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多事之秋(一)

羽杭城一年一度的拜月节是观塘赏月的好日子。

观潮时,远见江水有如一条银白的带子,迤逦而来,顷刻波涛汹涌,水涨如注,高达数丈,满江沸腾,浪卷轰雷,卷起千堆雪。

而观潮时生意最好的酒楼,莫过于踏云楼。从这儿最好的雅座望出去,既能近观夜潮壮景,又不用担心人潮拥挤,还能喝一壶羽杭城最好的桂花龙井,吃一碟此处烤得最地道的鲜肉小饼。

“听你说得这么熟稔,显然从前来过了。”问出这句话时,青玄刚好从小二手中接过一碟外皮烤得金黄的鲜肉小饼,他斜着眼朝曲苏睨去,面上神色淡淡的,仿佛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是和你口中那位翊大哥一起来的?”

曲苏从盘中抢了一块,不顾外皮微烫,飞快送至嘴边。刚出炉的鲜肉小饼,一口咬下去,酥皮纷纷落下,香甜的肉汁横溢满口,内馅丰腴鲜香,丝毫不腻,香得人恨不得把舌头一并吞进去。

曲苏被烫得一个激灵,想再吃一口,舌头却受不了这份烫,只得用另一只手连连扇了几下,又灌了一口温得正合适的桂花甜酿,这才腾出空儿来回答青玄的话:“就是因为没来过,又听我大哥说特别值得一观,才非要来不可。”

青玄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看出来了。”

曲苏抬眸,见他似乎在盯着自己的嘴唇看,却也不擦,反而说他:“看什么看,想要吃得香,就别管吃相是不是斯文了,吃这鲜肉小饼就得趁热乎!”

青玄却依稀有些不依不饶的,仍然微侧着脸,从进了这间酒楼起,就没拿正眼瞧过曲苏:“这话也是你的翊大哥说的?”

曲苏这回却飞快摇了摇头:“什么呀,他也就是从信里听说我想来羽杭城观潮,就托人帮我订了雅间和这几日休息的客栈。吃吃喝喝这么细节的事儿,他哪儿管得过来。”

眼见青玄的目光又瞥向两人手边的桂花甜酿,曲苏道:“人家这羽杭城,桂花也是特产之一,来都来了,总要尝尝。”

青玄原本右手摸在另一只袖子的袖口,听到这话,又不声不响放了回去。

曲苏却没跟他多客气,自己又拿了一块小饼吃:“我说认真的,反正这儿又没有外人,你也用不着端你那副尊上做派,好好吃饭为先,平淡做人才是真。”

青玄用一旁的水盆净过手,擦干净水渍,重新坐了回来,也拿起一块小饼。

传闻中羽杭城踏云楼三层最好的雅间,确实设计精巧,格外接出一截露台,最适合这样的时节观月赏景。

清风习习,丹桂飘香,夜色之中,一袭浮云青衫的俊美公子墨发微垂,信手捏起一块小饼,吃得轻松又从容,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不论从哪个角度细观,都好似一幅浑然天成的美人赏月图,那可是比曲苏优雅了不止一点。

曲苏半眯着眼端详眼前这位的做派,问了句:“好吃吗?”

青玄已经吃完一块,点点头:“不错。”

曲苏一连吃了三块小饼,有些腻了,拿起筷子专攻桌上那道特色的羽杭醋鱼,听到这句话不由哼了一声:“你现在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青玄问:“后悔什么?”

曲苏道:“跟着我,每天再怎么吃香喝辣,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水平了。跟着人家凌曦仙子,可是能去参加赤帝十万三千五百八十八岁的寿宴,那里的好吃好喝,怕是不一般。”

离开白帝城前,凌曦仙子三次邀请青玄同去赤帝寿宴,前面两次他是如何拒绝的,曲苏不得而知。唯独最后一次,是当着她的面,青玄的拒绝也简单,眉毛都不曾皱一下,只说一声“不去”,连多余一句借口都懒得找,搞得人家凌曦仙子只得孤身赴宴。临走时,那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曲苏此刻想起,仍觉得历历在目。

这“十万三千五百八十八岁”的说法,便是当日听凌曦反复强调挂在嘴边,曲苏过了一遍脑子就记下了。

曲苏旧事重提,可一样的话,由不同的人来说,那感觉是全然不同的。

当日听凌曦说起赤帝寿辰多有厌烦,此时见曲苏这么摇头晃脑仿佛不在意地提起,青玄却被她逗得险些笑出来,不免轻咳了声:“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

曲苏咬着筷子尖,观察他脸色:“怎么说。”她上身微微前倾,面上神色仿佛淡淡的,可相识这么久,青玄对她这副佯装平淡却两眼冒光的神色再熟悉不过,每每嗅到八卦的味道,她就是这副模样。

青玄道:“神仙和人不一样,大多没什么口腹之欲,哪怕大办生辰宴,也不会有什么你感兴趣的美食美酒。”

曲苏颇有几分狐疑地望着他,撇了撇嘴角:“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她才不信,青玄不去那位赤帝的生辰宴,只是因为没好吃的。

青玄语气淡然道:“那你为什么看到那位翊大哥的来信,不肯听他的回落羽去?”

