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生一世(一)

再度睁开眼时,曲苏眼眶酸涩,头晕目眩,她看向站在一旁的青玄,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青玄引着她一同探知千千的过往,她与斛向秋的相识相知,与司徒琰的相恋相许,故事的前半段有多甜多美好,后面就有多苦多黑暗。

不久前青玄问她:“你觉得秦芸芸可怜,若这世上还有比她更为可怜之人,你待如何?”

她待如何?

曾经她以为秦芸芸如今的惨状是“果”,可她没有想到,许多事正是因为秦芸芸,才一步步走到了后来。但若真要说秦芸芸是“因”,却又不那么恰当。城主秦映寒的爱女心切和华容夫人的贪恋长生,这些人心中毫无止境的欲望,才是酿成这杯苦酒的“因”,司徒琰更是参与其中的最大推手。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从千千身上榨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秦芸芸病体痊愈,秦映寒意外获得了“长生”,华容夫人青春永驻,而司徒琰,则通过这一切平步青云,成了城主府的乘龙快婿。锦绣前程近在咫尺,如花美眷触手可及,他虽然没有如另外三个人那般吸食千千的血肉,但他比他们三个人更可怕,也更可恨!

而从头至尾,千千做错了什么?

她在道观修成灵妖,在这世上本该如精灵一般,活得逍遥自在。却因为认识了司徒琰、爱上了司徒琰,无辜卷入这样一桩阴谋之中,被人这般算计、折磨、欺辱,弄成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曲苏脱下外袍,俯身盖在千千身上,她不懂医术,只能轻轻将手搭在千千的额头,她小声问青玄:“千千为什么还不醒来?”

青玄伸手在千千面上一拂而过,摇了摇头:“此前我只是暂时压制了她的怨气,若想彻底化解,需要用……”青玄本想说,若要彻底化解怨气,需要用伏羲琴,可若用伏羲琴强行涤清千千体内的怨气,她的所有记忆都会不复存在,最好还是能解开心结,从根源上化解戾气,让千千得以解脱。这事说来简单,但既堕为怨妖,便是心有执念,难以纾解。而千千更是血海深仇,哪里是常人轻飘飘几句话就能化解心魔的?

曲苏声音很轻,仿佛怕吵到千千一般,却又透着执拗:“我不想她也像林梵那样……”

林梵当日就是不愿用伏羲琴,更不愿轮回转世,才那么当着她的面灰飞烟灭。

青玄低声解释:“千千的情形,和当日林梵不同,她……”青玄眼睫轻眨,曲苏觉察不对想要扭头,身后凌空刺来的剑已被青玄徒手接住。

一声脆响,铁剑被青玄两指生生折断,碎成两截落在地上。

曲苏旋身而起,“斩尽春风”破空而出,清凌凌的剑光,如春江破冰,直指司徒琰。

司徒琰拼尽全力也只此一击,一击未中,他不惊不怒,反而面上含笑,看着曲苏与青玄:“早知你们两个与斛向秋是一伙儿的,入府那日就该先杀了你们。”这人容颜俊美至极,神色温柔至极,一举一动姿态翩翩,可偏偏每一句话都说得阴森入骨,令人齿冷。

曲苏剑尖直指他的咽喉,心中对这人厌恶透顶,面上却也学着他做出三分含笑的模样:“人就是人,怎么会与狗为伍呢?”

约莫司徒琰此生,早已听过诋毁谩骂无数,听到曲苏这样说,他丝毫不畏脖颈正中对着的那柄剑,反而仰起颈来,笑得狂肆:“我是狗?那你们是什么?打着正义之师的旗号,所行便是天下至善吗?”他凤眸微眯,眼尾漾出蜿蜒的弧度,因他神态张狂,眼角甚至洇出淡淡红晕,撩起眼皮儿斜眸看向曲苏,“你敢说,你这一生就没走错过半步,没做错过一件事?你这剑下,就没有一个屈死的亡魂吗?”

曲苏被他说的一怔。远处碧波**漾,暗潮涌动,人群倒伏,呻吟呼痛之声绵延不绝,鼻端犹能闻到此前混乱厮杀的鲜血味道,司徒琰墨发散乱,眼神狂乱环顾四周,他一一看过曲苏、青玄、斛向秋,甚至自己的母亲华容夫人:“你们每一个人,都自以为绝顶了不起,都认为自己所行所举,问心无愧,惠及世人。可凭什么,这世道就由你们做主,凭什么是非对错,就由你们说了算?是你们站得太高,自然不需要考虑蝼蚁的感受,所谓助人,也无非慷他人之慨。你们尝过一举一动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滋味吗?试过做每一件事,甚至吃一口饭,都要看人脸色、凭他人心情吗?你们没尝过我受的苦,有什么资格替我评断对错?又是谁规定的,我所作所为就是错,而你们就是对?自以为高高在上,不染尘俗,实则蝇营狗苟,虚伪至极!”

“小心!”曲苏仓促间循声侧眸,就见斛向秋一脸焦急地看向她身后,曲苏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向闪向一侧,却被面前的司徒琰徒手攥住了剑锋,鲜血沿着司徒琰的手腕无声流泻,可他一身红衣,哪怕血染湿了衣袖,也几乎看不出端倪。他仿佛半点也觉不到疼,看着曲苏的眼中,唯有畅快与得意一闪而过。

司徒琰与曲苏身后之人同时出手,前后夹击,他们想曲苏死。

电光石火间,有人自身畔如流风回雪,飞闪而过。曲苏感觉自腰畔被人一把捞起,紧紧护在怀中。

淡淡的冷香侵袭鼻端,盈满整个怀抱,曲苏猛然间抬头,青玄也在这时微微垂下眸子,如从前每一次两人斗嘴那般,眼色含着三分调侃两分戏谑,神情淡然地看着她。

从前只觉得他那副模样着实欠打,可当此之时,曲苏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嘲讽的话都说不出。

青玄还是如从前那般看着她,唇色却不如往日那般,惨白的两瓣唇中缓缓溢出一丝鲜血。

错过这样一个诛杀曲苏的良机,华容夫人心中扼腕,可看到青玄的模样,她忍不住心中得意,冷笑出声:“就算是神仙来了,受了我这一剑,也要尝尝神魂受损的滋味!”

