在或不在,当着盛燚的面,宋千意从不与他争锋,今天这般的好日子,他自然更不会了。

两人沿着梅园小径,一前一后走在茫茫白雪中,盛燚缓声道:“我认识容璟那年,我与他都是四岁。”

自从这趟进宫,不知怎的,莫名想起从前许多事,宋千意听到盛燚这般说,以为他也和自己一般,追忆起许多从前往事,思索片刻道:“我比你们大一岁。那年搬去雍城,我刚过了五岁生辰。”

盛燚又道:“我当时正在吃奶奶做的白果糕,初见到他时,掰了一块给他。不想他对白果过敏,险些送了命。”

宋千意也记得此事:“那时你母亲过世不久,父亲还在世,为此重罚了你。当时大家都以为阿璟对白果过敏,直到半年后,又一次出现那日的情形,咱们才知道,他并不是吃不得白果,而是吃不得松子。”

盛燚继续道:“那碗松子粥是你给他的。”

宋千意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是。还好阿璟吃得不多,即便如此,也害得他发了一身疹子,之后还高烧了足足三天。”

盛燚道:“我去他府邸送药,但因为白果的事,他一直不喜欢我。我找遍全城才买来治风疹的秘方和专治退烧的汤药,还有给他压惊的平安符,他全都不要。唯独重新熬好的那碗汤药,后来你去了,端进去喂他,他一口接一口全喝了。”

宋千意笑得有几分腼腆:“几年后我和阿璟说起此事,他一开始还不信。”

盛燚接着道:“之后三个月,皇后要选太子伴读,因为这两桩事,他只要你当他的伴读。”

盛燚的语速渐渐快了:“七岁那年,他跌落池塘,是我将他捞了起来;九岁那年,一同外出打猎,是我替他挡掉那支涂了剧毒的弩箭。”

宋千意跟在盛燚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那处凉亭时,盛燚已经讲到了十三岁那年的旧事。

率先一步走进凉亭,盛燚站在石桌旁,朝宋千意笑了一笑:“就放在这吧。”

宋千意将伞放在一旁,朱砂红色的古琴自琴囊取出,置于案上,石桌冰冷刺骨,宋千意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又收回袖中。

盛燚瞧见了,眉眼间便不自觉带出笑来:“终于知道怕了?”

亭外风雪逼人,除了几竿被压弯了腰的翠竹,几乎看不清远近,石桌白森森的,映着古琴上的朱砂红色,仿佛一片鲜红的血。

宋千意只觉寒意自骨子里透出来,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抬起眼来看向站在石桌另一端的那个人。

“嘣”一声,琴弦未弹先断,随着盛燚陡然伸出的手一同出现在眼前的,还有一柄寒光森然的剑。

宋千意看清楚那柄剑的剑锋时,也第一次听到了兵刃入肉的声响,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声音,他甚至感觉不到一点疼。

盛燚眉眼弯弯,朝着他露齿一笑:“不痛吧。”他从未用这样耐心的语气与他说过话,第一次,却是向他解释被剑刺中的真实感觉,“拔出来时,你才会死。”

宋千意缓缓看向放在石桌上的那张古琴。盛燚天生神力,这般用剑径直刺穿他的心脏,几乎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张了张唇,向来温和的嗓音含了一丝哑:“原来……”

盛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如今大局已定,每一步都与他这十八年来的设想分毫不差,他也不介意对着宋千意多解释几句:“这张‘不妄’本就是我送他的,就连阿璟也不知道这琴中剑的玄机。”

