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只见房内两人,一个身穿雪缎长袍,头戴鎏金龙纹发冠,手里捏着一本奏折,端坐在书桌一端,他眉眼间凝着一股郁色,似乎正在为什么事不悦,但他神色颇为克制,跪坐的姿态也韧若青松,毫不松懈,确是白日在街边见过的那位太子无疑。

书桌这端的矮几旁,一个身穿朱红色蟒袍的男子箕踞而坐,眼尾一点丹砂,在烛火的映照下,猩红如血,抹额正中镶嵌的那枚红色宝石,哪怕在这样昏黄的环境里也显出某种深邃的光泽。他生得唇红齿白,俊美异常,只是姿态散漫之中透着倨傲,哪怕不远处当朝太子正襟危坐,他却敢两脚张开,袍角飞扬,坐得像个簸箕似的,半点也不讲究。这正是阿秾也称赞容色倾国的烛龙转世了。

盛燚手上随意把玩着一根白玉箫,另一手不慌不忙地斟了两盏热茶:“这奏折被我半路截了下来,压根儿就没送进皇宫,你还紧张个什么劲儿?”

容璟眉眼微沉,并未抬头:“六弟这回请动了一城之主上奏弹劾我,这封奏折怕只是个开始。”

盛燚嗤笑了一声:“新任白帝城主本就是敏贵妃母家的拥趸,说白了就是你六弟的自家人,有什么稀奇?”

说到这儿,他懒洋洋站起了身,将一盏茶递到容璟手边,又在他身旁就地找了个舒服的地方一歪:“要我说,老六这么急,恰恰说明他们手里底牌不多。”

容璟沉默片刻,道:“父皇当年立我为太子,本就是为势所逼,母后和两个舅舅为我铺路做了太多,凡事过犹不及……”

当年容璟被立太子后,老皇帝和皇后夫妻两人日益疏远,十几年下来,竟然走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不仅是后宫流言四起,就连大周朝的平头百姓都知道,当今皇帝和皇后感情失和,也并不怎么喜欢太子,反而更为宠爱出身低微的敏贵妃,还在朝堂上不止一次夸赞敏贵妃生的六皇子忠孝仁义。

简直就是变着法儿地指责太子不忠不孝,德不配位。

“景家看似繁花似锦,实则烈火烹油,我和母后每一天都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他把我一个人放在雍城多年,直到六年前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之口,才将我接了回来。若没有他的默许,贵妃和老六怎会野心越来越大,频频使出奸计?”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容璟唇边甚至流泻出淡淡凉薄的苦笑。

盛燚闻言一笑:“老皇帝一直提防着你娘家,殿下也不是才知道的,怎么今日突然这般感伤了?”他将太子手边的茶盏往前推了推,“到底是和宋少监相识太久,殿下不知不觉间,也沾染了他那骨子里的文人酸气了呢,还是今日回京过府探望时,又听他说了些什么迂腐之语?”

曲苏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站在窗台看戏的阿缎和身旁的青玄全都朝她看过来。

这两人对话阿缎也听了好一会儿,他两千多岁并不白活,一会儿工夫便闹明白这两人在凡间的际遇和烦恼,见曲苏忍不住笑出声,眨了眨那双幽蓝的圆眼,说:“盛燚还不知道,太子并不是过府探望,而是把宋千意接到了自己府上。”

曲苏笑容更盛:“我还不仅仅是笑这个。”她下巴微扬,示意两人看烛龙的表情,“还说宋千意骨子里文人酸气,我看谁都没他酸的厉害。”

阿缎眼神闪过一瞬间的茫然,突然反应过来,不由鸟身一晃,被曲苏的话吓得生生打了个寒战:“不会吧!”

曲苏道:“怎么不会?”她再度朝房内望去,“我看盛燚一双眼珠子,都恨不得要粘到太子的脸上去了。”

青玄这时道:“人心难测,有时露出这样的眼神,也不见得是你以为的那样。”

难得听到青华大帝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和她聊起了感情八卦,曲苏不由来了几分兴致:“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阿缎也歪着小脑袋,认真聆听尊上高见。

青玄沉默少顷,颇为简要地答道:“也可能是见识浅薄,耽于色相。”就如同她一般,每每见到个姿容不凡的,那双眼珠子就恨不得粘到人家脸上去,就连阿缎,也是他命其变回鸟身,才勉强躲过一劫。

但能说她就是心悦那些人吗?不过是贪色罢了。

曲苏却没想到青玄这么说,她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出了声。早该想到了,以青玄一贯的脾性,就不会有什么好话。

阿缎疑惑了片刻,小声道:“姑娘不要嘲笑,我觉得尊上所说,可能也有所依据。”

曲苏笑眯眯地道:“别姑娘姑娘的叫啦,我叫曲苏,你喊我名字就成啦。”说到这儿,她还颇为顺手地摸了摸阿缎的后脑勺,“我知道,你叫阿缎,绸缎的缎,因为你的尾巴生得好像两条最美的缎带,我说的对不对?”

曲苏说话的语气太过熟稔,姿态却亲昵,阿缎从前只是一只绶带灵鸟时,潜心修炼,从无二心;后来上到北极星宫,一直跟在紫微大帝身旁,身边尽是清冷有礼的仙官仙子,哪里见识过曲苏这样的,一边甜言蜜语、恭维夸奖,一边还主动伸手揉脑袋。

阿缎脸颊一烫,一身黑羽瞬间化为本体的雪色,而且迅速蓬成一只球状:“多,多谢曲姑娘,我的名字是紫微大帝所赐,他当年初见我时,也是这样说的。”

曲苏见它蓬成一个雪团子,刚想伸手再摸,就听房内盛燚嗓音微哑,隐隐透着一股子狠戾:“为了一个宋千意,活活跑死了我盛家十几匹战马,只为提前回京,从皇后那儿请来薛神医给他诊治。你刚才还说当初老皇帝把你接回雒城,只为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可你做这样的蠢事之前,怎么就没想一想,这天下的悠悠之口又会如何议论你这个太子?”

