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言多语失

雍城毗邻皇都,因遍地汤泉和百里红梅举国闻名。抵达雍城时,正值傍晚。薄雪仿佛秋日里的荻花,飘摇间坠落,逶迤满地。街道两旁种着红梅,店铺次第亮起灯笼,远山淡影,红梅初绽,灯火映照下红白交映,别是一番雪夜盛景。

曲苏一袭白裙,外裹一件猩红色斗篷,适逢雪天赶路,帽子一戴,周围镶了一圈兔毛,雪白软糯,暖和又漂亮。

但凡外出执行任务,她一贯穿着简素,尽量不惹眼为宜。难得近来无事,一路游玩,还有青玄这尊神仙一路跟着,想穿多鲜亮也无妨,这件猩红斗篷就是新近购置的一件。城门近在眼前,曲苏扫一眼青玄和阿秾身上的穿着,摇了摇头。

青玄见她停住脚步,也跟着停下来,却并没有先说话,只是以眼神望着她。

曲苏道:“你这衣裳是变出来的?”

青玄默了片刻:“算是吧。”具体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旁边还跟着个阿秾,他不想多说,就顺着曲苏的话默认。

曲苏道:“那你学我这样,多变一个暖和些的大氅。”

“没见识。”阿秾嘀咕了句,又以崇敬的语气道,“尊上和我,不是你这样的凡人,别说这样的天气,就是一件衣裳不穿径直去长白雪山,也丝毫不会觉得寒冷。”

曲苏这回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青玄也脸色微妙,阿秾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不由慌张看了青玄一眼:“尊上,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又瞪了曲苏一眼,就知道她一张嘴就没安好心,总是给自己下套。

青玄顺着曲苏的目光看向远处长街,眼睫微垂,身上已多了一件天青色大氅。

这一回,青玄和曲苏两个人的目光一同落在只穿单薄裙装的阿秾身上。

阿秾苦着小脸儿低声道:“我和尊上不一样,我这衣裳不是变的,是真的。”

说完这句,阿秾似是有些羞愧,眼神挣扎道:“尊上,我虽然法力不够强,但御寒没问题,这样的天气,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曲苏摇头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个小棒槌。”

阿秾直觉这不是好话,一脸警惕地望着她,坚决否定:“棒槌才成不了精。”

曲苏强忍笑意,往前方不远处一处成衣店努了努嘴道:“走吧。先去店里逛逛,再去轻语楼。”

阿秾之前听曲苏提起过轻语楼,知道那是个听戏的地方,突然听曲苏说去听戏之前还要先去买衣服,看向她的目光不由变了:“你有很多衣服了,什么时候买衣服不行,非要这时买,若是耽误尊上办事……”

“不是给我买,是给你买。”曲苏见她还傻愣愣站着,不由推了她一把,轻声说,“你看看这街上除了你,还有谁下雪天只穿一件单衣还不见冷的,当个好妖,融入人群,懂吗?”

阿秾仍然不懂,怎么她穿什么衣服就和“当个好妖”这件事息息相关了,但眼看着青玄也朝她投来目光,阿秾瞬时垂下眼,进店之后一声不吭跟在曲苏身边。

阿秾人如其名,姿容秾丽,一双盈盈水眸,任是无情,也仿佛脉脉含情。曲苏自打第一眼见了,就格外偏爱她这副容貌。此时有青玄在一旁跟着,阿秾自然不敢多话,曲苏也就来了兴致,仿佛儿时和几个师姐妹玩打扮娃娃的游戏,让店家取来几套时下最漂亮的冬装,给阿秾逐一换上。

约莫见曲苏和青玄两人模样穿着皆不俗,店家让伙计奉上两盏清茶,主动上前搭话:“店里新进了一批上好的衣料,有一件墨色大氅,用料剪裁都上乘,绣活儿也是一等一的漂亮,非得郎君这般的身量容貌,才能撑得起。”

这店家也是人精,一眼看出三人之中,做主的是曲苏,又很讨巧地向她推荐起男子的穿着,说这话的工夫,就让一位负责男子成衣的伙计捧了口中那件墨色大氅和一整套穿搭过来。曲苏原本不以为意,待看清伙计手上的衣料,也来了兴致,只见一整套衣裳不知以什么布料做成,虽是墨色,却有淡淡金色流光闪耀其中,曲苏一眼就相中了,目光一转,刚好和青玄目光撞在一处。

曲苏清了清嗓子:“要不,试试?”这套衣裳与从前青玄那件法衣有三两分相似,但这上面的金色流光并非仙法,而是巧手的绣娘缝制衣服时在暗纹之中缠入金丝,灯火照耀下,别有一番烟火人间的华丽。

相识这段日子以来,曲苏也多少摸清了这人的脾气,他若是不愿意的事儿,这普天之下还真没谁能强迫他。起先不明身份时,曲苏还觉得他挺能装。后来知道他的来历,时而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才有点回过味儿来,他不是装,是真的目下无人惯了。

青玄微一点头,站起身往更衣的隔间去了。

约莫见曲苏神色微愣,那店家凑趣道:“鄙人开店三十年,还是头回见生得这般俊俏的郎君,姑娘稍候片刻,这套衣裳一定包您满意。”

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青玄是她夫君。曲苏听得微怔,待回过神,就听店家和四周的连声赞叹,侧脸看去,只见青玄一袭墨色长衫,外罩大氅,墨色之上隐有金色流光,愈加衬得他玉质金相,冰清玉洁,不似凡尘中人。

青玄冷漠惯了,这般站在一众买衣衫的女子之中,神色凌然。周遭抽气议论者纷纷,却无一人敢朝他靠近,就连此前帮忙捧衣的伙计也站在几步开外,微微躬身没有抬头。

曲苏与他目光相接,却发现他没有想象之中的不耐烦,反而透出一种似是而非的淡淡笑谑。曲苏移开目光,对站在一旁巴巴儿等评价的店老板说了句:“是挺好看。”

店老板那一双眼打从三人进了店铺就没歇着,这一会儿工夫,更是在曲苏和青玄之间来回绕了数圈,见曲苏这副模样,不由笑着拱了拱手:“今日初雪,不若就让这位公子穿着新衣同游,才更难忘。”

曲苏神色微妙,不由看向这店老板,她突然有点回过味儿来,本来进这成衣店是要给阿秾好好打扮一番的,怎么就变成她给青玄买衣裳了?落在这店老板眼里,他还一副“不必多谢,我就是这么有眼力”的样子。

店老板朝曲苏投以一个过来人的目光,笑着道:“这条街往前不远就是轻语楼,与之相邻的是咱们城内最大的一间温泉客栈。三位不妨去轻语楼听一听花老板的戏,吃些酒,再逛一逛咱们雍城特色的夜市。回到客栈,泡过温泉再入睡,那才是浑身舒坦,旅途上再多疲惫也消散了。”

店老板一看曲苏三人就是远道而来,尤其那穿蓝裙的姑娘,更是一身单衣就走进来,一定随身衣物不多,临时采买。店老板看人老道,说话也热络,三言两语,就和曲苏攀谈上了。

曲苏见阿秾在更衣的隔间迟迟不出来,示意店家找两位店里的娘子去帮忙,一边说:“您也爱听花老板的戏?”

店老板笑道:“花老板的戏谁不爱听,只不过我这店里大小事务,总离不了人,这一年到头啊,能听上个三两回就不错了。”

另一头青玄已经重新坐回曲苏身边。店老板看得清楚,自打这位郎君踏进店门,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频频朝这边打量,还有胆子大的专往他附近转悠,可他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几次抬眸,目光都围在身旁这位穿红色斗篷的姑娘身上。

别看这两位不似寻常小情侣那般黏腻,可在店老板眼里,如此形势,只隔一层薄薄窗户纸未捅破了。

曲苏又道:“最近可有什么新的戏?”

