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天午后,途径一处渡口时,又有几位客人登船,不仅随行仆从众多,还带了两位说书的女先儿。趁众人一同在船舱大堂用饭,那主家不仅大方地每桌赠送一份海鲜粥并一壶茶饮,还让那两位说书先生往前一站,为众人说书助兴。

午后天清气爽,太阳晒在身上也暖,曲苏不想回自己的小屋待着,便寻了个舒坦的位置,一边听那个说书先生讲段子,一边翻看自己买的这些话本子。她从来一心二用惯了,听着声儿看故事,不仅不觉聒噪,反而愈加有滋有味儿。

有相邻的女客见她手边放的书多,便遣身旁的婢女拿着自己看过的话本子来与她换书看。曲苏乐得遇到同好,翻了几本自己已经瞧完的递过去,任由挑拣,不多时,那婢女再次折返,这次是一碟自家烤制的小零嘴儿。

曲苏也不多客气,朝着邻座的女客拱了拱手,算作道谢,捡起一颗便吃了起来。

阿秾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不认识的,你也不怕着了人家的道。”

曲苏嘴里嚼着口味酸甜的果干儿,抬眼忍不住多看了阿秾几眼。

阿秾被她瞧的不自在,捋着自己的发辫瞪她:“你看什么看,难道我说的不对?”

曲苏摇了摇头,一脸惋惜:“这么漂亮的小脑袋,可惜不大好使。”

不等阿秾发脾气,曲苏已经徐徐开了口:“行走江湖,我的经验应该是咱们仨之中最丰富的,要是随便一个路人都能把我药倒,那怎么也要江湖排名前十的行家了。栽在这种人手上,我也不冤。”

“吹牛。”阿秾并不信曲苏的话,在她眼里,曲苏功夫再厉害,终究是个凡人,她口中什么行走江湖、江湖排名,对她而言完全是小孩儿过家家,闹着玩罢了,“你功夫再高,还能打得过尊上?”

曲苏目露惊奇:“别说尊上,就是你,理论上我也打不过。”

阿秾嗤了一声。总算她还顾点脸面,没敢把牛皮吹破天。

就听曲苏不慌不忙道:“所以我更用不着怕了,身边跟着两个这么强力的保镖,若我还能受伤被害,那就不仅是我判断失误,更是你们无能。”

阿秾第一反应就是看向青玄,却发现曲苏说出“无能”两字,青华大帝却面色平淡,毫无波动。她几次嚅动着嘴唇想开口,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反驳曲苏的话。

别说青华大帝了,就是她也不可能用“无能”二字形容,可若是如此,岂不正应了曲苏的话,有他们两个跟着,曲苏怎么也不可能被一个普通人药倒。阿秾思来想去,越想越气,却又无处发泄,随手旁边扯过一本书来,也看了起来。

不想曲苏却并未像她想象之中那么小气,不仅没把书夺回去,反而还从另一边抽出两本丢了过来:“这两本可能比较适合你。”

阿秾识字不多,但这事除了同族亲近之人,几乎没什么人知道。毕竟几千年来妖族式微,许多妖从小就被父母摁着脑袋通习人、妖、仙三界的文字。看这排序,就知道人界文字在六界之中的排面儿了。可阿秾自小看到那些方块字就脑袋疼,起先还有阿爹和兄长管束,后来去了炁渊,每天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却没人再逼着她学读书写字了。再后来,她身上怨气尽清,离开炁渊回到族中,爹爹早就过世,所幸兄长一家还在从前的海域居住。但她已经是一只成年鲛人,从前父母做惯的事,如今为了外甥、外甥女,为了族人,她也要承担起成年鲛人的责任。

读书写字这件事儿,也就这么耽搁下来。

如今,当着刚认识没几天的曲苏的面,阿秾一点儿都不想承认自己识字不多的丑事,绷着小脸儿瞥一眼封皮上的字:“这本讲什么故事的。”

曲苏看正经书不行,但看话本子和八卦杂物,却能一目十行,转眼就看完一本。这十几本看着挺厚,但到了第三天晚上,她就看完了其中一半。有人主动问她这故事讲的是什么,她倒也愿意讲一讲。尤其阿秾状似神情冷淡,实则那双雪白的耳朵尖又开始微微摇晃着,曲苏看得心痒痒的,若不是碍于种族不同,动起手来自己很可能打不过,她早就上手摸一摸了。

曲苏喝了口水:“就是讲一个鲛人族的少女,因为被凡人男子搭救,对他一见钟情,等过了成年礼,就打算来凡间报恩,以身相许……”

阿秾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故事,不由睁大了眼:“然后呢?”