这九阴斩魂剑是她机缘巧合所得,不论斛向秋还是青玄,不论他们修成了散仙还是得了什么仙缘,今日只要有这把剑在手,眼前这两人就算联手,也不足为惧!

“青玄!”曲苏两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大片的血迹自他腰侧湮出,蔓延成鲜丽的艳红的花朵。

只见青玄眉间微蹙,眼里闪过一抹阴鸷冷光,抬手便是一掌朝华容夫人推去,华容夫人方才还得意扬扬,瞬间被拍飞出去,撞到后面的石墙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浑身瘫软如泥,双目暴突望着青玄:“不,不可能,你是……”

话未说完,她已口喷鲜血,转瞬就断了气。

“青玄,你怎么样?你别吓我。”曲苏不安地看着他。

青玄两指捏住曲苏的一绺碎发,张了张唇,想说天不怕地不怕的曲女侠也会怕吗,但他本就只剩下一成功力,刚刚华容所执法器并非凡品,他未能将这话说出口,下一瞬,就毫无声息地倒伏在曲苏怀中。

曲苏的心也在这一瞬彻底沉了下去。

她从未设想过,青玄会在她命悬一刻之时这般倾力相救,更未曾想过,他会这样苍白无力地倒在她面前,生死未知。

他不是仙吗?她一直觉得他很厉害的,那日他在雒城救她,宛如开天辟一般自一整个儿的黑暗之中撕开一条光亮的口子,大步朝她走来的模样宛如神祇,曲苏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忘不掉。彼时,就连彻底煞化的林梵都难敌他一合之力。他那般神出鬼没,又一直那么高高在上不理凡俗的模样,一看就是个非常厉害的神仙。可两人在白帝城重逢那日,他偏要与她玩笑,说他不过是紫微帝君手下一名小小仙官。

她当时以为他定然是骗她的。

可她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发自内心地希望,青玄是骗她的。

她望着青玄毫无血色靠在她肩膀的侧脸,她突然发现自己浑身颤抖得厉害,连提起手试一试他的鼻息都做不到。

她没法接受青玄就这么为了救她而死。

她轻轻喊了声青玄的名字,而司徒琰嘶吼着华容夫人“母亲”的声音彻底盖过了她的声音。

曲苏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罪魁祸首。

司徒琰又唤了一声母亲,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回首双眸通红看了曲苏和青玄一眼,长袖一振,众人面前突然浮起一片血红的烟雾,他和倒在一旁的千千就那么一同不见了。

就在同一时间,烟雾弥漫中,一个身穿鹅黄色广袖仙裙的年轻女子就那么凌空出现。她四下一望,看清曲苏和青玄的情形,仿佛只踏出一步,却转眼便出现在曲苏面前。

她模样生得极美,肌肤吹弹可破,眉心点缀了一点水仙花的花黄,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看清曲苏怀里的人时,瞬间瞠大,不等曲苏反应过来,她一挥衣袖,就将青玄夺了过去,小心翼翼扶在身侧。

“你……”曲苏刚想开口问她是何人,就被黄裙女子一语打断。

“区区凡人,也配这般与帝尊亲近?”黄裙女子说话的声音宛如瑶琴清奏,婉约动听极了,可说出的话却令曲苏整个人怔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的目光在曲苏面庞打了个转,瞳孔微缩,娇嫩的唇紧紧抿着,眉眼间毫不掩饰对曲苏的憎恶:“帝尊若有个好歹,我定将你挫骨扬灰,永世不入轮回!”

黄裙女子来去匆匆,眨眼间就不见影踪,还一同带走了昏迷不醒的青玄。

一连串的突变令曲苏几乎难以回神,可那女子不论容貌还是言谈举止,都明显不是凡尘中人。她开口便称青玄为“帝尊”,显然印证了林梵早先的称呼和曲苏对他身份的猜测。青玄绝不是他口中的什么小小仙官。而她既然能开口说出“若有个好歹”的话,就说明青玄当下应是无恙的,否则以她所言,若青玄当真命悬一线,她当即就会杀了自己。

曲苏这般想着,心中稍定,此前那种整个人都陷入无边绝望与惶惑的感觉便如潮水一般,翻涌着向后退去,可却难掩渐渐蔓至整颗心脏的酸涩。那个女孩子看上去又娇又美,就如从神话传说中走出来的仙子一般,对青玄举止也亲昵非常,显然两人从前就十分交好。

不然为何青玄刚一遇到险情,她即刻便能赶来?

越是这样想着,曲苏越觉整颗心都泡在一罐酸梅汁中,可再转念一想,她又极气,那女子姿态高高在上,言语之间更是对凡人的蔑视,可自古以来从神到仙皆受凡人供奉才因此存在,她凭什么洋洋得意,蔑视她凡人的身份。

曲苏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刚刚实在没发挥好,冷不防身后一道身影骤然趴伏过来。那身影太快,曲苏方才又在出神,反身将对方手臂一拧制住来人,却还是晚了一步,后颈处一片火辣辣的疼。看清对方的面容,曲苏不免蹙眉:“芸芸。”

“女侠。”斛向秋帮着曲苏将秦芸芸再度制服,令她暂时陷入昏睡。考虑到之后秦芸芸可能会再次暴起伤人,斛向秋从一旁拿来之前用来捆人的绳索,将她绑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不要紧吧?”斛向秋见曲苏脸色惨白,问了一句。