容璟皱着眉,神色不豫:“若不是阿意借口生病传信给我,你我又在他们意料之外提前折返,你怎么会这么顺利拦下这封奏折?我也不明白,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当年不懂事的幼童,你怎么还是从前的性子,总喜欢处处针对他。”

盛燚此时已站起了身,背对着容璟,一口接一口吞着茶水。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冬日天凉,房内还开着窗,茶水早就凉透了。可盛燚却仿佛浑然不觉,以一种仿佛要生啖其肉的神情喝着冷茶,幽冷的眸色对着窗外隐身的两人一鸟,或许是他心绪起伏太大,眼尾那点红痣仿佛新点上去的一般,透着令人心惊的妖异之光。

青玄微微蹙眉,盛燚身后,容璟也在微微蹙眉:“我们三个人一同长大,初时我觉得你是更不好相处的那个,待你诸多冷淡。后来知道你面冷心热,渐渐也就熟识了,尤其我们一同回到雒城之后,多少次危难艰险,都是我们三个一同趟过来的。盛燚,如今雒城形势并不简单,你我府内外,多少人虎视眈眈看着,我们三个之间,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盛燚饮着冷茶,嫣红唇瓣染上薄薄一层水光,缓缓抹了把嘴,一字一句道:“六年前我们回京之际,你的堂哥,大舅舅的独子,被指婚了敏贵妃的外甥女。三年前,你小舅舅又在进攻九曲寨时被奇兵突击,腹背受敌,折损精兵三千,还断了一条腿。”

不长的两句话,说得盛燚身后的太子也不禁眸色幽暗:“他和贵妃这样对我景家,总有一天,我会亲手讨回来。”

没有二十年前景家的鼎力支持,老皇帝当年只是个并不受宠的皇子,他怎么可能会有当皇帝的一天?大周朝的疆土又怎会一扩再扩,成为如今这样令四方臣服的强国,究竟是谁的功劳?

太子面如冠玉,眉眼清润,大约盛燚这两句实话说得实在戳人肺管子,才让一贯好脾气的人也禁不住动了真怒。

盛燚这时又道:“容璟,你有没有想过,是谁给贵妃出了这样滑不溜手的主意?又是谁常年潜伏在你我身边,才能一击必中,两次出手都成功,令你这几年来左支右绌,事事都慢人一步。”

盛燚话中所指实在太过明显,太子无从回避,沉默良久,才开口:“堂哥被指婚的事,是宋侍郎一心促成,此事阿意事前已经告知我们,他劝说不了父亲,只能偷偷告诉了我,让景家上下提前有个准备。小舅舅断腿,是你借南下便利替我前往探望,我和母后这才放下心。盛燚,你和阿意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世上如果我连你们两个都无法交心托付,我还能信谁?”

盛燚脸色一直不太好看,直到太子提起当年他南下探望一事,才稍有缓和,他缓缓饮尽最后一口冷茶,唇角勾起一抹有些莫名的笑:“你能记着我的好,就该知道,任何时候,我不论要做什么,做了什么,都是为你好。”

容璟道:“我自然知道。”他说这话时,走到了盛燚身旁,将他此前撂在一旁的白玉箫递了过去,“盛燚,今日这事,多亏了你和阿意通力合作,才将折子压了下来,眼下多事之秋,一切还是大局为重。”

盛燚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有一瞬间的恍惚,听到容璟这话,突然笑得畅快:“殿下说得极是,一切当以大局为重。他日再聚,还望殿下不要忘了这话。”

盛燚模样生得极好,难得这般璀璨一笑,不单是曲苏看得一脸惊艳之色,就连容璟也被他感染,不由得笑出了声:“你这是又想到什么鬼主意了?先说好,遇事不要急躁,不要轻举妄动,总要先和我商量再做也不迟。”

窗外,青玄面色若有所思,阿缎却毫不遮掩心里的情绪:“真是奇怪。按理说他们两人下凡历劫,虽然没有了在天界时的记忆,但他们毕竟不是凡人,骨子里的喜恶和偏好不会轻易改变。烛龙在天上时,明明和兰昱尘交恶,怎么到了凡间,两个人又这么要好了?”他此时恢复了鸟身,用翅膀尖挠起后脑勺,动作颇为熟练,显然平日里没少这样做,“难道这就是小烛龙在凡间这一世的劫?还是说,他现在和太子混得这样熟,并非真心,而是演戏?”

曲苏问:“你说的兰昱尘,就是太子?”

阿缎点了点头:“是他。”

曲苏面上露出颇为玩味的笑:“且不说咱们眼前这位盛小将军对太子,到底是真心付出,还是别有所图。就说你刚刚所说天上那桩事儿吧,我是觉得,老话说得好,传言不可尽信。”

阿缎虚心求教:“曲姑娘的意思是,盛燚在天上时,才是在演戏?”