店老板闻言一笑:“姑娘这话可问着了,前两日轻语楼上了一折新戏,内人去了两次,说是极有意思,这不,今晚上又要去听呢。”

曲苏朝店老板眨眨眼:“讲的可又是从前雍城那位……”

店老板闻言“哎呦”一声:“这听过的人,都那么说,不过要我说,这小儿女之间的事儿,管他是王孙公子,还是寻常百姓呢,一旦彼此心意想通,不都是一回事儿呢!”

说这话时,店老板朝青玄瞥了一眼。

曲苏端起茶盏假作喝茶,佯装没看见店家的眼神。她最爱打探旁人的八卦趣事,冷不防这店老板也是个同道中人,不仅与她相谈甚欢,还将这爱八卦的心思用到了自个儿和青玄的身上。店老板又是言语暗示,又是眼神儿乱飞,饶是曲苏浸**此道已久,还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身处八卦旋涡是个什么滋味儿。

还怪让人不自在的。

另一边阿秾总算顺利出了隔间。她本来不习惯有人跟着伺候,但她更穿不明白这些繁复的衣裳,试了几次,越穿越糊涂,只得僵着手脚任由店里两位娘子摆弄。

曲苏生怕一旁目光如炬的店老板再生出什么惊人之语,匆忙起身道:“就这件吧,再把那套粉色的包起来。”

阿秾身上仍穿着从前那身水蓝色的长裙,外罩一件蓝色的斗篷,款式与曲苏身上的相似,领口处也镶了一圈兔毛,与她站在一起时,一红一蓝,仿佛一对出游的姊妹,站在店里就成了活招牌,引得许多女客频频望来,纷纷让店家也找来相似的款式上身试穿。曲苏趁机和店家杀价,压低了两成不说,还成功换来两只兔毛袖筒。

水蓝色一向是阿秾的最爱,这件斗篷上面的刺绣又格外有些巧思,鱼儿鲜活灵动,姿态百变。阿秾悄悄伸手戳了戳袖口那只鱼儿的腮帮,嘴上却犟道:“先说好,这衣裳可不是我要买的……”

曲苏脚步匆匆,懒得跟她掰扯:“是我要买的,好好留着你那包珠子养老吧!”

曲苏说得干脆,头也不回就走,仿佛之前坐在店铺里笑盈盈看她换装的另有其人,两人又回到了那天在船上打斗前那副剑拔弩张的样子。阿秾有些无措,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拎着包袱跟在青玄一旁,直到三人进了戏楼,一声也没敢吭。

说来也有意思,轻语楼与别个戏楼格外不同,一脚踏进门槛,就见楼内轻纱幔帐,鲜花堆簇,设计这楼的人别有几分巧思,将每一桌都巧妙地隔开了,既能保证在场各桌都看到中央的戏台,又避免了互相探视打扰。楼内氛围也不同于寻常戏楼,进了大门就发现,这楼内反而比外间街道还要清净几分,不论宾客还是仆从,说话时都轻声软语。曲苏走了进来,一看是这般情景,不禁先挑了挑眉。

“客人这边请。”迎面赶来的小二也有意思,穿着比许多戏楼里的都要体面,看起来约莫十三四的年纪,生着一双笑眯眼,“三位今夜是听戏呢,还是吃酒。”

曲苏奇道:“来轻语楼,还有不看戏的?”

小二边为三人引路,边道:“听您的口音,不像是咱们雍城人。”

曲苏道:“两年前打南边听过一回花老板的戏,念念不忘至今,刚好今日路过雍城,就和我两位朋友来轻语楼听戏。”说到这儿,曲苏递出一片金叶子,待小二伸出手接时,才轻飘飘松了手,“我看你们这儿一共三层,带我们去最好的位子。”

戏楼不比普通酒楼,平日里见到出手阔绰的客人自然也多,然而似曲苏这样出手就是一片金叶子的,几天也不见得能遇着一个。小二双手接过金叶子,对曲苏态度更热络了几分,躬了躬身道:“三位来得巧了,今晚就有花老板的戏,还有一个时辰开场。贵客既然是头一回来咱们轻语楼,除了看戏,自然要尝尝咱们这儿的招牌酒菜了。”

说话间,小二引三人进到二楼一处雅座:“三位这边请,这间雅座可是咱们轻语楼最好的位置。”或许是见曲苏出手大方,小二态度殷勤,伶俐道,“咱们轻语楼有三绝——花老板的戏、宋大厨的红梅小宴,还有从不妄山里运来的泉水煮茶。贵客可要试一试?”

曲苏闻言眼睛一亮:“不妄山的泉水煮茶,在你们这儿就能喝到?”

“正是。”那小二见一旁青玄和阿秾两人全无反应,不禁挺直了胸脯,颇为自豪地介绍道,“来咱们雍城游玩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少时一直居住在雍城,直到六年前才回到雒城。殿下和宋郎君惯爱风雅事物,泉水煮茗和红梅小宴,都是这两位少时在雍城的最爱,而这两样,也是因为太子殿下,才举国闻名。”

曲苏笑眯眯的:“既然是这样,也给我们这桌来一份。”

小二应得干脆,就听这时青玄开口问:“除了这位太子殿下,雍城可还有什么别的风云人物?”

曲苏一手撑着下巴道:“我记得盛家那位少将军,好像也是雍城人?”

这戏楼里的小二生就一张巧嘴,最会讲些八卦故事,先帮三人传了酒菜,又站回来继续讲道:“您说得不全对。少将军自小住在雍城,是因为他母亲是雍城人,不过少将军十三岁那年,就跟着父亲回皇都去了。说起来,比去东宫还要早两年呢!”

曲苏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少将军单名一个燚字?”

小二笑着道:“正是。说起这位盛燚盛小将军,从前在咱们雍城也是男女老少无人不知。将军的独子,自小是家里千娇百宠长大的,脾气未免骄横了些,但人家有骄横的资本。”说到这儿,小二拿手指在自己左眼的眼尾点了一下,“小将军这儿啊,生了一点朱砂痣,模样生得漂亮极了,咱们雍城至今还有人在传呢,若这位小将军生来是女儿身,就凭这样的家世容貌,定然是要嫁给东宫当太子妃的!”

见三个人都听得专注,小二也来了精神,继续讲道:“盛小将军虽然模样生得比许多高门贵女还要漂亮,但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身功夫,放眼江北,那是罕逢敌手呢!听说他生来就力大无穷,三岁那年,就举起了家中成年男子也举不动的百斤香炉。十三岁那年,天子点兵,命他率军南下剿匪,一夜之间,就掀翻了九江十寨。那寨主一个两百多斤的壮汉,被他一柄火龙银枪生生钉死在了香江渡口……”

这小二不愧是轻语楼出身,讲起故事来比那专门点的说书先生也一点儿不差,曲苏听得津津有味:“长得俊,功夫好,还天生神力。”

小二连声道:“正是如此。”

曲苏接着道:“就是听说脾气不大好?”

“这个……”小二闻言一笑:“脾气不大好,这也分对谁。对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人家堂堂一个大将军,平日里根本接触不到,也犯不着;但对宋郎君,就……”

曲苏听得乐了:“合着这故事说了一圈,又绕回了太子身上。”

青玄和阿秾都不知道曲苏笑什么,一时全将目光投向她。

说话间,菜陆续端上来。这小二陪着说话,本也存有不让客人无聊的意思,眼见酒菜上桌,小二朝三人躬了躬身:“不打扰三位了,慢用。”他又朝曲苏一笑,“小姐想知道的事儿,稍晚些时间,听了咱们轻语楼的新戏,就都明白了。”

红梅小宴,顾名思义,是以梅花为主的宴席。都说雍城山青水软,除了温泉出名,豆腐也做得一绝,因此这桌宴席上,不仅诸多红梅点缀,还有两道菜都与豆腐相关。曲苏尝了几样,口味清新又颇独特,正想和青玄交流几句,就见他轻锁眉心,一直也未动筷,便说:“在发愁那个盛燚的事儿?”