曲苏摇了摇头,正事要紧,她一语不发,跟在斛向秋身后,一同追人。

司徒琰一手受伤,又抱着昏睡不醒的千千,按说不可能这么快便消失不见。可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障眼法,两人一路沿着地下唯一一条甬道追至地上,几乎翻遍整个城主府,最终来到碧落湖畔,蒙蒙细雨中,司徒琰和千千就那么凭空不见了。

碧落湖上,雨丝如注,荷叶翻转,幽紫色的莲花兀自静谧开着,白玉观音像垂眸而立,眉眼间似有挥之不去的清愁。

斛向秋与曲苏并不熟识,而青玄为她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紧接着又在迷雾之中被一个陌生女子救走,他也悉数看在眼中,眼见曲苏提剑站在雨中,丢了魂儿一般沉默不语,他静默片刻,低声道:“方才行事仓促,在下斛向秋,还未好好谢过女侠与帝尊。”

刚刚那个突然出现的黄衫仙子,就是这么称呼青玄的。曲苏唇边挤出一丝笑,问他:“你也管他叫帝尊,这么说来,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了?”

斛向秋沉吟片刻,低声道:“此前并未见过,但……”他思索着道,“我自入仙途,也听过一些仙界传闻。在下观神君容貌气度,似乎像极了一些仙友口中的东极青华大帝。”

东极青华大帝救扶众生,应化于十方,随机赴感,是一位心怀大慈悲的上神。他容色殊丽,放眼三界也难有人可与之匹,气度高华,不爱谈笑,传说三界之中万万年里,多少仙子对他芳心暗许,为他黯然神伤,但从未听说他与哪位女子有过亲近的传闻。

但令斛向秋确认青玄身份的,并不仅仅是这些传闻。从前他与千千相识时,就听她说曾与青华大帝有过一面之缘,青华大帝还赠她一块青溟玉的故事,此番千千命悬一线,而青玄骤然现身,与千千说话时也似旧识,如此正合了千千从前与他说过的往事。再者,方才他眼见曲苏险些命丧华容夫人之手,来不及阻止只能出声提醒,曲苏和旁人或许看不真切,但他眼见青玄出手击毙华容夫人时,指尖九色莲花一闪而过的幻影。

那是唯有青华大帝本人出手,才有可能显露的神迹。

但不知为何青华大帝此次现身会如此虚弱,又或者他当下关心则乱,为了救眼前这位姑娘,连自己在凡界的安危也难以顾及了。青玄为修缮炁渊耗去九成法力之事,一直是仅限紫微与他两人之间的秘事,就连天上那些神仙甚至玉帝都不知晓,更别说斛向秋只是一个散仙。

但斛向秋对此,自有一番猜测,他与曲苏一同折返地下途中时,知晓了曲苏的名字和来历,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约莫还在为青玄骤然消失而难过,便开口劝道:“许是青华大帝来到人间,并未使用全部真身,分身的力量有时便会比较虚弱,曲姑娘若是在担心,大可等上些时日,说不准用不了几日,帝尊便又回来了。”

曲苏听到这话,先是愣了愣,随即便是一笑:“可能不会几日那么快。我与他上一次分别,中间便隔了两三个月。”

这一次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再见怕不知何年何月。

人生第一次,曲苏生出一种天高地远的孤寂来,她一辈子能活多长?运气好一点儿,约莫能再活三四十年,在凡人之中已算高寿。若是运气差些,或是自己不当意,觉得人生在世也没什么意思,说不准就像岳周那样,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但哪怕她能再活百年,这百年光景,在青玄眼中,也不过短短百天。

若青玄这次伤得重些,或是那位仙子不许他再来凡间,许她这一生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斛向秋生性温柔,向来善解人意,见曲苏神色落寞,勉强挤出一丝笑,却比寻常女孩儿家哭出来的模样看着还可怜,便温声道:“我看帝尊颇为在意曲姑娘的安危,想来一旦伤势有所好转,便会立刻来探望姑娘的。”

曲苏心中微微一动,明知不该因为斛向秋一句安慰的话就生出那么多希望,可心中还是忍不住渐渐生出一些希冀来。她的神色看起来比之前明快少许,主动对斛向秋说:“我们先回去收拾残局。至于寻找千千的事,我想或许城主和芸芸能帮上忙。”

然而曲苏到底高估了芸芸的情形。当他们回到地底水牢,那些杀手有的勉强恢复了意识,更多仍在昏迷或意识溃散,而此前跟在华容夫人身边那些女冠,也随着司徒琰的消失一同不见影踪。地底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秦映寒终是藏不住了,曲苏和斛向秋一同折返,见到的就是秦映寒将爱女护在怀里,失声痛哭的情形。

朱管家跟在一旁,指挥着府中下人将秦芸芸抬上座椅,可秦芸芸哪怕失去意识,容貌也早不似凡人,那些下人各个吓得两股战战,却没一个人肯主动上前帮着将秦芸芸抱扶起来。

此前秦映寒故意避开此处,自然知道他不在场时,这里在秘密进行着什么。华容夫人和司徒琰蓄谋已久,若不是曲苏和青玄这两个意外到场的人与斛向秋里应外合,终止了这场毫无人性可言的屠杀,这里怕是早已沦为一处血肉横飞的人间炼狱。

如今主谋一个惨死,一个外逃,秦芸芸遭到此前服食的鲜血反噬,成为这副怪异恐怖的妖怪模样,他再也无人可用,再也不能隐藏人后坐享其成,今日终于肯露面了。

秦映寒从前掌管整个白帝城,多年来又为秦芸芸的病情忧虑不已,华发早生,眼透皱纹,就连眉毛都早早白了半截。可他从前到底是个很好也很负责任的城主,尽管容颜老去,但整个人精神矍铄,每每谈及秦芸芸时,除了担忧和心疼,还有止不住的爱怜。

而如今的秦映寒,约莫是偷偷食用过千千血肉的缘故,面上风霜之色褪去,一头乌发宛如少年,神色却仓皇恍惚,见到曲苏赶来,第一反应竟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似是不愿当着此情此景再与故人相见。

曲苏看在眼里,心觉讽刺,开口道:“秦城主避而不见,竟也知道羞耻吗?”

