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司徒琰仿佛比从前更忙了。

他一个人几乎撑起整间医馆的生意,但在司徒家,那些伙计掌柜并不怎么将他放在眼里。司徒琰的母亲华容夫人,容貌姣好,所以才会成为司徒家主最为宠爱的一个小老婆。二十年光阴流逝,华容夫人的容貌身材,仿佛仍是三十出头的模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不止,她又常年居于城外道观,做起了女冠,因此在司徒家,甚至整个白帝城,流传着有关华容夫人的种种传闻。司徒家主的正室把持着诸多产业,多少年来,对于这些传闻也一直推波助澜。“母亲是妖邪,小杂种也是怪胎”之类的话,不仅传遍司徒家上下,在整个白帝城内也都广为流传。司徒琰常去的这间医馆,司徒家这些知根知底的下人,表面对司徒琰勉强算得上恭敬,毕竟他好歹也是明面上的小少爷,但背地里,多少次喊他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杂种”。千千常去医馆找司徒琰,他不在场的时候,这种说法千千听到过好几次。

千千觉得这些人可真奇怪,当着司徒琰的面是一副模样,背过人,又是另一副模样。斛向秋从前说过,世人皆有两副面孔,有的人甚至有很多副面孔,千千一直不太懂,但这不妨碍她替司徒琰抱不平。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被她听到,就一定会上前和那些人争辩,但心中有再多不平,她也不会动手打人,只是一脸认真和那些人讲道理。

一天傍晚,千千照例去医馆找司徒琰,凑巧遇到前不久被司徒琰医治好的一位老先生,带着女儿到医馆专程道谢。可医馆人手都是司徒家大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下人,又那么巧,当日司徒家大少爷也在当场,医馆的掌柜便朝那老者笑了笑道:“身为医者,治病救人是应当的,老先生身子才见好转,便专程跑这一趟,实在是有心了。只不过……”他眼珠一转,朝身旁不远处正在看方子的司徒家大少爷拱了拱手道,“老先生约莫是记错了,那日为您看诊脉的,应当是我家大少爷才是。”

那司徒家的大少爷性子温和极了,听到这话,只是茫然了一瞬,随即便道:“劳叔,不必专门说这些事。”他看向老先生和他身边站着的少女,朝两人笑得温和,“老先生身体看着还有些虚,不如到内里,让我再为你把一把脉。”

那老者虽年纪大了,记性却不算坏,他左右观望,寻找当日为他治疗急症的年轻大夫,一边对掌柜的道:“请问这里除了司徒家大少爷,再没有旁的大夫了吗?”

掌柜笑着道:“咱们这儿可是整个白帝城最大的医馆,大夫自然不止大少爷一位了。只是照您方才描述的情形,年纪轻轻又医术高明的大夫,就只有我们家大少爷。”

司徒琰为这老者医治时,千千并不在场,但当日司徒琰将老者送走时,千千曾与老者有过一面之缘,这事她也听司徒琰提过一句,见这掌柜趁司徒琰不在医馆,当众将司徒琰的功劳强记在司徒家大少爷的身上,当即开口道:“你说的不对。”

她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纷纷朝她看过来。

千千微蹙着眉:“你说这医馆里除了你家大少爷,再没有第二个年纪轻轻又医术高明的,可司徒琰就是啊。”她看向掌柜和他周围的伙计们,“那天你们中许多人都在的,肯定记得当日救治这位老先生的,是你家大少爷还是小少爷。”

当中一个个子高壮的伙计当即道:“你这姑娘又是哪儿冒出来的?”他上下打量一番千千,道,“我想起来了,从前你每次过来,都围着那个小杂种打转,与我们拌嘴时还打翻过两个药罐儿!”

另一个药童当即怪笑道:“我早就和你们说过她的,小娘子模样生得俊俏,可惜脑子不大好,总是跟那个小杂种混在一处,也不知是不是被他迷了心窍。”

“那野种随他娘,惯会一些妖异法术。说不准就会这一招,专骗一些小娘们儿对他死心塌地。”

“司徒琰有爹娘,他不是小杂种,你们这样骂人是不对的。”这话千千从前就说过许多遍,可不论她怎么说,这些人都跟没听到一样,每每提起司徒琰,还是一样张口就是那些龌龊话。千千心里生气,但她不是轻易放弃的性格,她转头看向那位老先生:“您说的那个年轻人,是不是穿一身白衣裳,长得很好看,笑起来的模样很温和?”