曲苏脸上的不自在一闪而过,摆了摆手:“这个不一样。”

青玄道:“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不一样?”

曲苏反问他:“这凡人呢,吃喝可是头等大事。可照你说的,你们神仙饭都用不着吃,余下的人生大事……”她又抿了一口桂花甜酿,“不一样,我们不一样。”

青玄心中飞快闪过几个转念,不由道:“莫非你大哥……”

曲苏几乎同时与他开口,嘀咕了句:“难道你们那位玉帝,还能费尽心机为你相亲不成?”

青玄凤眸微眯,朝她看去:“恕我冒昧,曲女侠今年贵庚?”

说起这个话题,曲苏顿时笑眯眯的:“大约也只是尊上年纪的一个零头儿吧,尊上实在不必费心打听。”

青玄想到之前曲苏拿着那封信,一副牙疼的神情,不由心中松快了几分,也不在这个话题上过分纠缠,就坡下驴道:“既如此,今晚看过潮,咱们下一站准备去往何处?”

“咱们?”曲苏端起一碗米,边吃边瞥了他一眼,“跟我游山玩水这些日子,你大概也过够了吧,难不成你还能一直这么浪**下去?”

曲苏这话表面听起来是婉拒的意思,但若是了解她性子的人,就不难听出她这是对于接下来还没有打算的意思。青玄不由微微一笑:“我这儿倒是有个合适的去处,不如一起走一遭?”

曲苏见这家伙今天一反常态,桌上摆着他最爱吃的醋鱼,竟然一筷子都没跟自己抢,不由趁势又夹了一大块又鲜又嫩的鱼腹肉,撩起眼皮儿瞥了他一眼:“先说好啊,没意思的地方不去,没好吃的地方不去,没……”

曲苏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青玄截去了话头:“江湖传闻各色八卦的发源地,曲女侠可有兴趣?”

曲苏“啊”了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

青玄夹住醋鱼身上最美味的鱼脸肉,沾了些糖醋汁,在曲苏近乎呆滞的目光凝视下,从容不迫地递入曲苏碗中:“那天你不是说,人在江湖,就要打探最刺激的八卦,吃最大的瓜。这时节就应该走一趟皇都,我们此行,就去雒城,如何?”

直到一整块鱼脸肉进了肚子,曲苏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不仅把鱼身上最好吃的部位让给了她,还说要陪她一块去雒城看八卦,无事献殷勤,就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有阴谋啊!

曲苏分了一杯桂花甜酿给他:“说吧,要求我办什么事。”她倒是不怕被人求,尤其如果这个人还是一向喜欢在人面前摆足派头,宁折不弯的青玄,那就更令她兴奋了,“银子不够花了,还是又要去祸害什么人?”

青玄得了她亲手斟的一杯酒,眸中本已浮起浅浅笑意,听到曲苏这话语中毫不遮掩的幸灾乐祸之意,也不禁一噎。微顿了顿,他叹了口气:“我何时祸害过什么人。”

如今她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句评价就尤其诛心了,真是人在屋中坐,凭空扣下来好大一口锅!

嚯!这是还觉得自己挺冤枉了。曲苏瞥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不畏强权,正直发声。

她放下酒杯,指尖轻磕了磕桌面:“你看啊,自从我认识了你,也不知道是哪儿要出事,你就偏要去哪儿;还是你去哪儿,哪儿就偏要出事儿。反正我感觉吧……”青玄的目光仿若含着冰碴儿,曲苏却仿若未见一般,继续道,“跟着你走吧,肯定是有八卦瞧的。”就是可能会苦了他们接下来要拜访的那位了。

但还能怎么办呢,也只能让尚且不知姓甚名谁的“那位”朋友自求多福了。

青玄冷笑了声:“一切自有天定,说的好像我不去,该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了一样。”

曲苏嘿嘿一笑:“尊上救苦救难,自然是哪儿有危难,哪儿就有尊上的身影了。”

类似这种恭维话的更高级版,青玄从前也不知听了多少,可从眼前这人的嘴里似真诚又似调侃得说出来,却叫他一点都生不出气来。

他一语不发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曲苏误解了,她正自我反省,刚刚那句“青玄走哪儿,哪儿就出事儿”的调侃大约是有点儿伤人,便顺着青玄之前的邀约道:“去雒城也挺好,我听说近来朝中是有些不太平,说不准真有机会看一场大戏呢!”