“不妄”二字,原本是容璟与宋千意两个人之间独有的默契。从前在雍城时,他们一年四季都爱往不妄山去,骑马围猎,煮茶赏花。

雍城和不妄山,乃至后来举国闻名的“红梅小宴”,许多文人雅士津津乐道的不妄泉水,其实都是因为太子容璟而广为人知。

如果那些百姓茶余饭后广为流传的逸事里,容璟是主角,宋千意是主角身旁的知交密友,那么盛燚,便是一抹并不鲜艳却挥之不去的影子。

可如今宋千意知道了,盛燚从来不是影子。

六年前回雒城时,盛燚送了容璟这把名为“不妄”的古琴,彼时他和容璟都以为,容璟此举是在缅怀从前他们三人在雍城的过往。

现在宋千意知道了,盛燚从赠琴的那一日开始就想杀他。

或许还要更早。

早在他与容璟相识相伴一同长大的漫长岁月里,他已长成为盛燚的眼中钉、肉中刺。

亭外风雪呼啸,亭亭的翠竹被积雪压得直不起腰,而宋千意也发现自己双腿绵软,呼吸迟滞,他已如同身畔那几株翠竹一般,几乎站不直身躯了。

他翕动着唇,如同一只脱水太久濒死的鱼,却在意识模糊的边际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迷蒙却熟悉的嗓音:“阿意!”

他叫宋潜,小字千意,摘得探花那年,朝中上下都称他宋少监、宋郎君,这世上唯独只有一个人,会唤他阿意。

他实在太疼了。盛燚说的不对,或许是骗他,又或许盛燚也不知道,这般将剑刺穿一个人的胸膛,哪怕不急着拔剑,人渐渐也会感觉到疼的。

宋潜嚅动着嘴唇,他用尽全身力气,想盛燚应允对他的承诺,他想对盛燚说:“你要对阿璟好,你要一生一世,做他最好的朋友,最忠诚的臣子,最坚实的拥趸……”

他想转过身,再看那个自小唤他阿意的人最后一眼。

可他实在太疼了,他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连每多一口的呼吸,都是上天额外的施舍。他也没法如往常那般挺直脊背,最后留给身后飞快奔来那人一个月朗风清的清爽背影。

顺着衣襟飞快落在身前的鲜血,混合着地上的霜雪,形成一汪混合着冰碴儿的血泊。

宋潜屏住呼吸,调动全身的力气,在人生最后一瞬,抬起眼看向面前一身赭红的男子。

他想再最后确认一次,从头到尾,究竟盛燚想杀的人只有自己,还是连对阿璟的忠心和追随也是假的。

可就是最后这样一个微微抬眼的动作,耗尽了他全身最后一丝生气。

宋潜不想死的这么狼狈,但还是控制不住,口中喷出的一口血。

眼前一片广袤白茫,很快就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最后倒下的时候,有人从后头接住了他,没让他倒卧在冰冷的地上。

但死了的人,什么都不会知道。

宋千意倒下时,盛燚也拔出了刺穿他整个胸膛的那柄剑。

毕竟是才咽了气的人,血溅在他的脸上,还能感觉到鲜活的热乎气儿。

尽管对于这种情形早有意料,但盛燚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平静,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那笑声又轻又微弱,简直连他自己都奇怪,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发出这样的笑声。

简直就像生怕容璟还不够生气的故意挑衅。

面前,容璟抱着宋千意半跪在地上,就在这时朝他看了过来:“你做了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容璟抬起头时,一滴泪顺着他的脸飞快落下,转眼便消失不见。他着一身玄色绣龙纹的长袍,看得出来他这一路跑得匆忙,连随身的大氅都落在了不远处的雪地里。

亭外白茫茫一片,唯独那一点墨色看着格外清晰。

盛燚微微眯着眼,收回了视线,若不是他知道自己绝不会看错,几乎要以为那滴泪是他的错觉。

然后他就又笑了一声。

容璟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握着的剑,而后是桌上那张朱砂红色的古琴“不妄”,最后微微仰起脸,看向盛燚的脸。

“上一次见你哭,还是我去送药,你摔了药碗说什么也不要见我。”盛燚说话的语气透着某种回味的温存,可看向容璟的眼神却含着让人极不舒服的笑,“那年你才几岁?”

盛燚问这句话时轻柔极了,却像是在极尽讽刺,老皇帝还没死呢,他已经敢开口喊容璟那个能令盛家满门抄斩的称呼,“陛下,您今年都多大了?”