曲苏道:“凡人男子见她貌美,就把她带回了家,找了一处私宅,金屋藏娇……”

曲苏一边嗑瓜子一边讲,几乎每每说到关键处,就要喝口茶水,吃块点心,要不然就重新捧一把瓜子嗑。

从前没人给阿秾讲过故事,第一次听曲苏讲,可把她急得够呛:“然后呢?”

曲苏道:“没有然后了。”

阿秾不信:“明明他们两个误会都解除了,凡人是出于好心,他早就发现她是鲛人,怕心怀不轨的人伤害她,所以才把她藏起来。但他表妹坏事,趁凡人不注意跟踪他找到鲛人,还骗鲛人说,凡人要和丞相的女儿成亲了。”

曲苏指了指书皮:“我买的时候没注意,这是个连载故事,想知道故事后续,得等下个月书局印新书了。”曲苏道,“反正你就住在羽杭附近,等从雒城回来,你自己去书局买就是。”

阿秾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尤其故事主人翁还与她一样身份,都是鲛人族的少女,凡人与鲛人的几次误会,太虐心了;误会又逐一解开,两人确认心意,却不想这故事结束在最关键的地方,直让阿秾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百爪挠心。她看向曲苏:“你不是看过许多话本子,那你说,这故事后面会如何?”

曲苏道:“这要看写故事的人了。”她扫一眼著书人的名字,“这个作者我从前也没见过,不了解他的写作风格。但要我看,依照他前面的剧情走向,这故事十有八九是悲剧收尾。”

阿秾并不信曲苏:“为什么?他们的误会已经解开了,只要他们像从前那样,彼此说清就好了。”

曲苏说:“从前那些,都只是误会,所以两个人能说清。但如果这一次是动真格的呢?表妹没有说谎,凡人男子高中榜眼,丞相一心嫁女……”

阿秾说:“表妹肯定说谎了。那个男子是真心喜欢鲛人的,他不会这样。”阿秾抿着嘴角,一双星眸水盈盈地看着曲苏,“若不是坏女人从中使坏,他们两个肯定是大团圆结局的。”

曲苏看着阿秾,不由玩味一笑:“怎么,你的意思是,每一对不能顺利在一起的男女,都是因为外人破坏所致?”

阿秾说:“那当然,如果他们两情相悦,肯定最终会在一起,恩爱白头的。”

曲苏心中想笑,这小鲛人看着美艳绝伦,骨子里却还挺纯情的。她反问阿秾:“那如果不是两情相悦呢?要依我看,这凡人压根儿就不是真心喜欢鲛人,也不大可能娶她。若有真心,就不会这样上下欺瞒,一直到家中表妹都发现他的不对劲。表妹说的是谎话吗?说不准全是实情。对于鲛人来说,早点知道实情,看穿凡人的真面目,反而是件好事。”

说起这情感方面的话题,曲苏最是来劲儿,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前后全能对应上,阿秾满脑子都是故事里的线头,噘着嘴不吭声了。

曲苏拎了拎话本子道:“看故事不能光看表面,有时候作者真正的意图,其实写在了细节里,就看这些看故事的人能不能留心了。”

说完这句,不光是阿秾,连青玄都朝曲苏看了过来,甚至还将目光落在她手边那些书上。

曲苏露齿一笑,递过一本给青玄:“这本比较适合。”

青玄轻垂目光,只见封皮上写着三个字:明珠记。

他问:“这个又讲了什么。”

他本以为会等来曲苏如刚刚那般细致的讲述,就连阿秾也再度打起精神,她就不信,曲苏敢给尊上也推荐个连载中的话本子,这回她肯定能听到一个完整到尾的好故事。

谁知曲苏再次不走寻常路,一句话概括道:“凡人女子爱上修仙道长,先虐后甜,开放结局,你会喜欢的。”

青玄目光微凝:“何为开放结局?”

曲苏道:“就是这两个人有可能在一起,也有可能不在一起,全看读故事的人心里怎么想了。反正过程中还挺有意思的。”

青玄接过话本子,曲苏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零食和书本。

阿秾眼神茫然,也跟着站起了身。

曲苏手上动作利落,不一会儿便收拾妥当,丢下一句:“晚饭再聚。”转身就走。

青玄手里拿着曲苏推荐的话本子,也跟着一同出了船舱。

阿秾左看右看,陡然有点回过味儿来。所以就她一个,既没有后续故事听,也没有新的话本子看,曲苏这是摆明了在坑她吧?

