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长梦多(一)

这是在岳周死后,曲苏第二次到雒城来。

雒城不比雍城寒冷,尽管已是初冬时节,却尚未落雪,午后初冬的阳光落在肩上,晒得人暖烘烘的浑身舒坦。不远处传来熙攘的叫卖声,孩童的笑闹声,曲苏和青玄跟在人群后面,缓缓经过城门,看着这座繁华拥挤的都城。

数月前林梵誓要屠遍雒城那天,乌云蔽日,人群混乱的情形历历在目,眼前平静却热闹的寻常景象却又将人瞬间拉回现世。那天种种可谓凄厉可怖,仿佛一场大梦,除了曲苏这个往昔的局中人,似乎没有人记得那天都发生过什么。

曲苏一时怅惘,冷不防被阿秾拽了拽衣袖:“你听到没有?”

曲苏有些晃神:“你刚刚说什么?”

阿秾道:“不是我说了什么,是这些百姓都在议论,一个月多前九九重阳,太子代天子登泰山祭天,今日正是太子和盛将军回朝的日子。”

曲苏耳力虽然比不了青玄和鲛人,但远胜寻常百姓,放耳一听,果然听到周遭议论纷纷,全在讨论这桩盛事。远远地,就听靠近城门的地方有人呼喊:“是殿下,殿下回来了!”

沿途官兵开道,百姓纷纷瞭望,有父亲将调皮的儿子举过头顶坐在肩膀。曲苏、青玄、阿秾站在一侧街旁,也朝不远处看去。

曲苏小声道:“别说,我还是第一次离这两个传说中的大人物这么近。”

阿秾嘴快,瞥了她一眼道:“传说中的青华大帝就站在你身边,也没见你好好珍惜,一个人界的太子,有什么好稀奇?”

皇天不负苦心人,阿秾终于成功拍了一记马屁,自己都觉得这句话颇有水准。她拿眼角余光偷瞟,就见青玄站在曲苏的另一边,正拿眼神瞥向曲苏,听到这话,虽然面上没露个笑脸,可那神色也绝对说不上生气。

四舍五入,就是很高兴了!阿秾心头窃喜,曲苏似笑非笑则瞥了她一眼:“是啊,我左手边站着震古烁今的青华大帝,右手边站着传说中落泪成珠的鲛人,简直人生巅峰,不虚此行!”

阿秾嘴角微弯,却又将笑抿了回去,没有接话,雪白的耳根却悄悄红了。

曲苏看在眼里,继续逗阿秾道:“反正我知道,要论相貌,不论太子殿下还是那位盛小将军,都比不上鲛人貌美。”

阿秾微微挺直了脊背,神色倨傲:“那是自然了。”

太子一行人骑马进城,走得极快,说话间就瞧见远处为首那人,一袭紫貂大氅,头戴金冠,身骑白马而来。曲苏也是头一回见太子的模样,只见他纵马骑行间,尽管锦衣华服,姿态却无半点骄横,反而爽朗清举,颇有君子之风,眉眼间一派清正温雅,观之令人好感顿生。

身后错开半个马身的那位,身骑红鬃宝马,雪狐大氅裹身,皮肤很白,下颏微尖,眉眼生得漂亮极了。马儿行得飞快,他眼角眉梢却透出几分不耐烦的慵懒来,短短时间,他就朝前方的太子连连望去。他额间系条指宽的浅黄色抹额,当中镶了一颗色泽血红的宝石,阳光一照,那宝石熠熠闪光,却丝毫不掩其容貌光彩,左眼下一点丹砂,更添三分殊丽。这般容貌气度,与不久前在轻语楼时那位小二哥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曲苏总算知道,为何那小二提起这位时,忍不住感慨,若盛燚生是女子,容貌堪称绝色。盛燚确实生得绝色,且这绝色不在皮相,而在骨相,见之忘俗,观之难忘。

曲苏忍不住嘀咕了句:“难道就因为烛龙转世,所以连长相都有加持?”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频频注视,打马经过时,他朝曲苏三人的街角匆匆瞥了一眼,目光却没有落在实处,然而只是这般浮光掠影的一眼,身旁许多年轻姑娘家已经尖叫一片。

吵嚷声彻底盖过曲苏的点评,阿秾一时没听清,问她:“你说什么?”