盛燚说的云淡风轻:“身为天子,犯得着为这么个人掉眼泪吗?”

他的语气淡极了,甚至不像是在反问,而是陈述一个事实。也不知他打哪儿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行云流水地一抹,剑锋冰雪一般,薄削清亮,几乎灼痛了容璟的眼。

容璟闭了闭眸,他费了很大力气才站起来,他没有再去看地上的尸体,只是这般看着面前的人,控制不住眼底渐渐蔓起的水汽:“为什么?”

盛燚仿佛欣赏什么格外有趣儿的东西一般,盯住容璟的双眼:“什么为什么?”他说话的语气太平淡,就如同在谈论一条冻毙在路边的野狗,“如你所见,我和宋潜闹意见,一时失手,把他杀了。”

容璟的眼睛弥漫起一层水雾,眼眶猩红:“一时失手,那下一个是谁?是不是我?”

容璟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是盛燚,他仿佛是一个自己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只是凑巧戴上了盛燚的面具。

“从前我只当你行事纨绔放纵,却是重情重义之人,可你如今做了什么?你一时失手杀的人是与你我一同长大的至交好友!”

他见过盛燚毫不迟疑地替他扫平那些障碍,为他出谋划策,挡去前朝后宫的明枪暗箭时的雷霆手段,也见过昨夜他带着最精锐的一支部队直接血洗内苑三宫,吓得老皇帝当着敏贵妃和众人当场失禁时的冷血无情。

可从前盛燚这把永远背对着他的杀人的刀,此时朝向了他的身边人。在他忙于宫中事务的当口,调用他身边的小太监去宋家下旨,甚至还特意嘱咐宋千意,进宫之前去一趟太子府,带上“不妄”再进宫,又将地点约在了这个对他们两个而言意义非凡的书房后花园。那小太监宋千意往日里就熟,又是这般正式之中透着熟稔的旨意,因而哪怕在这般敏感的时刻,宋千意也丝毫没有怀疑。

他就这样把人骗到了园子里一处僻静角落,一剑将人杀了。

他如何还能用少年意气轻描淡写地替他遮掩?

“他是你的至交好友,并非我的。”盛燚唇角一翘,先就笑了。

他模样生得好看,眼尾一点丹砂殷红如血,与他抹额正中那颗色泽血红的宝石遥相呼应,愈加衬得他眉眼如画一般。漫天风雪里,他就那样毫不收敛的飒然一笑,脸上还沾着宋千意的血,简直不像活人,更像是小时候听皇后身边一位嬷嬷给他讲的故事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那么好看,却难掩煞气重重。

那么可怕,可看向他的眼里,却是他看不懂的快慰。

“陛下想杀了我给他报仇吗?”盛燚笑出了声,“我这就成全陛下。”

下一瞬,他信手挽了个剑花,手腕翻转,剑柄塞到了容璟手里。

剑柄温温的,带着被人握了良久的温度。

容璟几乎怔住,“噌”一声,剑锋抖直,看清剑尖儿正对着盛燚心窝的位置,他不由就退了一步。

可紧接着,容璟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可笑,不等盛燚再有反应,他将剑一横,剑刃抵在盛燚脖颈,步步紧逼,转眼便将人迫在身后雪白的亭柱。

这剑锋利得很,刚触碰到肌肤的那一瞬,就在盛燚的脖子上划开一道极细却极清晰的血痕。

血迹晕开,落在盛燚的衣衫,容璟这才留意到,他外披一件赭红大氅,里头却穿着一件浅黄色的长袍,这般鲜丽明艳的颜色,男子之中,也只有盛燚的容色风姿之盛,才能将之穿得翩然若仙,毫不媚俗。

血滴在浅黄的衣袍,宛如梅花初绽,刺红了容璟的眼。

他将刀刃更向里倾斜半分,嗓音已透出连他自己都未觉察的颤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盛燚却在这时做了个令他吃惊的举动,他将脖颈向前飞快一压,若不是容璟反应极快将他推开,否则凭此剑的锋利,刚刚那一下,盛燚已经没命了。

容璟几乎将唇抿成一条线,一路飞奔赶来和看到宋千意死在眼前时脸上的潮红已经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派苍白:“你想死?”