老先生连连点头,她身边的姑娘也说:“我听我爹爹说,那位公子复姓司徒。”

不等千千再开口,在场众人已哄堂大笑。

当中声音最洪亮那个当即指着司徒家大公子道:“你说的不就是我家公子?”

另一个道:“年纪轻轻,一身白衣,模样俊美,这姑娘说的每一句,都是我家公子啊!”

围观的众人也纷纷笑出了声。

千千涨红了脸:“我说的不是他……”她想说,司徒琰虽然也是一袭白衣,但他的模样比眼前这位司徒家大公子可要俊美多了。

约莫是感应到她侧眸瞧过去的目光,司徒家大公子朝她微一颔首:“我每日看诊的病人实多,也有些记不清了。说不定就像这位姑娘说的,是我二弟救了这位老先生。”他吩咐掌柜的,“你带这位老先生进内堂,稍后我再为他看诊,不论前头是谁看的,也算善始善终。”

司徒家大公子说话温和,彬彬有礼,瞬间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和掌声。

老先生被两位药童搀着往里走去,他的女儿也紧跟在身后,人群没了热闹可看,渐渐也就散了。千千心里着急,可不论她说什么,都没有人再愿意听。

那天立春之后,但不知为什么,天又下起了雪。千千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了家,推开远门,见到等在葡萄架下司徒琰的身影,鼻子一酸,眼眶热乎乎的。

司徒琰知道她是从城里一路走回的家,给她煮了一碗热汤饺,将她抱到膝上,一边为她擦干了眼泪,一边哄她好好吃饭。

“真相是什么,在许多人心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相信的真相是什么。千千,你太单纯,自然不懂世俗和成见让一些人从出生那日起,注定这一生都走得不平坦。”

千千捧着饺子,眼角微红,听到他这话想了一想,说:“我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像你生来就是人,还托生在富贵人家,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托生成人的,他们有的成了小猪、小狗,有的便是一棵小树苗的种子,但众生平等,每一个生命都是珍贵的。人生路很长,不要轻易放弃。

千千能修出灵识,成为千年灵妖,自然有慧根的。这番想法,便是她从前长在道观之中,日日听那些道士说经论道,心中有所开悟所领会的。后来她认识了斛向秋,又跟他学了不少修仙之道,对于这世间万事万物,自然有一番不同于凡人的见解。

司徒被千千的比喻逗得弯起唇角,摸了摸她的头道:“我想得很清楚,世上种种规则,皆由强者制定。你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人生路还很长,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人上之人。”

千千听得有些懵懂,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司徒,你这么聪明,又乐于助人,以后一定会成为非常了不起的人!”

也不知是千千的哪一句话触动了司徒琰,那天晚上,司徒突然问了她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彼时千千哭了一整晚,吃了碗香喷喷的饺子,又喝了一碗热汤,靠在司徒琰怀里昏昏欲睡。就听耳边传来司徒琰问:“千千,若我为了你放弃毕生所求,你可愿和我海角天涯,一生一世?”

千千实在困了,但司徒话尾的那几个字说得实在缱绻好听极了,她眯着眸子,在司徒琰颈间蹭了蹭,宛如一只撒娇的小兽:“唔,愿意啊,我当然愿意与你一生一世。”

类似的话,司徒从前问过她两次,千千记得他当时的解释,其实她并不完全明白。但她记得当时他认真问她答案的神色,她当时只是那么看着,就觉心中欢喜,她也记得“一生一世”这件事,在他的心中非常重要。

转眼过了元宵佳节,十几日后的一天午后,蜀地暴雪。这一天司徒回得比往常都早,刚过晌午,却已狂风席来,暴雪压城,天黑得几乎与地分不出界线,司徒琰刚回到家中,便开始飞快地收拾衣物。

千千看得不解,放下手中正在筛捡的药材:“司徒琰,雪这样大,你外出不安全。”

屋外大雪下得很大,屋内千千只点了一根烛火,一片昏黑中,她几乎看不清司徒琰的神色。

“不是我一人走,千千,你答应过我的,海角天涯,一生一世,你还记得吗?”