青玄也看向她,曲苏中气十足地道:“没什么,我说,盛燚长得还挺好看。”

阿秾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是还挺好看的,算是我见过的所有凡人里第一好看的。”

青玄道:“走吧。先找间客栈落脚。”

三人绕道而行,阿秾跟在曲苏身侧,小心翼翼问青玄:“尊上,不是说要调查这个盛燚?”

青玄道:“你没觉出他有什么不同?”

阿秾凝神思索片刻,迟疑地摇了摇头:“没有。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就是长相对于凡人而言,有点过于好看了。”

青玄没再说话,只是眉眼间露出沉思的神色。

曲苏见青玄当着阿秾的面,执意不暴露盛燚是烛龙转世的事,也就没有说什么。路过卖糖葫芦的小贩,曲苏问阿秾:“吃不吃?”

阿秾自从在船上饿了那一顿,又在雍城吃过瘪,如今在吃喝一事上,缴械投降得格外痛快:“要吃。”

曲苏也不问青玄,直接对那小贩说:“三串糖葫芦。”

红红的山楂裹着又脆又冰凉的糖衣,曲苏一口一个,吃得格外娴熟,还不忘教阿秾:“你咬一整个,咬半个容易掉。”

阿秾连连点头,学曲苏的吃法,一口咬下一颗糖葫芦。她可是鲛人,若不是顾忌着人形,就是连果子带竹签整个吞进肚里也不怕,根本不会考虑什么吃相要斯文的问题。

曲苏走在两人中间,见青玄举着不动,拿胳膊肘拐他:“再不吃可就化了,到时候弄一手糖浆,更不好看。”

青玄颇为认真地看了手上的糖葫芦一眼:“不会化。”

“怎么不会化?”曲苏试图向这两个人科普一些常识问题,“现在雒城的天不算冷,不抓紧吃,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青玄道:“我不会让它化。”

曲苏:“……”

何必呢?明明抓紧吃两口就能解决的问题,这位尊上非要用仙法给冰糖葫芦强行延长“寿命”。曲苏拿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摊贩;“一堆好吃的等着呢,你要一直举着这个?”

青玄问:“吃什么?”

阿秾眨巴眨巴眼,也看向曲苏。这些天跟着曲苏,吃喝上她可是过足了瘾,吃到的美味简直比过去几百年加在一起都要多。曲苏为人大方,自从在船上收了她那两颗桃花珠,吃住全包,再也没跟她多要过一文钱。

曲苏拿手指挨个点过那些摊位:“荔枝膏水、酥琼叶、河豚小面、辣鸭脖儿……反正这些我都要吃一遍的。”说话间,曲苏转过脸,然后就发现阿秾手上的竹签已经空了。再转过脸儿,青玄的手也空了,但明显和阿秾不一样,他是连竹签带整串糖葫芦都不见了。

曲苏:“……”

阿秾雪嫩的两腮塞得鼓鼓,嚼得十分努力:“我已经吃完了。”

曲苏又咬了一颗糖葫芦,扔给阿秾一袋铜钱:“我要一杯荔枝膏水,你们两个随意。”

青玄定定看了那上面挂着的竹板一会儿:“一样。”

阿秾在吃喝上很有些勇气坚持己见:“我也想喝荔枝的。”

曲苏险些噎着,连忙把孩子喊了回来:“荔枝膏水里面没有荔枝,是乌梅和生姜,还有糖。”

冬日里到底天凉,曲苏挑了几样口味不错的小吃打包,还是选择进酒楼吃顿正经的晌午饭。

三味斋是雒城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从前曲苏第一次来,还是君翊途径雒城时专程带她来尝鲜。曲苏轻车熟路点了几样菜,没有要雅间,而是选择坐在二楼大堂一处桌子,边等菜边听旁边几桌谈天说地。太子回朝是大事,老百姓茶余饭后都会忍不住议论,选一间热闹的酒楼边吃边听八卦,有时会有惊喜收获。

“从咱们这儿去泰山祭天,路程可不近呢!”

“你小子想要放什么屁,就别憋着了。”

“他说得不错,一个月就从泰山回转,肯定没少赶夜路,也不知路上跑死了多少好马。”

“要我说啊,咱们这京城的天,又要变啦!”

