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求多福

夜晚的雒城一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却没有哪一个晚上如今夜这般热闹。亥时初刻,宫城上方一声巨响,街道上,屋舍里,无数人朝着皇宫的方向望去,只见漆黑夜空寂静片刻,下一瞬,便炸开数朵烟花。在人群的欢呼呐喊声中,更多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空中次第绽放,各式形状,流光溢彩。最当中的是一幅月上清河图,小小一轮圆月,皎洁之中隐隐透着蓝光,几乎可与夜空之中真实的月亮相比拟。

客栈一层的大厅之中,无数宾客议论纷纷:“这是庆贺五公主回宫吧,当真是大手笔!”

“可不仅是今夜,公主回朝,这烟花要连放七夜呢!”

“听闻这位公主自小养在道观,还未回宫,皇后娘娘就降下懿旨,赐名‘令月’公主。你们看这圆月烟花,就是特意为庆贺公主回朝制的。”

大周建国两百年,自开国以来,只有开国君主的亲姐曾得赐名“昭阳”,而后便是这位令月公主了,足可见帝后二人对这位小公主的疼惜看重。

皇宫内苑,长生殿内,令月公主倚在罗汉**,眼睫轻垂:“太子哥哥怎么不来看我?”

她尝了一口婢女奉上的玫瑰花露,面上浮现淡淡的憎恶神色。凡间俗物,再如何精心酿造,到底比不得仙界佳酿。从前那次送青华大帝回妙严宫,那只九头狮子喝的玫瑰花酿,光闻味道,都足以沁人心脾。

只可惜青华大帝对这些酒水不屑一顾,她心里喜欢,却不敢向尊上开口讨要,只能看着那只九头狮子牛嚼牡丹,肆意糟蹋。

公主面前,除了自小服侍的青儿和灿儿,还跪了个回宫后皇后娘娘亲赐的大宫女银灯,除她们三人之外,其余赐下的宫人,全被公主借口性喜安静,暂时撵去殿外。

银灯垂首道:“娘娘说公主今晚回宫,肯定乏了,应当早点歇下,好好休息。不论是太子殿下,还是其他什么人,关心想念殿下,也得等明天午后再进宫。”

凌曦感知一番这位小公主体内的另一条灵魂,唇角浮现一丝冷笑,身子这般孱弱,就算再怎么好生养着,也断然活不过这个冬天。亏得这帮子凡人还将她当作什么宝贝,金尊玉贵养着,更好笑的是那个皇后,居然还敢给她赐名“令月”,真是嫌她这个小女儿命太长了些。

“我很想念太子哥哥,想明天醒来就能见到他。”

令月公主的嗓音轻轻柔柔的,细听还能听出几分虚弱的气喘,银灯心中忧虑,柔声道:“殿下安心休息,奴婢这就回禀皇后娘娘,明日公主醒来,就能与殿下兄妹团圆。”

“甚好。你退下吧。”

银灯迟疑道:“殿下虽然不太习惯,但只有她们两人伺候,终究太少了。娘娘得知,也是放心不下的。”

凌曦扯起嘴角,缓缓一笑:“也好啊,就让他们都进来伺候。”她垂着眸,看着自己素白的指甲,“我想沐浴。弄些凤仙花汁子来,冬夜漫长,我想染些蔻丹玩。”

银灯迟疑片刻,还是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莹白的耳垂上,造型精巧的耳坠子如一点星芒,倏然亮起,又瞬间熄灭。

凌曦伸手捏了捏耳垂,转回自己的嗓音,轻唤了声:“师父。”

耳畔响起一道威严不失柔和的女声:“凌曦,前日你离开天界时,不是说要回家乡参加你父王的寿宴?”

凌曦撅了噘嘴,嗓音清脆:“是啊师父,只不过我有个朋友和我说,雒城这边好玩儿的东西,我……”

“我看是不知哪个家伙漏了消息,让你知道青华大帝就在雒城吧。”

凌曦咬唇:“师父……”她软声央求,“您别告诉我父王,不然我回去又该挨罚了。”

耳畔传来一声轻叹:“你啊,你父王找不见你,都一路派人寻回天界了,要不是今日被我拦在紫桂林外……”

“多谢师父,师父对我最好了!”

“别一口一个师父叫着,被别人听见,还以为我真跟你师父抢徒弟了。”

凌曦唇角弯弯:“您和我师父那么要好,又对我这么好,我私下里喊您一声师父,也不过分啊。”

“就你嘴甜。”耳畔的女声掺了几分笑,显然对凌曦这般撒娇卖乖的话十分受用。

凌曦的眼中透出几分深思,她故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轻快无忧:“对了师父,刚才突然想到一件事。好些年前有一回,您教我布阵的时候,好像有一个阵,可以诛妖……”

“你这孩子,是好几个阵都可以诛妖,只不过那几个阵法太过阴毒,在天界已被划为禁术。教你那些东西,也是为了让你遇到性命攸关的大事,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有个自保的法子。你可不许乱用!”

“我知道呀师父,您放心吧。您从前教我的话,每一句我都放在心上,一天都不敢忘。”

耳畔的女声轻笑了声,又道,“忙完你那点事,尽早回去赤帝身边吧。”

“好的师父。”凌曦乖巧地答应了声,又道,“等回去见过我父王,让他安心,我就回天界,好好再和师父多学些本事。”

“早去早回。”

随着这最后一句叮嘱,耳畔再次安静下来。

说起来,她这个白捡来的师父还真是厉害,不仅精通各式外功身法、阵法,就是许多上古书籍,也能轻易找来。只要她耐心点,多哄她几句好听的话,对方就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就连这趟来人间,夺舍这小公主的法子,也是从前跟着这个师父学来的。

从前她还不觉得这本事有多厉害,最近她切身实践了一回,才发觉真是好用。

等回到天界,她还真要安下心来,好好跟着这个便宜师父,再学点厉害的招式。

凌曦抚着耳垂儿,唇角映出一缕笑,起身向殿外走去。

长生殿内外灯火辉煌,铺设奢华,珍奇异宝无数。皇后爱女心切,不仅处处布置妥帖,还特意,在后殿挖了个汤池,引来温泉水,专供小公主沐浴玩耍。

四名宫婢跪在池边,往池水里洒着玫瑰花瓣。凌曦靠坐在池边,水汽氤氲间,她伸出食指,在面前虚虚画了个圆。旁人看不到,唯独她自己可以透过那面镜子,看到自己真实的容颜,而不是此刻身上穿的这只平庸笨拙的壳子。