司徒琰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千千怔了片刻:“我记得呀。”

烛影摇曳,朝她走近的司徒琰眼中也映着两团小小的火焰:“那就跟我一起走。”

千千摇了摇头:“我不能走。”她想起不久前司徒琰说起过的一个病人,“前两天你还说,一定要诊治好那位秦小姐。我们走了,她怎么办?”

据说秦小姐是城主千金,多年来一直缠绵病榻,当今天下两位最有名的神医,都曾被请来为她看诊,也都断言,她活不过十八岁。或许是听说了司徒琰和千千奇迹般救治了一位将死的贫家少女,城主辗转找到司徒琰,求他务必治好秦小姐,届时除了黄金万两,还有重酬。而司徒琰也曾对千千说过,救治秦小姐,是他通往未来非常重要的一步棋。

而此前她和司徒琰千辛万苦凑齐药材的那张古方,就是最适合这位秦小姐的救命良方。听说司徒琰登门的第一天,仅用了半张古方,兼以其母亲独门传授的金针疗法,秦小姐便能下床走动。城主大喜,当即便留他在城主府久居,方便照料秦小姐的病情。

司徒琰说过,只要凑齐药引,这张完整的古方,必定能治好秦小姐的病。

眼看大功告成,司徒琰从前一直期盼的东西近在眼前,千千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要走。

司徒琰的声音既低且润,仿佛含了蜜糖的醇酒,令人甜醉:“千千,那晚你亲口答允我的,要一生一世,心悦于我。”

司徒说起“那一晚”,千千是记得的。

不久前的一天,她与司徒同去山间某处采摘冬日特有的珍稀药材,天色将暮,两人发现了一处天然的温泉,她贪恋池水温暖,非要泡一会儿温泉才肯回家,司徒琰当时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耳朵尖红了。

那晚的温泉,疏影横斜,鸟声稀疏,格外静谧,不知何处的梅花开了,暗香浮动间,司徒琰的眼角染着淡淡红晕。他也是这般斜倚在池边,凝眸看她,呢喃低语,她几乎来不及细思司徒说了什么,就那么跟着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口。

她记得自己当晚的慌乱,也记得那晚那个令她充满了欢喜和羞涩的轻轻一吻,更记得,她按照司徒所教,看着他的眼睛重复说出那句“一生一世”时,他看着她的双眼流露出怎样的温柔。

千千忍不住咬了咬唇,思及那晚的情形,多少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就在她迟疑的这一瞬,司徒似乎整个人已经冷静下来:“你不想跟我走,为什么?”

千千确实不想走,她曾经答应过斛向秋,要在白帝城等他回来。司徒提出的要求太过突然,透着某种她参不透的怪异:“我……”千千咬了咬唇,轻声解释道,“我不可以走。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在白帝城,等他回来。我如果走了,就是毁诺,我要信守承诺……”就像对你许下的承诺一样。可后半句话,千千没有说出口。

司徒琰面色平淡至极,就连语气也温温柔柔的,就如两人初见那日他与千千说话时一模一样:“是什么样的朋友,千千可以让我知道吗?”

千千只迟疑了一瞬,就自一旁柜中取出一幅小像,她有点拘束,又因为可以与司徒琰主动分享她与斛向秋的过往而有些雀跃。她展开那幅小像,对司徒琰解释道,“我和你说过的,他叫斛向秋,是我最好的朋友。若没有他,许多事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

若不是斛向秋,她现在仍懵懵懂懂混迹在人群之中,不知道该怎么像真正的人一样去生活。她没有朋友,没有生活的目标,也不懂人生的滋味儿。斛向秋是她修成人形之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因为斛向秋,她才逐渐了解到“身而为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又在“一心行善、路见不平”这句主旨的牵引之下,遇到了司徒琰。

或许,这就是从前斛向秋说的,人与人之间奇妙的缘分。

可以说,没有斛向秋,就没有现在的千千。她答应过斛向秋要在这儿等他回来,就应该说到做到,不能轻易失信于人。

司徒琰凝视着她捧在两手之间的小像,眸色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他看着千千,唇边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弧:“初见我那日,你说我很像一个人,说的就是他?”