还是说,这其实是传说中的钓鱼?阿秾抱着连载中的话本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前思后想,想到自己午后饭桌上的遭遇,觉得这曲苏果然狡诈可怕!

傍晚。

阿秾敲门时,曲苏正在忙手上编织的活计,顾不上起身,便喊了声:“进来。”

房门打开,前头站着小二:“客官,您的梅花汤饼、花菇菜心、水晶虾肉包,荔枝玫瑰冻、海棠酥,还有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曲苏应了一声:“另外两个房间的都送了?”

小二让出半个身子,让身后的人先一步进来,这才带着身后的人进房门布菜。

曲苏看到来人,不禁一乐:“外面不是下雨了?说好各吃各的,怎么,才半日不见,就舍不得我了?”

来人正是阿秾。

她仍是前几天那件水蓝色的裙子,耳畔一对拇指肚大小的明珠摇曳生姿,雨夜幽幽,烛火明亮,只是看向曲苏的神情与之前当着青玄面时格外不同,透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幽冥冷意。

门外秋雨霏霏,放眼望去,江上一片浓雾,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真切。她却只着单衣,一片衣角都未曾沾湿。好在她还懂得在人前遮掩,来的路上,装样子地举了把伞。进了房门,就将那伞阖上靠墙立着,她转过身:“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曲苏瞥了她一眼道:“看来你不是来闲聊的。”

阿秾道:“的确不是。”

小二带人布好了菜,刚一躬身欲走,就被曲苏扬声拦住,她唇角微勾看着阿秾:“看来阿秾姑娘不需要吃晚饭了,也别白走一遭,原说好送去你房间的那些酒菜,不如你们几人就地分了,也不算辜负我一片心意。”

小二等人一听,面带喜色连声道谢,倒退几步出去,还贴心地为两人关上房门。

阿秾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说出口。被曲苏这么一搅和,准备了半天的词儿一时全忘了。

这阴天下雨的,船走得又慢,阿秾从早上起就不大舒服,哪怕吃了她之前从曲苏手上买的薄荷茶,人也有点晕沉沉的。如果有别的选择,她也不想专挑吃晚饭的时辰来,大冷天谁还不愿在房内吃点好的?

可如果不挑这个时候,其余时间,青玄总是和她们两个同在一处。错过今晚这个机会,她怕自己跟到雒城也没机会下手。

有青玄在,阿秾自问就算有一百个好想法,也无从施展。

却不想曲苏翻脸比翻书还快,甚至不等她张嘴,就直接免了她的晚饭。

阿秾咬着唇想要坐下,却被曲苏伸臂一拦。

曲苏唇角的笑淡淡的:“我吃饭时,最讨厌别人打扰败了兴致,有什么事你抓点紧,说完走人,这梅花汤饼泡久就不好吃了。”

阿秾僵在原地。

曲苏见她不吭声,干脆拿起筷子:“没话说?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外面雨水凉,我只是个凡人,可不想大晚上吃了风闹肚子疼。”

阿秾身形一闪,转眼便闪身至曲苏面前,覆盖着细密银鳞的五指微张,锋利的指甲与曲苏纤细的脖颈几乎只差那么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阿秾眉眼低垂,瞪着曲苏的眼瞳,幽蓝色的光一闪而过:“你还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她摩擦着牙齿,瞳孔几乎形成竖瞳,“我还当你不知道怕,不知道自己只是凡人,而我是妖。”

曲苏眼角眉梢一丝波动都没有,阿秾的指甲距离她脖颈动脉只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她却可以做到哪怕开口说话,身体也没有丝毫的颤抖:“我是凡人,你是妖,但你别忘了,我隔壁的隔壁住着谁。”

阿秾五指瞬间一拢,却没有如想象中那般,一把捏碎曲苏的喉咙,反而向下一刮,拇指趁势压住形状纤巧的锁骨,另外四指则扣在她后颈。

她的指甲虽然只有半寸长,却比人间最坚硬的兵器还要锋利。只是那么一落一刮,曲苏的锁骨处已然显出一道血痕。

“你从前就是这样吧?当着尊上的面故意做出这副柔弱无依的样子,让尊上为了你杀我同类……”阿秾到底是妖,看起来只是一个轻巧非常的动作,却能压得曲苏坐在凳上,浑身动弹不得:“别再拿尊上压我!你以为自己是谁?还真当尊上会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吗!”