曲苏摊了摊手:“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这世上有的人,是嘴甜心苦;可也有人,是刀子嘴豆腐心。盛燚到底是哪一种,他心里到底对太子有几分真,咱们不能光看他嘴上说的,还要好好考量他到底都做了什么。他们两个在天上的过往,也是一样的道理。”说到这儿,她看向阿缎的眼神透着几分意味深长,“没听过一句话吗?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有的男人吧,光说不做,假把式;有的男人,光做不说,也是白瞎。”

说到这儿,她不免想起从前在白帝城时,在千千回忆之中看到她和司徒琰两人吵架的情景。就司徒琰那个混蛋玩意儿,别看身手功夫不咋地,嘴巴一张,那可真是夜叉在场能气得杀穿三界,凤凰来了能气得当场涅槃。曲苏自认平日里也算个清醒理智的人,可那时看着千千的回忆,明知是往事,明知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仍能被他气得险些当场血溅三尺。

可事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司徒琰对千千没有一点爱吗?

是有的,可是都湮没在他的嫉妒和满嘴胡说里了。

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毁天灭地、恨不得与所有人同归于尽的疯子。

曲苏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回忆起司徒琰时险些冲到脑门儿的怒火,故作高深道:“而且这有的人吧,虽然心里可能是想对一个人好,可是不知道是八字不合,还是性格有缺陷,就是能整出相爱相杀的调调来。如果查明烛龙和太子在天上过往,对你们有帮助,我建议,不如查得再深入点儿。”

阿缎偷偷瞟了一眼青玄的神色,见他没有阻止,知道是默许的意思,才对曲苏说起旧事:“三千年前,兰昱尘受命前往真武宫拜会佑圣元君时,不慎打翻了八宝琉璃盏,被罚千年雷劫和历十世凡尘,现在这个太子殿下,就是兰昱尘受罚第十世的转世。”

曲苏本来专注在烛龙和太子的过往八卦上,听到这儿不禁啧了啧:“什么法器这么宝贝,是打翻又不是毁坏,要受这么重的惩罚!”

阿缎眨了眨幽蓝色的眼睫,正色道:“不是这样的。那琉璃盏里关了一个大坏蛋,兰昱尘当日不慎打翻琉璃盏,若不是尊上得了消息在半路拦截,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祸事!而且……”说到这儿,他再次悄悄偷瞄了青玄一眼,这才继续解释道,“而且罚他历尘世劫,看似是处罚,实则也是个好机会。若他这一世仍然成功渡劫,再回到天上,就可连升三阶,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神仙了!”

曲苏了然道:“就相当于是试炼吧,试炼完成,功力大涨,这么一想倒也不算亏了。”

阿缎晃了晃脑袋:“那是自然了。尊上对手下人虽然严苛,却也护短得很。所以那兰昱尘去领罚之前,还朝着妙严宫的方向长跪不起。谁真心对他好,他心里清楚得很。”

书房之内,突然响起一阵低沉幽咽的箫声。曲苏会吹箫,自然也懂箫声,但她没想到,房内那个一身朱红,性似烈火的俊美少年,所吹奏出的箫声竟然是这样的。

不论是阿缎口中九重天上的烛龙,还是此前书房里与太子几次争执坚持己见的盛燚,都是张扬肆意的。可这箫声却仿佛一个独自生活了千年的孤人,在幽冷月色下,诉说自己对这世间所见。

不多时,旷远悠扬的琴音响了起来,与箫声交相应和,却又独自成曲。书房里只有盛燚和太子两人,这古琴自然是太子奏响。

如果说太子的琴声与他本人性情肖似,那么盛燚的箫声可以说几乎与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性情截然相反。如果说太子的琴声是空谷幽兰,自矜自省;盛燚的箫声便如无边落木,荒凉萧索。如果说太子的琴声是君子意,那么盛燚的箫声就是孤者吟。

阿缎声音有些闷闷的:“我怎么感觉这箫声听得人有点想哭呢。”

曲苏见青玄一直不言语,不由拿胳膊肘戳了戳他:“想什么呢?”

青玄若有所思道:“在想你……”说这话时,他微微侧过脸,在曲苏忍不住心跳怦然时,倏然一笑道,“刚刚说的话。”

曲苏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刚刚不仅心跳骤然加快,就连呼吸都不自觉地乱了两拍,她忍不住瞪了青玄一眼:“怎么,才意识到你身边站了个比你还聪明的高人,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

青玄唇角的笑容未曾消退,反而有逐渐加深的趋势:“曲女侠所说,确实金玉良言,在下受教了。”

曲苏被他笑得后背一凉,忍不住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搞不懂你。”反正这家伙性格一向有点古怪,嘴巴也严,她就是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如节省点口水,多从阿缎嘴里套几个天界的八卦故事来听听。

雒城近郊。

一辆银顶朱轮雪花青缎车帏的车辇在两列护卫的陪同下,缓缓停靠在密林深处。

车辇外,两个婢女彼此交换了焦急的眼色,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道:“殿下,奴婢、灵儿还有周侍卫一同去探查过了,这林中确实没有水源,请殿下稍加忍耐,咱们的车再行半个时辰左右就进城了。娘娘在宫中备下许多殿下自小爱吃、爱玩的,只等殿下回宫呢。”

过了好一会儿,车辇里传来女子颇为冷淡的嗓音:“区区一个宫婢,名字里也配有“灵”字。”

名唤灵儿和灿儿的两名婢女对视了一眼,灵儿先一步跪了下去:“公主殿下三岁时,皇后娘娘给奴赐名灵儿,说是松鹤观上一任老观主在殿下出生时卜过一卦,殿下命里缺火,需在观内过了十六岁生辰,才能万事周全,且跟在殿下身旁伺候的,名字里总要带个火字才好。”说到这儿,灵儿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慌的,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娘娘从前就说过,凡是殿下身边的人也好物件儿也好,都以殿下喜好为先,请公主殿下为奴婢赐名。”