千千不明白他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笑容,迟疑间,她还是如实点了点头:“是呀,你不觉得你们长得有些像吗?尤其是眼睛,你们两人的眼睛都生得特别好看,一看就是与众不同的人。”

“是,是像。”司徒琰的目光从那张小像缓缓剥离,一双眸如钩子一般定在千千的脸上,像是要看进她的内心最深处:“所以,从一开始,就因我们生得相似,所以你才救了我?”

千千咬了咬唇:“是有这个缘故。”她想起两人初见那日,司徒琰一手撑着在她身后,微微低头看向她的情景,再开口时,话音便软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早在两人初见那一刻,就已经觉得司徒琰与众不同。这样一想,她更觉得自己被美色所惑,心志不坚。千千的眼眸有些慌乱地看向旁处,脱口而出的话也不知是向司徒琰解释,还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斛向秋曾经说过,人生在世,就该行侠仗义,诸善奉行。”

所以,那日初见她拔刀相助,完全是出自正义之心,绝不是因为她贪图司徒琰长得好看。

“好一个行侠仗义,诸善奉行!”千千听到司徒琰的声音仿佛含了颤,匆忙抬眸看他,却见他朝自己绽出一抹最开心时才会绽出的笑。他一侧脸上浅浅的笑涡令千千不自觉地松弛了肩膀,就听他又道,“既然是如此重要的朋友,千千当然不能辜负,那我们就不走了。”

千千不明白司徒琰为什么突然提出要两个人一起离开,也就更不明白,为什么一番模棱两可的谈话之后,司徒琰又改变主意不走了。

但她想事情一向简单,可以继续留在白帝城,等待有朝一日与斛向秋相聚,也可以继续住在这处简单却精心布置的小院子,与司徒琰朝夕相对,一举两得,再好不过!

司徒琰唇角含笑,一双眼却乌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秦小姐的病不能再拖了,千千陪我一同前去,好不好?”

千千知道,秦小姐是司徒琰手头最重要的病人。因此听到司徒琰这样说,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城郊大雪纷飞,越往城内走,雪势也小,仿佛整座城都在挽留千千不要离去。

千千跟着司徒琰一同进了城主府。病榻之上,秦芸芸面孔蜡黄,眼神黯淡。千千看得出,司徒琰没有说谎,这个女孩子确实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司徒琰问:“千千觉不觉得,秦小姐很可怜。”

千千点了点头,道:“确实是个可怜之人。”但她没有再说更多,因为斛向秋曾教导过她,为妖者,可以锄奸扶弱,可以路见不平,但凡人生死,自有定数,妖再不忍,也绝不可以干预凡人生死。从前那次两人一同去寻灵狐血,司徒琰为救她意外中了红环蛇之毒,她用自己的血救他,只是为让他少受些苦楚,而非擅作主张改变司徒的命数。

而秦芸芸不同。千千一眼就看出,她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自进了那个房间,司徒琰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病榻的女子身上,再也未看过千千一眼。听到千千回答得这样果决,却并未如从前旁观他救人那般,主动开口说要帮忙,司徒琰唇角微勾道:“千千,若有机会,可以救秦小姐一名,更改命数,让她长命百岁,你愿不愿意?”

千千缓缓摇了摇头,她看向司徒琰,声音小小的,因为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生死有命,不可逆天而行。”

心底那个声音小小的,却不知怎的,一字一顿,格外清晰,可除了千千自己,世界上谁也听不到。

若是司徒,她想,她愿意。

若是司徒遭遇不测,有人问她愿不愿拿她的命,来换司徒的命。她想她是愿意的。

那天晚上,千千与司徒琰一同留宿城主府,当晚的宴席,也不知司徒琰是如何交代的,准备了许多她平日最爱的甜食。她还喝了许多果子酒,酒水甜如蜜糖,就如那晚她意识昏沉前看到的最后一眼,司徒琰含笑看她的面庞。

视线模糊间,她听到司徒琰对她说:“你曾问我,最关键一味药引是什么。”他抚着她的颊,手指冰冷,宛若千年寒冰,但他看着她的眼神却那么炙热,那么疯狂,“千千,你就是那味药引啊!你的血可以解我的蛇毒,自然也可以救秦小姐的命。可怎么那天你肯,今日又不肯了?”