乳白色的汤泉温暖熨帖,她朝面前轻呵了一口气,只见镜中的自己明眸皓齿,雪肤花貌,比那曲苏不知强出多少倍。就是那五百年前那位在玉帝跟前受四十九道天雷身死魂消的霜雪神女,模样也只是堪称清隽罢了。看着被汤泉滋润得愈加娇媚的容颜,再想到那鲛人在自己面前几次三番详细描绘的情形,凌曦贝齿轻咬红唇,她真的太不甘心了。

她自在渭水之滨初见青华大帝,就为他的容貌风姿心折不已。后来她跟在太阴元君身边修习时,看到一句诗:“云开千仞雪,月照万江流”,只觉这诗写得万分妥帖,字字句句都是两人初见时所思所感,可为什么那样丰神俊逸的人,眼中从来都看不到自己呢?

四千多年前她跟随亲父赤帝初登九重天,那日他明明也在近前,却仿佛看不到她一般,不论玉帝和赤帝两人如何明说暗指,他就是不接话。最后还是太阴元君在玉帝几番眼神下,开口替她和父亲两人解了围,收她为座下大弟子。

三千多年前,青华大帝要收徒镇守炁渊一事传遍了四海八荒。选徒试炼那天,她也去了,明明她杀的妖兽最多,速度最快,甚至不惜脸上挂彩,可他却选了各方面都不如她的清潋当弟子。她为此一连哭了好些日子,直到后来九重天渐渐传开一桩旧闻,说清潋身为霜雪神女,是昔日司寒上神的后裔,万年之前,司寒上神羽化,青女一族渐渐式微,青华大帝便是看在从前司寒上神为天界做过许多事的情分上,特意关照其后裔族人,这才破格收了清潋为徒。

五百多年前,清潋看守炁渊时勾结怨妖,铸下大错,被玉帝当众惩处,灰飞烟灭。她本以为这一回,青华大帝总该看到她的努力了,却不想那之后,炁渊毁弃,青华大帝再也没提过收徒一事。

不收徒也是好事。他从不对任何女仙假以辞色,既不收徒,便意味着除她之外,也不与其他任何女子亲近。可谁能想到,不过去了一趟凡间,他竟然与一个凡人越走越近。在白帝城那几日,她看着他与她说话时的神情态度,竟然比从前对清潋还要温和亲近许多。

凌曦咬紧了唇,直到舌尖仿佛尝到了血腥味,才倏然松开唇齿。或许是她想得太多了,他再与那个女人亲近,她也不过是个凡人,青华大帝是何等尊贵的神祇,怎么可能会无端痴恋一个凡人女子。她还派了阿秾在他们两人身边跟着,若有异动,阿秾就是看在从前与清潋的旧情上,也不会坐视不管。对于她而言,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想到即将要见到的人,凌曦眯了眯眼,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当日烛龙被贬下凡之前,与她约法三章:第一,两人往后非必要不得相见;第二,她要以太阴元君的秘法为他保留记忆;第三,他要知道兰昱尘在凡尘最后一世,到底要历什么劫。

第一个条件正和她的心意。第二条对她而言,称得上易如反掌,因而她当日一口答允。唯独第三条,别说她和烛龙,就是青华大帝来了,也不可能窥见天机,知晓仙人在凡间历劫的种种细节。可不想烛龙心机深沉,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为了那个兰昱尘,他竟然舍得拿出他身为妖神一族的本命髓晶石,赠予文昌帝君座下大弟子清殊真人,让他为兰昱尘在凡间最后一世占卜,最终得了两句模棱两可的谶语。

凌曦不仅记得那两句谶语,也记得当日烛龙望着那两句话时的神情。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化身兰昱尘这一世最亲近的小妹,亲手帮他坐实这两句判词。

长生殿后,香炉吐雾,暖意缭绕,洒满了玫瑰花瓣的汤泉中,少女轻而绵的笑声如同池中涟漪,一圈圈地**漾开来。四周伺候的宫人无一抬首去看,与令月公主带回的那两名婢女一样,乖巧得如同木偶一般,面无表情,垂首忙碌。

皇后寝殿。

银灯报来消息,得知令月公主的请求,皇后精心保养的面容显出一抹有些忧伤的笑:“我这一双儿女历来懂事。令月自小离家,难得的是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阿璟,只可惜本宫当年瞎了眼,没给他们选一个好父亲。”

贴身服侍的大宫女翠屏轻声安抚道:“如今公主殿下也回京了,母女团圆,娘娘应该高兴才是。”

皇后缓缓颔首:“令月回家,我们母子三人终得团圆,这是难得的喜事。”她微皱着眉,“你刚刚说,太子今晚并不在府内,而是去了姓盛的小子那儿?”

宫女翠屏既是皇后贴身伺候的人,也是连通内外为皇后传递消息最为关键的一环:“是的。太子戌时回府,宋少监这两日就住在太子府内。”

皇后神色未见轻松:“当时给他选伴读,我左思右想,那姓宋的小子看着是个性情软和的,便允了他的心愿,让宋千意跟着他。宋家三代大儒,若能让宋千意为他所用,总归是一件好事。可这些年来,那姓宋的那个老匹夫却一直为贵妃鞍前马后。这两年,宋千意虽然也替太子办过两桩大事,但终究拗不过他老子,在那些老家伙跟前也说不上什么话。我总盼着,太子和姓宋的能疏远些,也免得登基后对宋家心慈手软。”

“回雒城之后这几年,他倒是和盛燚走得近了,可这盛燚比姓宋的小子还不好拿捏。如今他们三人走得倒近,也不知道璟儿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皇后年轻时容貌就不出众,如今年纪渐长,眉目清淡,薄薄两片唇,反倒比常人显年轻些,小公主容貌便是随她。皇后出身世家大族,通身的雍容气度,绝非寻常女子可比,更自少时就颇有主见,做事也不乏心机手段,唯独在择选夫婿这件事上挑错了眼。往后二十几年岁月,她处处筹谋,都是为了景家上下两百余口和这一双儿女。