右边稍远一桌的人也在议论此事,对此却有不一样的说法。几个年轻人穿着并不豪奢,但其中穿石青色锦缎的那个年轻人,腰间佩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看那打扮气度,更像是家中有人在朝为官的名门之后。

“几个江湖人能知道什么,我听兄长说,咱们这位殿下快马加鞭赶回,并不是因为宫里出了什么要紧事儿,而是因为宋少监。”

另一个人道:“也是巧了,前脚殿下刚走,后脚宋少监就抱病请了假。”

“要我说,那几个人说的也没错。”第三个人脸色阴沉,瞪着两眼道,“就算殿下真是为了宋少监才提前赶回来的,可此事落在陛下眼中,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前面两人听到这话,面面相觑,竟然一同叹了口气。

阿秾小声说:“当今陛下,不喜欢这个太子吗?”

曲苏对这些皇室八卦可谓如数家珍:“太子容璟是皇后的亲儿子,八岁那年册立其太子,但十三岁之前,一直养在雍城。老皇帝更喜欢贵妃生的六皇子。所以这些人才说,容璟提前赶回,怕是太显眼了,可能会让老皇帝不高兴。”

阿秾道:“可我感觉太子人缘还不错啊。”她悄悄环顾四周,小声说,“至少现在议论这件事的,明显都站在太子这边。”

曲苏笑了:“太子当然人缘好,他娘是皇后,两个舅舅一个驻守北疆,一个当年收复了南越,还在那边娶妻生子,安定边塞,都是周朝的大功臣。太子登基,可以说是众望所归。老皇帝当年能顺利登基,也是多亏皇后娘家两个哥哥支持,只不过这男人,当了皇帝,渐渐地心眼儿反而越发小了。而且坊间流传,老皇帝的真爱是贵妃。”

阿秾一双好看的大眼扑闪扑闪:“为什么这样说?”

曲苏道:“贵妃入宫之前,嫁过人,还生过孩子。”说到这儿,曲苏摸了摸下巴,神色显出几分向往,“听说当年是个挺漂亮的小寡妇来着。”

说起八卦,曲苏就来了劲头儿,幸好她说话声音够小,而这些事对于常年居住京城的人来说,也不算什么新鲜八卦。周围几桌仍然在议论太子提前折返的事,显然都觉得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太子这么干,就是个昏招。

阿秾道:“所以真像如意书生的戏本子那样,太子喜欢他们口中那个宋少监?”

曲苏摸了摸额角:“这个吧,大家平日里这么传,更多是图一个乐子,最好还是得亲眼所见,不过太子很倚重这位宋郎君是事实。”

青玄半晌没说话,曲苏道:“怎么了,感觉你今天见到盛燚之后,好像有心事似的。”

青玄听到这话,不由看了曲苏一眼,那日泡过温泉,直到第二天傍晚,她的态度都一反常态的冷淡。这份态度不仅是对他,也包括对阿秾。而阿秾也不像从前那样夹枪带棒,反而好像有了什么顾忌一般,往往吃一顿饭的工夫,至少要悄悄观察十几次曲苏的脸色。

三人抵达雒城,曲苏对着他们两个,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阿秾藏不住情绪,见到曲苏愿意搭理她,一整天话就没断过。至于他……听到曲苏那句话,青玄无法忽视心底缓缓涌出的暖意。她注意到他与平常不一样,说明她也一直在关注着他,也说明,她远比其他人更懂他的心思。

青玄神色微缓:“稍后我会派人再去详查。”

青玄不知道的是,曲苏之所以对这两个态度有所转变,一个是因为她性子跳脱,若不是大是大非的事,本也不是心思狭窄斤斤计较之人;还有一个原因,就连曲苏自己都不大愿意去面对,自打三人到了雒城,又很快见着了传说中的烛龙和太子,曲苏心里便开始计算,她与这两个人接下来相处的日子都不会长了。

傻瓜都看得出来,这小鲛人一门心思赖在身边,本就是冲着青华大帝来的。至于青玄,则是有正事在身,之前陪她吃吃喝喝,无非是还没到雒城见着正主罢了。如今这人也见着了,以他办事的效率手段,估计不出十日,此间事就全了了。