千千被这样的司徒琰吓到了,可不知司徒琰喂她喝的是什么药,她全身都动弹不得,几次想要开口,喉咙却仿佛被人塞了块浸了水的棉花,一点都声音都发不出来。

“如今,你可还觉得我像他?你以为你找的是一个消遣,一个替代品,没想到吧,你找错了人。”

司徒琰俊美的面孔如同投入了一片氤氲的水雾中,在她眼前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千千想伸手拉住他,想告诉司徒琰,一切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可不论怎么使力,她发现甚至连抬一抬眼皮儿都难以做到。

明明一切都不是司徒说的那样,可她却没法叫他知道,她想开口辩驳,却连张一张唇都觉得困难。

她确实是为了斛向秋不肯离开,但斛向秋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而司徒琰在她心中,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

他们两个在她心中都很重要,但完全是不一样的。

“也好啊。”司徒琰说话时与她离得很近,唇瓣自始至终轻轻蹭着她的脸颊,仿佛两人最亲密时,最令她心**神驰的温柔细吻,“你把我当成个玩意儿,我把你当作药引,我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不亏欠谁。”

司徒琰猛地站直了身,他的目光仿佛失了焦,双眸明明凝着她,又仿佛自始至终都未曾仔细看过她:“斛向秋教过你,要你行侠仗义,诸善奉行。那你要乖乖听话,每天放一碗血给秦小姐喝,到时她的病痊愈了,你也不损失什么,岂不是两全其美?”

千千拼命努着唇,她想开口说话,想让司徒琰看一看她,而他仿佛终于看到她的努力一般,果真伸出拇指,缓缓摩挲过她的唇瓣。

仿佛初见她那日,望着她的目光尽是温柔与感激,可却让千千从骨子里觉得寒凉。

她想问司徒琰,从一开始认识她,与她相谈甚欢,引为知交,暑天为她买冰食,雪天为她披衣,甚至危难之时为她挡去致命的蛇毒,大雪之夜向她表白真心……这一切一切,不都是真实发生的吗?

他从前对她所做的种种,难道都是假的?

彬彬有礼是假的,乐于助人是假的,就连他从前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好听的,让她听罢心里暖烘烘的话,全是假的?

这就是斛向秋从前教过她的,身为“人”才会有的“虚伪”吗?

可他接下来说的话,仍然清晰映入耳中:“哭什么?疼?你可是妖啊,怎么会疼?还是,你觉得我不是他?哈哈哈哈……”

门外风雪逼人,鹅毛般的雪片吹入房中,经久不落,如冥纸片片,飘散空中。

千千躺在**,双眸含泪,不知何时,眼底已然一片猩红。

她想问司徒琰,为什么要一直提斛向秋;想问他,是从什么时候知道她是妖的?可她不能动弹,他给她喂了药,那种专门给妖吃的药。

她修行千年,第一次尝到落泪的滋味。从前她看到人流泪,还曾因好奇问过斛向秋,流泪是什么滋味儿。

当时斛向秋只含笑看着她说:流泪不是好事,我只希望千千永远不会懂。

但如今她懂了。

原来人哭的时候,是这样锥心刺骨的疼。

等她再度醒来,已然身在地下水牢。

身上连最贴身的遮蔽衣物也无,她全身**,长发披散,被人关在一个铁笼子里。

这里有被人特意绘制了压制法力和掩盖气息的阵法,她一身法力难以施展,铁笼更是精心打造,不论她如何用力,甚至生生折弯了指骨,都无法撼动分毫。

她终于可以开口,可以行动,可这寂静的地下水牢,整整三日,连一个人都不曾出现。

没有人给她送来食物,他们知道她是妖,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

从前下雪时,司徒会为她买来暖和漂亮的大氅,怕她被雪水打湿受凉。可如今她身上未着寸缕,司徒也能做到不闻不问。

千千已经一滴泪都流不出了。可她没有想到,更可怕更残忍的事还在后头。

第四天时,华容夫人出现了。她与传闻中一般年轻漂亮,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子妖异的妩媚。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此前与千千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帝城主。