盛燚被他推得一个趔趄,但他到底不是宋千意那样的文弱书生,飞快倒退两步,手一撑石桌稳住了身形。也不知是容璟推他力气太大,还是他晨起时仓促了些,抹额系得不牢,竟在他刚站稳时飞脱而去,撞在了不远处的一根石柱上。

一抹殷红滑落,抹额正中那颗跟了他许多年的红色宝石瞬间击了个粉碎。

这般变故,就连盛燚都有一瞬间的迟滞,但他很快又释然一笑,双肩微垮:“看来陛下不想我死。”

窥探到容璟对他的心软,盛燚越渐轻松快意,他挑起眉笑道:“陛下不必对我心软,反正血洗皇宫的罪名也要有人担,杀了我,既解了娘娘的心结,宋千意的命我也赔他了。此事由陛下亲自动手,替宋侍郎报了这丧子之仇,刚好彰显陛下处事公道,从无偏私。单凭此事,足可堵住那些文臣谏官的嘴,说不定还能收服姓宋的老匹夫。而且,能死在你手上,我很开心。”

容璟被他的话气得又惊又怒,又恨又痛。他平日里性子温和,从未有过这般情绪失控的时候,以至连嗓音都有些沙哑:“你杀了阿意,就是想逼我亲手杀你?”

“倒也不是,我早想杀他了,今日杀他这柄剑,六年前就藏到了这张古琴里。我想着既然我注定要为你死,那他也不能活。”盛燚轻笑一声,他将身上大氅一解,铺在石凳上,潇洒落座。素白纤长的指尖轻拨过七弦琴,他抬眸朝容璟看去,“只是陛下啊,我真想不明白,明明是我先认识你,你为什么偏偏更喜欢宋潜,早先那几年,甚至只要我一走近,你就说全身痒,肯定是我又要拿白果或是其他什么毒物故意害你。可陛下,那第二次,不是宋潜的松子粥害你过敏发烧的吗?”

那碗对症的汤药是他亲自看着贴身仆从煎好的,就连后来挂在他床头许多年已经褪色的平安符,都是他去庙里求来的,可他怎么就只记宋潜的好,将他的好忘得一干二净。

六年前……容璟未曾想过他竟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在筹备杀阿意了,而这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阿意同自己交好。他要死,阿意便不能跟自己一起活下去,容璟双手颤抖,嗓音干涩:“错的人是我,你应该恨我,而不是他……”

“我恨你做什么?”盛燚简直被容璟的妄自揣测逗得笑出了声,看向他的目光也透出几分暖,“别说是恨,但凡我有一点讨厌你,这些年何必鞍前马后地为你挡毒箭、杀佞臣,替你扫平登基的一切障碍。就连你的母后,虽然她一心为你,但她实际能做的,也远不及我多。”

容璟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目光看着他,盛燚却仿佛没有觉察一般,继续道:“我想助你登基,杀那些人也好,逼宫也好,都是因为我想做。我帮你,只是因为我愿意信你、助你,愿你平步青云。杀宋潜,是因为我想杀。当今世上,就算是神仙来了,也不能逼我做什么事。”

他坐在石桌前,眉眼轻垂,唇角勾笑,一手拨弄琴弦,曲虽不成调,却别有一番悠游自在的倜傥:“现在我做完了我应该做的事,等一会儿你杀了我以后,我这一世也就总算结束了。我死之后,你就以谋逆之罪处置我吧,日后逢年过节你也不必挂念我,免得被人诟病,好好做你的皇帝,你定会是盛世明君。”

沾了鲜血的符咒就在这时倏然贴在了盛燚的眉心。

四肢在一瞬间绵软得失去了控制,盛燚倒伏在冰凉的石桌上,第一次从这样低的一个角度,看到了容璟神色冰冷的脸。

他的五官轮廓依稀透着从前在天界时的影子,但比那时的样子多了几分清润温雅,毕竟在凡间的这一世,他只是个尚未登上帝王之位的青年男子。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他还未看破的,比如权利,比如亲情,比如他对宋潜的执念。