曲苏心里明白,反正也没多少日子能在一块好好相处,她也不至于为了个阿秾口中已经故去的仙子天天愁眉苦脸,还不如让一切回到从前,跟这两个人好好过完余下这段时间。

雒城是出了名的不夜之城。每至傍晚,夜市便开始了。若是站在高处远望,可以清晰望见楼阁林立,灯烛荧煌,行人如织的盛景。鼓瑟吹笙之调,推杯换盏之声,从酒楼、茶馆、夜市传遍整座都城。

青玄站在客栈三层一处僻静的露台,面前站了个身穿白衣的隽秀少年,手捧一卷银色书简,正向青玄低声汇报着什么。

此处设了结界,不论两人说什么,外人也无从窥伺。早在船上时,他就收到了紫微派阿缎带来的有关烛龙的消息。只是小烛龙本就是当年妖神殒灭、妖族衰微的危难之际,青玄亲自从章尾山带回的,在天界没待多长日子,又和清潋神女一同受命看守炁渊。在天界那段时间,能探查到的信息相当有限。

九重天千年岁月,他看起来和大多数仙者关系处得都还不错,可细一打探,就会发现,他看似与人为善,很好相处,却并没有什么真正要好的朋友。

从前那些旧人听到“燚”这个名字,提起对他的印象,要么说他容色出众,一头红发总是高高束起,眼尾一点丹砂令人印象深刻;要么就说他整日里不论见了谁,都是一副浅笑盈盈的模样,除非有人故意惹他,才会暴露内里的火爆脾气。许多仙子仙娥至今还常常提及,妖族里模样出众的男子并不少,可像小烛龙这般身世凄惨却每日口角含笑、嘴巴还甜的懂事少年,委实不多见。

模样出众,爱笑爱说,脾气火爆一点就燃……青玄将这些从众仙口中汇总的信息与自己记忆中的烛龙仔细对比,尤其炁渊被毁那日当着玉帝和众仙的面,他口口声声唾骂清潋是叛徒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青玄突然觉得,不仅是他,这九重天上许多人,此前都看错了烛龙。

烛龙少时目睹族内几大妖神先后殒灭,妖族从鼎盛至极到人丁寥落,整个烛龙一族,自此只剩他一尾小龙独活。

一个少时就历经人世变迁、跌落云端的人,一个在他人看来爱笑嘴甜,很会讨人欢心的人,从来都不简单。他这般轻易就给他人留下了惹人喜欢、性情浅直的印象,若不是天性憨直纯粹,便是城府幽深难测到了极致。

可一个性情憨直纯粹的人,又怎会在与清潋共同坚守死守炁渊之后当众倒戈,一口咬定炁渊所有异变都是因清潋有意背叛而起?

青玄心知,想要解开这个谜底,说难也不难,只需让他与烛龙见上一面,便什么都清楚了。

可是自古以来,神仙被罚或为历练,一旦堕凡历劫,哪怕是他这样的上古神祇,也无法得知他这一世的“劫”到底是什么,又何时才会终结。只要烛龙尚在尘世历劫,他就不能插手强行终止这一世。

至于从前在千千身上用过的搜魂之法,本就是禁忌之术,不可轻易用在凡人身上,彼时使用,一则因为千千本身并非常人,而是灵妖;二则,也是为解开千千心结,避免她彻底堕为怨妖,但此法对烛龙并不适用。烛龙是妖神后裔,此时尚在凡间历劫,强行使用搜魂之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哪怕是青玄也难以预测。

此前阿秾频频催促,青玄却对来雒城见烛龙一事并不怎么急切,反而放任曲苏一路吃喝玩乐,原因就在这里。

但没想到的是,今日当街遇到盛燚陪同太子折返帝都,却让他意外发现了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街角惊鸿一瞥,第一眼见到太子真容,便觉得这人仿佛在哪儿见过,能让青华大帝有此感应,只能说明此人绝非凡俗。午间与曲苏一起吃饭时,他思索了许久,终于从记忆里拎出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兰昱尘。

因而晌午时青玄给紫微去信,只有四个字:查,兰昱尘。

白衣少年此刻正在念的,就是有关兰昱尘在天界时的种种。

白衣少年将书简所记全部念完,而后道:“尊上,兰昱尘在凡间需经九世历练,这是最后一世。而且,据传小烛龙在天界时,与兰昱尘关系交恶,甚至有一回,两人大打出手,险些闹到尊上您面前……”

险些闹到他面前?青玄蹙了蹙眉,正要说话,突然若有所感,眸光回转间手指轻轻一拨,四周结界瞬间撤去。

白衣少年猝不及防,就这样和上来找人的曲苏看了个对脸。

曲苏胆子大,心也大,半点也没被惊吓到,反而满脸好奇地“咦”了一声:“你也是神仙?”