“你也说了,我只是个凡人,对着我一个凡人,倒也不必这么大阵势。”

说到这儿,曲苏看向阿秾,眼睛里透出几分兴味,“所以你一开始非要吵着闹着的,一路跟在尊上身边,就是为了杀我。”

曲苏这话说得格外平静,甚至听不出一点儿疑问的意思,却把阿秾说得眼神微茫,她垂下眼睫,不再看曲苏的眼:“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厚脸皮的女人。”不仅厚脸皮,心眼黑,而且胆子也大,从她进了房门到现在,竟然一点儿都没吓唬住。

若论耍嘴皮子,她明显不是曲苏的对手。可若是比武力,青玄此刻就在船上,别说只相隔一个房间,以青玄的修为,就算相隔数里,她一旦施展法力,也会在第一时间被觉察。

这个曲苏,可比她事前预想的难对付多了。

阿秾越想越是不甘心,忍不住瞪了曲苏:“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行为,对于别人来说,就是一种困扰吗?”

曲苏眨了眨眼,神色很是无辜:“困扰谁,你吗?”

“不是我。”阿秾忍不住吸了口气,“你一个凡人,寿命再长,也不过只有几十年,非要赖在尊上身边,每天缠着他,这很蠢、很没有意义,你知道吗?你的几十年,只是他的几十天,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这意思是看她天天和青玄在一处,觉着碍眼了。

果然还是青玄自己惹来的桃花债。

曲苏用指尖在阿秾的手背轻点两下,示意她先把手松开:“你如果不是来杀我的,就坐一边去。天寒日短,容我好好吃口饭。”

杀人这件事,有时候讲的就是个心气儿,一触即发,方能势如猛虎。像阿秾这样,上来又是撂狠话,又是故意掐脖子威胁的,在曲苏过往的经历里,简直不值一提。

既然阿秾不是来杀人的,曲苏也不想耽误享受美食的时光,一松手,她就拿起汤匙,也不管她还站在一边,径自吃起了梅花汤饼。

接连吃了几口,身上也暖和不少,曲苏抬眸看向阿秾:“有些话我就说一遍,你听好了。”

“我是凡人,只能活几十年,所以我更知道时间的可贵。我想和谁在一起,做什么事,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我自己拿主意,旁人管不着。”说到这儿,曲苏看着阿秾的眼神,也不复之前玩笑时的温和,而是淡淡的,看不出半点情绪,“你若真有那本事能杀我,我也认了。但你不敢。”

几乎曲苏话音刚落,阿秾反抬起一手,五指之间已凝起一团银色水球,隐隐泛着冰蓝色的光。然而曲苏还来不及将那团光晕看清楚,门板突然从外面“啪”一声打开,一袭青衫的身影无声站在门外。

天色已彻底黑暗下来,房门外的走廊挂着灯笼,被冷风吹得忽明忽暗,一抹光晕晃晃悠悠地映在青玄脸畔,为他向来冷淡的容色平添一抹艳色,却更显出他眼底神色疏冷,如覆霜雪。

他负手站在那儿,一语不发,房间里,阿秾已经瑟瑟发抖跪了下去。

青玄的脸色丝毫没有转暖:“没有下次。”

阿秾对着青玄无声磕了个头,走的时候悄无声息。

曲苏轻笑了声,打破僵局:“饭这么快就吃完了?”

青玄几步便行至她面前,他身上挟着风雨气息,略带凉意,曲苏鼻子发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青玄的指尖就在这时,在曲苏颈间轻轻一抹,鲜红的血痕瞬间消失无踪。

待曲苏反应过来,青玄已收回了手。

是他大意了,青玄将手背在身后,缓缓揉去沾在指尖的血。彼时紫微身边的仙官刚到,正在述说一些与烛龙相关的要紧事,他感知到阿秾进了曲苏的房间,但料想阿秾知道他就在附近,绝不敢妄动法术,因而迟来了片刻。

他早就知道阿秾故意出现在羽杭城,又找借口跟在他们两个身边,多半出自什么人的授意。青玄一贯认为万事堵之不如疏之,放任阿秾跟在身边,也省得那背后之人一计不成,再生事端。

却没想到刚刚那一瞬间,阿秾对曲苏真动了杀意。与不久前在白帝城的那次一样,若不是他及时赶到,这些人还真敢再三动手。

曲苏揉了揉鼻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刚才在做什么,不由仰起脸看向他。青玄的动作很轻很快,比一片羽毛飞掠而过还要轻缓,曲苏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青玄的目光落在桌上她编到一半的物事。