当着阿秾的面,她并不避讳,反正这事的主动权在青玄身上,有什么他觉得不适合说的,自然不会开口;若是他恰好想要阿秾知道,也就用不着刻意回避。

阿秾闻言也朝青玄看去。

青玄道:“不是发愁,只是有些奇怪。”

曲苏道:“奇怪什么?”

青玄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曲苏盛了一碗三鲜豆腐羹给他:“既然说不上来,不如先好好吃饭。”

阿秾道:“尊上想查这个盛燚?”

曲苏瞥了她一眼:“难道你有办法?”

阿秾道:“刚才那个小二都说了,盛燚不在雍城,在雒城,那我们现在应该尽快赶到雒城去。只要当面见到这个盛燚,不怕查不出他祖宗三代,何必在这雍城白白耽误工夫!”

曲苏被她这副流氓口吻逗乐了:“怎么,你还能把人套麻袋打一顿?”说着,她将阿秾上下看了一番,“还是你会什么严刑逼供的手段?”

阿秾咬唇,悄悄瞥了一眼青玄:“我不是严刑逼供,但我确实可以用些手段,不论尊上想问什么,我都可以问得出来。”

曲苏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看来小阿秾还通晓法术。”

阿秾瞪了曲苏一眼:“一定比你这样绕着弯子找人打听八卦来得有效。”她又看向青玄,言辞间有点小心翼翼,“尊上若是同意我用术法,不论想打听什么,只要他知道的,我都能问得出来。”

青玄闻言一哂:“他若不知道,你自然问不出;他若是知道,你更问不出什么。”

青玄这话说得玄乎,不光曲苏,阿秾也听晕了。

接下来阿秾又接连说了许多,可不论她怎么说,青玄都不再回答与这有关的事。

这红梅小宴,曲苏吃得津津有味,青玄吃得云淡风轻,若说其中最吃不出味道的,恐怕就是从始至终蹙着眉头踌躇满志的阿秾。

趁着戏楼内的侍从撤下碗盘,阿秾也出恭去了,曲苏道:“这个盛燚,又是什么来头?”

曲苏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毕竟从前她不止一次问这儿问那儿的,青玄都避而不答。曲苏知道,这不仅仅是天机不可泄露,还有一层原因,是青玄自己的缘故。他行事疏冷不羁,看似一切尽在掌中,却颇有几分自己的固执,不喜欢以外力介入一件事,从而改变这件事本来的走向。从前在岳周身上是如此,后来在千千一事上,也是如此。

却不想青玄这一次轻描淡写地开了口:“他是天地间最后一只烛龙。”

不妄山的泉水盛了满满一壶,放在一旁,供客人自己煮茶取用。刚吃过热食,房间里还烧着炭火,暖意十足。曲苏贪凉,直接舀了一杯冰凉的泉水,刚喝了一口,还未尝出是什么滋味儿,听到青玄这话,险些喷出来。

她连连咳嗽数声,眼睛也泛起水花:“你是不是在逗我。”

青玄目中浮上笑意:“不告诉你,你怕又要在心里赌咒说我小气;告诉了你,你又不信。我真是两难。”

曲苏不大好意思当青玄的面承认,自己就在刚刚还在心里骂过他老,连连拍了几下胸口:“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容易缓过一口气,她道,“你说的烛龙,是山海经中记载的烛龙?”

青玄道:“书中记载的是烛龙一族的祖龙,到了盛燚这一代,妖神力量衰微,族人凋零,放眼六界,也只剩下他这一尾刚满四千岁的小烛龙了。”

曲苏听出几分不一样的滋味儿:“既然烛龙这么珍稀,为什么还要让他下凡,不是应该留在你们天上当个吉祥物,好吃好喝地娇养着?”

青玄没说话,曲苏却从他的沉默里猜出了几分:“让我猜猜,他是来历劫的,而你又和从前一样,不能说破,不能参与,也不能强行改变什么,我说的可对?”

青玄微微点头:“我确实不能强行干预他在凡间这一世,但有些事,我需要当面看才能印证我的一些猜想。”

曲苏奇怪道:“所以你并不是为了他来的。”

两人相识至今,对于曲苏在一些事儿上的敏锐,青玄并不惊讶,他正要说什么,阿秾脸色微白,步履匆匆,又走了进来。两人有关烛龙的这段谈话自然无法再继续了。

不多时,周遭隐约传来鼓掌叫好声,曲苏朝下一望,许多雅间都有人探出头来,鲜花手帕香囊一类的物事,纷纷抛掷向一楼的戏台。

曲苏也来了兴致,捧一杯热茶在手:“花老板来了!”

阿秾刚想说什么,就见青玄朝自己淡淡瞥了一眼,到嘴边的话只能又悄悄儿咽了回去,她不敢吱声,但目光却在曲苏两手之间的茶盏看了又看。曲苏本就是习武之人,自然也觉察到了,但她不想阿秾又在这个节骨眼上瞎说些扫兴的话,干脆端着茶盏站到了栏杆旁边,顺势将她往过一扯:“看我做什么?花老板登场了,快看!”

或许是被周遭气氛鼓动,这回不光阿秾,青玄也朝楼下看去。

率先登台的是个旦角,一袭白底绣粉樱花的戏服,衬得此人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一个亮相,便引来呼声口哨无数。

曲苏含着半口水,一个口哨吹得一转三折,又脆又响亮,别说其他雅间的宾客,就连台上站着的两人都朝她这个方向看来。曲苏笑得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朝台上两人招了招手,满足地坐了回去。

她眼里除了花轻语,容不下任何人了。

耳畔传来某人轻且淡的嗓音:“好看吗?”

曲苏笑眯眯的,端着茶盏怡然自得抿了一口:“好看呀。”她一双眼几乎粘在了台上,左瞄右看,一副目不暇接的模样,还不忘了和身边人点评,“和花老板对戏那个角儿,我从前没见过,不知从哪儿挖来的小生,唱腔真清亮!那双凤眸生得也好看,和花老板站在一块,真是般配。”

桌旁两人,一个越听越是沉默,一个越是感知到沉默的威压越是瑟瑟发抖,却在听到曲苏这句“真是般配”时,一齐忍不住目露疑惑。

阿秾虽然比曲苏多活了几千年,但这点年纪,在妖族之中,仍是少女年华,听到曲苏这样点评,她也按捺不住好奇:“花老板是女的?”

曲苏看得目不转睛,一边答道:“当然是男人了!”

阿秾更糊涂了:“那你刚才说他和另一个人般配。”

曲苏忍不住叹了口气,眼睛虽然分不出空闲来看人,手却在阿秾头顶摸了摸:“他是男人,但他扮的是女人啊。”

阿秾一双眼在台上两人之间兜了个来回,若有所悟:“所以这两个人是一对?”