青玄的目光朝她睇来:“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曲苏勾了勾嘴角:“咱俩打个商量。”

青玄问:“怎么说。”

曲苏道:“这一回去雒城,食宿我全包,而且准保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最高规格。但是你也要答应,接下来不管你要去见谁、做什么,得带上我一块儿。”

青玄沉吟片刻:“可。”

曲苏见他答允得痛快,美滋滋又饮了一盏桂花甜酿。专业吃瓜人,自然要行走在打探八卦的第一线了,跟紧眼前这位,一准儿没错。

月上中天,澎湃之声纷纷入耳,一股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曲苏举着一杯酒站起身:“潮来了。”

远处月影银涛,光摇喷雪,势若山崩川竭,曲苏忍不住赞了声好,一转眼,却见青玄眉心轻蹙,目光凝在远处某点,也不知在看什么。

曲苏抿了抿唇:“羽杭夜潮难得一观,你若觉得不好看,不如……”话未说完,已被青玄拉住手腕,飞身越过露台的栏杆。

月色横空,曲苏顿觉周身一轻,四周景色一掠而过,转眼就看不真切了。拾目望去,潮湿微咸的水汽扑面而来,只见烟卷波涛,仿佛万马奔腾,又似雪山倾颓,壮阔的景象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曲苏不仅不怕,反而觉得有意思极了,双眸微睁缓缓赞了一声。

坐在踏云楼远远观望,哪里比得上这样玩更真切带劲儿?

水珠飞沫扑了一脸,曲苏随意惯了,随手一抹,刚想夸青玄一句“有想法”,却感觉眼前景物一旋,双脚转眼间就落了地。

相距江边较远的一块大石旁,不知什么原因,里三圈外三圈围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隐隐还能听到有人拍手叫好的声音。

曲苏轻巧站上旁边一块石头,朝里望去,只见人群之中空出一条通道,一个身穿水蓝衣裙的少女怀抱着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飞快奔来。

少女步履娉婷,身姿纤秾合度,仿佛从滔天水浪走出的龙女一般。她从浪潮中一跃而出飞奔而来,身上一片布料都未曾沾湿,月色澄澄无边,那一头海藻般的黑发似乎泛着幽蓝的光,愈加衬得她微微低着的脸庞如冰雪塑成一般。

从前君翊送曲苏那两件遇水不湿的衣裙,也只能抵挡毛毛细雨,上一次在白帝城只是跳个池塘,就尽数湿透了。再看眼前这少女身上的衣裙,不仅干爽柔顺,月色照耀下,似乎还闪着点点星光,一看就知是极为稀罕的布料。

旁边一个大娘说:“又救上来一个,这姑娘可真厉害!”

另一个人说:“今天幸亏了她,不然那个当娘的眼睛都要哭瞎了。”

“哭瞎了也没用,年年看潮,都要淹死一些个不知死活的,她们母女也就是运气好!”

说这话的是个梳妇人髻的年轻女子,她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但周围这些人并没有说她什么,反而纷纷点头称是。

有几个还顺着她的话道:“这当娘的就不该带着两个孩子来看潮,实在太危险了。”

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这些人说话都带有羽杭城独特的口音,曲苏自小走南闯北,倒是能听懂个八九不离十。粗略听了几句,便拼凑出大概。再看那蓝裙少女将怀里的小女孩平放在地上,手法熟练地摁压女孩腹部,不一会儿,女孩接连吐了几口水出来,却知道嗓音嘶哑地哭着喊娘了。她旁边还蜷缩着另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儿,两个女孩儿生着一模一样的面孔,都是七八岁的年纪,明显是一对双胞胎。一个看起来颇年轻的妇人跪在地上,一手揽着一个,边哭边向少女道谢。

周围人纷纷鼓起掌来,有赞少女人美心善的;有好心给那对母女三人披上粗衣取暖的;还有更多人都在议论年年羽杭大潮都要死人的“老黄历”。

曲苏听得有些入神,不经意间抬起眼,却见少女扶起母女三人,塞了一个小香囊一样的物事到那妇人手中,轻声说:“不用谢。”而后目光笔直朝她看来。

曲苏和她看了个对脸,只见一对拇指肚大小的珍珠耳铛,随着她缓缓转脸的动作在脸畔轻轻摇曳。她皮肤雪白,眉若翠羽,眸若含星,这般唇角含笑朝人看来的模样,有一种天然娇媚,亦有一种灿若辰星的冷艳。她的目光在曲苏脸上身上打了个转,而后便朝她身旁看去。

曲苏也顺着看向青玄的侧脸,只见他目光凝在蓝裙女子身上,神色淡淡,唇角却微微翘起。认识这人有些日子,别人可能无法分辨,曲苏却很知道,每当青玄露出这副神情,就意味着他对眼前的人或事并不怎么欢喜。相反,对方很有可能把他惹毛了。

曲苏心头微动,颇为兴奋地拿胳膊肘戳了戳青玄,嘴唇微动低声道:“你的老相好?”