秦映寒抬起头时,依稀可见他脸上、手上、脖颈之上生出的白色细毛,与秦芸芸当下的模样几乎如出一辙。可他再也顾不上遮掩,抬颈仰面,朝曲苏深深作了一揖:“曲姑娘,你是芸芸最好的朋友,求你看在从前与芸芸交好的份上,帮我救一救她!”

曲苏心中五味杂陈,看到秦映寒朝她一揖时,生生避开,执着剑道:“我可受不起城主行这么大礼。”

“你若是真心,就应该知道如何弥补,更该知道,你该向谁悔过。”想到此前在千千意识世界中看到那一幕幕令人目不忍睹的过往,她浑身战栗,就连剑尖都忍不住轻颤着,发出轻微的剑鸣之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虽是妖,却已化作人形,论在人间行走知晓世情的年岁,她比芸芸还要稚嫩许多,你怎么忍心和华容夫人一同吃下她的血肉?”

说起此事,斛向秋也眼眶微红,他冷声道:“秦城主既然贪心长生,做下这桩冤孽,就该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与你女儿如今所遭受的一切,怨不得他人,皆是报应。”

秦映寒闻言,怀里抱着昏迷不信的秦芸芸,缓缓坐直了身,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毫无心虚之色:“曲姑娘也说了,她是妖,即便化作人形,她也仍是妖。我们吃她的血肉和吃一只兔、一只鸽子,补身体强精神,有什么分别?”

不等曲苏和斛向秋说话,秦映寒唇边的笑愈加扩大:“况且我也并非全是为了自己。芸芸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妻子给我留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曲姑娘,如果是你,眼见着父母老去、子女病弱,又或是,你要亲眼看着你的心爱之人立即死在你的眼前,这时有人告诉你,吃了蝙蝠妖的血肉,便能救他们,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毫不迟疑严词拒绝吗?”

秦映寒抬高了头颅,目露精光,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从前的慈祥淡然,看起来就如这世间任何一个寻常老去却又不甘就此老去的平凡人一般,眼中充满了欲望和对身边能抓住一切事物的掌控:“曲姑娘也是江湖中人,斛公子更是出自世家,这弱肉强食的道理,难道还要我说给你们听?人有本事,就可以吃妖的血肉,治病救命。妖若是有本事,也可以反过来吃人,增强修为。”

曲苏被他一番强盗逻辑说得倏然一笑:“是啊,秦城主有本事,吃了千年蝙蝠妖的肉,修炼成如今这副青春容颜,我真应该道声恭喜。”

秦映寒神色如常:“我求曲姑娘救一救芸芸,只因她是无辜的。这桩事,芸芸从头至尾都不知情。是我一意孤行,与华容夫人做了交易。为了芸芸活命,别说取一只蝙蝠妖的血肉,就是让我再杀一百人,一千人,只要有人告诉我,这样做有用,我全都会做!”

曲苏却并未如秦映寒想的那般,露出动容神色,她看着伏在秦映寒肩膀细细喘息的秦芸芸,轻声说:“芸芸,你早就醒了吧?”

秦芸芸缓缓朝她张开了眼,却没有立即说话。

她的双眼仍透着血红,脸上白毫却不似之前那般耸立,脸畔两只小小的蝙蝠耳也正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萎缩、消弭。渐渐的,秦芸芸的脸庞和身躯渐渐显出真实的病弱瘦削之态,就如从前曲苏认识的那个秦芸芸一般,再不复这段时间的健康饱满。

曲苏道:“你病了十几年,天下神医为你诊治,皇宫也难得一颗的紫清丹,你日日带在身边,那么多珍奇补药你都试过,可没有哪一种药真的见效过,怎么就吃了司徒琰的药,突然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曲苏越说,眼睛里越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来:“那个花蜜酒,我一口没喝,都能闻到一股腥气,你从小药不离口,从前你和我说,大老远的闻着肉味儿都想吐,那酒里那么浓的血腥味,你会一点都闻不出来?”

“还有那几个从小服侍你的婢女,还有澜儿,你真的不知道也不在意她们究竟都去哪儿了吗?”

“你服下的所谓古方,是千千的血肉;你用来续命的秘药,是和你差不多年纪、陪伴你多年的那些年轻女孩的命。千千被关在城主府,闹出过那样大的动静,你身边的人天天更换,城主府的仆人越来越少……”

最后一句,曲苏几乎是死咬着牙根才缓缓问出的:“秦芸芸,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在曲苏心里,她起先并不愿意相信秦芸芸会是这样的人,可多少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和入府来观察到一点一滴的细节,让人不容忽视许多铺展在眼前的线索所指向的唯一可能。

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千千的惨状,没有亲历一般目睹她回忆里那些惨不忍睹的真实,一个人或许能为了从前的交情、为了秦芸芸这些年来的病痛不易,而暂且掩耳盗铃、忽视真相。可曲苏亲眼看到了千千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双腿,隐约可见白骨的手臂,更在千千的记忆里,无法逃避地亲历过华容夫人对她毫无人性地血腥凌虐。

就像青玄问过她的,如果她仍然觉得秦芸芸可怜,那么千千呢?

秦芸芸脸上的白毫此时已脱落光了,眼珠儿也由红转黑,又逐渐黯淡,脸色蜡黄,嘴唇翕动,泛起白皮。她完全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却比曲苏记忆中的那个少女更为虚弱,她就像一朵花儿,花期已尽,唯一的结局便是随风飘零,碾做尘土。

秦芸芸缓缓转动眼珠儿,目光落在曲苏脸上时,骤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曲姐姐,你生过病吗?”