那是从前在白帝城时,斛向秋相赠的一只召铃,上面的血只在七日之内有用,早就失效了。

曲苏见他盯着召铃瞧,笑了笑说:“很漂亮吧!今早停船时,有个小姑娘卖丝线,反正在船上闲着没事,我就买来一些编着玩。”

她本来不会这些,但那卖丝线的小姑娘很会说话,约莫见她出手大方,当即教了她两样最简单实用的络子样式。曲苏记性好,手也灵巧,一个下午工夫,就编了好几条。编好之后她突然发现,腰上挂的召铃光秃秃的,若是搭配个水蓝色的络子,佩在腰间会好看许多。但召铃小巧,这络子也要编的更玲珑才相配,她用了半个多时辰,也才编了不到三分之一。

青玄以为曲苏说的是召铃,凤眸轻垂,未置可否,只是朝曲苏伸出了手。

姿容绝色之人,就连手都生得格外好看,曲苏的目光在那只骨肉匀称指节修长的手上停留片刻,才将注意力放到他掌心托着的物品。

那是一只比寻常女子手掌略长的短笛,玉色青翠,莹润欲滴,一头还坠着红色络子,看起来精致好看极了。

曲苏见青玄一直保持着摊开手的姿势,不由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青玄微抿了抿唇角:“可会吹笛?”

曲苏拿过笛子,在手轻轻抚过:“这可难不倒我,小时候没什么好玩的,天天对着一片叶子也能吹出曲儿来,”

青玄道:“那就是你的了。”

闲来无事的夜晚,曲苏总喜欢将房内点的灯火通明,此时她仰着脸看青玄,却发现夜晚光线太亮也不是好事,至少此刻,她就因为背光而看不清他到底是何神色。

曲苏微微眯起眼:“无功不受禄,怎么突然就送礼物?”曲苏突然狐疑地看着他,“难不成你不打算去雒城了,提前赔罪?”

青玄从前就觉得,有时和曲苏交流,她这小脑袋瓜的回路总与常人不同。此时听到她这样说,不禁轻笑了声:“雒城自然要去。怎么,我好心送礼,你却不敢收了?”

玉笛在手,质地温润,仿佛攥了一把温软的水在手心,曲苏还真有点舍不得放手了,她将玉笛往身后一藏:“谁说不敢,只是跟你这人沾边的事儿,总有些麻烦,我这是事先问清楚了,避免日后再生是非。”

青玄权当没听到曲苏话里的夹枪带棒:“不是嫌汤饼凉了就不好吃了,快吃饭吧。”

说完这话,他也不多停留,转身行至房门口,才撂下一句:“玉笛吹响,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在。”

青玄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和上一句让曲苏赶紧用饭并无多大差异,可在那一瞬间,曲苏心中突然生出某种微妙的感应。

短短一句话,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仿佛来自辽远的天地之间,极细微又极广袤,极渺小却又极盛大。那种感应玄之又玄,仿佛只在一念之间,曲苏只怔了一瞬,想要细究,却又发现自己仿佛忘记了什么一般,再难捕捉。

彼时曲苏还不知道,青玄短短一句,看似寻常,实则是与天地立下誓言。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曲苏吹响这支玉笛,青华大帝都会出现在她面前,保她无虞,护她周全。

比之从前青玄赠予千千的青溟玉,这支玉笛明显要更珍贵更亲密。

曲苏握着玉笛,突然抬眼看向他问:“我一直想问你,你总说世上皆有因果,神仙不能随意轻易插手凡人生死,那上次在城主府,你为何要救我?”

他明明是那样冷心冷肺的一个人,前几日还在跟阿秾讲道理,让她不要妄图插手人间事,那他为何要救她?

这个问题在这几日一直萦绕在曲苏脑海,直到此刻周遭唯余湖水浪**声,青玄深邃的眉眼氤氲在房中昏暗光影里,将他此刻衬的极尽温柔,她才忍不住开口问他要一个答案。

青玄显然是被她问住了,面上怔然一片。

为何?