青玄闻言,不由瞥了曲苏一眼。他陡然记起来,和曲苏刚认识时,他就被她想当然地误解成了林梵的老情人,还是始乱终弃又勒索钱财外加蹭吃蹭住那种渣男。再想想她平日里的那些个独特爱好,想来但凡见到他盯着个女人瞧,她就能飞快脑补出一场风花雪月的大戏,对此他实在不该感到意外。

曲苏却误解了青玄的沉默:“至少是旧相识。”

青玄不欲多说,转身就走,曲苏笑眯眯地跟着,还顺带朝身后的蓝裙少女睇了一眼。

不出曲苏所料,美人果然识趣儿,只消这一眼,就走出人群乖乖跟了上来。

转眼回到踏云楼,桌上酒菜经过这一遭,早就冷了,好在君翊的人事先安排妥当,一早托人包下这间雅座,所以一时无人,店家也没有撤下碗盘。

曲苏唤了小二过来,吩咐他上些当地的特色夜宵,又点了一些瓜子花生和糕点,看那架势,俨然做好了现场看八卦看个畅快的准备。

瓜子花生**茶端上来,小二退下,房门紧闭,一时之间满室寂静。

曲苏的视线刚从美人的脸挪到修长的脖颈,正在看向微微外露的晶莹锁骨之际,就见眼前人蓦地一矮。曲苏还没反应过来,少女已朝着青玄的方向瓷瓷实实跪了下去:“尊上。”

哦豁,这语调,这姿态,这熟悉的场面,曲苏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你也是怨妖?”

少女约莫是没想到青玄还未开口,曲苏就先发了声,更没想到她这么问了,却迟迟等不到青玄的呵斥。她星眸微抬,看向曲苏,毫不掩饰目中的杀意:“你知道得太多了。”

曲苏差点笑出声,这小脾气,对她的胃口。曲苏笑吟吟地道:“我知道的,确实不少。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妖,你长得真好看。”曲苏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和好奇,“你身上这个裙子也很特别,能告诉我什么地方能买到这种布料吗?”

一旁青玄没出声阻止。

犹记得,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那天,曲苏第一句问的也是这个,合着这姑娘对布料还挺有执念。

蓝裙少女:“……”她原本想说什么来着,被眼前这个凡人一搅和,她差点都给忘光了。

人类果然狡猾!

蓝裙少女挺直了脊背,冷面无情地拒绝曲苏的示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叫什么,是什么妖,布料是哪买的,通通与你无关。”

曲苏面上笑容不改,径自展开了一番猜测:“你是不是龙女?不过你头上没有角。还是蛇?但看起来也不像……”曲苏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她身上的水蓝色布料,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

少女被她第一句“龙女”赞得脸色泛红,又听她突然这么一说,耳朵尖不禁微微动了动,就听曲苏一脸恍然道:“你是不是蚌精?”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蓝裙姑娘显然也听到了,不禁脸色更红:“你才是蚌精,蚌精怎么可能穿得起鲛绡纱!”

话音一落,她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气得撇向另外一边,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曲苏笑眯眯的:“我就说吧,生得这么好看,又是打水里来的,不是龙族,就是鲛人。”

青玄这时说了一声:“起来吧。”

少女规规矩矩道了声:“阿秾谢过尊上。”这才站起身。

青玄又道:“八月十五涨潮,你不在自己的地方待着,跑来人间做什么?”

阿秾道:“不敢欺瞒尊上,今日我救那母女三人,并不是偶然。十五年前,那妇人还是少女时,曾经救过我一回,我在城中寻了很久,本想赠出一颗珍珠作为酬谢,没想到她这些年过得辛苦,父母相继过世,丈夫也死了,婆家嫌她生得是两个女孩子,说她没用,就把她赶出家门。她带着那两个小女孩,一心求死,所以临走前,我送了她一颗珍珠,希望可以帮她渡过难关。”

青玄道:“你也活了几千载,应当知道,为妖为仙,都不该干预凡人生死。”

曲苏正想开口,就见阿秾抿了抿嘴唇,嗓音格外好听,也格外执拗:“凡人都信善有善报,当年她救我一命,我今日救她,也就是还了这条命,这正是凡人说的种善因得善果,不该算我故意扰乱凡人的生活。而且我若不报恩,岂不成了没良心的坏妖?我知道我不可以介入凡人的生活,所以救了她们母女三人之后我立刻就走了,我也不敢多给她金钱,就只给了一颗珍珠。”

青玄淡淡道:“你不死,是你命不该绝,若命中注定你会死,别说她一介凡人,就是玉帝现身,也救不了你。但妖的力量与人不同,你今日救她,就是扰乱凡间秩序。而且你没有想过,当日她救你一次,你今天却救了三条命,这如何是一命还一命?”

阿秾被青玄说得呆住:“我,我当时只想着救人……”她在青玄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嗫嚅道,“而且若我只救一个,她看不到希望,还是会死的。”

青玄道:“你又怎么知道,没有你出手,她们母女三人一定会死。你的施救,有时恰恰破坏了她本该经历的境遇。”

青玄说这些时面上神色极淡,一句接一句,字字笃定。阿秾在他面前本就底气不足,被他这样一句接一句地诘问,很快便将头垂在胸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不想青玄这时又问了一句:“若是你因一念之差,干预凡人生死,他日为自己带来灭顶之灾,你可会后悔今日的冲动之举?”

阿秾猛地抬起头:“尊上的意思我会因为帮了别人而死?”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沉默了好一会儿,喃喃道,“如果我因为帮了别人,自己死掉……我曾经答应过她,怨气尽消,离开炁渊,一定要知恩图报,做一只好妖。”

这一回,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青玄没有再说话。曲苏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递了一把瓜子给他:“事已至此,你们又是老相识,训也训过了,就此揭过吧!”