不过没关系,自己已替他杀了宋潜,自然便就解开了当年清殊真人的那句判词,也替他化解了这一世不得而终的劫,再深的执念等到容璟回归仙界之后,自然就会全部释然。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连舌头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道,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本想说:“要杀便杀,剑就在你手里,何必用这么麻烦的法子。”可紧接着,他从容璟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点别的东西,惊愕之余,他又有点好笑,在他的认知里,容璟从不是嗜杀之人,难道就为了一个宋潜,他还打算百般折磨自己之后再杀了才过瘾,这天劫果真磨人。

盛燚忍不住想,或许这一回,他真把兰昱尘这个老实人给惹毛了。

反正等回到天上,兰昱尘记起他在人间,为了一个凡人这么折磨自己,肯定要羞愧得话都说不出来。想想那般情形,简直比此刻看着容璟面沉如水的脸色还要有趣儿。

如此想着,盛燚反倒彻底放松下来,就连看着容璟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显出一点笑意。

意识昏聩之际,盛燚感觉到容璟垂眸看着自己,声音凄厉:“人间一世对你来说算什么?你想走就走,想死就死,凭什么?”

阿秾对雨雪天确实敏感。这天雒城不仅下起了雪,雪势越来越大。曲苏和青玄、阿秾三人坐在三味斋二层的雅座,边吃烤肉,边赏雪景,倒也满足惬意。

曲苏咬了一口冒油的五花肉:“烤肉不吃五花肉,简直没有灵魂。”

“你们人类真奇怪。”阿秾将烤得半熟的牛肉翻了个个儿,道:“前天晨起吃水豆腐时,你还说不放芫荽和豆腐乳的水豆腐没有灵魂。”

曲苏道:“这不叫奇怪,这叫对于食物具有高端审美。”她瞥一眼阿秾,“难道你这些日子跟着我吃遍美食,仍然还觉得鱼肉生吃最美味?”

阿秾被她问得很是认真思索了一番:“生吃很好吃呀,就是一口气连着吃很多可能会有点腻。”鲛人的饭量一向很大,尤其化为原型时,阿秾所谓的“吃很多”,是真的非常多。

她仍惦记曲苏前不久的承诺,追问道:“这几天可能每日都下雪,你说的那个什么鬼市,还能照常出摊吧?”

曲苏头也不抬地道:“雪太大的话,可能有点难。”

阿秾失望地眉毛都耷拉了:“那岂不是每天都要待在屋里,好无聊。”

曲苏瞥一眼青玄:“这事儿你得求求你们尊上了。”

突然被点名的青玄,扫了一眼曲苏,将她手边的米酒坛子挪远了些:“何事?”

曲苏道:“推牌九三缺一啊,到时如果雪太大真的出不去门,可能需要你把阿缎找来,正好四个人一起玩。”

青玄淡淡道:“他不行。”

曲苏伸着胳膊想把米酒拖回来,顺嘴问了句:“为什么不行,你给他派了太多的活儿?”

青玄道:“他没银子。”

曲苏的手指刚要触到酒坛,青玄目光微扫,酒坛子瞬移到了阿秾身后的房间角落:“喝酒太多,第二天头疼。”

曲苏知道青玄说的没错,她这会儿脸颊都有点发烫了,确实不宜再多饮。其实她酒量一贯不错,但这天也不知是怎么了,不仅喝了没多少就上脸,而且有点口干舌燥,越不让喝,越是想喝。她干脆以手托腮,另一手捏了兰花豆,边吃边问:“所以说,在天界,像阿缎这样每天给你们这些大神仙跑腿儿,连俸禄都没得领?”