曲苏没有说话。

秦芸芸气息紊乱,拼命急喘了几口,胸腔发出的闷响,如同一只残破的风箱:“你和那些健康的人一样,病上几日,痊愈之后出门,都觉得憋闷坏了,要去大吃一顿,和好朋友喝酒庆祝。可如果让你们和我一样,打从记事儿起,就天天躺在**,一日七八次地灌着苦药,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每天走几步路,全都不能由自己决定……”

“螃蟹是什么味儿,我到上个月,才尝了一回。还有酒,是有些血腥味儿……”秦芸芸说到这儿,嘴角流泻出一丝笑意,“可我喜欢那种喝了酒之后,整个人飘飘然的感觉。”

“那些风筝,飞得满天都是,就像鸟儿一样,多自由啊。乘着船打桥洞底下游过,迎着风,两岸的柳树连成一片绿,花儿特别香,船行得那么快,整个人就好像在飞一样,真好啊!”

大约说得太快太急,秦芸芸急促地咳嗽了几声,抱着她的秦映寒,眼睛里已隐隐显出泪光:“芸芸,是爹没有保护好你,害你吃了这么多苦……”

秦芸芸却继续道:“曲姐姐,如果你也和我一样,病了这么多年,突然有个机会,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一段日子,能跑、能跳,能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哪怕只有几天。”秦芸芸缓而深地吸了一口气,喘息着道,“你就会知道……”

曲苏闭了闭眸:“如果我只有几天可活,我只会自个儿一个人,寻个清净地方,静静等死。”

“那是因为你至少曾经健康地活过了十几年。”秦芸芸笑了一下,她不再看曲苏,而是伸长了脖子,靠在秦映寒怀里,目光虚浮,看向空****上空,“不一样的。”

秦映寒看到秦芸芸的模样,不再迟疑,他将秦芸芸抱起来,如同抱着一把散碎的骨头架子,又仿佛怀揣着此生最珍贵的宝贝:“芸芸,哪怕为了爹,撑下去。”

“不论再试多少法子,不论需要什么药引,爹都会替你寻来。”秦映寒嗓音嘶哑,仿佛整个人都发了狂,“不论付出多少代价,只要你能活,爹什么都愿意做!”

秦映寒抱着芸芸大步离开,很快,父女俩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长乐界,东极妙严宫。

薄雾轻云,青烟缭绕。九头狮子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柳树下,一颗脑袋叼着桃儿,另外几颗脑袋,分别叼着不同的果子和鲜花酒酿。这些是今日早些时候,紫微过来探望,顺手塞给它的。它并不吃那些果子,只是妙严宫常年就它一个活物儿,闲来无事,权且当个乐儿罢了。冷不防地,它当中三颗脑袋突然齐齐扭头,朝窗子后头那张软榻看去。

青华眉心微蹙,也朝它看来:“我回来多久了。”

九头狮子晃晃脑袋,将身躯化为普通狮子大小,九颗脑袋,今日轮到老三值班。老三说话是个青年的声音,他打量青玄的面色:“没多久。按照人间的时辰,也就三四天而已。”说着,他讨好地将紫微送来那些果子酒酿一并拱到青华睡的榻上。

青华揉了揉毛茸茸的狮子脑袋:“是紫微送你的。”话音落,他的目光落在当中一只浅紫色的小酒瓶上,那是一瓶玫瑰花酿。

青华拿起酒瓶,拢进袖里。九头狮子还是头一次见他会在意这些小玩意儿,瞪圆了眼睛:“尊上这是有了相好的姑娘吗?”

青华嗔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眼尾扫到一道身影,面色不变,可也一句话不再说了。

似乎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醒,凌曦神色微怔,匆忙迎上前:“尊上。”

青华神色微凝:“你在这里做什么?”

凌曦绽出一抹笑:“尊上忘记了,之前在白帝城……”

“没有忘。”青玄截断她的话,双目定在凌曦面上,“你去白帝城做什么?”

青玄气场太盛,别说是凌曦,就是她的师父太阴元君来了,当着青玄的面被他这般质问,也只有战战兢兢老实回答的份儿。

凌曦眼圈微红,一双美眸直直望着青玄:“凌曦不敢欺瞒,不久前尊上重建炁渊归来,我从师父那儿得知尊上受了伤,向我父王讨要了不少仙果灵药,本想依照父王叮嘱,亲自送到尊上面前,可彼时紫微帝尊说了,尊上闭关,若是非要打扰,说不定要惹得尊上不痛快……”

凌曦解释的这些,青玄本就从紫微口中听过一遍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我问的,是你为何会去白帝城。”

凌曦眼中缓缓蓄满泪水,她本就貌美,露出这般委屈的神情,当真是我见犹怜:“我在北极星宫附近等了好久,怎么都等不到尊上召请,又担心尊上的安危,就以湖中月影卜了一卦,这才得知尊上早已不在北极星宫,而是去了白帝城。”说到这儿,她向青玄行了一礼,又飞快用手指抹了下眼睛,“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可我也是关心尊上的安危,才会这样做。”说到这儿,她嗓音愈加纤弱,“至于那只白鹤,当日是我太着急了,一心惦记尊上的安危,所以伤了她。那些礼物,我也都转交给她的族长,白鹤心善,未曾怪罪,还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多亏尊上及时提点,让我免却杀生之过,还结了这样一桩善缘。”

凌曦跟在太阴元君身边四千多年,能以月影占卜青玄的去向,这个解释倒说得过去。至于她所说白鹤一事,哪怕她不在此时如实道来,事后紫微也一定会派人巨细靡遗地转告周全。但青玄面色丝毫未缓,目光在凌曦发顶一扫而过,脑内回闪的却是刚刚凌曦匆忙折返的情形,“没别的事,回你自己的住处。”

他这妙严宫,向来不喜外人探视,更别提像凌曦这样,随意进出。今日凌曦能毫无阻滞地进来,也是因为九头狮子感应到他这个主人昏迷,才放了凌曦自由通行。看来他接下来得好好给这头笨狮子定一定这青华长乐界的规矩,别得了紫微几篮果子,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凌曦见青玄微垂着眸,转身欲走,连忙跟着起身,轻声道:“尊上,凌曦确实还有一事,要与尊上商量……”

青玄垂落的左手,中指和无名指尖轻拨几下,面上神色如凝冰一般:“改日再说,你不必再跟着我。”

“可是,尊上……”凌曦的话没有说完,青玄已转瞬没了影儿。

九重天上,素曜宫。

银雾缥缈,桂香缭绕,一双秀窄修长、宛若笋尖的素手捧出两盏覆着霜花的翡色茶汤,将其中一盏递给坐在对面的人,一边嗤道:“你看她一天天地跟在青华大帝身后跑,人家理她吗?”