车辇内,面色幽白,双眸紧闭的小公主缓缓睁开了眼,唇角牵起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就唤你青儿吧。”

“青儿叩谢殿下赐名。”

“起来吧。”

公主的嗓音听起来不似往常轻柔,反而透着一股子瘆人的凉意。两个小婢女悄悄搓了搓手,抱紧胳膊,踩着板凳正要上辇,就听公主又发话道:“外头跟车伺候就是。”

青儿的脸色已经和头顶的月光一般惨白,见灿儿上前半步还想说话,忍不住死死扯住她的手腕,硬是将人一路拽到了车辇后头。

两个女孩儿下车时穿得单薄,跟在几名侍卫身边找了一路水源,几乎把整个树林走了个遍,此刻折返已冻得浑身冰凉。原想着公主向来大度,热水和暖炉这类物件,从不曾苛待她二人,到时回到车上捧一会儿暖炉,喝几口热水,也就暖和过来了。却不曾想公主一反往日的温柔敦厚,不仅语出古怪,强行给灵儿改了名字,还不准两人上车同行。

周遭树木高大,干枯遒劲的树枝彼此交错,在两人身边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放眼一望,好像传说中的鬼影儿,要把人就势拖去吃了一般。青儿缩着脖子,双手抱紧自己,牙齿打战道:“殿下三岁时就去了观里,这么多年,一次也没回过雒城,除了太子殿下去瞧过两回,皇后娘娘每月一次的书信包裹,其余那些人怕是早把殿下给忘了吧。殿下年纪小,骤然得到陛下允准回京,这一回来又要见那么多人,心里紧张烦躁都会有的。”

灿儿却拿眸子瞥着不远处的车辇:“临行前,公主确实一夜未眠,那天晚上是我值夜,她反复和我说起的,都是终于能和娘娘、太子殿下团聚的欢喜,何来苦恼烦躁一说?况且……”她越说,声音压得越低,也不知是冷的,还是那股自心底涌起的不安令她忍不住浑身发抖,连嗓音都跟颤抖起来,“况且,自从经过那片湖,我就觉得殿下处处都不太妥当。殿下平日里虽不茹素,却是最不爱吃鱼虾的,酒水更是半点不沾。可你看今日这一整天,清早在客栈,殿下一口粟米羹都没尝,反而叫了一碗黄鳝面,还吃得干干净净的。”

有些事,同伴若不戳破,还能自欺欺人,偏偏灿儿胆大机敏,观察细致,她这一说起来,连青儿也记起诸多古怪细节:“吃午饭时,殿下主动叫了一斛梨花春,配着那条清蒸鲈鱼,吃得很是香甜,也不见有醉意……”

可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最清楚,公主十岁那年,太子殿下来道观探望,还带公主一同下山玩耍,在一处酒楼吃了碗醪糟鸡蛋圆子。殿下当时许久未见兄长,欢喜得不得了,那碗酒酿圆子吃了一多半,可晚膳之后不久,就醉了酒,直到第二日晌午才清醒。

自那之后,殿下从不沾酒,也不许她们这些身边人饮酒。晌午时殿下非要尝一尝那家酒肆里的梨花春,青儿和灿儿当下觉得古怪,提心吊胆伺候了整顿饭,却并不见殿下饮酒吃鱼后有什么不适,心头忧虑稍减,可那种古怪之感却更浓了。

灿儿冷声道:“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些吃喝日常,殿下平日里待人最是温柔和善,何曾有过今日这样的疾言厉色。”

林中突然刮过一阵冷风,寒凉刺骨,还在两人站的老树附近打起了小旋风儿。两个婢女一齐打了个寒战,突然止住了声儿。

不远处,车辇里传来公主冰冷的嗓音:“时辰也不早了,启程吧。我想早点进宫。”

侍卫应了一声,就听公主又说:“青儿、灿儿,进车里来。”

公主最后这一声不似之前冰冷,反而好像蕴满了蜜糖一般,透着说不出的温柔和**。两个婢女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动作整齐,先后有序,无声地进了车里。

车辇启行,帘外传来清晰的马蹄声,密林中风声呼啸,仿佛人在恐惧道极致时才会发出的牙齿咯吱摩擦声。

车辇内亮着一盏花灯,殿下自小喜欢莲花形制的物件儿,因此不论是从前在道观居住的房屋,还是平日里出行的车辇,都用这种造型精巧的莲花灯。莲花灯烧起来时,灯光是暖融融的橘粉色,原本柔艳的烛光映在两个婢女的脸上,不知为何,却显出诡异的幽青色。

两人双目大瞠,汗出如雨下,两股战战,却如同两只木偶一般,跪坐在那儿,一动也动不了。

名为灿儿的婢女拼命嚅动嘴唇,却发现哪怕磨碎了牙齿,也连最基本的求救声都无法发出。看着面前面容亲切却神色陌生的小公主,两颗滚圆的泪珠儿顺着眼角无声滚落。

小公主容貌并不多么出众,身子骨也一贯虚弱,因而面色冷白,眉眼寡淡,唇色也淡近无。因出生时老观主算过的那一卦,公主三岁时便远离皇都,孤身一人前往扶风郡松鹤观修行。或是天性使然,又或是耳濡目染,小公主虽然容貌平平,身体羸弱,但逢人含笑,温和大度,待人一贯和善。尤其对灿儿和灵儿这些自小跟着伺候的下人,平日里更是温声细语,十几年伺候下来,就连一次责骂也不曾有过。