不然也不会和青玄几乎同时地突然出现了。

眼前的少年一袭白裳,五官隽秀,也不知是夜色缘故,还是天生如此,他双瞳之中透着极幽深的蓝色,眼尾微微下垂,似这般微微睁大眼瞳与人对视的模样,有一种如同稚子般的懵懂无辜。

九重天上仙子众多,但没有谁似曲苏这般,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专注看人,白衣少年面孔微红,朝曲苏行了一礼:“姑娘有礼。我不是神仙,来此是为给尊上传递消息。”

青玄眸色微沉:“你吓到他了。”

曲苏和白衣少年两两一愣,曲苏第一反应就是指了指自己:“我?”她简直要乐了,“我一个凡人,能吓到他?”

真是从天而降好大一口锅!

白衣少年刚想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受到惊吓,突然感觉到身畔递来意味不明的目光,瞬时一动也不敢动。

青玄道:“你刚刚看他的眼神,像是在掂量斤两,思索他能卖几钱。”

白衣少年浑身一抖,看向曲苏的目光透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惊惶。

如果不是尊上还站在一旁,而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听了这话他第一反应就是变回原形赶紧飞走。

曲苏收到少年近乎谴责的瞪视,当即反驳道:“我不是,我没有!”她只是看这少年生得过分精致漂亮,而且一袭缀着许多细小亮片的白色羽衣,纤尘不染,身姿笔挺,她就忍不住猜想,既然不是神仙,难道和阿秾一样,是什么特殊品种的仙兽?

青玄对白衣少年语重心长道:“阿缎,人类女子,大多如此,日后见到,要多加小心。”

青华大帝何时这般亲切地喊过他的名字!还这般悉心提点,主动关心他的安危,阿缎受宠若惊,同时又深觉人世险恶,看向曲苏的眼神变了又变,从好奇到茫然,再从惊惶转为彻头彻尾的警惕。

方才他见青华大帝突然撤去结界,第一眼见到曲苏时,阿缎眼前一亮,此女生得清丽绰约,一定就是紫微大帝口中所说的,那朵令青华大帝红鸾星动的“迟到万年小桃花”。要说这事也不是他妄自猜测,实在是他的主人紫微大帝近来几乎天天挂在嘴边念叨,说青华大帝自打前些日子去了一趟人间,就爱上了频繁出差。从前没有别的事,他几千年也不去一次人界。若不是他自己算出青华大帝这一次真的红鸾星动了,还不知道要被他嘴硬地瞒上多久。

可方才听了青华大帝的教诲,他又深深地迷惑了。尊上这般语气说她,这能是心动吗?

曲苏简直无妄之灾,气得转身就走:“算我多此一举,你自己在这凉快吧!”

青玄身形一闪,衣袂飘拂,挡在曲苏面前:“去哪儿?”

曲苏懒得理他:“要你管!”

青玄眉眼温存,简直与刚刚空口扔锅的模样判若两人:“和我一块去趟太子府。”

曲苏本来上楼来找人,也是想到了这个主意,毕竟这一整天下来,有关太子和宋少监的八卦在雒城都要传疯了!曲苏觉着,本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策略,先去太子府转一圈探探情形,说不准会有意外收获。哪知道凭空冒出两个人,换作常人估计心脏都要吓出毛病了,也就是她好脾气,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这家伙当着外人的面一顿排揎,简直就不讲道理!