翠屏思索片刻道:“依奴婢看,宋少监出身书香世家,才学办事都出众,性情温顺,待殿下也有几分忠心。”

皇后闻言,目露轻嘲:“你也说了,只有几分忠心。”

翠屏道:“盛小将军性烈如火,行事偏狭,但私下辅佐殿下办的那几桩差事,都是实实在在的,为殿下在朝野博得了好名声。许多年轻的朝官这两年都心向殿下,想来日后也能成长为一股助力。”

皇后迟疑片刻:“可他性子太烈,又有他父亲留给他的盛家军,我怕日后……”

两人正在轻声交谈,就听窗外传来两声暗语。翠屏飞快奔至后窗,自暗卫手上取过一支竹筒,当着皇后的面拆开,而后将纸条递了过去。

那纸条是特制的,在烛火上烤一会儿,才显露字。

翠屏微垂着眼,不敢窥探,皇后看过之后,将那字条直接递了过去:“也不知盛燚这小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娘娘要见此人?”

“当然要见。”烛火映照下,皇后面上缓缓浮现一抹笑容:“既然他这么着急,为太子打算,本宫就成全他。”

“曲苏。”也不知这几日阿秾又抽了什么风,不仅待曲苏的态度比往常更亲昵了,还动不动就直接喊她的名字。

曲苏倒不以为意,她午饭吃得有点撑了,歪在软榻上吃蜜饯果子,正懒得动弹,听到门外阿秾的喊声,她应了一声:“门没关。”

虽说有个又美又娇的小美人喊她姐姐,是件挺受用的事儿。但若这美人喊姐姐时别有用心,直呼她的名字却是真情实意的,那还不如喊名字呢!

阿秾推门走进来,发辫上银蓝两色的缎带上绑了些亮晶晶的水晶珠子,午后阳光一照,晃得人眼晕。她走到软榻旁,双眼亮晶晶的:“曲苏,你从前来雒城,有没有去过城郊那间松鹤观?”

“没有。”曲苏以手遮额,半眯着眸子打量她:“你这绑的都是什么,晃得我眼都花了。”

“从一个小贩那儿换来的水晶珠子,我这里还有许多,你要不要?”阿秾说着,就从腰间荷包抓住一把五颜六色的水晶珠来。

曲苏缓缓喘了口气:“你该不会拿珍珠换了这玩意儿吧?”

“没有。你之前都告诉过我了,我又不傻。”阿秾捋着发辫,洋洋得意道,“是尊上给了我银子,我又拿银子换了铜钱,用铜钱从商贩手里买了这些珠子。和你平日买东西一样,我还杀了价,没有吃亏。”

“学得还挺快,买东西都知道砍价了。”曲苏顺嘴夸了一句,旋即反应过来不对劲,“你说谁给的你银子?”

阿秾眨了眨眼:“尊上。”她神情看起来骄傲极了,伸手拍了拍鼓囊囊的荷包,“准确地说,不是给,是换。尊上用银子跟我买了珍珠,依照市价给了我银子和银票。”

曲苏觉得这一句话里重点过多,她一时半会儿分析不完,顿时有些头大。怎么青玄就有了银子和银票,不,更准确地说,他确实可以弄到这些东西,但他拿这些钱跟阿秾买珍珠做什么?

曲苏揉了揉额头,不免深吸了一口气:“先不提他,你换这么多银子银票,花得完吗?等你忙完这一趟,不是要回你在罗刹江的家,你们鲛人之间买卖东西,也用不着人间的货币吧?”

若是用得着,阿秾刚上岸那些日子,也不可能分文不带啊。

曲苏觉得这孩子是被白花花的银子冲昏了头脑,更重要的是,青玄身为一个大神仙,也不知道搞个等价交换,这不是坑鱼吗?

阿秾不仅丝毫不慌,反而特别开心:“你不懂,这可是青华大帝亲手换给我的银票,我拿回去都可以直接当护身符用。虽说这些年来,在殷和大人的管辖之下,我们这些妖族的日子比起从前已经好很多了,但说到底,在我们鲛人族心里,最崇拜的还是青华大帝!我都数过了,等我回到族里,这些银票我们一人一张,刚好够分。等我们有需求上岸,还能拿银票买凡间的东西,多方便呀。”

行吧,这大约就跟一个普通老百姓从皇帝那儿收了一万两银票,一张都舍不得花,全留下来当传家宝差不多的意思。

曲苏坐了起来,一脚蹬上靴子起身:“你刚说要去哪儿?”

“去松鹤观。”阿秾答得脆生生,她跟在曲苏后面像块年糕似的,“曲姐姐,你不想知道,尊上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珍珠吗?”

曲苏眼皮儿一跳,唇角却含上三分笑意,“别说他买珍珠了,他就是把整个皇宫买下来,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刚走到门口的青玄:“……”

曲苏一扭头,刚好对上青玄幽深似墨的眸子,瞬时露齿一笑:“去松鹤观逛逛,一起吗?”

开玩笑,刚说完人,就和本人来了个两两对视,还有什么比这更死亡的场面吗,当然要赶紧找个理由缓和一下大家的关系了。

青玄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神色微缓:“可以。”

曲苏还在纳闷为什么这一个两个的都对松鹤观这么感兴趣,身旁跟着的阿秾主动开口,答疑解惑:“最近令月公主回来了,普天同庆,雒城的松鹤观与五公主前往扶风郡修行的那间本是一家,自前日起,这两间松鹤观接连七日施粥,还能免费进香。听说这两天,清早天没亮就有人去排队了。”

冬日天寒,也没什么正事要做,曲苏最近慵懒得很,听到这话不免打起了退堂鼓:“这都过晌午了,咱们这会儿出发,等到了道观,估计锅底都刮干净了。”

“不会的。”阿秾解释道,“听说前两日就是傍晚到的人,都能分到一碗如意粥,吃一碗如意粥,新一年就能吉祥如意,事事顺心!”

曲苏听得简直想笑:“我只听说凡人有烦心事,怎么你们鲛人也有?”