曲苏喝了酒,不仅脸颊发烫,脑袋也有点昏昏沉沉的,听到青玄这话,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在天界什么都不缺,也就用不着银子了。”

“能入驻九重天,已是无上殊荣。”阿秾一脸认真地插话,看向曲苏的眼神透着几分嫌弃,“谁跟你似的,掉钱眼儿里了。”

曲苏险些被她气乐了,小人鱼就连这句挤兑她的话,都是跟她学会的,这可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这你就不懂了。仙人难道就只有和别人交换物品的需求?想想你自己,若遇到别的妖手里有你需要的东西,但对方所需的东西,你却不能提供,你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阿秾从前还真遇到过,她眨巴着又圆又大的眼睛道:“看他想要什么,我就去给他弄来,然后再从他手里换。”

曲苏摇了摇食指:“不仅费时费力,而且还把自己降格变成了任人驱役的小跑腿儿,一不小心再遇到点危险,受个伤什么的,你冤不冤?”

阿秾:“……”突然感觉中了好多箭是怎么回事儿。

曲苏又扭过头看青玄:“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青玄原本想说,绝大多数仙者并没有那么多欲求,可眼看着曲苏脸颊酡红,双眼微朦仰脸看着自己,显然是有些醉了,到嘴边的反驳一转眼便忘了词。他微微颔首:“有些道理。”

曲苏得到满意的答复,手攥成拳,撑着太阳穴揉了揉:“所以,给阿缎发薪资的事儿要提上日程啊,这样我们就可以四人凑一桌推牌九了。”

青玄:“……”绕这么一大圈,还把阿秾挤兑得泪眼汪汪,到头来就为了骗阿缎下凡跟她推牌九?

可真有出息。

喝酒上头的人,不仅思维格外跳跃,而且脾气也比往常大。曲苏拿胳膊肘儿戳了下小人鱼:“去跟店家说,弄三碗胭脂酥山来,还有什么吃着解渴去油腻的小食水果,让他们看着上。”

曲苏请客,还有更多好吃的,阿秾也不跟她计较又使唤自己跑腿儿的事,利落起身就出了屋。

曲苏觉得燥热,起身去将窗子开得更大,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雪真大。”

青玄跟在她身后,手臂绕过她,将窗子关上一半:“吃了酒别吹风会着凉的。”

这姿势应该是有些亲昵的,可曲苏却浑然不觉,自随身的小挎包里取出那只浅紫色的小酒瓶,转过身来对着青玄晃了晃,背倚窗棂,打开瓶塞喝了一口,随后炫耀一般地嘿嘿一笑。

青玄:“……”

曲苏渴得厉害,喝的就有点急了,一口花酿闷进肚里,只觉满嘴玫瑰香气,忍不住咳了两声。

青玄抚了下额头,伸手欲夺她手里的酒瓶:“你已经醉了,不宜再饮这花酿……”

青玄微微垂眸,看向曲苏压在腰间的手,其实只要他想,她挎包里的所有东西,包括那瓶玫瑰花酿,都可如桌上那坛米酒一般瞬间消失。

下颏传来微凉的触感,青玄眸光微定,他们两人此刻离得实在有些太近,尤其他一手还扶着她身后的窗,这般姿势,几乎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一般。然而怀里的人不仅没有半分女子身处此情此景该有的紧张娇羞,反而胆大包天,伸出两指捏住了他的下巴。

青玄的目光落在她的双眼,临窗站了这一会儿,她脸颊的红晕比刚刚淡了几分,双眼的朦胧醉意却丝毫不见消减,这样仰起脸与他对视,还透出几分莫名的灼灼之色。

青玄摸不准她的心思:“你……”

他本想说你喝醉了,却不想曲苏就在这时踮起了脚,在他唇上“吧唧”亲了一口,又在他耳畔道:“你才大胆。”

天地间数万年岁月呼啸而过,唯独这一吻,令青玄觉得时间都慢了。她踮起脚时看着自己的眼神,唇上传来的温软触感,她落下脚两人彼此缠绵又各自回落的衣袂,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缓慢清晰,清晰得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只要他想,他确实可以令时间停止,但他分明清楚,刚刚她朝自己吻来的那个瞬间,并不是任何法术,也没有什么特异玄机。

她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罢了。

约莫是青玄的怔愣给了曲苏莫大的成就感,她松开他的下巴,转而在他脸上摸了一把:“长得挺好看,就是一张嘴就不可爱了。”

青玄:“……”

“酥山来啦,他们问我是不是三份都要胭脂酥山,说是今天有个新口味,是酸甜口的,我就换了一份。”阿秾一边说,一边推开门往里走,桌边没人时她还蒙了一瞬,以为自己走错了屋,等她顺着本能朝窗边看去时,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抽过去,“我,我再去点一份酸梅汤!”