大概是,控制不住吧。

就像他不喜欢看到她受伤。

但看着曲苏那张写满了疑惑的脸,他定然不能将这话说出口,她一定会认认真真地跟他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青玄压下眼睫,淡然道:“你若死了,我的人生会少了许多乐趣。”

曲苏悬起的心一点点下落,说不出的失望将她萦绕。她冷哼一声,说:“我看是因为我死了,就少了个人给你当饭票吧。哎呀,你赶紧走吧!走!别在我这儿碍眼了。”

青玄笑得无奈:“有事就叫我。”

曲苏含糊地应了个嗯,一边把玩新得的玉笛,一边吃饭,倒是把刚刚那番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吃到荔枝玫瑰冻时,曲苏突然“唔”了一声,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

她之前和阿秾在房内说话,青玄一直都能听到,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她抱怨过汤饼再放就不好吃了的话。

曲苏心里觉得别扭,脸颊却隐隐有些发烫,改天见了青玄,她得跟他单独把话说清楚。这保护安全是很有必要,毕竟若论单打独斗,她功夫再高,也打不过阿秾,但也没必要时时刻刻都偷听吧。

曲苏忍不住开始回忆自己从傍晚时起,都说了些什么话,可回忆了一阵儿,她陡然发现,比起青玄有可能把自己说了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奇怪的是她当下的心态。

她刚刚都在紧张些什么东西啊……

曲苏灌了一碗茶,拿起短笛藏进袖里,转身出门去了。

青玄房内。

一灯如豆,蓝色纱帘随风浮动,之前接到紫微让手下仙官送来的消息,得知烛龙这一世在雒城的确切身份,青玄思索片刻手书一封,让仙官代为转交给紫微,继续着人调查。

就听门外有一男声郎然道:“帝尊在上,妖王座下赤眉求见。”

青玄淡声道:“哪个妖王?”

那人嗓音听来含着笑意道:“回帝尊话,赤眉的主上是殷和大人。”

青玄听到“殷和”这个名字,又想起突然出现在羽杭城的鲛人阿秾,眸中蕴起薄薄寒霜。他并未允准对方进来,隔着门道:“何事?”

一门之隔,朦胧月色里,只见一身穿绯色的青年躬身而立,生得墨发银眸,眉目风流,唯一双修眉隐隐可见赤红,“赤眉”之名想必因此得来。

那赤眉恭敬等了片刻,只等来青华大帝冷淡的一句“何事”,面上丝毫不显恼怒不耐,反而愈加恭敬道:“帝尊容秉,小人传殷和大人的话:‘听闻炁渊重塑,吾心大悦,炁渊掌管天下怨妖,天族又不容怨妖现世,听闻青华大帝心怀大慈悲,想必愿与妖族为善,何不将炁渊交予吾,如此两厢清爽,各得所愿’。”

赤眉传这段话时,声线虽稳,可额角却隐隐透出汗滴。他心里清楚,若不是这艘船上载满了凡人,青华大帝可不止显出这一点威压了。

可哪怕只是这一点,也足够赤眉冷汗涔涔,大气儿都不敢喘。

隔着薄薄一扇门,青华大帝清越的嗓音徐徐传出,如金石相击,掷地有声:“你说炁渊锁百妖涤怨气,该归妖族掌管,那就拿个章程出来。”

赤眉屏息听着,不敢心喜,听到青华大帝所说的后半句,心中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帝尊的意思是……”

“烛龙死后,妖界无主,他想要炁渊,但他做得了整个妖族的主吗?我可以将炁渊拱手相让,但如今的妖族,接得住吗?你们想代表妖族,先去得了扶桑的许可,再来谈。”

此话一出,不等赤眉发声回应,他已被一股威势推出数丈,若不是赤眉擅水,险些就要在冰冷江水里涮上一圈了。

赤眉臊眉耷眼地在江边稳住身形,远远望着那艘隐藏在薄雾中的大船,忍不住叹了口气:“扶桑女帝一年到头都在冬眠,怎么可能愿意管这闲事……”

此前等候在江边的几个小妖听到赤眉大人的嘀咕,忍不住出声献策:“大人别灰心,咱们这趟本来就是苦差。您没看灼曳那老滑头听了这事,化作原型就溜没了影。”

另一个道:“我就知道,天族怎么可能会轻易把炁渊交给咱们保管。”

“可我听说,一旦天族重开炁渊,只要是怨妖,就都会被它吸进去,那日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到这儿,那小妖狠狠打了个哆嗦。

赤眉自然知道,代表殷和向青华大帝传口信,不是什么好差事。他跟着殷和也有万年,他了解殷和的心思,他想要拿到炁渊,说到底也是为了妖族。

可青华大帝给出的缘由也无懈可击。如今的妖族,并不是殷和一个人说了算。就算青华大帝愿意将炁渊拱手相让,扶桑那边又会是个什么态度?扶桑女帝不爱管事是不假,但那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脾气,若为此事大动干戈,妖族可经不起这一战了。

再往深想一步,炁渊交予妖族,天族那些人会怎么想?