接过萱花霜盏的那只手,骨节清晰有力,指尖略带薄茧,听到这话不由顿了顿,那人随即笑道:“小孩子,玩心重也正常。凌曦那孩子聪明剔透得很,许多东西随手教一教,一学就会。左右你这素曜宫近来也没什么事非要她留守不可,跟着青华大帝四处跑跑,总没什么坏处。”

太阴元君半垂着脸,不慌不忙饮了口茶:“当年收她当徒弟是怎么个情形,你也不是不知道。若不是看在玉帝的面上,赤帝的私生女儿送给我做徒弟,我还真消受不起。”说到这儿,太阴元君抬眸扫了一眼端坐在对面的人,“说起教导她,这些年我这个师父也不过担个虚名儿罢了,还不如你教她更多一些,也难怪每回提起她,你总要在我面前夸赞几句。”

雪沫般的珠子串成珠帘,层层逶迤,一弯素月悬在当空,照耀在冬神英气不失明媚的侧脸,她失笑着嗔了太阴元君一眼:“若不是因为常来看你,谁会认识她?不是你见她就烦,教都不想教,我为了谁费这个心思带徒弟?怎么到头来还为一个外人和我置上气了?”

冬神肤色极白,眉目端丽,平日里在外人面前仪态庄重,颇有威仪。她的父母在神魔大战的长留山一役中双双战死,而当日的冬神刚出生不过两千多岁,她率领天兵三千,反杀魔将诛怀,自此一战成名。那之后,在天界众多神仙之中,渐渐就有了“女战神”的美称。唯独在好友太阴元君面前,冬神偶尔也会流露几分少女情态,并不避讳与好友玩笑几句。

太阴元君乜了她一眼:“你是真不在意,还是非要和我装糊涂,我确实从一开始就看不上凌曦,但这些年我为了什么打从心里烦她、不想理她,你心里不明白?”

冬神眸光微闪,别开视线看向别处,唇畔仍带着一抹惯常的笑:“青华大帝是何等的人物,数万年来,多少仙娥妖姬倾心不已。凌曦才多大年纪,她心悦青华大帝,得了闲暇就天上地下追着人家跑,太正常了。”

太阴元君哼笑了一声,她才饮过一口茶,见到好友说这番话的神色,险些笑得喷出来,她连忙拿帕子掩了掩唇,清清嗓子道:“这番话有几分真心。是啊,青华大帝那副模样儿,哪个女子见了不喜欢?我眼前不就有一个心悦人家整整四万年,至今还痴心不改的吗?”

冬神面不改色,目光飘远,睇向庭中碎珠溅玉的银川飞瀑:“我是心悦青华,但他心里,好像对男女之情从不过眼,更不过心。”

冬神一怔,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松,但她反应极快,不等好友发声已反手一抄,将茶盏连同盏内的霜浮翡一把捞起,又送至唇边,缓缓饮了一口。

“我记得当年就和你聊起过这桩事儿。那时在众神之中,大家伙儿当面不敢这么称呼青华,背地里都管他叫‘杀神’,他那时也确实不知遮掩,明明是昳丽耀眼的少年模样,却走哪儿杀哪儿,简直神憎魔厌。他如今这副淡然出尘的沉静脾性,还是彻底接掌十方幽冥之后,才渐渐养成的。”

太阴元君眯着眸,缓缓道:“但即便谁都知道青华大帝性子冷淡,脾气也不大好,三界之中,心悦他的女仙、女妖不知多少,却不见他给过谁好脸色。唯独只有那么一回,听说是当着紫微大帝和他座下几个仙娥的面,青华夸过一个人。”

当年青华大帝如何夸赞这位司寒神尊的,太阴元君还记得清楚。但事关青华大帝与一个上神的微妙传闻,这种连她都印象深刻的话,冬神又如何会不记得?她又何必非要在这儿字字句句地说出来,戳好友的心窝子。

青华大帝说:“观如今诸神,唯司寒上神,有女娲遗风。”像青华那样冷情的人,能在私下与好友闲谈时,对一个上神有这样高的评价,简直都有些不像青华大帝了。

但这话切切实实就是从紫微大帝的北极星宫传出的,委实做不得假。甚至就连紫微大帝本人,某日被一位恋慕青华大帝已久的仙子问及此事,笑眯眯地看了那仙子一眼,既没否认,也未承认。

紫微与青华大帝私交甚笃,若非实情,他绝不会默许这消息在天界传开,尤其还是从他的北极星宫传了出去。

这是间接坐实了这桩传闻。

“司寒神尊。”念出这个名字时,太阴元君心中也不由恍惚片刻,她笑了笑,白而道,“她都羽化多久了,四万年,还是三万年?我都有些想不起她的模样了,就记得她每一次出现,吹起那柄能降霜落雪的笛子,总是那副懒洋洋笑吟吟的模样,好像天底下就没什么是她能放在心上的事儿。”

“依稀记得,也是个大美人来着。”太阴元君喃喃道。

冬神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太阴元君陡然回过神,见好友神色不对劲,连忙挥手为她换了一盏新茶,又道:“我倒是觉得,青华大帝当年会这般大度地称赞司寒,并非出自私心。”她向冬神眨了眨眼,轻声道,“别忘了,那个司寒上神在世时,也对怨妖格外网开一面。青华夸她两句,无非是因为两个人在对待怨妖一事上,刚好意见一致罢了。”