阿秾目光闪了闪:“唔……反正我今日要进香许愿的。”

曲苏道:“怎么,求桃花吗?”

这话前两日曲苏说起过一回,阿秾已经知道此桃花非彼桃花,听到这话并不羞涩,反而露出一抹极温柔的笑:“那倒不是,阿秾想求签,只为一故人。”

彼时的曲苏并不知晓,阿秾口中所说一心惦念的故人,会为她带去怎样惨烈的灾祸。

她只是从未见过阿秾露出这样温柔而缅怀的笑,晃神片刻,轻声道道:“我的故人都不在了,我若求签,只为自己。”

抵达城郊的松鹤观时,天色稍晚,阿秾抽了抽鼻子道:“明日会下大雪。”

曲苏自山脚下的茶水铺买了一包糖炒栗子:“若真被你说着了,请你去雒城最豪华那间酒肆吃全鱼宴。”

阿秾是鲛人,自然最爱吃鱼,听到这话她瞬间来了精神,朝曲苏伸出小手指:“拉钩!”

曲苏在她手心拍了一下:“那家的全鱼宴得提前好几天预订呢,只要明天下雪,咱们当即就去订饭。”

想进道观,先要登三百六十九级石阶,这三百多级台阶,三人很有默契地一步步爬了上去。冬日天黑得早,登到山顶时,日已西斜,晚霞绚烂,染红了半边天际。

曲苏缓缓喘匀一口气,往嘴里丢了颗热乎乎的炒栗子:“是该锻炼了。”她这几天在客栈懒散太过,体力明显不如往常。

阿秾道:“你说什么?”

曲苏瞥了她一眼,阿秾脸颊粉嘟嘟的,一丝气喘也没有,另外一个人看都不用看,他走在身边时,吐息绵长,她都懒得数他呼吸的次数。果真非我族类,不能比啊。曲苏吃了一颗甜栗子,整理好心绪,开口道:“没什么,就是有日子没舒展筋骨了。”

阿秾迟疑道:“最近除了令月公主回京的新闻,好像没什么大事件了。”

既没灯会,也没庙会,那些夜市连着逛了几日,也就没那么新鲜了。酒肆、戏楼,说书的、杂耍的,也都是头一回才觉得最有趣儿。

曲苏眯着眼琢磨了会儿:“过几日城里有鬼市,咱们可以去逛。”

“鬼市?”自从来了雒城,阿秾爱热闹的本性暴露无遗,每天城内有什么新闻,哪条街新开了个什么铺子,谁家饭庄又推出了什么特色菜,她打听得比曲苏还积极,可她并没有听谁说过“鬼市”。

曲苏道:“每年进了冬月都有。听说有不少稀奇玩意儿,子时开张,寅时一刻就收摊儿了。”她瞥一眼阿秾腰间的荷包,“不是刚换了不少银子,这下你可有潇洒的地方了。”

阿秾瞬间捂住荷包:“那也得那些东西值不值得我出手。”普通人眼中的稀罕玩意儿,可不一定是符合妖的口味。可一想到此前曲苏介绍或推荐的那些小玩意儿,阿秾的小心脏又忍不住痒起来了。

也真是奇怪,说起这些吃喝玩乐和八卦的事儿,好像就没什么是曲苏不知道的。难得这两日曲苏懒得出门,让她先知道了松鹤观这么个可以吃粥和求签许愿的地方,又刚好投了尊上的喜好。阿秾悄悄握紧小拳头,总有一天,她要抢在曲苏前头,干一件让她和青华大帝都惊讶的大事儿。

走进道观,曲苏才知道为什么阿秾对这间道观极力推荐,而青玄在听到她说要来此处时神色微妙。

原来这间道观最中央那座大殿,供奉的是青华大帝。

曲苏嘴里含了颗栗子,望着殿内那尊雕像,忍不住笑出了声。

青玄瞥她一眼:“很好笑?”

曲苏摇了摇头:“可能在普通人心中,神仙看起来年纪越大,法力越高。”

这话说得促狭,连青玄都忍不住唇角微翘:“既然来了,去许个心愿也好。”

曲苏捧着那袋糖炒栗子,望着那尊将青华大帝塑造成白胡子老爷爷的雕像,摇了摇头:“还是不了。”

远处传来阿秾的喊声,约莫是找到了求签的地方,让她抓紧过去。

道观不知为何,突然响起了钟声,曲苏后半句话说得很轻,可青玄还是听到了。这里供奉了他,信奉着他,道观之内,只要他用心倾听,任何人说话,于他而言,都字字入耳,清晰可闻。

他听到她说:“能做到的事,我自己会努力;做不到的事儿,我也不强求。”

所以哪怕是对着他,她也觉着不必许愿。

可是这一刻,望着穿过人群朝着更远方飞快奔走的那道身影,青玄突然有点希望,希望她心里有个可以对他许的愿望。

曲苏听声辨位,脚程很快,不一会儿就赶到阿秾身边。她一路上悄悄剥了许多栗子吃,身上沾染了栗子的甜香味儿,站到那只巨大的签筒近前,连那位严肃的年轻道士都忍不住朝她笑了一笑。

曲苏却难得被对方笑出了几分羞涩,她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将签筒转了一圈,眼见签子掉出,一把抓在手里。

道士又朝她微微一笑:“居士好身手。”

曲苏将扁扁的竹签捏在手里,看了一眼上面的字,是一句未曾读过的诗:千载白衣酒,一世清泫香。归来霜雪客,同沐莲华光。

阿秾也抽了一支,学着曲苏的模样,将那支签及时接在手里,先曲苏一步递了过去:“先帮我瞧。”

那道士侧身而立,签上的两行小字刚好落入曲苏眼中,只见上面写着:劝君切莫向他求,似鹤飞来暗箭投。宛如持灯更觅火,不如收拾枉劳心。

曲苏虽然不是多么通文墨,但也看出这两句话的意思不太好。阿秾却没仔细看,只是盯着小道士的脸问:“我想找人,这支签是好签吗,能找到吗?”

果然,年轻道士微蹙着眉,迟疑片刻道:“这人……怕是不好找,且依照此签的意思,姑娘寻人虽然心诚,也要注意自身安全,不然,恐有血光之灾。”说到这儿,他自袖中取出一物,“这是我师兄写的平安符……”

阿秾却没有立刻伸出手,而是脸色狐疑地看向小道士:“你莫不是诓我的吧?”