曲苏道:“别急,还有一个人没登台呢。”

这个故事名为《秉烛记》。从前曲苏虽然没有看过现场,但前面两出戏,早在一年前花老板登台献唱之初,便在江南一带颇为盛行。故事讲的是身为皇亲贵胄的男主角在不妄山踏青时,对一个名为意娘的寒门少女一见钟情并英雄救美的故事。故事之中还有个戏份几乎和意娘一般重的女二号,她和男主自小一同长大,有着十几年的情谊,是个名门出身的千金小姐。简单来说,这就是个二女争一男的三角恋故事,千金小姐与男主角青梅竹马,而寒门少女几乎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却在出现之后瞬间吸引了男主的全部注意。

要说这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自打花老板开了轻语楼之后,凡他本人出场的戏,一向由江南七绝排行第三的“如意书生”应如意撰写。据说应如意本人生得倜傥风流,更难得的是一手戏词秾丽凄绝,读来令人口齿生香。有意思的是,坊间早有流传,这《秉烛记》之中的三角狗血恋情,似乎隐有现实指向。想一想花轻语和应如意两人长居雍城,而雍城正是太子、盛将军和宋郎君三人少时居住过的地方,更仿佛坐实了这桩捕风捉影的**八卦的真实指向。因此不论轻语楼的戏,还是如意书生的戏本子,近一年在坊间可说是炙手可热。

大周朝民风开放,朝廷对于这些书生文人杜撰调侃的故事,一向持开放态度。尤其应如意聪明地将三人之中的两人调转性别,写成了女子,就算故事流传到了当事人耳中,也只能一笑而过,当不得真,也难以较真。

而曲苏三人今晚观看的这场戏,名为《生杀》,正讲到了故事的**处,寒门少女竟然是当朝一品大员多年前走失的爱女,千金小姐得知消息,雇佣山匪前往阻拦父女相认。意娘眼见生父惨死眼前,正准备以命相搏时,男主及时赶到,而千金小姐也被意娘当场指认,难以脱罪。

整场戏几乎全是反转与**,阿秾从前没看过戏,一开始有点儿跟不上节奏,曲苏从旁简要讲述了前情,又介绍了台上三人之间的人物关系。花老板唱腔惊艳,台上三人生得各有风韵,阿秾不知不觉间就看得入了迷。

待到中场休息,蓦然回神,她发现桌上的瓜子皮花生壳几乎堆成两座小山,“山峰”之高耸,简直难分伯仲,全是她刚刚和曲苏一边看戏一边吃出来。

阿秾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有这般不俗的“战斗力”,目光越过两座小山,战战兢兢瞥向桌子对面,刚好对上尊上那双黑黢黢的凤眸。

阿秾头皮一炸,瞬时手脚冰凉,小脑袋一垂,死死扣在胸脯。她刚刚看戏高兴得昏了头了,不仅和曲苏一块嗑瓜子吃零嘴儿,竟然还敢在曲苏第十一次夸那个小生凤眸生得绝美时,摇头晃脑表示赞同,而且还跟着她一块点评了男子凤眸的不同形状和走势。

她怎么就忘了,尊上也是天生凤眸,若论男子凤眸生得如何勾魂夺魄,俊美绝伦,还有谁敌得过眼前这位?

而今被这双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形状绝美的凤眸冷冰冰看着,阿秾觉得,自己还在呼吸,简直就是鱼生奇迹。

偏巧曲苏在这时嘀咕了句:“水怎么喝得这么快。”

阿秾“腾”地一下站起身,拎起桌边的小水桶就朝外奔去,自觉程度之高、服务意识之强,几乎令曲苏瞠目结舌,忍不住感慨道:“什么时候这么乖巧了?”

桌子对面,青玄目光深幽:“说来雍城看戏,能打探到烛龙的消息,如今戏看了半场,曲女侠可得出了什么结论?”

曲苏眨巴眨巴眼:“尊上刚才没有好好看戏?”

青玄道:“与烛龙有何相干?”

曲苏一怔,也是她看得太高兴,一时忘了和青玄好好解释,她拿过手边半盏残茶,指尖沾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对青玄解释道:“其实这个讲的就是烛龙和太子的故事。花老板演的那个,就是之前小二口中的宋郎君,当朝太傅最宠爱的小儿子,宋千意。那个小生扮的,就是当朝东宫。烛龙就是最后登场的那个千金小姐。”说到这儿,曲苏突然挠了挠下巴,抬眸问,“哎?烛龙这一世,可是来历情劫的?”

青玄眸色深沉,摇了摇头,不说话。

曲苏也不知是哪儿惹了这位祖宗不痛快,她思索片刻道:“我并没有窥探天机的意思,只是据我从前打听到的一些传闻,你要找的这个烛龙和当朝太子关系匪浅。如意书生写的戏本子,虽说有些夸大的成分,但对于这三人之间的关系,拿捏的也算精准了。你若是想知道烛龙在凡间的种种,肯定绕不开太子。”

青玄仍然不开口。

曲苏摸不准他的意思,不禁有点讪讪:“是我一时兴起,偏要来雍城看戏,你若是着急,咱们明日就启程,买几匹快马,从官道走,绝不比之前坐船慢。”

阿秾这时提了一桶水匆匆走进来,听到这话便道:“以尊上的修为,由此处到雒城,瞬息可抵,若不是为了迁就你这个凡人……”

“尊上法力无边,就是带上我这个凡人,一样也能瞬息抵达。”曲苏截过阿秾的话头,舀了些新鲜泉水,边煮茶边道。

阿秾从她手里抢过茶盏,颇有几分气急败坏地道:“带上你,纯粹就是累赘!”而且多次将她置于危险之中,若不是尊上慈悲,她早就被曲苏坑得小命不保了!

“你这出去一趟,打回来的真是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拿的火油。”不然怎么一张嘴就这么大火气?

不过曲苏的性格,一向睚眦必报,绝不会委屈自己。阿秾对她不客气,她也懒得还以好脸色,没好气地甩了她一句,又将茶盏夺了回来。

也不知道鲛人是不是都像阿秾这样的脾气,刚刚跟她一块看戏看得乐不可支,走之前还有说有笑的,这才出去多久,回来看她的眼神又是一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小样儿。

阿秾气得脸都红了,两手拽住那只茶盏不松手,口不择言道:“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戏开场之前我就想说了,你有自己的不用,非要占着尊上的茶盏做什么?”

曲苏被她说得一蒙,低头一看,自己看了半场戏,一张嘴就没停过,光是茶就喝了五六盏,阿秾说她用错了茶盏,曲苏原本是不信的,可她放眼一望,桌上一共三只茶盏,阿秾手边一只,自己手上一只,还有一盏鲜翠满盈的新茶,放在自己的左手边,水早已凉透了,显然从头至尾都没人动过。

曲苏恍然大悟,匆忙看向青玄:“对不起!”

怪不得他从刚刚起脸色就一直不太好看,他那么讲究的一个人,何时能忍受和别人共用一个茶盏了。曲苏脸颊隐隐有发烫的趋势,她左手边的才是自己原本喝的那盏,手上死死攥着不肯放的这盏,是刚入座时青玄喝过的。只不过他喝过半盏,就顺手放在一旁,刚好在她右手边,她又一门心思都在戏台上,拿起来喝了也不知道。

若不是阿秾说破,她一点自觉都没有,一会儿还要继续捧着这盏茶喝得津津有味呢。

青玄却不知为什么,这时突然开口:“无妨,本也该换茶了。”

曲苏连连点头:“是该换。”

曲苏尽量让自己此刻神色看起来没那么不自然,却无法抑制脸颊那股热意一路烧到耳根。她转过脸,仓促起身转去走廊,“这水一会儿就烧开了,我让人再重新换一套茶盏。”

阿秾不依不饶,目光追随着曲苏的背影,继续火上浇油:“就知道一天到晚惹尊上生气。”

曲苏此时已走了回来,听到阿秾这句话,不由讥讽道:“我惹尊上生气,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她肤色生得白,去走廊和小二吩咐几句又转回来,面上仍带着浅浅红晕。她模样生得清丽,平日里多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色,少有在外人面前这般不自在的时候,此刻她面上两抹淡淡绯色,难得显出几分春日里暖风熏得桃花醉的娇媚。

阿秾简直难以置信:“难不成现在尊上看起来很高兴?”