放眼如今六界,对妖族多少有几分慈心的,也就是这位青华大帝了。其他那些天族中人,哪个见了怨妖不是就地斩杀?听说就连玉帝也对青华大帝重建炁渊颇有微词呢。

赤眉长叹一口气,殷和大人,还是少年心性,太着急了。

曲苏走到青玄屋外,只觉一阵凉风兜头袭来,她忍不住晃了晃头,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门。

青玄来开门的动作倒是很快。

曲苏往房内一望,一副早就料到如此的模样,大摇大摆地拎着她的小竹箱进了屋,眨眼工夫,青玄房内那张原本和兜儿一样干净的桌上,已然摆上十几样各色吃食。

曲苏也不和他客气,寻了最暖、最舒服的一处摇椅,捏起一块猪肉脯,径直吃得香甜。

青玄微微蹙眉:“不是刚吃过晚饭?”他默默回忆片刻不久前在曲苏房内桌上摆的饭食,再对比给他房内点的饭菜,突然发现,曲苏晚饭给他点的倒是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给她自己点的就随意多了,梅花汤饼本来就不怎么顶事,水晶包子小小一颗,一屉只得三个,香菇菜心是全素,至于其他两样,都是就热茶吃的小点心罢了。难怪她才吃过晚饭不久,没一会儿又饿了。

曲苏将倒在盘中的猪肉脯朝青玄推了推:“午后让小厨房做的,洒了许多白芝麻,很好吃。”

青玄扫一眼桌上的吃食:“这些不管饱。”

曲苏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啊。这艘船上的小厨房,到了后半夜也能开火,随时想吃热食都能吃到。怎么样,我这船选得很不错吧。”

青玄沉默片刻:“是不错。”他微微斜眸,看向曲苏半仰在摇椅上的身段儿,“才不过两三日,肉就养起来了。”

曲苏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瞬,直接从摇椅上站了起来,一脸的难以置信:“你说我胖?”

青玄语气淡淡的,显然是在陈述一桩事实:“自从登船,每日天亮,再到入夜,你的嘴就没停过。”

曲苏被他说的一噎,想要反驳,却突然发现他说的都是事实。

她忍不住悄悄在自己后腰掐了掐,多少有了底气:“顶多再有三天就下船了,就这么几天工夫,才不会胖。”

青玄眼底已存了浅浅笑意,只不过他微垂着眸饮茶,眸中神色,旁人轻易瞧不见:“曲女侠心中有数就好。”

这话说得很有效果,烤得又酥又香的猪肉脯捏在指尖,曲苏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没法儿当着这人的面下咽,气得只能又喝了半盏茶。

曲苏不想再进行这个扎心的话题,干脆转了正题:“你这趟去雒城要办的事和阿秾有关?”

青玄微微摇头:“说不上。”他侧眸看向曲苏,“觉得带她在身边烦了?”

曲苏瞥了他一眼,总觉得他好像早就等自己说“是很烦”了:“烦倒是说不上,只是觉得,你同意把她带在身边,多少有点别有用心。”

青玄闻言,看向曲苏的目光里透出几分笑:“那苏苏觉着,我是何用心?”

曲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留意又被这人在称呼上占了便宜,端着茶盏顿了顿,道:“直觉告诉我,还是和你要办的事相关。”

青玄道:“没有直接的关联。但带在身边,有用。”

这也算是婉转肯定了她的猜测。

曲苏点了点头,就这个话题不打算再多问,不想青玄却反过来问她:“之前你说,近来雒城有些有意思的传闻,说来听听。”

真是难得,青华大帝也有主动跟人打听八卦的一天。曲苏不由轻笑了声:“行啊。”

她喝了一口茶,垂眼道:“岳周死后,我对雒城和太子府的事一直关注。老皇帝十三年前就立了三皇子容璟为太子,去年初,容璟年满十八,又在治水、赋税两件事上立了大功,有些人就坐不住了。”

青玄道:“开国侯算一个。”

曲苏点了点头:“岳周的事之后不久,他便疯了,这事瞒不住,不出两日就传得满城风雨,老皇帝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见他没了用处,直接革除兵权,开国侯府树倒猢狲散……”

说到这儿,约莫是想起了往事,曲苏略微停顿片刻,才又接着道:“那之后,他从前在军中的势力,分别被将军府和六皇子府蚕食,这皇都的风向,自然也就跟着变了。”

青玄的手指尖在桌上轻轻点了点:“说一说将军府。”

曲苏想了想道:“将军府这一代当家的,叫盛燚,和太子关系有些微妙。”也不知是想到什么,曲苏忍不住翘起唇角,眉眼间也笑意萦绕,“有关这两位,江湖上一些不入流的八卦小报写的很有意思,有那么几段,简直比我平日里看得话本子还要精彩。”

青玄的目光落在曲苏脸上:“如何精彩?”