年轻道士脸皮薄,不好意思与阿秾争辩,只是说:“不要也无妨,只是姑娘近日行事,要多注意安全。”

曲苏却捏了捏阿秾脸颊:“瞧你抠的。”她替阿秾做主,向那年轻道士说,“来三个。”

阿秾虽然有点不乐意,可也知道,三十文对她如今的存款而言,只是九牛一毛。拿了平安符在手,她也小声对曲苏嘀咕:“我们一天到晚都跟尊上在一起,拿十文钱买这玩意儿,还不如向尊上讨根头发呢!”

曲苏不由侧眸瞥了阿秾一眼:年轻人很有想法!

阿秾被曲苏亮晶晶的眼神看得发毛,忍不住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又没瞎说。”

年轻道士向曲苏微一颔首,对她说:“居士的这支签,想问什么?”

曲苏道:“就……问前程吧。”其实她也没太想好问什么,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她抓了抓腮,“要不还是问姻缘吧。”

年轻道士说:“这支签虽是上上签,但平常少有人抽到。从前我师父他老人家还在时,曾经说过,抽到这支签的居士,命途多舛,际遇不俗。依贫道所见,签文所言,并不合前程或财运,这应当是支姻缘签。”

听到年轻道士这样说,阿秾的反应顿时比曲苏积极多了:“若问姻缘,这支也是上上签?”

年轻道士浅笑道:“故剑情深,白首不离,是上上签。”

曲苏又将道士手中的签文径自看了一遍,默记在心里,目光却在触及那上面“清泫”二字时,脸颊发烫,渐渐地,连心口那一块儿都跟着滚烫起来。

曲苏道了声谢,随身在签案上搁了块碎银子,转头就走,阿秾却飞快跟上来:“喂,你这姻缘签,该不会求的是和尊上吧,你要知道……”

曲苏将揣在怀里的糖炒栗子取出来,一整袋全塞给了阿秾:“送你了。”省得热得她闹心。

阿秾哪里甘心就这么被她打断:“我不是很爱吃这个……我还没说完呢,你要知道自己和尊上,仙凡有……”

两人一前一后,走得匆忙,刚好和青玄走了个对脸。

曲苏一看到是他,第一反应就指了指他身后:“我看到粥摊了。”

约莫是天色已晚,三人走过去排队时,队伍已经不那么长了。阿秾不敢紧挨着青华大帝站,更没胆子站在他前头,只能躲在曲苏身后,继续苦口婆心地小声道:“而且这签吧,它也不见得准,你说你求姻缘,也没说求的是和谁的姻缘,它怎么可能准呢,是不是?”

曲苏从阿秾怀里的纸袋子捏了两颗栗子,垂着眸剥壳儿,一边道:“再念叨下去,你要成小老太婆了。”

阿秾直跺脚:“你怎么就不知道,我都是为了你好!”

冷不防站在身前的青玄侧了侧身,夕阳的余烬在他侧脸镀上一层薄薄金光,他鸦羽般的眼睫卷翘着,墨色的眼瞳里仿佛燃烧着一簇极为精粹的小小火焰:“你求了支姻缘签?”

曲苏嘴里的栗子刚嚼了一半,听到这话齿间一顿,没咬到栗子,却正好咬到了舌头,她缓缓挪动了下平日里分外灵活的舌头,眼眶含泪道:“是那个道长说,我那支签和别的不一样,本身就是一支姻缘签。”

青玄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

曲苏只觉得满口栗子,却吃不出半点栗子香,反而好像少时某次,偷吃了一位同门师姐自某个胡商那儿买来的酒心儿糖,那糖也是甜的,只是甜中带辣,昏沉欲醉……

曲苏晕头涨脑,舌头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你,知道什么?”他也知道,那支签不仅是上吉的姻缘签,而且里面还有两字,与他的名字笔画一模一样,只多了个三滴水的偏旁。

青玄翘起一侧唇角,斜眼看着她道:“这间道观既供着我的尊像,那一百零一签我自然都知道是什么。”

曲苏难得像被猫儿叼走了舌头一般,可自打两人相识以来,她最见不得这家伙露出这种什么都尽在掌控的神色,顿时哼笑了一声:“你什么都知道?”

青玄侧眸,就见曲苏微微扬着下巴,沾着星点栗子皮的唇弯出一抹笑,双眸看着他道:“那你倒是说说,我这支姻缘签好还是不好?”

青玄目光流连在她嫣红的唇上,心如鹿撞,几乎脱口而出道:“上上签,自然极好。”

曲苏目露狡黠,倏然一笑:“那就承尊上的吉言,保佑我赶快遇到我命里的如意郎君,早点儿把他拐回家。”

青玄眼瞳幽深,凝视着她的眉眼,一字一句道:“赶快?”

曲苏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却不想跟个傻子似的,再这样和他对视下去,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前方,立刻道:“还挺快的,马上就轮到咱们了。”

虽然不再抬头,可曲苏却感觉到,他定定看了自己好一会儿,才侧过了脸,嗓音微低,最后那句话说的轻若耳语:“再这般胡言乱语,真该让你吃些教训了。”

有关排队这事儿,曲苏却没有胡言乱语,前一位牵着小儿的瘦高男子离开,刚好轮到他们三人。

道观用的是粗瓷大碗,如意粥盛了满满一碗,粥水呈枣红色,里面盛着红小豆、红枣、红米、枸杞等七八样食材,光是闻着就令人充满食欲。

曲苏端起粥碗,尝了一口:“看来这皇后娘娘倒和传闻中一样,对五公主疼爱到了骨子里。”

阿秾不耐吃太烫的食物,尝了一小口道:“我最近几天出门听说,不仅皇后娘娘很疼爱她,就连那个太子,也格外宠爱这个小妹。据说他进宫陪着皇后和妹妹同住了好几天,这在松鹤观施粥给公主积福的主意,就是他想出来的。”

“毕竟是一个娘生的,关系亲近也很正常。”

曲苏又问青玄:“那件事儿,你最近怎么又不着急了?”