曲苏把头一偏:“不去。”顿了顿,曲苏改口道,“我就算去,也犯不着和你一起。”

瓜还是要吃的,尤其是太子府的瓜,毕竟她不远千万里一路从白帝城跑来了雒城,新鲜出炉的八卦故事都送到眼皮子底下了,她没理由拒绝观看。虽然生气,但不能误了吃瓜,这是他们专业吃瓜人的职业操守。

青玄突然道:“阿缎变回原形。”

阿缎还在茫然,毕竟尊上变脸太快,别说是这人类女子了,就是他也摸不清尊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尊上毕竟是尊上,阿缎蒙了的,还是依照本能在青玄下令的第一时间变回了原身。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白鸟。头颈幽蓝,周身雪白,身形纤巧,尾羽却极长,白鸟扑了扑翅膀,微微伸展的尾羽在皎洁的月色下光华流转,如同两条雪白的缎带一般,随风摇曳,飘飘欲仙。

想来这就是阿缎名字的由来了。

似乎有些畏惧曲苏此刻双目灼灼的模样,白鸟在半空中突然调转了个方向,翅膀轻轻拍打,转而避到了青玄身后。一般来说他变回鸟身,都会就近找个地方蹲着,但眼下最近的地方就是青华大帝的手臂……

阿缎尽量将拍打翅膀的声响放到最低,瑟瑟发抖藏在青玄身后,真要同去太子府,他哪怕是人身走得也不慢啊,就不是很懂尊上为什么忽然要他变回鸟身。

扑打着翅膀转过脸,刚好和同样绕到青玄身后的曲苏再次看了个对脸。

阿缎吓得一个趔趄,险些一个倒栽葱摔下去,冷不防被人突然兜住,晕头转向地抬起眼,刚好与曲苏清凌凌含笑的眼眸看在一处。

约莫是怕他受伤,曲苏刚刚并没有直接拿手捉他,而是解下身上披的斗篷,将他兜了个严严实实。

阿缎忍不住发出叫声:“啾呋。”

曲苏笑得双眸如同弯月:“哇,叫起来的声音也好可爱!”她将阿缎捧在斗篷里,扭过脸就问青玄,“阿缎是什么鸟?尾羽长得有一点像凤凰。”

若不是曲苏把他护得严严实实,阿缎鸟爪一软,险些再次栽倒。他那两根尾羽拢共也就七八尺长,如何能和神鸟凤凰相提并论!

青玄在一旁语气淡淡地解释道:“绶带鸟。活了两千多年了,所以尾羽生得格外长一些。”说完这句,他突然递出手臂,唤了一声,“阿缎。”

在曲苏羡慕的目光里,阿缎晕晕乎乎站在了青华大帝的臂弯上。

青玄道:“天气冷,你还是穿上吧。”

雒城不比雍城天冷,曲苏其实也可以不穿,但绶带鸟已经站到了青玄左边的手臂上,她连根羽毛都碰不到,这斗篷拿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穿在身上轻便。

两人一同下楼时,曲苏悄悄换到了青玄的左边。

直到两人一同走出很远,而曲苏仿佛全然忘记了不久前和青玄的不快,全副注意都落到了自己的鸟身上,阿缎浑身一个哆嗦,陡然明白过来,所以其实这才是尊上的用意——把人姑娘惹恼了,就让自己变回鸟身,当成个宠物哄姑娘高兴。

阿缎幽蓝的眼睛里涌上淡淡一圈水泽,尊上变了,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大圣大慈、救苦救难的青华大帝了。

两人一鸟到了太子府附近,青玄让阿缎幻化成一只乌鸦的模样,进府先行探查一圈。曲苏眼看着阿缎微扁着嘴,由一身雪白变成了通体乌黑的模样,再一次笑得眼眸都弯起来。

阿缎虽然也嫌弃自己这副模样,却又有些庆幸脸颊处的羽毛都黑乎乎的,就算青华大帝目光如炬,也不会发现他其实又脸红了。

曲苏问青玄:“阿缎认识太子吗?”

青玄道:“他看过画像。”

曲苏连忙用颇为兴奋的眼神看向小乌鸦:“阿缎,等你待会见到太子,顺便帮我看一眼宋千意是不是也在府内?”说到这儿,曲苏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指着其中一页的小像道,“这是画像。我听说宋千意常年不是穿白,就是穿青,身高比太子矮上半头,太子和他在一起时,总唤他‘阿意’,反正只要他在府上,太子肯定不离左右。”

这些都是她下午和阿秾闲逛时,从那些江湖人和商贩口中打探来的。雒城不愧是帝都,这帝都百姓,见多识广,就连八卦本事都比其他地方的人强上许多。这不,不仅打听来了传闻若干,就连宋少监的画像,都弄来了好几份。她手上这本画册,据在书局那些闲来八卦的小娘子们所说,算是民间诸多流传之中,和本人画得相像的一幅了。