青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阿秾道:“阿秾其实不太明白,但尊上要罚,阿秾甘愿领罚。”说完这话,她微垂着雪白的脸儿,双眸紧闭,两臂轻垂,显然是做好了被青玄惩罚的准备。

青玄道:“你走吧。”

阿秾飞快睁开眼,一双眸子熠熠闪光,仿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尊上不罚我了?”

青玄道:“你刚刚自己说过,种下什么因,就结什么果,用不着我罚你。”

阿秾听了这话,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曲苏冷不防地又递了一把瓜子过去,阿秾还在发愣,等顺手接过来,望着手掌里一捧瓜子,神情看起来更呆滞了。

曲苏又递了一杯茶过去:“来都来了,吃点喝点再走?”

阿秾似乎想定了什么,撇过脸瞪曲苏:“谁说我要走的?”她一屁股坐在曲苏身旁的椅子,“我偏不走。”

各色糕点零食当前,曲苏勉强腾出手给她鼓了鼓掌:“欢迎。”

阿秾拿那双灿若星辰的漂亮眸子瞪着曲苏:“你一个凡人,凭什么跟在尊上左右?”

曲苏叹了口气:“这事儿说来,话可就长了。”

阿秾一句话都没说瞪着她,那双生得雪白玲珑的耳朵尖儿却悄悄动了动。

曲苏话锋一转,笑眯眯地道:“不过尊上可没说要你留下,我是有心讲故事,怕你没机会听。”

阿秾又看向青玄:“尊上。”

青玄面上淡淡的:“有事便说。”

青玄问得很直接,阿秾却仿佛有点儿纠结,她抓了抓脸颊,趴在桌上,仰着脸颊,眼巴巴地仰望青玄:“不知道尊上接下来要去何处,阿秾也想跟着去。”

青玄这人一向不是好相处的性子,曲苏听到阿秾这句毫无水平的恳求,本以为青玄会像从前一样,不假辞色地径直拒绝,却不想他唇角微微翘起,竟然对这只人鱼吐了实话:“去雒城。”

阿秾却丝毫没觉出不对,她听到这个地方,高兴地险些跳起来:“那太巧了!”

“我家族长吩咐,让我去雒城一趟,采买些人间的用品。”

表现浮夸,借口牵强,这小鲛人可能真的很少在人间行走,连谎话都说不利索。曲苏在一旁默默观察,抛了一颗辣炒花生进嘴里,吃得有滋有味。

可青玄却迟迟不答,阿秾等不到一个答案,不免焦急得坐立不安。

曲苏在旁边观察着这两个人的神色,青玄一反常态,小鲛人也另有所图,旁观这两个人的种种神态言语,可比看话本儿听评书有意思多了。

冷不防阿秾突然又将目光投向她,曲苏朝她眨了眨眼。

阿秾微扬着精致的下颏,施舍道:“我若和你们一道,你就能讲你的故事了。”

曲苏笑了笑:“比起讲故事,我更爱听别人的故事。”

言下之意,不带阿秾,她也很无所谓的。

阿秾咬着唇,悄悄拿眼看向青玄,但这一次她只敢看着,却不敢轻易再开口求什么了。曲苏在一旁看得清楚,不论是从前的林梵,还是如今的阿秾,这些怨妖当着青玄的面,除了敬重,还有一份难以掩饰的畏惧,故而阿秾对青玄,哪怕是请求,也不敢表现得太过。

谁知道这时,青玄突然朝曲苏睇了一眼:“苏苏觉得,此去雒城,可要多带一个人?”

曲苏正在品茗,嘴里还含着半块橘红糕,乍一听到这声“苏苏”,说是一声惊雷炸在耳边也不为过。曲苏接连捶了好几下自己胸口,才勉强止住这阵咳嗽。她咳得眼角一阵湿意,抬眼看向始作俑者,却见青玄正唇角含笑看着她。

这份笑意比之前的明显许多,连阿秾这样的小呆瓜都看得清清楚楚,目光不由在这两人之间反复游走,看向曲苏的目光也愈加狐疑起来。

“天上地下,尊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为何要问你一个凡人的主意。”

青玄听了这话,居然点了点头,颇为赞同地重复道:“是呀,为什么我要过问苏苏的主意。”

言下之意,既然她那么喜欢逗阿秾说话,这件事他便做个顺水人情,当着阿秾的面抛给曲苏,主意她来拿定,理由也由她来解释。

曲苏哼了一声,将手上的花生壳瓜子皮往桌上一抛,拍了拍手:“自然因为我是金主!”