可此时的小公主,眉目傲然,眼瞳幽深,几无血色的嘴唇弯出奇诡的弧度,她看着面前两个婢女道:“公主不食鱼虾,滴酒不沾,性子温柔,待人和善。我都记下了,谢谢你们。”

灿儿几次努力,都没能发出半点声音,反倒因为过于剧烈的挣扎,口鼻眼耳中大量的鲜血争先恐后一般涌了出来。

身旁青儿一动也不能动,更无法转身去看同伴的惨状,但车辇内就这么点大,公主又一贯不爱焚香,因此当腥热的鲜血气在四周蔓延开来时,她很快就明白了身旁的同伴正在遭遇什么。

数不清的泪珠儿纷纷砸落衣襟所发出的声响,全都湮没在车外怪风呼啸里。

公主怪异的面容逐渐模糊、扭曲……青儿只觉一道冰冷的东西朝自己面门袭来,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神志模糊之际,她听到那个怪物用小公主的嗓音说:“伺候人的玩意儿,我还是喜欢听话些的。”

回到客栈,曲苏先敲了敲斜对过一扇门,等了片刻,又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会儿动静,忍不住嘀咕道:“大晚上的,又跑哪儿疯去了?”

眼角扫到一抹白,曲苏心跳一突,迅速转脸,却正对上一袭白袍的小少年。

他见到曲苏脸上的神情,不由倒退半步:“抱歉。”他不是故意的,但刚刚他好像吓到曲姑娘了。

曲苏将手上纸袋一递:“樱桃饆饠,吃不吃?”本来是买给阿秾的,结果他们才出去没多久工夫,回到客栈,这丫头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来到雒城之前,他们三人一直同进同出,曲苏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突然找不见人,曲苏才突然意识到,相处这些日子,尽管阿秾总是时不时地“发疯”,偶尔当着青玄的面故意挑事儿,甚至还有那么两次,明夸暗贬拐着弯儿地让她难受,但其实她心里还是有点喜欢阿秾的。

阿秾是鲛人,不论她如何像人,本质上仍是只妖,因而重要东西都随身带着,住过的房间和青玄一样,几乎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就和新的一样。

可能就这么走了也说不定。

可能,妖和神仙都是这样的,来时毫无征兆,离开时也没有道别。

招呼不打一声说走就走,她什么时候也该学一学这份潇洒。

“发什么呆?”耳畔响起那道清淳微冷的嗓音。

曲苏转过身,眼尾在青玄身上轻描淡写地一瞟而过,就仿佛两个人是并不怎么相熟的过路人一般。不光青玄神色微怔,就连一旁手捧樱桃饆饠的阿缎都跟着一齐看呆了。

“没什么。”曲苏彻底没了胃口,将怀里另一份樱桃饆饠连同原本打算买来逗阿秾馋虫的一大份古楼子一股脑儿塞进青玄怀里:“早就知道,全是一路货色。”

说不上心头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到底是因为什么,曲苏也不愿意深想。说到底,自从那日在棠梨镇第一眼看到青玄和林梵时,这个世界就向她打开了一扇从前想也未想过的大门。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鬼怪,有与人全然不同的规则道理,更有数不尽的邂逅和难以诉说的离别。

阿秾的突然消失,就好像幼时在落羽,每当有兄弟死去时,掌舵者会令人敲响的钟声。那钟声并不多响亮,却每一声都敲在曲苏的心里。钟声每一次响起,曲苏都告诉自己,人生太短暂了,死有时比一声咳嗽来得更突然,别管过往与明天,只记今朝,好好地活在当下。

曲苏从不是自欺欺人的性格,阿秾的离开,令她不由记起之前两次,青玄也是这样不告而别的。

她已经不再是儿时那个抱着母亲僵冷尸身号啕大哭的小女孩儿了,也从不认为掉眼泪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她学会了看淡生死,习惯了活在当下,懂得珍惜身边人,却一直不喜欢离别。

但总有一天,或许就在办完盛燚这桩事之后,青玄也会和从前那两次一样,和今日的阿秾一样,不告而别。就像那天阿秾在温泉里说过的那样,他会来人间行走,收服怨妖,本就是与清潋仙子的“千年之约”。

至于她,只是他践行与昔日恋人约定途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曲苏关上房门,侧眸一看,却发现内室的桌上摆着一只精巧的小瓶子。

一个有点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晚从汤泉出来,他好像是说了句,有东西要送给她,但泡汤泉时阿秾一顿胡搅蛮缠,说了许多他和他那个好徒弟的过往,她心情实在欠佳,多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开门时扯得那门板发出“咔嚓”一声,差点就要额外多陪一副门板的银子给店老板了。

曲苏不由反手一拍自己脑门儿,难得这抠门神仙舍得送点东西,她竟然因为一时意气,险些就这么错过了。

幸好,这家伙还算有点良心。

浅紫色的小酒瓶打开来,一股馥郁的玫瑰香气扑鼻而来。曲苏微抿着唇角,眉眼却不由自主地向下弯了弯:“什么呀,这下酒有了,樱桃饆饠却“飞”了,也不知道早点给……”

曲苏将酒重新盖好,揣进腰间挂的百宝袋里。

她的百宝袋里除了一卷银票,一包特制暗器,几瓶应急的药丸和一小包在雍城游玩时买的红梅香身丸外,并无其他杂物,可将酒瓶和这几样东西放在一处,行动间磕碰是难免的。

犹豫片刻,曲苏还是将那瓶酒取出来,放在枕边的小竹箱里,翻窗子出了屋。

客栈另一个房间,阿缎捧着一只樱桃饆饠,眼巴巴看着店小二为两人端上的两碗鲜香扑鼻的羊骨汤。

青玄坐在桌边,面前除了两碗热汤,还有一份樱桃饆饠和一大袋古楼子。他眼眸微垂,只看着那些食物,却并不动手。

阿缎咽了咽口水,终究不敢在尊上面前径自吃东西,壮着胆子道:“既然店小二都说了,这汤是曲姑娘特意买的,用来配这烤饼最好吃了,尊上还是趁热用些吧。”

青玄道:“我去之前,你和曲姑娘都说了些什么?”