阿缎目光迟疑,看向青玄,他虽然不知宋千意是谁,但整个太子府,能算主子的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尤其还有画像和这么详细的描述,只要青玄同意,该探查的人或事,他一样都不会错过。只是青华大帝出了名的冷心冷情,做事一向利落果决,从不理会那些与正事不相干的庞杂琐事。

出乎阿缎意料的,青玄点了点头。

阿缎伸出翅膀,他本想揉一揉额头,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是鸟身,而且还不是本体的翅膀,乌鸦羽翼坚硬,戳在脑门上,有些刺刺的疼。他朝曲苏点了点头,翅膀一振,飞过高墙。

青玄见曲苏一直仰脸望着阿缎飞走的方向,开口道:“这就是你这一下午的成果?”

曲苏见青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画册,也不小气,将那画册往他面前一送:“喏,想看尽管拿去看。”

这画册是雒城新晋排名前十的美男子,毕竟是天子脚下,帝都之内,这十位美男子没有一个是江湖中人,多数都是宋千意和盛燚这样世家大族官宦子弟。

青玄唇角微翘:“这才过了几日,又把花老板和凤临之忘在脑后了?”

“凤临之?”曲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青玄说的人是谁。那日他们三人在轻语楼看戏,她和阿秾都觉与花老板对戏那个凤眸小生长得最好看,尤其一双凤眸,眼尾微勾,看起来就是一副薄情寡性的风流公子样儿。当时左右厢房确实有人在议论这人的姓名来历,曲苏脑子里转悠着台上剧情及其影射那三人的关系,听了转眼又给忘了。

反正对她而言,天下美人多矣,她只想遍览群芳,享受当下,至于这朵花叫什么名字,那朵花儿又是打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她并不在意。

于她而言,这些人能令她大饱眼福,心情愉悦;而对这些人而言,她又何尝不是过客。

太过较真儿用心,也就失去了八卦的乐趣。

曲苏倒是没有过多阐述自己的人生态度,只是大概与青玄讲了两句,可不知是她说得太轻巧,还是开口前那副连凤临之是谁都记不清的反应,青玄面上淡淡的,虚落在不远处的眸光看起来却柔和了几分,不复之前的锐利之色。

两人才说了没几句话,就见头顶一抹小小的黑色身影一闪而过,青玄伸出手臂,阿缎战战兢兢站了上去,小声道:“太子不在府上,我听那些下人议论说,他好像去了别处,却没说是去哪儿。”

曲苏问:“是不是去了宋府?”

阿缎歪了歪头:“我见到宋千意了。”他看到曲苏倏然亮起的眼眸,咽了咽唾沫,仔细解释道,“他好像身子不太好,一直在咳嗽,但一直在忙着写什么东西。而且那间屋子,看起来并不是普通客房,更像是太子的书房。”

曲苏咂了咂舌:“这只能是真爱了。”

堂堂一朝太子,书房是何种重要的地方,这容璟竟然对宋千意毫不设防,自己不在府中时,也任其出入,伏案书写。

就算这两人真不是那些八卦艳曲之中写的那种关系,说一声“知己至交”,也绝不为过。

青玄却仿佛在思索什么:“去将军府。”

有青玄这个“飞行神器”在一边,不论太子府还是将军府,都是瞬息可抵的地方。阿缎飞进去不一会儿便匆匆出来,小声道:“太子和盛燚都在。”尽管变成乌鸦的模样,他一双眼眸仍保持着身为绶带鸟的幽蓝,而且从这个角度看去,依稀可见根根眼睫泛着海水般的光泽,“他们好像在吵架。”

曲苏一听,八卦之魂熊熊燃起:“肯定是因为宋千意!”一墙之隔,如此精彩刺激的修罗场,她绝不能错过,“咱们快去!”