曲苏眸光流转,她眉眼生得好看,却少见笑得这般顾盼生姿,她看向青玄:“反正这大船咱们也坐过了,不如提早下船,我带你去听戏吧。轻语楼的戏班子,最爱讲这些故事,有时消息比我还灵通,而且往往和真事儿贴得八九不离十。”

青玄望一眼满桌的零食,不由笑着道:“你舍得这船上的小厨房了?”

青玄此去雒城要办的事,和当日在白帝城不同,不是个着急就能成的差事,因此路上快一些或慢一些,他并不在意。

但他面上不显,也不给个准话儿,曲苏猜不准他的心思,仍然在那儿一门心思循循善诱:“雍城的好吃的也很多,我还没有尝过。汤泉也很有名,听说那儿每家客栈都有汤泉,这时节泡汤泉,刚好赏梅,说不定还能定一桌梅花宴的……上一回听轻语楼的戏,还是赶巧在路上遇到他们在别处唱,许久没听花老板的戏,我都有点想他了。”

冷不防青玄突然出声:“花老板?”

曲苏道:“花轻语啊!”她想了想,激动得连连挠桌,“我那本书是不是放在你那儿?”

青玄瞥一眼无辜遭殃的桌面,微垂着眼没接话。

曲苏站起身,四下一望,嘿,还真是神仙住过的屋子,房间里桌椅板凳,床铺窗帘,干净整洁得就跟没人住过一样。不像她的房间,从桌子到床铺再到地板,处处可见她的各样东西。

曲苏转了一圈没找见,干脆一扯青玄的衣袖:“你藏起来了吧,快拿出来。”曲苏见他一动不动,从盘子里捏起一块烤得成色最好的猪肉脯,塞进青玄口中,“给你吃一块最好吃的,我那本书呢?当时说好你只是借去看看的,那上面就有花老板的画像。”

青玄冷不防被塞了一嘴猪肉脯,先是一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看着曲苏的目光却有所松动,指尖轻动,一本书便凭空出现在他另一只手上。

曲苏见状,连忙旋身去够,却完全没意识到,她这样的举动相当于整个人跟只陀螺一般,从右臂转到左臂,在青玄怀里蹭了一圈。

青玄唇瓣微动,缓缓咀嚼完那片猪肉脯,面色未变,耳朵尖却悄悄染上几分红:“成何体统!”

曲苏着急翻书,冷不丁听到这句话,头也不抬地道:“数我最没规矩。我这还不是觉得猪肉脯好吃,才分你一块尝尝,换作别人,就是给我一兜儿桃花珠……”

青玄挑了挑眉,等她说完后半句话。

曲苏弯着唇,毫不迟疑地道:“那我肯定是卖的。”她又不是阿秾,一颗珠子能买多少猪肉脯了,这点账她还是算得过来的。

“找到了!”曲苏将书摊开在桌上,指着上面那一身戏服的道:“这就是花老板。”

只见画上人一身戏服,手握折扇,眉眼微挑,似嗔似笑看向不远处一株桃花。当日那卖话本子的书生所言不虚,他的朋友画工确实了得,一身戏服的花轻语身段窈窕,姿容清绝,眉眼间风流蕴藉,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曲苏见青玄凝眉看得认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论容貌,花老板远不及你。”

他眉眼生得出色,却极少做这般生动的神情,美色当前,曲苏险些被晃花了眼,微一愣神才反应过来:“肯定得去啊!”

青玄面色微冷,就见曲苏捧着书,边端详画上人边兴致勃勃地道:“这不是说好了,要去打探消息呢!”

青玄道:“难得你对此事如此上心。”

曲苏一脸真诚:“咱们都是朋友了,别客气。”

能不上心吗?又能调查八卦,又能吃美食、泡温泉,还可以亲眼赏一赏这画上美人。这雍城之行,横想竖想,都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