说这话时,阿秾忍不住求证似的,偏头看向一旁,曲苏也顺着她的目光朝青玄看去。却见他背光而坐,眼眸轻垂,房内四角灯盏洒下的光辉,将他眼睫也染上一层淡淡金色,眉眼间蕴藉着一层说不尽的温柔之色。

那神情绝对称不上生气,反倒隐隐透出欢喜之意。

阿秾:“……”

曲苏唇角弯弯,笑盈盈坐下煮茶,倒不是为别的,主要是这条小人鱼太爱搅事,见到她吃瘪,自己就开心。

一壶新茶煮好,曲苏先盛了一盏,递到青玄手边:“尊上请用。”

曲苏平日里喊他尊上,多数时候都语带调侃,难得有这样温言软语笑靥嫣然的时刻,青玄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伸手接过茶盏。

曲苏见他肯接,权当他已经不生气了,听到楼下戏台的动静,刚偏过脸欲看,就听青玄开口道:“不过是二女争夫的戏码,有这么好看?”

阿秾在一旁气道:“她哪里是看戏,我看她分明看的是人!”

阿秾一语中的,不仅青玄,连曲苏都朝她看了过来。

阿秾重重哼了她一声:“肤浅!”

曲苏却不生气,似笑非笑地看着阿秾:“那依照小阿秾的意思,怎样才算有深度?”她一边嗑瓜子,一边继续道,“买菜是不是要买新鲜水灵的?喝酒是不是要选陈年佳酿?我这花钱看戏,自然要看美人了,不然岂不是花钱买罪受?还是你身为鲛人,和我们凡人审美不同,以丑为美?”

阿秾被她说得一愣,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更怒:“你才以丑为美!”

曲苏道:“那不能够,我觉得你就长得挺好看。”

阿秾绕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如果反驳曲苏,就是在骂自己丑。可如果不反驳,又好像显得自己之前讲话很没道理,一时气得脸都涨红了。

曲苏这时笑眯眯地又加了句:“身为一只有礼貌的好妖,这时候一般要说,谢谢曲姐姐,你长得也很好看。”

曲苏本来听着阿秾的反驳一直在笑,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由微微一怔,浮光掠影般飞快瞥了青玄一眼,不待看清他是什么神色,摸了摸自己脸皮道:“比我还好看,那大约得是仙子级别的了。”

“她本就……”阿秾想说,“她本就是神女”,可她陡然意识到,就像那个人刚刚嘱咐她的那样,这些话当着青玄的面说,效果并不见得好,尤其若是惹得尊上不高兴,说不准半路就把她撵走了,那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她咬了咬唇,起身朝青玄行了一礼,软声道:“阿秾贸然提及旧事,惹尊上不快,还请尊上饶恕这一次,阿秾以后不敢了。”

青玄没有说话,目光却和曲苏一般,瞥向了楼下的戏台,仿佛专注在戏文上,不曾注意过她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阿秾僵站半晌,悄悄坐了回去,手指不经意间碰到腰间鼓囊囊的香囊,原本发虚的心又瞬间鼓胀。她不该这么容易就害怕的,那个人说得对,她既然顺利在青华大帝和曲苏的身边留了下来,就该珍惜眼下,找准机会,让这个坏女人彻底消失,再也没有机会在尊上身边巧言迷惑。

从前是她太心软,一心想着自己是妖,而曲苏只是凡人,使些吓唬人的法子将曲苏赶走也就是了。今晚她已经明白了,那个人说得一点儿都不夸张,曲苏这个女人,嘴巴太会说,而且脸皮厚心眼多,这般牛皮糖一般黏在尊上身边,早晚要惹出祸事。为了大局着想,她也必须下手。

曲终人不散。花老板一场戏终,轻语楼内外不再轻声细语,笑声、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散,还有胆子大的年轻男女追着花老板送礼物求墨宝。青玄眼尾轻扫,睇向瘫坐在房间一隅的曲苏:“都说花老板的墨宝价值千金,你不是爱看他的戏,这会儿怎么又不去求了?”

一盏茶前,有沿街叫卖鱼皮馄饨经过,曲苏闻着那气味儿,扒在窗沿让摊主用竹篮子递了两碗上来。这家做馄饨的也真有些心思,汤是当天新熬的鲜鱼汤,上面洒了细碎的葱花、芫荽,奶白色的汤水配着,一口一只小馄饨,简直鲜掉眉毛。

曲苏吃完一碗,另一碗推给青玄,他也未拒绝,只是吃相比曲苏优雅许多。曲苏七八只馄饨进了肚,青玄才吃了三口。吃完也不见他说一句好或不好,曲苏吃得浑身暖洋洋,却有些撑着了。接下来一盏茶的时间,连花老板也顾不上看,跑到房间一隅的软榻上歪着消食,又向软玉楼的小二要了一杯山楂热糖水助消化。

房间里仍飘着鱼汤馄饨的鲜香,听到青玄这样问,曲苏连眉毛都懒得动一下,缓缓道:“都是些年轻小妹妹,缺乏经验。像花老板那样,模样生得好看,戏又唱得动听,已经算是难得了。这追戏看,最重要的就是保持距离,方得长久。非要追着本人打转,还求赠墨宝,万一看到一篇狗爬的字儿,收还是不收?往后怕是一听到这名字都要扫兴,脸也懒得看,戏也懒得听,何必呢。”

曲苏滑下软榻,缓缓伸个懒腰,颇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存在还是存在的,就比如尊上,许多方面称得上相当不错。”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阿秾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偷偷侧眸瞄一眼端坐在桌边的青玄,却见他神色板正,难辨喜怒,一双眸子一瞬不瞬定在曲苏身上。阿秾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深觉尊上若是用这种眼神看向自己,估计她要吓得当场露出原形,溜回罗刹江底了。

谁知曲苏一句话还没说完,伸完懒腰转了个身,边往外走边道:“但你是神仙,也不算个人,而且脾气还不大好……”

说完这话,曲苏拍了拍胸脯,打了个饱嗝。难怪她总觉得今晚这家鱼汤特别鲜美,而且喝完全身暖融融热绵绵的,原来是放了不少自家酿的米酒。别说,这米酒后劲儿还挺大的……

曲苏说这后半句话的声音算不上大,基本就是普通人自言自语的音气,但确实如她所言,房间里另外两个都不算人,所以她哪怕声音再小几倍,落在这两位耳中,也字字清晰,难以忽略。

阿秾觉得自己此刻舌头都不会动了,捋了好一会儿,才张开嘴:“尊、尊上……咱、咱们今晚去、去……”

青玄连看她都没有看一眼,人影一闪,原地消失不见。

阿秾愣了愣神,刚想捏个神行千里诀,突然又反应过来,拉开窗户向楼下望去。

窗外月明如水,十里长街雪积了厚厚一层,身穿猩红斗篷的窈窕身影走得三分摇晃两分落拓,速度却一点儿也不慢。或许是吃了馄饨汤发热,她一手掀掉兜帽,露出洒金红绳束得高高的马尾发辫,侧脸微扬,依稀可见泛着红晕的脸颊。倏尔,曲苏身边多了个身穿墨色大氅的男子身影。他的现身很突兀,曲苏却一点儿都没被他吓到,反而好像还觉得挺好玩似的,仰着脸朝他笑了一声。两人身后,两道影子在雪地里拖得长长的,偶尔曲苏脚步缭乱,两道影子彼此交错,仿佛两个人也纠缠在一块了一般,难分彼此。

阿秾着急地直咬嘴唇,却不敢大声叫喊,只得将窗户彻底推开,身子一拧,使了个轻功飘摇落地,快步追了上去。

约莫是有了阿秾那句提醒,临到客栈时,曲苏一身酒意被冷风吹得也消散得差不多,主动问了青玄一句:“咱们明日就启程?”