太阴元君见她神色如常,也多了几分谈兴,单手支颐道:“都是些过去的事情,平日确实不大记得起来。不过我刚才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一桩新闻。”

冬神眉目不动,唇角浮笑:“都说月神足不出户可知三界,今日看来,至少这桩传闻是真的。”

太阴元君秀眉倒竖,啧了一声:“你这个人,如果不是为了你,这件事儿我就是听了也不过耳,更别提还巴巴儿地转说给你听了。”

冬神拱了拱手,眉眼含笑,故作伏低做小的模样:“元君请讲,洗耳恭听。”

太阴元君被她故作惊惶的模样逗得笑声连连:“反正这事你就当个笑话听就好了。”

“你应当也还记得吧,司寒上神还在世时,天界不少仙君都恋慕她,听说那青要山的界碑,棱角都被摸得光滑了,原本一条路都没有的地方,生生被人走出一条前往青要界的通路来。”

冬神一身轻甲,寒光凛凛,连唇边的笑都映显出了几分冷意似的:“记得。”她嗓音淡淡地道,“我在青要界小住那段日子,一天到晚,客似云来。那位上神大人的行情可是紧俏得很。”

“我记得当年最夸张的就属白帝本人了,那时他也年少,也不知师从了谁,妙手丹青,三界闻名。听说他单独辟了一处宫殿,里面什么多余的陈设摆放都没有,就只用来盛放他为司寒上神绘的肖像,曾经有位关系交好的神君,向他求赠一幅美人图,还被他给打了出去。当时这事闹得好大,连西王母都听说了,向我打听有没有见过那些画。”

冬神淡笑道:“这也是桩旧闻了,怎么你今天还当一件新鲜事说?”

“我还没讲完呢。”太阴元君似笑非笑,嗔了她一眼,“司寒死了也有几万年了,这些年来,五帝之中,除了赤帝为了她那个女儿,总往咱们这九重天上跑,青帝、白帝这些人,都在各自的地盘,与天界少有往来。直到前些日子,我听说白帝孤身一人,往青要界跑了好几趟,说什么,他当年为司寒画的一幅画有了异象……”

“异象?”冬神配合好友讲故事的节奏,跟着轻笑了声,“什么异象?”

太阴元君幽幽道:“他说,异象昭示青女要回来了。”

冬神唇角轻翘,淡声道:“他这是吓唬谁呢。司寒死了三万年,她若真能转世重生,怎么没听青要界那边有半点风吹草动……”

“你可别忘了,‘青莲既开,青女归位’,这个说法你应当也听过吧?还有十五年前,紫微大帝观万星轨迹,也说过,有一位上古之神将不日归位。所以那天白帝跑去青要界闹着要进去,说非要亲眼看一看,姑射莲池的青莲是不是要开了……”

“哪儿会那么容易进去呢,那可是司寒羽化前,亲手布下的三绝禁令。”太阴元君似笑非笑道,“司寒在生前的法力,在上神之中,也是排在前头几个的。不过可惜了,她当年死的实在太不光彩,被一个亲手养大的怨妖反噬而死……”

冬神问:“你觉得白帝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其实是想问,白帝说的那些话可不可信吧?”太阴元君的脸上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思索片刻道,“从前与他并不熟稔,加之后来,他极少往天界来,所知便更少了。所谓画中异象,可能是他相思成狂,自己骗自己搞出来的幻象,也可能,真就是青女要回来了。不就刚好应了紫微大帝的那句话?”

说到这,太阴元君幽幽一叹:“不过我觉得,他说的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就算司寒复活了,又能怎样?”她轻轻拍了拍好友的手臂,“你是三界的冬神,而她不过是个死了几万年的上神罢了。如今也就青要界那些寒荒蛮民,还尊她为神,把她当个宝贝,放眼三界,还有几个记得她的名字?至于青华大帝,他就是再不开眼,也不会看上一个死前和怨妖纠缠不休的神女。”

“尤其你别忘了……”太阴元君嗓音渐低,“当年明阎算是比那青女还厉害的上古大神吧,可结果怎么着?因为一个女人,好好的上神堕了魔,做出的事儿,比十个魔尊加在一块还猖狂。玉帝不喜上神,也并非偏心,而是为了三界众生考虑,实在不能再出一个明阎那般的上神了。”

“司寒从前就和明阎交好,性子也像极了他,我行我素,狂狷难驯。就算她哪天真的回来了,玉帝也不会认她的,你这冬神的位子啊,必定稳稳当当。”说到这儿,太阴元君轻笑了声,“而且,陛下不日就要迎娶你族中那位素蕴的侄女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冬神沉默片刻,也笑了:“我并非忧虑,是你这个故事讲得好,我刚刚想得入神,觉得白帝相思三万年,委实有些可怜。”

“先别想别人的事了,要我说,凌曦这孩子别的什么都不好,唯独有一条优点,你该好好学一学,说不定早将青华大帝追到手了。”

冬神的嗓音里有淡淡的无奈:“你又想说什么。”

“厚脸皮啊!”太阴元君循循善诱,“你也别一天到晚往我这里跑了,学一学我那好徒弟,有这工夫,多往青华大帝身边跑几趟,说不准这事早就成了。”

冬神却浅浅一笑,不吭声了。

见她这副不置可否的神情,还站起身欲走,太阴元君不禁一蒙,抬手想牵好友的衣袖,手一伸出,才发现她今日虽然没穿正式的战甲,却也一身轻甲打扮,并不似一般的女仙的穿着,有宽大的衣袖可以被随意拽住。

冬神摇摇头,反手捏一捏太阴元君素白纤细的指尖:“知道你说这些都是为了我好。”她旋即一笑,目光投向远方,“刚才听你讲,突然觉着不能再这么荒废下去了,找个地方去松松筋骨。”