或许是太激动的缘故,曲苏说这话时,一手紧紧抓着青玄的袖笼,连站在青玄手臂的阿缎都被拽得身形一歪,险些滑倒。

阿缎倒不在意自己没站稳,他急得鸟喙微张,粉嫩的小舌头颤了又颤,张口想要提醒曲苏,就算她是青玄万年难得的桃花,也不能这般拉拉扯扯,目无尊上。

尊上会生气,而且后果很严重!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五百年前,就在炁渊被毁后不久,某次玉帝出面,广邀众仙,在瑶池西畔为西王母筹办寿宴。青华大帝一贯不理会这种场面,那次约莫是因为与西王母的故交,难得出席在列,却不想那日也不知是哪一位仙友带来的舞姬,一曲桃夭舞格外大胆妖娆,末了一舞将终,竟将一捧桃花悉数朝青华大帝抛洒过去,而她整个人也在漫天飞舞的粉色花瓣中,身姿娇柔无骨,盈盈拜倒在青华身前,又白又嫩的素手微抬,轻轻牵住他一片衣角。

那日青华大帝穿的简素,头戴白玉冠,一袭碧色常服,目不斜视,正襟危坐。那舞姬身姿妖娆,穿着也轻薄,似这般殷殷恳求一般跪倒在青华面前,情景很是旖旎,在场众人包括玉帝在内全都看呆了,只有西王母一副看好戏的神情,优哉游哉端着酒盏,甚至还轻轻笑出了声。

谁知就在这一笑间,谁都没有看清青华大帝是如何做的,待看清时,那舞姬已变回原形,原来是一只皮毛雪白两眼通红的三尾雪兔,她显然也吓坏了,瑟瑟发抖蹲在一位仙友的酒桌旁。

而另一边,青华大帝一袭碧色长衫,衣角处缺损了一块,就连原本洋洋飘洒的满地桃花瓣,也在这时尽数消弭,不见影踪。

瑶池西畔,绿柳拂风,大块大块的凉玉砖石光滑如洗,干净得简直比寿宴开始之前柳树仙者命人逐块刷洗擦拭得还要干净。

还是西王母朝那只三尾雪兔伸出了手,笑吟吟地解了围:“来我这里吧。你呀,看上谁不好,偏要去惹他不痛快……”

西王母嗓音清妙,吐字清晰,半点也没有要替谁遮掩的意思。她这般神情自若,青华大帝饶是面色冷淡,却也没有更多举动,重新又坐了回去,自斟自饮了一杯千雪玉暖饮。

多亏了西王母娘娘,此事就这般轻飘飘揭了过去,未再掀起什么大波澜。

可这桩西王母寿宴之上,青华大帝被一雪白妩媚的兔妖主动献媚却怫然不悦,振衣拂袖的**桥段,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在六界传得巨细无遗,甚至连那三尾兔妖伸出一手搭在青华大帝衣角时伸了几根手指头,都被那好事之人反复提及,细腻传述。

阿缎当日陪在紫微大帝身旁一同出席,对此是亲眼所见,在他的印象里,青华大帝不仅不喜旁人无故触碰,更不会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小意温柔。想那兔妖虽然并不是多么上得台面的身份,但那般容貌身段,就算是在美人如云的九重天,也能排得上号了。甚至在那之后就有好事之人口出妄言,说若是只论外表,不说其他,那日主动勾引尊上的三尾雪兔,比之如今仙名甚广的凌曦仙子,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可也未见昔日青华大帝有过半点的怜香惜玉。

五百年前的旧事,细细回忆,不过瞬息,正是因为这桩往事,阿缎急得张口结舌,想劝青华大帝别为此生气,却有心没胆;想替曲苏求情,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甚至,阿缎突然意识到,直到此时,自己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的名字。

正在阿缎胆战心惊、抓耳挠腮之时,青玄唇角微勾,伸出两指在两人一鸟身上抹了一圈,随后就着曲苏抓住他衣袖的姿势,伸臂一揽,将人半扣在怀里,三两下越过高墙和几处宅邸,在阿缎的指引下,瞬息之间,就移到了一处靠南的书房上方。

青玄施了法术,三人就站在书房窗外,也不会被任何人瞧见或听见声响。

曲苏大胆试了试,随后便朝青玄绽出一抹前所未有的灿烂浅笑。

这下不单被青华大帝反常行为震惊得无以复加的阿缎,连青玄一时片刻都没发出任何声响。一人一鸟的目光全凝在曲苏身上,却见她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一把樱桃果脯,一边吃着,一边抻长了脖子,朝窗内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