有关太子和盛燚的事儿,除了那晚他们两人和阿缎在将军府书房所见,再也没有更多进展。那天晚上她逛夜市归来回到客栈,就再没见到阿缎,问起青玄时,他只说有事派他回去,没必要在这多做停留。

这都好几天了,看青玄的样子,也不像有什么新的打算。

青玄问阿秾:“最近在京城游走,有没有觉察什么异常?”

阿秾知道青华大帝在这个节骨眼上问她,绝不是无的放矢,她吹了吹粥,细细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谨慎答道:“也没听到别的什么消息,只是感觉京城最近可能要出大事。”

曲苏也点了点头道:“毕竟天子脚下,按说每天不闹出点什么奇葩事儿来,都不配称为皇都,最近这几日,反倒有点太安静了。”

这是山雨欲来啊。

青玄道:“天象所示,这周朝的帝位,要换人来坐了。”

阿秾看向青玄的眼神满是尊崇:“既然是尊上亲自卜算过的,那肯定是准的。”

虽说那个盛燚是烛龙转世,仙人也不能预知他这一世的人生走向。但青华大帝想知道些什么,只需掐指一算也能知道。

曲苏只需看一眼阿秾的脸,就知道她此刻又在想什么,开口道:“既然这么崇拜尊上,还不赶紧把之前给尊上买的小礼物拿出来。”

在青玄淡淡迷惑的眼神中,阿秾将粥碗放在一旁,自荷包里取出三枚平安符,将包在蓝色绣布里的那枚双手奉上:“尊上。”

青玄看到是这东西,不禁笑了:“你们两个求的?”

曲苏道:“那道士说她最近可能有血光之灾,既然是供奉青华大帝的道观售卖的平安符,肯定是灵的。不如一人买一枚带着。”

阿秾面露羞窘:“尊上肯定用不着的。”

有青华大帝本有如尊跟在她俩旁边,已经是这全天下最安全、最靠谱的平安符了。曲苏还要她买一个低配版的送给本尊,这行径委实离谱得厉害。

青玄却并没阿秾所预想的那样,露出拒绝或嘲笑的神情,反而伸手接过那枚蓝色的平安符,又问曲苏:“你从前求了符,都放在什么地方?”

曲苏指了指他腰间:“贴身放着就好。”

曲苏已喝完了一碗粥,搓了搓手,从阿秾手里拿过一张红色的,放进随身新买的小挎包里。

见两人都挺认真地将平安符放好,阿秾也来了劲头,左思右想,将符纸贴着心口的位置放好,又拿起已经凉了的粥,呼噜几口喝干净,三人一同去还了粥碗。

下山时,暮色四合,唯余山脚下那处茶寮亮起了灯。

求过签,喝过热粥,手里的栗子不比刚上山时那般烫了,软糯温甜,温度适口。曲苏左边是青玄,右边是不自觉替她捧着栗子袋的阿秾,三人一步一步走下山去,曲苏拢了拢斗篷,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话本中所写岁月静好的安然。

“殿下的忧虑也是娘娘的忧虑。燚愿为殿下、娘娘,为大周天下解忧。”

皇后寝殿的一侧偏殿内,烛火微暗,四下无人,唯独屋内三人,一坐,一立,一跪。

皇后坐在上首位置,目光在盛燚脸上扫过道:“本宫可以相信盛小将军的话吗?”

盛燚单膝跪地,一袭墨色常服,墨发挽髻,周身上下别无坠饰,就连多年来从不离身的那条缀着红宝石的抹额也未佩戴,显然此次进宫是与皇后事先有约,是绕过皇宫内外重重眼线秘密进宫的。

他虽是跪在地上,可却微昂着头,线条精致的下颌,莹白精致的耳朵,哪怕是这般跪地求人的姿态,也丝毫不显委顿,反而如一朵自深土壤滋养出的绝色牡丹,姿容殊艳,一颦一笑令人不敢轻易攀折:“娘娘一直不相信,或者说,为了两位殿下和景家上下两百口的身家性命,娘娘一直不敢相信任何人。但今时不同往日,娘娘应当也看到了,重阳节太子代帝登岳,祭拜先祖,这才刚开了个头,贵妃、六皇子和朝中以宋侍郎为主的那一派文官就都坐不住了。白帝城主的折子我能替殿下拦住一回,可贵妃必定还有后手。”

皇后没有说话。

“娘娘虽不敢信我却也深知,若不赶在今年年关之前搏一搏,待到宋侍郎和贵妃网罗朝廷内外官员,撼动太子在圣上心中的位置之日,那便错过最好的时机了。两位国舅一南一北,就是想帮忙也鞭长莫及。朝堂之上,文官之中,殿下一直不如六皇子更得民心。以宋侍郎为首的文臣,不放心一个母家势大且手握重兵的皇子登基,他们想要的是一个母家势孤、性子柔善的太平天子,而不是铁血帝王。圣上虽然身子一直不大好,却还想在这帝位上再熬十载……”

“做他的春秋大梦!”皇后突然发声,嗓音微哑,隐含凄厉,“他休想再如从前那般,以我一双儿女安危,再挟制景家又一个十年!”

“只要殿下尽早登基,便能免去这些担忧。”

盛燚的话如同魇魅,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饶是皇后这般深谙人心的上位者,也在盛燚说出这句话之后,心神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她望着这位少年将军比后宫女子更为精致的脸,冷笑一声:“你说得倒是轻松。天子在堂,贵妃得势,那些文官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们母子二人淹死,如何尽早登基?”

盛燚微微一笑,没有皇后的允准,擅自站了起来。

他长身玉立,这般陡然站起来,虽然风姿翩翩,仍把皇后身后站着的翠屏吓得一抖,随即便向前站了半步:“竖子大胆!”

烛火明暗中,盛燚眉眼含笑,不退反进,边朝皇后走去边道:“我是大胆。试问千万载,天下人间,这弑君谋反之事,哪一次不是由一个大胆的人去做的?”

“我有精兵三千,就驻扎在雒城三十里外。”

“三千精兵,怎够攻打这层层围守的皇宫?”