太阴元君一听,知道她这又是手痒想去练练手了,不由掩唇一笑:“去吧去吧,不拦着你找人练手过招。”

太阴元君朝她拱了拱手,转身出了素曜宫。

紫桂林中,落英缤纷,幽香阵阵,莹冬独自一人慢慢走着,既没有去她口中告知太阴元君的演武场,也未着急回到自己宫中。

她当了三万年冬神,当年玉帝亲赐的“凝冬阁”,她也住了三万年。可当她心情特别烦闷或低落的时候,内心最深处仍然抗拒回到那个地方。她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人死的第二天,玉帝让手底下最信重的陆波仙子带路,一路领她到凝冬阁时,结界入口处的大石上,分明写着“武罗殿”三字。

彼时她还不知道那么多,目光只在那三个字上稍稍停留,反倒是陆波仙子神色不大自然,抬手一挥,飞快抹去石上的刻痕。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天,她无意间听太阴元君讲起一段过往,才知道“武罗”二字,是许久许久以前,早在神魔大战开始之初,一位非常厉害的上古大神给司寒取的尊称。

但因为这事实在太过久远,以至于除了像太阴元君这样的天界元老,一些人听到“武罗”二字,依稀能知道说的是如今的司寒神尊,却没几个人清楚这称呼的来由。

大多数人都如莹冬一般,根本不知,武罗就是青女,就是司寒神尊。

也就是说,当初那座赐给冬神的“凝冬阁”,不论当时的玉帝在心中是如何想,底下这些人,早已默认那块地方是划给司寒的。

“如鲠在喉”四个字,没有人比莹冬更能体会。

多少次午夜梦回,走在本该属于自己的宫殿前头,面前都会突然出现那块大石,还有陆波仙子似笑非笑的眼神。

莹冬知道,凝冬阁是天界划给“冬神”的居所,却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真正的家。

一朵紫色的桂花打着转飘落在眼前,莹冬垂着眼,将那朵细小却芬芳的花朵攥在手里。

大家都说,紫桂的香气清甘幽远,是酿酒的好材料。这样清芬的花儿,比指甲盖还小的玲珑一朵,捏在指尖,攥出汁液,那股香气便会黏在手上,充斥鼻端,哪怕隔上许多天,仍然清晰可闻。

可她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哪怕是她在天界最要好朋友——那位拥有整片紫桂林的月神,没有人知道,她厌恶这种花儿。

因为它就和那个人一样,明明已经死了三万年,当年在青要界关闭之前,她曾在通天晓镜中亲眼看到她兵解,连一丝魂魄都没留下。明明在天界早就没什么人记得她了,就连传闻中长在姑射莲池的那朵青莲元身都虚弱至极,可她就是如影随形,就是挥之不去!

……

人界,白帝城。

青玄重伤消失那日,司徒琰带着千千逃得不见影踪,城主府闭门谢客。据说秦映寒不理俗务,广求名医,在江湖以十万金之数,只求一味可以医治爱女的药方。然而秦芸芸的身子犹如沉入水塘的棉絮,一日比一日破败消沉,已没有几日好活了。

曲苏搬出了城主府,在城中寻了处进出城门方便的客栈住下。白帝城的客栈陈设颇具当地特色,每个房间一进门的地方,都会挂一只小葫芦,不仅因为葫芦具有“福禄”之意,更因为整个白帝城若从上空俯瞰,刚好是一个葫芦形状。然而不论曲苏还是斛向秋,住处好坏都无心在意,眼下最着急的,还是寻找千千的下落。曲苏和斛向秋约定,兵分两路,各自寻人。

为了方便联络,斛向秋赠给曲苏一枚核桃大小的银制小牌,名为“召铃”,说是只要手执银牌的两人各滴一滴鲜血在这牌上,七日之内,哪怕两人不在一处,也能随时随地召唤彼此,毫无障碍地沟通交流。然而此物不仅有时间限制,也有距离的制约,简单来说,若是斛向秋离开白帝城境内,去往异地,两人便会彻底失去联系。但此物对于当下斛向秋与曲苏两人来说,已经非常适用。为了寻找千千和司徒琰的踪迹,两人每日奔波在外,有了召铃,便可以随时交流信息,非常便捷。

这一天,斛向秋依照前一天曲苏描述的方向,一路出城寻到了郊外。

其实还未走近,斛向秋就已知道,千千不在这里。他毕竟已经修成散仙,千千又受了那样重的伤,若她真在这附近,隔着很远斛向秋就能感知到她的气息。

但站在空****的小院儿门口,斛向秋静静待了片刻,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这里是从前千千和司徒琰一同住过的地方。

院子里搭了个秋千架,屋后的地分成几垄,想是用来种植蔬果,地里还扎了个巴掌大小的稻草人,圆圆的脸,乌溜溜的眼睛,很像是千千会喜欢的娃娃模样。往里走,桌上摆着一套茶具,那个茶壶上的纹路看着眼熟,斛向秋盯了一会儿,突然记起,那是从前一次两个人逛街时,他随口夸说好看的石榴花纹样式。

斛向秋弯了弯唇,却发现自己一点都笑不出。

这里是他熟悉的千千住过的地方,可还有更多细节,是他从前未想的。她会做饭了,还自己种起了小青菜,搭起了葡萄架……墙上贴的红色剪纸,是从前千千怎么都做不来的精细手工,他走之后,她都一一学会了。

但她的改变和成长,不是因为他,全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可那个人,待她并不好。

斛向秋的心中感到温暖、难过、心疼、愤恨,满溢而出的恐惧和心焦,让他不敢也不能再多看下去,他猝不及防地转身,就如他打马离开白帝城那次一样,步履如飞,毫不迟疑。

后来他走得那么远,天山飞雪,大漠孤烟,突然有一日,他终于明白,不论他再走出多远,逃出多远,他的心,一早就留在了白帝城。

千千的分身去找他那夜,正是他想明白自己心意,打定主意以最快速度折返白帝城的那一天。

可一切都已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