捂着眼睛带上门,阿秾一手捂住心口,迎面刚好走来端着果盘的店小二。

小二也有点蒙:“这位客官,您没走错,就是这间房。”

当时就是这位姑娘先来订的雅座,就冲这姑娘的好看模样,他也不会记错。

“我知道。”阿秾心慌意乱,但考虑到大局为重,仍然深吸一口气,“你不能就这么进去。”

小二点了点头道:“不劳烦您。”他腾出一只手,在门板上敲了敲,“客官,您要的酥山和果盘来了。”

这几位刚刚又添了几道甜品小食,东西太多,他只端了一部分,身后还跟着两个伙计呢。

阿秾哪里还有心情吃酥山,垂头耷拉眼走了进去,就见青华大帝满身清爽,神色怡然,端坐桌边,正在吃自己那份酥山。

再看曲苏,竟然歪头往桌上一靠,闭着眼睡着了,身上还披着尊上的那件大氅。

阿秾在曲苏身边坐下来,刚伸出一只手,就听桌对面青玄道:“她喝醉了,让她睡。”

阿秾痛心疾首,一时之间甚至难以分辨这满心的焦灼,到底是因为心目中一向封为完美神祇的青华大帝,竟然堕落地对一个凡人女子上了心;还是气曲苏抵挡不住青华大帝的**,说了多少遍仙凡相恋没有好结果,可她就是不听!

可再转念一想,那可是青华大帝呀!

若今日换作自己,能抵挡得住吗?

阿秾咬着发辫上的水晶珠子,双眼噙满泪花,她发现曲苏从前骂的没错,她是真的怂。只要稍一设想青华大帝有那么一丝丝可能喜欢上了自己,她就吓得魂不附体,五内俱焚,还不如当场离世来得痛快些。

简而言之,她虽然也想,但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她不敢。

可凡人远不比妖对危险敏感,也远比妖更为脆弱短寿。

这么一想,阿秾更难受了。

桌边,曲苏“唔”了一声,揉了揉眼:“酥山来了?”

阿秾又气又心疼:“早来了,再不吃都化光了!”

曲苏揉了揉太阳穴:“那你就都吃了吧,我想喝点热的。”

阿秾一听这矫情的话,就气不打一处来,正想骂她,刚吃着热食你说要吃冷的,这会儿来了冷的,你又要喝热的,这不是有病吗?就听曲苏嗓音沙哑道了句:“可能有点着凉了,觉得头疼得厉害。”

阿秾冲到嘴边的怒骂瞬间消音,定睛一看曲苏,就见她恹恹的,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就连眉心处都透出几分浅浅的红,她甚至不用伸手试,就能感觉到曲苏的体温与往常不同,这是真生病了。

曲苏自己也觉出不妥,揉着额角道:“怪不得今天酒量这么差。”

阿秾有点慌张地站起了身:“那咱们回客栈休息吧,我去趟医馆。”

话音未落,青玄已将一只手放在曲苏的肩膀。

阿秾看向青玄,眼神透着惊惶:“尊上,她是凡人……”凡人病了,得吃药,得好好休养,可禁不住他再对曲苏做什么。

青玄揽过曲苏,在她微微转过脸的一瞬,伸出两指在她眉心轻轻一点:“本尊知道。”

曲苏从醒过来就一直在头疼,被他这么一点,再度睡了过去,神态却不似刚刚那么烦躁,显然青玄是用了术法,让曲苏舒适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