“自然需要皇后娘娘调遣的全城禁军,里应外合,与我一同血洗皇宫。”

“我只是一个皇后罢了,如何能随意调遣全城禁军。”

“娘娘可以的,您手中有景老将军临死前交付的令牌,虽此令牌二十年未现世,但令牌一出,全城禁军自然听从娘娘调遣。”

皇后自小金尊玉贵养成的纤纤玉指,缓缓抠住座椅扶手上的凤尾雕花,脸颊的肉缓缓**,向来云淡风轻包容万物的眼,死死望着面前镇定自若的男子,一字一句问道:“我既有这般本事,自该早早筹谋,为何直到今日,都未曾出手。”

盛燚倏然一笑,他自小容貌生得好,却极少露出这般毫无芥蒂的倜傥笑容来。饶是皇后,也忍不住在心中赞一句此子姿容绝世风流。

“自然是因为娘娘虽有本事帮殿下拿下这大周江山,却一直苦于找不到一个最合适的人,替殿下扛下这逼宫谋逆之名,堵住这天下悠悠之口了。”

无边夜色下,盛燚站在昏暗的宫殿正中,身姿昂然,窗外一抹莹月之光投在他的眼角眉梢,使他精致冰冷,不似真人,但他双目直瞧着前方,甚至隐隐透着灼灼之色,这是自小就因身份之故,被皇后在心头忌惮了十几年之久的故人之子。

皇后缓缓绽出一抹笑,看着盛燚的眼,不再遮掩:“若盛将军能替璟儿做到这一步,本宫便信了你的诚心。”

盛燚唇角含笑,可那笑半分未抵眼底。他向皇后拱手时,姿态虽恭谨,面上却一派泰然,仿佛对他而言,不论是眼前的一国之母,还是身上即将背负的千古骂名,于他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燚与娘娘约定之事,绝无反悔。”他伸出一手,奉上那支自小随身的白玉箫,“我朝上下,无人不识此物,事成之后,娘娘也尽可安心了。”

皇后示意翠屏上前接过。眼看盛燚消失在夜色之中,皇后将玉箫握在掌中,玉石清润,触手生温,是一件难得的宝物,更是盛家祖传之物。她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璟儿一日没能坐稳皇位,我一日都不可能安心的。盛燚这小子……我愈加有点看不懂了。”

翠屏悄声道:“娘娘若不能安心,不若唤公主来,依奴婢看,公主这次回来,与娘娘格外贴心些。而且这事,也瞒不过两位殿下。”

皇后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五公主归来,太子接连几日宿在宫内,他们三人团聚的时光,总能令她心中生出许多安慰。

皇后说话很有技巧,提及此事时,并未明说此事是盛燚主动献策,而是先说了近来在宫中的诸多为难和忧虑,待到容璟沉默不语时,再说了整个计划中需要太子知道的部分。说到最后一环,需要寻一个人,替太子担下逼宫祸国的罪名时,皇后观察着容璟的神色,缓缓道:“此事,我已和盛燚谈过,他愿意。”

这个话题,在皇后与太子之间虽然是第一次提及,却并不新鲜。老皇帝懒政多年,大周内忧外患,景家多年来忍辱负重。他虽是太子却并不得宠,类似这样的事,早晚都会发生,区别只是主动还是被动罢了。

容璟原本就神色沉寂,待听到这句时,第一反应便是蹙眉:“此举本已不是明君所为,怎么可能还要多年挚友为我牺牲?”

皇后幽幽一笑:“傻孩子,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大周江山,任何时候,都不是兵不血刃平白得来的。母后和盛将军商定的这个计划,已经将伤害降至最低,就说这皇城百姓,也不过是睡一觉醒来,就换了天子。但你要当皇帝,要当举世明君,要堵住那些谏官、史官的嘴,就必须有一个人替你扛下这个罪名。”

“我早料到,有朝一日,你我母子谈及此事,便会是今日这般光景。”皇后虽然一直在笑着,但眼角眉梢已难掩疲态。

多年来一直跟在身旁的忠仆翠屏忍不住道:“殿下,时不我待。并非娘娘心狠,娘娘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容璟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微侧着头,望着窗外那轮孤月:“我没有怪母后。”

他只是觉得自己无能。

身畔传来皇后沙哑的嗓音:“璟儿,我知道你看重宋潜和盛燚两人,盛燚对你的忠心,如今母后也明了。若你实在舍不得,母后可以想办法,将他下狱之后,另行他法,偷梁换柱……”

最后几字,皇后说得极轻极幽微,但还是令容璟面色有所缓和,他转过脸,看向皇后:“当真?”

皇后忍不住笑了:“自然当真。”她唇边露出淡淡的笑,因为不那么浓烈,反而显得真实,“也真是难得,到了今日这种为难的境地,才看出他的真心。你若是想他日后仍然陪伴左右,大不了让他先回雍城,过几年再换个身份回京便是。”

令月公主被一顶软轿接来皇后寝殿时,已经睡着了。后来迷迷糊糊听着两人低声争执,许久都未睁眼。听到这时,却在婢女的帮助下坐起了身,软声道:“母后所说的盛燚,可是前日哥哥来看我时,跟在身边那个穿红衣的男子?”

令月公主苍白的脸上显出恐惧的神色:“令月不喜欢他。”

皇后和太子谈论了许久国事天下事,两人身心俱疲,听到五公主说出这般撒娇的话,都不由笑了起来。

皇后道:“盛将军虽然杀名在外,模样却比太子生得还要俊美,令月为何不喜欢他?”

皇后从前并不怎么喜欢盛燚,总嫌他煞气太重,脾性也烈,难得今夜母子俩促膝长谈,说起盛燚时却心平气和,还替他想出了两全之法。听到皇后当着五公主的面这样调侃他们两人的容貌,容璟也不禁笑了:“还是妹妹更喜欢宋少监?”

那日去探望令月时,盛燚和宋潜两人都跟着去了,只是令月生性胆小,远远见到他身后跟着两名男子,便躲到屏风后头了。

令月微微摇头:“我在松鹤观时,曾跟着老观主修习术法,虽只是学了些皮毛,但……”说到这儿,令月公主看向容璟,面上也浮现出忧虑之色,“我初见那个盛将军,就知他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皇后脸色巨变,“令月这话是什么意思?”