青玄微微颔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又道:“也不太着急。到了雒城,有些事还需从长计议。”

曲苏的眼神却有些意味深长:“可能事情本身确实不太急,但每次尊上现身,必定有大事发生。”在青玄有些危险的注视下,曲苏不慌不忙地说完了后半句:“所以咱们确实得商量清楚了再行动。”

一行三人看了一晚上的戏,到客栈时时辰已晚,只余一间最贵也最大的上房,是个单独的套院。曲苏一听说是个单独院落,里面有个两层小楼,依山傍水风景绝好,房间更是不愁住,院子里还有单独泡温泉的水池,便让店家多取两床被子,再送些热酒小食,干脆利落付了银两。

店家见曲苏出手阔绰,热络地推荐道:“姑娘好眼光。咱们这处上房,不仅有单独的院子和温泉,过了月亮门,可以一路连到不妄山上。等过两天放晴了,几位可以一路沿着山路上山赏梅花,那山上还有几处天然的温泉,从前在我们这儿住的客人,凡是去过山上的,个个赞不绝口,再来咱们雍城游玩,咱们家永远是首选。”

曲苏笑着道:“听起来因为太子殿下,这不妄山也跟着出名了。”

店家哈哈大笑:“殿下人极和气,每每和朋友来不妄山游玩,都包下整间客栈,从不让咱们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吃亏。”

曲苏三人在小二的引领下往后院走去。小院儿依山而建,格外静谧,曲苏一进院子就非常喜欢,对两个人道:“我就住一楼这间离后山最近的,其余房间你们挑。”

青玄道:“隔壁这间就很好。”

不等阿秾开口,曲苏笑眯眯地转过脸看她:“阿秾本就是鲛人,是不是晚上睡水池会更舒服?”

阿秾虽不甘,却不得不颇为屈辱地开口:“温泉是热的……”

曲苏故作恍然道:“是我忘了,鲛人应该算是冷水鱼。”

阿秾:“……”

虽然是这么个意思,但怎么听怎么好像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曲苏摆了摆手:“今天太晚了,我先去泡会儿。”

院子里不止一处温泉池,每一个水池边,都贴心地放置了屏风隔挡。曲苏选了离房间最近的一处,拎了两盏灯笼放在一旁大石头上,用脚试了试水温,慢慢坐了进去。

她从前只在话本子上看过泡温泉这码事,从前倒是有几次机会,但都是在出任务的状态,诸多不便,只能饮恨放弃。如今终于有机会在举国著名的温泉之乡好好泡一泡,曲苏快活地撩起两把水,发出一声轻叹。

“曲姐姐……”

全身泡在温泉里,暖洋洋的令人昏沉慵懒,曲苏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瞌睡,冷不防听到少女轻而温柔的轻唤,曲苏猛地睁开眼,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身后传来的是阿秾的声音。

她往脸上撩了一捧水,头也不回地道:“房子后头还有两个池子。”

曲苏半闭着眸子,向后靠在池壁上:“这会儿又知道谁对你好了。”

阿秾小声道:“其实我不泡温泉也可以。曲姐姐,我有些睡不着,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曲苏道:“我能睡着,而且我今晚只想泡澡,不想聊天。”

身后静默了片刻,紧接着,曲苏就听到面前不远处的落水声。她突然睁开眼,果然阿秾悄悄绕过半圈,跑到池子对面下了水。

或许真是半个鱼身的缘故,她下水时的动静极为轻巧,滑进温暖的池水里,几乎转眼间,她的脸上就如蒙上一层薄纱般,显出一种滋润至极的朦胧水意。阿秾的五官本就生得娇媚秾丽,灿若玫瑰,这般皮肤仿佛瞬间喝饱了水的模样,衬得她眉更翠,唇更红,鼻梁高挺,眉眼深邃,显出一种世间少见的魅惑空灵。水蓝色的抹胸将她胸前两团酥白托举得愈加波涛汹涌,颤巍巍得比刚出锅的豆腐还嫩,饶是曲苏同为女子,也不由一瞬间看直了眼。

曲苏只愣了一瞬,就翘起唇角调侃:“你这又不怕被煮熟了?”

从前那段在船上相处的日子,哪怕阿秾掐过曲苏的脖子对她语出威胁,也未曾见曲苏像今晚这般,对她各种冷嘲热讽。阿秾并不擅言辞,被曲苏这么怼,也只是低了低头,思考片刻道:“我已经活了四千两百年,不是族内刚出生的幼鱼,故而不惧高温。”

曲苏道:“你好像很喜欢蓝色。今晚这件裙子,和平日穿的,都是这种蓝。”

阿秾点了点头:“鲛人大多喜欢鲜艳的颜色,我喜欢这样的蓝。”

真是难得,竟然她说什么,阿秾就顺着答什么,仿佛两人是把臂同游的密友一般。但曲苏早就识清阿秾本性,压根儿不信她对着自己会有发自真心的乖巧柔顺。曲苏心念微转,从旁边的大石上取过一瓶橘果露,倒进小巧的杯盏里,喝了一口说:“突然这么乖,是有什么事有求于我?”

阿秾眨了眨眼,她的眼睫纤长微卷,衬着那双沁了水的眸子,有一种天然的无辜:“也说不上是求,就是有点想通了,想和曲姐姐说几句心里话。”

曲苏吃饱喝足,泡在暖融融的温泉里,刚才又小憩片刻,冰凉的橘果露酸甜清爽,一口咽进喉咙,简直爽进心坎。她徐徐吐出一口气,看向露出晶莹锁骨和半个肩膀的乖巧人鱼:“这么有诚意,我如果偏不要听,好像有点欺负你了。”

阿秾道:“曲姐姐,你喜欢尊上吗?”

曲苏微微一笑:“那你喜欢尊上吗?”

阿秾一个激灵,若不是这温泉水温太高,她差点被曲苏这个反向发问吓得一猛子扎回水里。她连连摇头,原本晶莹剔透的小脸儿隐隐泛出惨白:“我、我对尊上,只、只有尊重钦佩之情。”

曲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你问这个干什么,今晚吃太饱撑着了?”

阿秾摇了摇头:“我自然不是为我自己才问的。”

曲苏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哦,这是有故事了?”

阿秾微微垂下眸子:“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都知道,尊上心里,没有一刻忘记过清潋姐姐。”

曲苏没有问清潋是谁,白天时阿秾才提了一嘴,想必这位清潋仙子,就是她口中那个比她更得尊上喜欢的故人了。阿秾今晚反常得乖巧和话多,显然是奔着给她讲故事来的,哪怕她一句话都不说,又或者再多数句冷嘲热讽,阿秾也一定会忍辱负重把故事讲完。

“尊上是上古神祇,万万年来,从没有和哪位仙娥或人类女子有过半分亲近,他只收过一个弟子,就是清潋姐姐。清潋姐姐是青女的后人,据说在青要界,像清潋姐姐这样继承青女神力的人,几千年来,就只有她一个。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尊上对清潋姐姐特别看重,不仅亲传口诀心法,还手把手地教她布阵守阵,而后更与她一同看守炁渊三千载……”

难得阿秾用尽了自己掌握的人间词汇,向曲苏巨细无遗地描述了她所见过的,青玄与清潋之间种种相处,末了沉痛地总结道:“哪怕在清潋姐姐死之后的五百年里,尊上也从没有一刻忘记过清潋姐姐,他行走人间,净化怨妖,也是为了从前与清潋姐姐的约定。”

“所以曲姐姐,我之前想赶你走,说一些听起来很讨嫌的话,是为了你好。”阿秾睁着水盈盈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曲苏道,“你如果对尊上没有旁的心思,那就再好不过。若是你已然心悦尊上,我劝你还是尽早抽身,不要再沉迷了。你和尊上不仅仙凡有别,尤其在你们两个之间,还隔着清潋姐姐呢,虽然清潋姐姐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在尊上心里,清潋姐姐虽死犹生啊!你再这样继续痴迷下去,其实只会害了自己。”

曲苏忍不住轻笑了声,还“虽死犹生”,看来这小鲛人专程来给自己讲故事之前,还真没少做功课,这么一会儿工夫,没少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词儿。曲苏一手撑着身旁的大石,一手端着橘果露,边喝边听阿秾讲故事,直到听到这句,她放下杯盏,晃了晃一旁早就空了的瓶子:“这就没了?我还没听够呢。”

阿秾抿了抿嘴角,神色不明:“曲姐姐还想听什么?”