从羽杭前往雒城,骑马最快,但路上不免要颠簸辛苦些。走水路要慢上几天,胜在从容舒适。

曲苏从前每每出行,总在赶路,毕竟杀人是个技术活儿,而时机,恰恰是专业杀手必须要争分夺秒的。

因而这一趟前往雒城,曲苏拍了板说坐船,青玄这个吃白食的,一如既往地没主意。阿秾不愿意,可她在青玄面前都没有发言权,故而最终三人选择乘船前往。

临登船前,曲苏大包小包买了一堆,考虑到夜晚船上风大,北方气候又寒凉,还额外买了几件新装并一件斗篷,看那架势,不知道以为她会在船上过个把月再离开。

这一趟客船载的人不少,除了青玄曲苏和阿秾,还有二十余人。但没有哪个比曲苏的行李还多,光是糕点蜜饯等等这些吃喝之物,就装了满满两匣,登船之后,光是收拾行李,曲苏就用去足足两盏茶的光景。

待船驶入航道,傍晚天边云霞洒满半个江面,曲苏从自个儿的房间出来,仍然提了一个随身的小竹箱在身旁。

曲苏在二楼选了个临窗的茶座,跟这里的小二要了几碟时令小点,边吃茶点,边看新买的话本子打法时间。

羽杭城卖的话本子十分新潮,光看名字就令人心生向往,似曲苏这样览遍话本的,乍一看到这些新鲜读物都忍不住不买,一连挑了十几本,才勉强止住心痒。因而登船之后收拾好行李的第一时间,她就先拎了随身行李,找了个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了起来。

青玄和阿秾前后脚赶来时,就见她裹了一件兔毛镶边红斗篷,懒洋洋靠在桌子一头,边饮热茶,边吃糕点,令一手翻着话本子,偶尔露出颇为怪异的会心之笑,那模样看起来好不惬意。

青玄脸色微白,在曲苏对面坐下来,特意瞥了一眼封皮上的字样:我与帝君不得不说二三事。

青玄:“……”

阿秾的反应要更直接些,还未坐稳,就先一步站起了身,飞快奔至屋外,迎风凭栏,呕吐出声。

阿秾这动静委实太响亮了些,曲苏就是看得再入戏,也不得不回过神,一抬头,就对上青玄微白之中透着几分莫测高深的脸。

曲苏一愣,下意识就推了推面前的茶壶:“新沏的顾渚紫笋,尊上来一杯?”

自从知道了他的身份,左近无人时,曲苏偶尔也喜欢喊他这个称呼,倒不是为别的,更多是打趣他。

青玄张了张唇,紧接着就闭上了嘴,一语不发,脸色却更差了些。

曲苏“咦”了一声,很快反应过来:“你晕船?”话一出口,顾不上细看青玄脸色,曲苏自己先乐了,“神仙也晕船?”

刚吐完一遭匆匆折返的阿秾:“……”

曲苏打量一番她我见犹怜的苍白脸色,点了点头,确认道:“怨妖也晕船。”

说完这话,她忍不住捶着桌子笑出了声儿。

片刻之后,曲苏找小二单要了一个干净茶壶,又从随身的小竹箱里摸出一只小纸包,打开来,丢了一些干瘪的叶片进去。

热水沸腾浇入壶中,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气味翻涌而出,青玄闻着这淡淡清爽的气味,脸色微缓。

一旁阿秾皱着鼻子道:“这什么东西,味道怪怪的。”她瞥一眼曲苏手边有些皱巴巴的纸包,“别是你自己从什么不正经的药铺胡乱买来的吧!”

曲苏弯着嘴角笑:“那你就别喝啦。”

热水将原本干瘪的叶片泡得舒展开来,透过半透明的水晶茶壶,依稀可见叶片翠绿,茶水微金,这气味儿闻得时间长了,不再觉得怪异,反而很是清爽好闻。

曲苏拿起茶壶倒了一杯,递给青玄。

阿秾揉了揉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看向那茶壶的目光不由更为警惕。

青玄饮了一口茶,轻声说:“怎么想到提前买这个。”

曲苏也不避讳:“以前忙,三餐不规律,落下个偶尔胃疼的毛病。这茶喝在嘴里清凉醒神,进了肚子却是暖的,还挺舒服的。”

所以不是特意为谁而买,而是她平日就随身备着。

阿秾见青玄喝了一口又一口,很快就喝完一杯,唇上泛着淡淡水泽,脸色也明显好了许多,不由狐疑地朝茶壶伸出了手:“有这么管用吗?”

素白的小手被曲苏一把拦在半路,阿秾怒目而视,曲苏露齿一笑:“好妖怪可不会吃白食。尤其你刚刚还亲口嫌弃我这茶是不正经的药铺胡乱买来的。”

阿秾被曲苏说得脸色一红,小手倏地一下就缩了回去:“我没吃白食。”

曲苏“嗯嗯”了两声:“我也是为了你好,避免你一不留神,铸下大错,毁了一世妖名。”

话都被曲苏说了,阿秾被她堵得半天说不上话,随着船身一个摇晃,小脸儿顿时又白了几分。

曲苏一手撑着下巴,低头又去看书。

阿秾扶着桌沿,粉嘟嘟的指甲抓得泛白,下一瞬,再一次起身冲出船舱。

曲苏闷笑了一声,青玄听在耳中,捧着茶杯道:“你好像很喜欢她。”

曲苏唇角噙笑,将手上的话本子又翻过一页:“就是觉得她挺可爱。”