阿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并未来得及说什么……”鸟类一族,向来耳聪目明,他仔细回忆刚见到曲苏时的情形,逐字逐句复述道,“那时曲姑娘在敲门,然后说:‘大晚上的,又跑哪儿疯去了’。”

青玄默了片刻,陡然有点明白过来,自己这好像是背锅了?

阿秾不见踪影,就把火气撒到自己身上,这脾气还真是……

换作任何一个人,这时都应该心里窝火,可不知怎的,青玄却从曲苏这毫无道理的撒泼中,品出一缕甜来。换作别人,她也会这样发脾气吗?以他认识曲苏这么久以来,答案显而易见是不会。想到这儿,他朝阿缎睇了一眼:“过来这里吃。”

阿缎愈加茫然,战战兢兢地在青玄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刚拿起汤匙,就见青玄突然起身往内室去了。

隔着半扇屏风,阿缎咬了一口香喷喷的古楼子,喝了一口热汤,奶白的汤水里洒了碧绿的葱丝和芫荽,半点也不油腻,喝进肚里暖烘烘的。因而屏风那边突然响起紫薇大帝的声音时,阿缎险些没被这口香喷喷的羊肉饼呛得晕过去。

他不敢出声打扰,可咳嗽根本控制不住,阿缎捂着嘴,宁可噎死,也不愿出声,但还是被耳朵灵敏的紫薇大帝听出端倪,看着青玄的眼神顿时显出几分揶揄:“隔壁可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位凡人姑娘?”

真是没想到啊,这俩人进展还挺快,这才过了多少日子,都发展到一个在内室谈公务,一个在外间吃吃喝喝的地步了。

原本酝酿了满腔疑虑的青玄:“……”

青玄的沉默,让原本满脑子桃色八卦的紫微愈加精神抖擞:“不如你稍微侧个半身,也让我看一看那位姑娘的真容?”

紫微说这话时,原本没抱多大希望,毕竟没人比他更清楚眼前这位古怪孤冷的脾气。他故意这么说,也无非是故意调侃,希望借此激出青玄更多的心里话,逗逗趣儿罢了。毕竟他手头事多很忙,也有好一阵子没到凡间来凑热闹了,能得个空和青玄斗几句嘴,也算近来难得的消遣。

哪知道青玄果真让开半个身子,不仅如此,他还转过身,彻底将原本遮住的外屋情形让紫微看个真切。

紫微反应极快,生怕好友反悔,第一时间伸长脖子望去,就听青玄淡淡讥诮的嗓音:“你养的这只绶带鸟,刚到凡间一个时辰,就差点把自己噎死,这就是你之前说的乖巧懂事,机敏应变?”

紫微神色微蒙,他刚刚听到咳嗽的不是什么凡人姑娘,而是他家那只蠢乎乎的小绶带鸟儿?

阿缎原本已经不咳了,还趁着之前青玄沉默的空当,接连吃了两口古楼子,又灌了一大口热汤,不仅嘴唇吃得红润润,小脸儿也染上健康的红晕,衬得一双下垂眼水润润的,此刻刚好和主人来了个面朝面、眼对眼,阿缎先是一噎,紧接着,竟吓得打起嗝来。

阿缎又急又羞,但是一张嘴就打嗝,根本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深觉刚刚青华大帝教训的是,自己真是给主人丢脸了。他只得一手捧碗,一手拿饼,隔空对自家主人行了个礼。

紫微却不以为意,反倒是看向青玄的眼神透出几分嗔怪:“瞧你,把孩子吓着了。”他朝阿缎摆了摆手,“接着吃你的。大人聊天,没你的事儿。”

青玄又坐了回去,唇角微翘:“你倒是护短。”

紫微道:“我也是奇怪了,就你这臭脾气,那位姑娘跟着你,从白帝走到羽杭,又从雍城到了雒城,就没对你有一星半点的嫌弃?这份气度胸怀,某真是自愧不如。”

也不知他家阿缎又是哪儿犯了这位的忌讳,连吃口热乎饭,都要被他吓得一会儿咳嗽,一会儿打嗝,这趟出差,委实辛苦。

出乎紫微意料的,青玄再开口时,不仅没有像往常那样非要和他在口舌上争个高下,反而面色平静,语气淡然,很是透出几分虚心求教的诚恳:“那依照你说,日常与女子相处,行事该是何种态度?”

这回轮到了紫微险些被水呛着了。

他手肘撑在桌沿,以手抚着心口的位置,缓缓喘匀一口气道:“如果上天真要惩罚我,该让我继续刚工作,就算累死,好歹也得份体面。而不是像今日这般,紧随阿缎步其后尘,被你一番话惊得呛死。”

青玄微蹙着眉,显然对此事苦思已久:“近来她看似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可一遇事,就有些喜怒不定……”

青玄面色淡然:“哦?她若是讨厌我,又怎么会一天到晚好吃好喝供着我,连你家这只呆头鸟儿,都能这般轻松蹭吃蹭喝?”