曲苏道:“这听八卦故事,自然是要听最精彩的桥段了。你刚刚讲的许多地方都含糊其词,我这兴趣刚被吊起来,就没了?”

阿秾沉默片刻,嗓音不似刚刚讲故事那般婉转清灵,颇有些沉闷道:“清潋姐姐和尊上的过往,那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回忆,我作为外人,一则所知有限,二则也不适合与外人多说。出于对尊上和姐姐的尊重,有关他们两人的过往,我只能对你说这些。而且,曲姐姐何苦自我为难呢?非要听人家一对恋人之间的甜蜜过往,你这不是找虐吗?”

等清潋姐姐活了,尊上和她便是一对神仙眷侣。”

天不知何时又落起了雪粒子,池边的老梅树枝干遒劲,一朵红梅就在这时,无声地从枝头坠落。

夜色寂寂,愈加衬得落雪声簌簌落落,清泠入耳。阿秾原本微垂着眼,就听一声似是而非的轻笑,她抬起头,就见曲苏颇为闲适地斜倚在一旁的大石上,露出一截皓如白雪的手腕,两指轻拢,正捻着一朵红梅在指尖。

从前她从不觉得曲苏的容貌有多么惊艳,毕竟她只是个凡人,灵力全无,哪怕在人间众生眼中是倾国倾城,落在他们妖的眼中,仍然平平无奇,不具魅惑。可就在这一瞬,她看着曲苏神情慵懒捻花在指,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她垂眸一笑间清丽宛转,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韵致,让她完全挪不开目光。

曲苏曲指一弹,殷红的梅花含着金黄的花蕊,软乎乎轻飘飘地坠在大石之上的一团衣物上,那是她事先准备好的换洗衣物。

阿秾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再看向曲苏的目光已经透出警惕。藏在水下的五指悄然拢紧,她目光锁定在曲苏脸庞,嗓音幽幽:“曲姐姐,我今晚说这么多,都是出自真心,你如果真是个心思纯正的人,就应该听我的劝……”

“哗”一声,水雾弥漫,曲苏自池中一跃而出,站定在池边,取过一块布巾飞快擦了两把,随手裹了条布料柔软的鹅黄色长裙,边系腰带边道:“怎么,不听劝,你就要杀了我吗?”

阿秾眸色渐深,瞳仁在一瞬间转为泛着幽光的深蓝,她也从池子里站了起来,足尖轻点一下,便飞跃到曲苏身边,一手化爪刚伸到曲苏面前,却在看清她腰间所系的物件那一瞬,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这是什么?”

曲苏刚将腰带系好,指尖在那颗雪白的绒团上点了点,淡淡说:“以前一位朋友送的。”

阿秾屏息感受片刻,确信了绒团上的气息,再看向曲苏时,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慌:“你的朋友?”

曲苏懒得和阿秾多说,收拾起一旁的衣物,转身就朝屋里走去:“对,和你那个故事里的清潋姐姐一样,已经死了。”

阿秾对于曲苏的这句话并不惊讶,妖界传递消息有自己的渠道,林梵为了一个渡仙劫的凡间男子身陨魂消的消息,早在半年前就在整个妖界传遍了。曲苏这样说,恰恰证实了她没有说谎。

这个绒团子,果真是林梵生前所赠。

林梵和阿秾许多年前便相识,她选在沧浪城一处小镇定居时,还专程向她订购过雾縠冰绡和其他特殊的布料。有关她和那个凡人相恋的故事,也早就他们族中传遍了。狐妖性狡,性情更是反复善变,因而朋友极少,若不是得到他们本人的认可,是不可能收到这种贴身之物作为礼物相赠的。

可偏偏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林梵的遗物,稍一犹豫就错过了斩杀曲苏的最佳时机。阿秾心中茫然又混乱,脑海里闪过许多朦朦胧胧的猜想,脚步沉重地走回二楼的房间,从前对曲苏的种种敌意和提防,好像一团拿捏不住的烟雾,来不及捕捉,又在这一晚消散了大半。

曲苏急着出浴,身上水渍未干,长裙一裹,匆忙披了件外裳就往房间里走,迎面看到一道黑影想要停住,却发现刹不住脚,只能把眼一闭,做好一头撞上去的准备。

青玄早就立在距离温泉不远的拐角处,不论是结界内片刻之前蓝光一闪的杀机隐现,还是分别朝着两个方向奔去的人影,尽在他视野范围内。阿秾走的时候满腹心事,青玄有意隐藏气息,她自然没看到他就站在相距不远的一片幽暗里。曲苏倒是瞧见了,只是她头一回泡温泉,欠缺经验,领路的小二也忘记叮嘱,她一口气泡了半个时辰,又喝了些橘果露,此时不免乏力绵软,脚步虚浮,看见个人影儿想要躲开,也已经来不及了。

青玄伸出一只手臂将人扶住,却不想曲苏比他想象得还身骨酥软,被他这么伸臂一撑,反而更加失去平衡,整个人几乎扑进他怀里。曲苏举止一贯清爽潇洒,何曾有过这般脸泛潮红,双眼微朦的娇弱模样,青玄动了动嘴唇,到嘴边的嘲讽不自觉咽了回去。

曲苏反应却还挺快的,一手在青玄胸口一撑,自己又站稳了,后退一步看着青玄道:“你不去泡温泉,站这儿当灯柱吓人玩啊?”

青玄的目光落在她缭乱的衣襟,一绺微湿的发尾蜷在雪白颈侧,饱满晶莹的水珠儿调皮地沿着锁骨飞快滑落,转眼消失在鹅黄色绣合欢花的胸口。半抹酥白若隐若现,比初绽的优昙婆罗花还要娇嫩。青玄不由视线微暗,低声道:“成何体统?”

但他声音低哑,几不可闻,更没有往日说这话时万分之一的气势。

曲苏揉了揉耳朵,觉得自己大概率泡温泉太久,耳朵进水了:“你说什么?”

青玄抬眸,刚好看见她左肩上沾着一朵初绽的红梅,红花黄蕊,嫣然一抹。他不由翘了翘唇角,拾起那朵红梅,捻在指尖,悄悄藏进袖笼:“本来想给你一件东西,看你今晚这样子,是用不着了。”

曲苏半眯着眸,下巴微抬,两人今晚站的有些近,她若想看清他的神色,不得不扬颈:“不是前不久刚送了一支短笛给我,今天又送?”别看她现在脑袋有点晕乎乎,可职业本能的警惕还在,“你这想求我的事儿,怕是不一般啊。”

青玄颇为沉静地瞥了她一眼:“迷糊成这样,还认得回自己房间的路吗?”

曲苏简直要笑了:“怎么不认得,你身后不就是我的房间吗?”见青玄脸色依然不佳,曲苏伸出一手拨了拨,“你,走开。”

青玄本来袖里藏了那瓶从九头狮子爪子底下夺来的玫瑰花酿,正在琢磨今晚到底要不要给曲苏,看她这泡了温泉晕沉沉的模样,多半不宜饮酒,可这两天住在温泉旅舍,又是最适合喝些花酿的。不想这姑娘人都有点迷糊了,脾气却比平日里清醒时还冲,青玄弯起唇角道:“怎么,着急回房间去看你的话本子?”