隐藏在暗处的刀风剑雨见得多了,突然见到这么一个将敌意明晃晃挂在脸上的,倒是新鲜有趣儿多了。

青玄一时没说话。要说曲苏这胆子,别说放在凡人之中,就是在九重天上,敢对着怨妖赞一声可爱的,万年前来他也没见过第二个。

不一会儿,船舱门再一次打开,阿秾跟在一对父子身后走了进来。也不知是不是刚才跑得急了,她脸颊泛起淡淡红晕,手一伸,放了一对花生大小的粉色珍珠在曲苏面前。

这对珍珠的尺寸远比不得阿秾耳上戴的那对,难得的是透着桃花般的粉光,而且通体浑圆,珠光温润,若是做成耳饰戴在耳朵上,想来比白色的珍珠更衬肤色。

曲苏打量着面前的一对珍珠,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拿。

“这对珍珠,当作买药钱。”鲛人的嗓音最好听,可此时阿秾的声音听起来却有点闷闷的,“先说好,可不是只买这一壶,接下来在船上这几天,只要我不舒服了,都要找你拿那些叶子泡水喝。”

曲苏当着两人的面打开小竹箱,拿起一枚纸包放到阿秾面前。

小竹箱里的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光是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小纸包,看起来就有十好几个。阿秾打眼一望,顿时更生气了:“奸诈。”

明明有那么多叶子,却拿一包就换了她一对桃花珠。

曲苏闻言,动作微顿,又拿了另外一包大一些的,举在手里看阿秾:“差点忘记了,除了薄荷茶,樱桃蜜饯也可治晕船。”

阿秾抿着唇没说话,她从曲苏这儿买叶子泡茶是为治晕船,是不得已。一些蜜饯果干而已,她若嘴馋,大可以等下船自己买来吃,价格却比曲苏卖得便宜百倍也不止。

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曲苏面前的那对粉色珍珠。

曲苏从旁取了一只空盘,倒一半樱桃蜜饯,一半黄桃果干。她将盘子放在桌子中间,这才不慌不忙地将那对珍珠拾起来放在掌中。

阿秾这时已垂下眼,一语不发捧着茶杯喝薄荷茶。

就听曲苏突然道:“这对珍珠真是阿秾哭出来的?”

阿秾:“……”

曲苏叹了一声:“我刚想说这对珍珠颜色挺别致的,本来还想问问,是不是不同的鲛人,哭出来的珍珠模样也不一样。”

阿秾咬着牙道:“这是我从桃花蚌里采来的,桃花蚌三十年才产一回珠,我等了足足三十年,拢共也只得了小小一捧。”

桃花珠虽然个头比不上其他一些珍珠,但胜在颜色别致,女子随身佩戴,更有驻颜美肤的功效,就是在他们鲛人之中,也是非常受欢迎的一样珠宝。谁能想到才上了船,被曲苏一包薄荷叶就骗去一对。

曲苏“啊”了一声:“这么珍贵呀。”她看向阿秾的耳垂,“我还以为是你耳朵上戴的那种比较名贵。”

阿秾一把捂住耳朵:“你休想!”

这对珍珠是她当年成年礼时父兄所赠,就是给什么,她也不会给出这对珍珠。

曲苏的问题吓得小人鱼有点儿草木皆兵了。曲苏将桌上的果干往她面前一推:“这家的黄桃果干特别好吃,尝尝。”

青玄在这时说:“鲛人非死不落泪,而且落泪所凝成的也不是寻常人所以为的珍珠。”

曲苏突然明白过来,她刚才当着阿秾的面问珍珠是不是阿秾哭出来的,有点类似当面咒人死,这句话问的实在不太友好。

这误会来的有点儿大。

好在阿秾好像只是心疼那对珍珠,倒没有因为她那句话有多生气。想来人间传言鲛人落泪成珠,他们作为鲛人也有所耳闻。

曲苏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儿:“胃好多了吧?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

这两个,一个从来不带钱,一个显然身上也是没有钱,不然不至于被她一句话怼得下不来台,直接拿珍珠抵债。反正只是多管一张嘴吃喝,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儿,尤其这对珍珠还这么好看,算起来好像还是她赚了。

阿秾却不信她会突然这么大方,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怀疑,青玄却早习惯了这样的对话,道:“随意。”

考虑到之前珍珠一事的沟通上出了点小问题,这一次,曲苏颇具人文关怀地问阿秾:“鱼片粥吃吗?”

阿秾一愣,点了点头:“吃鱼。”

曲苏反应也快,她朝身边的小二吩咐了句,朝两人说:“这边是吃茶的,我们待会儿去里面房间。”

一会儿工夫,三两时令小菜上桌,热气腾腾的鱼片粥也端了上来。这样湿冷的夜晚,一口热粥进肚,顿时整个人都暖了过来。曲苏尝了一口鱼片粥,连连赞好,又尝了一口蟹黄汤包,顿时把粥碗一推,显然是贪这一口新鲜,一时顾不上吃粥了。

这么鲜的蟹黄汤包,不喝一点酒,简直辜负了。曲苏喊了一声小二,让他热一坛甜米酒来喝。

青玄将桌上盛着姜丝醋的小碟向曲苏的方向推了推。

阿秾看到青玄的动作,怔了一下,不由看向曲苏。就见她毫无迟滞地接过小碟,连一声谢都不曾说,又夹了一只汤包进碗里。

再看青玄,也丝毫不觉有异,自斟了一杯甜米酒,慢慢喝着。

第二十七次,阿秾默默在心里数着,自从她喝了曲苏的薄荷茶,不再呕吐胃疼,坐在他们两人身边,这已是尊上第二十七次悄悄看向曲苏了。

阿秾一开始觉着奇怪,随后是不信,再然后,是隐隐觉着不妙,到此刻,她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悚然,这还是她从前从大家口中听说的那位青华大帝吗?