令月公主自小身子孱弱,两次病重,险些救不过来。若不是当年松鹤观的老观主替她勘测命数,又将她带到扶风郡,另立一间松鹤观,带在身边养了十年,哪里能有她们母女二人今日的团聚。几年前老观主身故,但令月仍然依照他从前的叮嘱,老老实实待在松鹤观,直到过了十六岁生辰,才折返京中。因此公主口中老观主教过的道理,听在皇后耳中,字字句句都深信不疑,尤其这还是她当作心肝肉儿疼了十六年的女儿,她师从老观主,又对容璟这个哥哥关爱至深,虽然年纪尚小,却一向知道轻重,没道理会口出妄语。

容璟眉心微蹙,却一时没有说话。

好在令月公主的脸色虽透着恐惧忧愁,说话却条理清晰:“我也不知他具体是什么,但初见他那天,我见他眉心闪着凶煞的红光,他并不是凡人。后来我也曾跟母后赐给我的婢女银灯打听过他,听说这位盛将军,一直有着天生神力的传闻。哥哥既然和他一起长大,他有什么异常之处,哥哥应该最清楚才是。”

皇后将目光投向容璟,却见容璟露出一抹笑:“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比寻常男子力气大一些。他家世代习武,此事本也不足为奇。”

皇后道:“话不是这样说。”她攥了攥令月的手腕,“依令月看,这盛燚既非常人,会不会妨碍或伤害到你哥哥呢?”

令月摇了摇头:“母后和哥哥刚才所说,令月也都听了大概,我想依照母后所言,应无不妥。只是……”她咬了咬唇,看向容璟的眼里透出几分忧色,“只是事成之后,哥哥与他单独相处时,一定要当心。老观主曾对我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哥哥虽然与他数年交情,但也应当有所提防。”

此言一出,就连皇后的神色都微微动摇。

令月抿着淡而无色的小嘴儿,也跟着轻轻笑出了声。

翠屏命人端来夜宵,三人围炉而坐,一时无话。

冬夜无风。

皇后歇下了,太子和令月公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皇后寝殿。

令月轻轻喊了一声兄长。

容璟心事重重,面上挂着倦色,转过身来看向公主。

身后宫人们离得稍远,无不躬身而立,不敢窃听兄妹二人谈话。

天上的月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云里,只留一抹淡而模糊的影儿,映在宫墙下一棵开得正盛的茶花。这座宫殿前的茶花,还是皇后刚进宫那年亲手栽种,自从令月公主出生,每年茶花虽然照常开放,却总蔫头耷脑的,只开几朵便匆匆凋谢。唯独今年令月公主归来,满园子的茶花早早就开了,尤以这棵领头的赤月丹,开得最繁茂,皇后为此还特意重重赏赐了负责照管茶花的宫人。

太子依稀记得,初冬那阵茶花初绽,某次来探望皇后时经过此处,他觉得这棵赤月丹开得正好,便随手摘了一朵。后来被盛燚看到,便抢了那朵花去,簪在了他那匹红鬃宝驹上,一路骑着马儿招摇过市。

那般骄纵又得意的模样,别说是他,就连宋千意瞧见,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夜晚霜寒露重,碗口大小的茶花开得殷红饱满,层层叠叠盛满了露水,花枝仿佛不堪重担,美人含羞般微微垂下了头。

容璟望着枝上那朵茶花,唇边溢出点点笑意。

一只素白纤细的小手朝着茶花伸了出去。

朱红宫墙上花影摇曳,本就不堪承受的花枝重重颤了几下,那朵开得最好的茶花,终究还是被小公主摘到了手。

几滴冰冷的露水飞溅至容璟脸畔,映入眼帘的一瞬,不知怎的,让人恍惚觉得仿佛是红色的。容璟微微闭眸,唇边的笑不觉淡了。

令月自小身体孱弱,连手指尖都是苍白的,毫无血色,又细又白的手指间擎大朵赤红色的茶花,反而显出几分罕见的妖娆之色。

令月一张脸小小的,那么苍白,可仰头看向他时,眼睛里却显出近乎奇异的光彩:“哥哥。”

容璟瞥开眼,不再看她指间那朵茶花,揉了揉令月的头:“太晚了,有什么话,明早醒来再和哥哥说。”

令月公主捏着那朵茶花,朝他伸出手来。容璟几乎不及多想,便伸出手去接。

茶花入眼,猩红如血,落入掌中,却并非印象里那般轻绵柔嫩,反而透着一种金属般的沉重微凉。

耳畔响起少女特有的轻柔嗓音:“哥哥若是哪天发觉那人有什么不对,便将他带到皇宫西南角的武库去。进了武库,向北直行,一直走到最深处,这是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从头至尾,令月都没有提及盛燚的名字。这段兄妹之间的私密谈话,自那天夜里之后,在容璟心中回想了无数次。

那晚,容璟并未宿在宫中,而是回了位于雒城城东的太子府。沐浴过后,他独自一人坐在床畔,一室寂静,满身清凉,唯独攥着那枚钥匙的手心隐隐发烫。

令月温柔微哑的嗓音仿佛仍在耳边:“哥哥是聪明人,遇事自然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若遇不测,请哥哥不要惊慌,将那妖邪带到武库深处那间密室,一切自有分晓。”

容璟记得当时,他盯着那枚形状特异的黄铜钥匙看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嗓音沙哑的几乎不似自己的声音:“武库大门的钥匙,我与兵部尚书各执一把,妹妹怎么会有武库密室的钥匙?”

令月似乎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天下之大,万物相生相克,既然他可以天生神力,我为什么不可以知道克制他的方法呢?”

容璟道:“他天生神力,却从未害过我。自从他陪伴在我身边,所做之事,都是为我扫除障碍……”

“哥哥真傻。”令月嗓音轻飘飘的,每一个字落入耳中,却如有千金之重,“海水难量,人心难测。他过去与你交好,自然事事为你。可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倒戈相向,哥哥手里连点自保的东西都没有,真就心无畏惧吗?”

容璟闭了闭眸,他自床头取出一只用了多年的匣子,将那枚钥匙收入匣中,屈膝而卧,缓缓躺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闭着眸,指尖顺着光滑的丝织物摸到那只木匣,黄铜冰冷的触感贴在掌心,不知什么时候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