今晚早些时候,看曲苏那副眼珠子恨不得粘在台上的模样,他以为她是沉迷那个凤眸小生的皮相,可后来戏散了场,也不见她多么热衷那人和花轻语,青玄就知道,她对美色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着魔。反倒是对与这戏文相关的传言八卦,颇为上心。

曲苏嗤了一声:“看话本子哪儿比得上听真实发生过的故事更真情实感。”

青玄默了一瞬:“那三人都是男子,坊间传言,不可尽信。”

曲苏哼笑了一声,绕过青玄,一把扯开推拉门,力气之大险些将整个门板掀飞:“是啊,不过是几个凡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对尊上而言,人间数载,不过须臾。”

青玄蹙起眉心,正在琢磨曲苏说这话的语气为什么似乎透着讥诮,就听她将门一关,一边模糊道了句:“哪里比得上尊上……千年,痴心……”

被甩在门外的青玄:“?”

青玄微垂着眼眸思索了好一会儿,曲苏那两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含混不清,饶是他向来自忖能熟识人心幽微,也没想明白不过泡了小半个时辰的温泉,曲苏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就冷了。

藏在袖中的指尖传来温软柔嫩的触感,青玄捻起那朵红梅,送到眼前。红梅花瓣乖巧地伏在指尖,花蕊娇嫩,花瓣嫣然,她一头扑进他怀里时,嘴唇也是这般娇艳的红……

也不知怎的,脑海中不由自主闪过刚刚的情形。他一向过目不忘,凡是亲眼看过的事物情形,再回忆时,只要他想,可如放慢般逐一重现。

他想起曲苏双眼迷蒙朝着他快步走来时的情形,她显然没有好好擦拭,爬出温泉后长裙随意一披就走,殊不知晚风吹拂,鹅黄色的长裙多处沾染水渍,将她胸前、腰间的曲线凸显无疑。她在梳发一事上向来惫懒,今晚也不例外,一头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出浴时那发髻几乎全散了,偏她逆风而行也不觉寒凉,皎洁的月色下墨发披散,脸色酡红,那双眸子不知是染了水汽还是醉意,看人时难得地不带提防,清凌凌的两汪泉水一般。可当她抬头看向他时,却好像含着些恼怒。青玄呼吸微顿,她因何生气?她最后那句模糊不清的话,是在指责他什么?

曲苏这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青玄早就猜到她昨晚醉酒,泡了温泉又乏,肯定不会早起。阿秾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虽然照常起得挺早,却一反往常爱和曲苏唱反调的习惯,一个人憋在房内磨磨蹭蹭,不知捣鼓些什么,直到听到楼下曲苏房间传出动静,才游鱼一般飞快溜下了楼。因而当曲苏打着哈欠推开门,发现这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房门口时,有那么一瞬间,她陡然生出一种被监视的惊悚感。

阿秾反应却快,她特意穿上曲苏为她买的那套粉色镶兔毛的冬装,笑吟吟地一把挽起曲苏的手臂:“曲姐姐,饿了吧!你起来的这时辰正好,刚听店家说,今天有猎户送来新鲜兔肉,前三十份拨霞供,热乎出锅,先到先得!”

曲苏伸个懒腰:“兔肉火锅啊,有日子没吃了。”

阿秾连连点头,跟在曲苏身后:“曲姐姐,那个我昨天……”

“打住。”曲苏抬了抬手,她这一眼不仅横的是阿秾,还有阿秾身旁的青玄,“想吃肉,就少说几句。还有,你每次叫我曲姐姐都没好事,你还是正常点儿,直接喊我名字吧。”

前一天喝醉酒的人,往往第二天都没什么好脾气。

接下来的饭桌上,曲苏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个“定律”。

兔肉火锅端上来,青玄和阿秾面前都是一人一小份,唯独曲苏自己面前,是一大锅。不仅如此,她自己那个锅子里,放了双份的兔肉,还有冻豆腐、小青菜、豆皮等等辅料,看起来既美味又营养,丰盛极了!

阿秾头一回被这般差别待遇,简直有些难以置信,拿起筷子扒拉了两下,顿时心都凉了:“怎么只有这几块。”她眼巴巴地看向曲苏面前的锅子。

然而兔肉大户曲女侠压根儿不急着捞肉,反而先夹了一筷子小青菜,不慌不忙地边吃边道:“我毕竟只是个凡人,又小心眼,又记仇,也和你俩没啥深交。”所以,给你俩好吃的是情份,不给你俩好吃的,是姐乐意!

阿秾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曲苏是指她之前提起清潋时说的那几件事,她都夸过清潋姐姐啥来着?阿秾望着锅里屈指可数的几块兔肉,陷入苦思,对了,她说过“清潋姐姐温柔善良,宽容大度,是全天下最好的仙子,不仅他们这些怨妖喜欢她,就连青华大帝,也对她疼宠有加”。

阿秾悄悄咬住手指,可她那时也不知道曲苏还认识林梵啊,而且不仅仅是认识,明显俩人是关系走得很近的好朋友!

可要是事先知道,她能忍住不说那些故意让曲苏死心的话吗?阿秾陷入深深的纠结,最后得出结论:站在大义的角度,为了斩断这段从一开始就没结果的仙凡恋,她还是会这么做。

眼见小人鱼一声不吭可怜巴巴那个样儿,曲苏心里总算舒服了几分。这小东西典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给她点苦头吃,她还真当自己是冤大头了。

曲苏又夹了一筷子冻豆腐,悄悄转过脸看向桌子另一边。却没想到,青玄也在同一时间侧眸看向他。

他唇上沾着淡淡红色的汤汁,唇瓣比往常多了几分艳色,一双凤眸眼尾微微上挑,侧过眸来看她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味道。曲苏恶狠狠咬了一口兔肉,飞快扭过了脸。

谁知青玄在这时道:“曲女侠这话未免有失偏颇。”

曲苏一觉酒醒,满脑子都是昨晚泡汤池子时阿秾那些茶言茶语,听到青玄这么说,不免哼了一声道:“怎么的,难道在你心里,我还是个温柔大度,善解人意的好人了?”

让曲苏完全没料到的是,青玄居然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是,不仅如此,我与曲女侠几经患难,称得上是生死之交,关系匪浅。”

最后四个字他嗓音微沉,听在耳中,别有一番温柔缱绻,此语一出,别说曲苏,就连阿秾都惊呆了:“尊上?”

她从没想过,她心目中冷漠孤高如高山冻雪的青华大帝,竟然有一天,会为了一口兔肉火锅,对一个凡人女子这般曲意逢迎!

谁知下一瞬,她筷子上夹到半路的一大块兔肉就这么“吧嗒”一下,掉在了桌上。

阿秾回过神来,顿时又痛又悔,她的兔肉啊!拢共就没几口,还因为尊上损失了其中最大最肥嫩的一块!

换作往常,就凭青玄这般低头嘴甜,曲苏肯定早就绷不住笑出声了。可昨晚阿秾的那些话句句真切,言犹在耳,比起她喝的酒劲儿猛多了。曲苏冷着脸将锅子往自己这边一拖,连往碗里夹了三块鲜嫩的兔肉:“神仙谎话说多了,也会被雷劈的。”

青玄蹙了蹙眉,他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曲苏较真,第一他从不说谎,第二就算他真说谎言,这世上也没什么雷能劈得了他。因为很明显,从昨晚开始,曲苏整个人就很不对劲。

向来自觉勘破一切的青华大帝继阿秾之后,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