紫微刚想反驳,转念一下,这家伙从前极少下凡,更不会记得随身带银钱,毕竟以他的修为,就算在人间待上一百年,也用不着吃喝睡觉,更不可能善心大发,给他家阿缎买吃食了,所以刚刚阿缎吃的那些东西,还真是人家凡人姑娘给买的。

青玄见他沉默不语,不由微微一笑:“都说紫微大帝温柔多情,游遍芳丛,最懂女儿家的心思。如今看来,也是名不副实。”

紫微眉心那抹天然的紫色痕迹随着他蹙眉的动作愈加鲜明,他捻起一绺发丝向后一拂,掀唇笑道:“你也用不着激我。依照你的意思,人家姑娘管你吃喝,待你十分周到,那你为人家都做过什么?比方说,你可给她买过衣衫,赠过礼物?”

青玄微微一愣,衣衫是买了,却是曲苏给她买。至于礼物,短笛和花酿勉强也算得上吧。

“陪人家一同游玩时,处处关照?”

他们两人,一同观过羽杭夜潮,赏过白雪红梅,还一起逛过灯市店铺呢。但若说处处关照……青玄敛眉沉思,曲苏身手在凡人之中算得上乘,两人一起游玩时,她一向精力充沛,兴致勃勃,既没叫过苦,也未喊过累,吃喝玩乐更是冲在最前,也用不到他“处处关照”。

“姑娘家有烦恼不快,你可曾耐心倾听,温柔安慰?姑娘家受了委屈,你有没有及时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说到这儿,就连紫微自己都噎了噎,这位是什么脾气,他最清楚。安慰是不可能温柔的,但凡朋友遇到个事儿,他不出言讥诮大泼冷水就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至于英雄救美,紫微眉梢一扬:“人家姑娘知道你是仙人了吧?”

青玄点了点头,他还沉浸在回忆自己过去所作所为之中,一时间也没顾上去观察好友是什么表情。

紫微面色虽然还正经端着,可那微微抖动的眉梢,怎么看怎么都透出幸灾乐祸的味道:“她既知道你是神仙,而她身为凡人,寿数再高不过百年。我看这姑娘,出手大方,举止洒脱,脑子肯定也是个清明的,她知晓和你之间的差距,能把你正经当个好友看待,已算仁至义尽了。”

紫微还在洋洋自得地抒发己见,压根儿没留意到青玄脸色愈见冰寒,最终还来了个总结发言:“总而言之,你若是想讨得姑娘欢心,至少也该先问问人家的意思,万一人家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你呢?”

约莫是感觉到了此前公主殿下诸多不耐,得了继续前行的命令,车辇回到官道之后,行得逐渐快了。

粉色的莲花灯在雪花青缎上映出模糊的莲花轮廓,小公主斜倚在软枕之上,吩咐面前垂头捏腿的婢女:“再用点力。唔,舒服。”

另一边,婢女青儿将一枚柰果削去外皮,切成小块,在水晶盘内整齐码好。

小公主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自腰间取出一枚核桃大小色泽莹白的海螺壳,将其尖角朝向虚空的方向,纤白食指在螺壳背面缓缓摸了三下。不一会儿,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阿秾眉若横翠,眸若星波,耳畔幽蓝近墨的卷发衬着,娇艳的脸庞只有常人巴掌大小,雪白的皮肤宛若剥了壳的荔枝一般……凌曦的目光默默在她面庞扫过一圈,若不是没有更合适的身份,就这小公主的平凡姿色,她不论如何也不会这般屈就。

面前薄雾缓缓褪去,阿秾看清面前女子的容貌,不由惊讶地连连眨眼:“仙子怎么变成了这副容貌。”

凌曦扯了扯嘴角:“方便行事罢了。”她看向阿秾,眸色微沉,“我那日让鹊妖带给你的药,你可用了?”

阿秾神色娇憨,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问:“仙子,曲苏真的只是个凡人吗?”

寄身在当朝五公主身上的凌曦仙子微微蹙眉,神情里透着几分不耐:“当然了。她若是有别的什么身份,我能看不出来?”

“我也觉得,她就只是个普通凡人。”阿秾缓缓点头,语透迟疑,“阿秾只是纳闷儿,尊上待她也太好了些。”

之前几次,两人以传音海螺定时联系,凌曦没少从阿秾那儿听到尊上与曲苏相处时的种种细节,这事原是两人事先约定好的,可几次三番听下来,两人或是斗嘴,或是说笑的诸多细节,阿秾转述得巨细无遗,绘声绘色的,凌曦却每每听得心口发酸,越来越不是滋味儿。

从前在白帝城时,她正是看出尊上待曲苏,看似语带轻嘲,处处调侃,但从眼神和不经意间流露的淡笑来看,尊上对那个凡人女子,终究也太上心了些。

她一连三次邀请尊上同去参加赤帝的寿宴,前两次他都轻推辞了,最后一次更是摇一摇头,连个正经推拒的理由都懒得给出。赤帝得知此事并不惊讶,只是劝她尽早动身,也好多陪他几日。显然这些年来,对于青华大帝的脾性也很了解,这位疏冷惯了,若是哪日主动出现在谁的生辰宴上,那才叫天大的稀罕事儿。