从来只有别人俯首帖耳唯唯诺诺的份儿,什么时候见过这位主动伸手伺候人了?

尤其还只是个凡人。

青玄就在这时,突然抬眼朝阿秾瞥了一眼。

只是非常浅淡的一眼,轻描淡写,没有情绪,却令阿秾一瞬间将头埋得更低,直到默默吃完一整碗滚烫的鱼片粥,她都没敢再抬哪怕一次眼。

情况非常不妙,不妙得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应对。原打算做的那些事,当着青玄的面,她全然没有施展的可能。

一滴冷汗沿着阿秾的鬓角滑落。

下一瞬,一团暖烘烘的热意奔面而来,湿漉漉地扑了她一脸。

阿秾近乎茫然地扭过脸,低头一看,手上抓着一张热气腾腾的白布巾,是曲苏抛过来的:“出汗了,擦一擦。”

阿秾看向桌边,送热布巾的小二躬身退后。再看曲苏,约莫是终于吃够了包子,这会儿正专注夹她面前那碗青菜吃。

或许是感觉到自己在盯着她瞧,曲苏突然侧过脸,朝她瞥了一眼:“怎么,这鱼片粥里还下了蒙汗药?”

阿秾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曲苏吃得比她还热,脸颊飞霞,弯弯的眉微挑,一双眸清水凌凌地望着她,似笑非笑接着道:“吃了我买的鱼片粥,突然发现我长得还挺好看?”

阿秾不屑道:“你若也能称得上好看,那尊上算什么?”

桌上瞬时一静。

约莫也是被曲苏的厚脸皮气晕了头,阿秾一句话冲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什么,顿时跟被剪了舌头的猫儿一般,哑口无言,这回可不光是鬓角,连额头都布满了冷汗。

曲苏却哈哈笑出了声:“这可不是我说的。”

青玄本来只是冰着一张脸,听到这话,凤眸微转,瞬时朝曲苏看了过来。可出乎曲苏意料的,他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怒色,反而仿佛含着淡淡笑似的。从前曲苏就知道这家伙一双凤眸生得极好,眼瞳极黑,眸却澄澈,眼尾绵延出上翘的一抹,即便寻常时他神色极冷,正眼看人时也不免勾人。似这样仿佛含情脉脉的一瞥,哪怕曲苏在心里知道是自己小酒微醺的错觉,也不免悄悄捂着心口,在心底大喊一声要命。

曲苏蒙了一瞬,下意识端起酒杯又尝了一口:“怎么了,我觉得还挺好喝啊。”随即她又想起之前阿秾脱口而出的妙语,忍不住又笑出了声,“阿秾说得不错。若论美色,我不及尊上。”

青玄唇角浮笑:“各花入各眼,曲女侠不必妄自菲薄。”

曲苏觉得自己大约是喝得有点多了,听到青玄这句“各花入各眼”,竟然又笑了起来:“真难得,从你嘴里也能听到一句恭维话儿。得啦,这情我承了,今晚喝粥养养肠胃,明天咱们吃大餐。”

阿秾坐在桌边,垂着眼皮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一开始她是自觉说错了话,一心降低存在感,生怕尊上一个不高兴,也动一动指尖,自己就得跟那只酒坛和酒壶作伴去了。

可紧接着,阿秾越琢磨,越是觉得不对味儿。明明青华大帝和这个凡人女子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明白,可这些字儿连在一起,她怎么就听不懂了。

到底是人间变化太快,这才十几年没来,她就有些跟不上潮流了。

阿秾悄悄揉了揉脑袋,而且人类真的好复杂。明明昨晚尊上还喊这个女人苏苏,这会儿又突然改口,喊起了“曲女侠”,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听起来的感觉,这声“曲女侠”,却好像比昨天那声突如其来的苏苏,还要亲昵一点儿。

鱼生不易,阿秾深深叹了口气。她明明是今晚唯一一个一口酒都没喝的,可她脑壳疼。

平常在外奔波,陡然闲下来,曲苏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无聊。坐船的好处就是,每天该吃吃、该睡睡,没意思了就翻翻话本子,累了就望一望远处的景色,不用专门赶路,却一日比一日靠近目的地。曲苏忍不住感慨,简直没有比这更省力舒适的赶路方式了。

接下来的几天,有了曲苏的薄荷茶和蜜饯果子,不论青玄还是阿秾,都没有再晕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