眼见尊上不可能与自己同去寿宴,凌曦却也不甘心眼看着他和曲苏游山玩水,成日厮混。得知他们不日前往羽杭,她便让手下婢女给住在罗刹江底的阿秾去了个信儿。

突然收到凌曦仙子派人传来的口信:青华大帝身边突然多了位性情狡诈的凡人女子,让阿秾想办法跟随左右,最好能当着尊上的面,揭露那个女子的真面目。阿秾起先也觉这差事来得有几分莫名,可后来通过传音海螺与凌曦仙子交流小半日,阿秾又觉得,事情若真如她所说那样,哪怕为了从前清潋待她的好,自己也应该跑这一趟。

没想到的是,这个曲苏远比凌曦所说的还要狡猾,饶是阿秾此前信心满满,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也有些受不住曲苏的性子,颇有些偃旗息鼓之意。但真正让她止步不前的,还是泡汤泉那日,她在曲苏腰间看到那枚林梵的旧物。

“阿秾,我在问你,收到我给你的药,为什么迟迟不用?”

凌曦口中所说的“药”,名为“千丝”,是从一种名为“千机”的古树采摘的果子提炼来的。千机树五百年花开,花开之日,也是其结果之时。千机树花开,形态殊美,自树顶缓缓坠下紫色丝囊无数,远远看去,仿佛一把紫色的巨伞,又如江南烟雨,紫雾朦胧,曼妙至极。而从这种紫色丝囊果子之中,便能提炼出“千丝”来。

此药若是寻常使用,并非毒药,而是一味功效特殊的滋补之物。但其玄妙之处,在于若将此药与鲛人之血混合,便成了天下至毒,两者混合,只需极少用量,便可令人生不如死。用在曲苏这样的凡人之躯,一开始只会稍感不适,昏沉欲眠;随后数日,感到困倦无力的时辰会越来越长;待到毒发,这人的全身经络骨骼已散为千根丝线一般,败絮一团,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这便是千丝的可怕之处,也是凌曦特意为曲苏所准备的至毒。原本凌曦与阿秾约定好,只要顺利下毒,阿秾无需惊慌,在之后几日,随意找个机会溜走便是。

但凌曦并没有告诉阿秾,千丝之毒,并非无解。若尊上眼明心亮,一眼认出这千丝之毒,又足够心狠果决,只需立时杀死以己血混合千丝毒的鲛人,抽取全身血液,将中毒之人整个儿浸泡进去,只要这人还有一口气在,都能救回来。

同一个问题,凌曦第二次问及,阿秾不好一再回避,只能微低下头,把玩着自己的发辫道:“仙子可别以为是我不上心,之前倒是有过一次机会,为了下毒,我还特意和那曲苏专门泡了同一个池子……”

“是呀,就是那日在雍城戏楼和你联络之后。”阿秾垂着眼儿,嘴上答得无可奈何,心里却忍不住在想,曲苏果然没有骗她,下午带她去逛的这间店铺,小娘子真是一双巧手,为她编辫子时特意缠了银蓝两色的缎带进去,夜晚灯光一照,光彩夺目。阿秾喜欢得不得了,哪怕和凌曦说话,也一直拿小手指悄悄顺着缎带的走向来回摩挲。

“泡什么池子?只有你们两个?”

“泡温泉呀,那池水可热了,我为了下毒,强忍着不适陪她虚耗了好久。”

凌曦语气隐隐透出急切:“然后呢?”

阿秾脸色微红:“我正想动手时,突然发现,尊上就在隔壁。”

阿秾极少撒谎,尽管她心里明确有了非撒谎不可的理由,可仍是忍不住脸泛热意。可落在凌曦仙子眼中,却霎时误会了她脸红的意思。

一人一妖泡在汤泉里,想来两人都穿的极少,且不说阿秾何等绝色,就是那曲苏,平日里虽不见妖娆,可但凡女子穿着单薄,**臂膀,往汤泉里那么一泡,落在男子眼中,情景难免旖旎。尤其听阿秾的意思,尊上在隔壁,也不知看了多久。

凌曦仙子脸色忽白忽青,阿秾却仿佛看不到一般,继续轻声道:“对了,有关仙子托我关注的那件事,好像有点眉目了。”

阿秾将白日发生的事仔细叙述一番,凌曦仙子素白着一张小脸儿道:“你是说,尊上已经见过了盛燚,但并没有什么表示。”

“对于太子,尊上可说过什么?”

阿秾微微摇头:“那倒没有。不过因为曲苏对太子和盛燚之间的八卦很是热衷,尊上也就由着她。今天下午,我陪她在坊间打听了许多这方面的传闻。”

凌曦脸色微沉,过了半晌才道:“我知道了。阿秾,我这里仍是两桩事,要辛苦你去办。”

阿秾眨着水盈盈的眼:“仙子,并非我不想下毒,而是尊上他……”她抿了抿唇角,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认命,“尊上他与曲苏几乎形影不离,而且有他在的地方,我并不能动用法力,杀曲苏一事,确实难办。”

凌曦轻笑了声:“我不是说过么,有时杀人,并不一定要用刀。你找机会对曲苏单独说的那些话,你可都说了?”

阿秾道:“我说了,但她当时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就跟没听到似的。”

凌曦道:“那就找机会,将我稍后要告诉你的这些,再和她说一说。”她顿了顿,又道,“至于盛燚和太子那边,若是尊上有什么举动,阿秾可一定要及时相告。”

阿秾点了点头:“既然这是玉帝吩咐仙子的要事,阿秾一定谨慎。”

凌曦嗓音微甜:“谢谢你,阿秾。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若是清潋姐姐还在,能看到你已经成长为今天的样子,一定心中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