他是个斯文体面的男子,初见那日,他温文尔雅,与千千说话时既客气又亲切,宛如一位最值得尊重的长辈。可这一次,当他走在华容夫人身后,再度张眼望着他时,他的目光已不同了。

他望着千千的眼神,就如一匹饿狼在盯着垂涎已久的食物。

华容夫人一语道破她的身份,当着城主的面说道:“书有记载,千岁蝙蝠,色如白雪,末服之,令人四万岁。说的便是此女。”

“城主大人,此女的血搭配我儿特意翻阅无数古书调配而成的药方,可根治秦小姐弱疾,身体强健。”华容夫人的声音听在千千耳中,却宛如地狱饿鬼的低语,“但更为神奇的是此女之肉,可使人青春不老,益寿延年呢。”

城主没有说话,但他与华容夫人一般望着她的灼灼眼神,已然说明一切。

那天下午,他们锯掉了千千的一根小指,当着她的面研磨成粉,合着参汤服用。

千千终于确信,司徒琰把她丢在这儿,并不是在闹着玩。他喂她吃了不能动弹、不能说话的药时,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他和斛向秋从前告诫她一定要警惕时所提到的那些人一样。

从头到尾,他接近她,和她做朋友,哄她高兴,让她信任他,就是为了吃她。

城主离开时满面红光,步履匆匆,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来过。

华容夫人却每天都会来。

每一日,她都会亲自出手,取出一片轻薄锋利的柳叶刀,自千千身上割下一片血肉,放入水晶盘中。

她的手缓缓抚过千千的躯体,望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接连几日服食千千的血肉,华容夫人的容貌愈加貌美,身姿轻盈,宛如少女。但她眼神森然诡异,看向他人时,俨然活了千年的老妪一般,常人早已不敢与她轻易对视。

每一次被华容夫人生割其肉,千千都在心里默念着司徒琰的名字。

她已不会再轻易将他的名字宣之于口,那天晚上司徒琰说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最锋利的刀,早已将她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可他的名字早就镌刻在她心里最隐秘亦最珍贵处,轻易难以抹除。

多少天来,她水米未进,周身冰冷,疼得神志模糊,可她心里还存着一点暖。

那是她与司徒琰相识相知、相恋相处的一点一滴,那是她对他、对这个世间所怀的最后一点希望。

哪怕已然弱如萤火,到底是黑暗深处的最后一点光。

她盼着,也骗自己相信着,至少,她想再见见他,她想跟他说,她从来不觉得他是斛向秋的替身。她想他看一看她现在的模样,或许他是赌气将她送来这儿的,他并不知道,这里有个可怕的女人,她每一天都在吃自己的血肉。

最疼的时候,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哪怕只是能再看一眼司徒琰的脸,也是好的。

第七天时,华容夫人再度开口:“多亏了我儿孝顺,替我寻来此等美食。”

池水碧若翡翠,周遭飘溢着腥甜的血气,华容夫人一袭华服,怡然自得地坐在上首,一边啜饮千千的鲜血,一边不慌不忙地吃着水晶盘中的血肉。她看着千千的脸,幽幽道,“你也不必想太多了,在琰儿眼中,你不过是一只宠物罢了。就如家中饲养的猫儿狗儿,主人喜欢时便好好养着哄着,玩得腻了,觉得无趣了,或是扔了,或是杀了,自然是怎么快意便怎么来了。”

说到这儿,她笑容愈加甜美,望着千千的眼神也流露出几分快慰:“自然了,你可不是寻常妖物,随意杀了,委实暴殄天物。这是天降的机缘,自然要物尽其用,才不辜负琰儿费心与你周旋这么久。”

千千终于明白,司徒琰再也不会来了。

这个女人是他的母亲,原来他从一开始接近自己,就是把她当畜生一般,狩猎,宰杀,最后献祭给他的母亲享用!

空****的地下水牢,突然响起令人凄厉彻骨的一声尖嚎:“司徒琰!”

一切都是假的。

是她太傻,竟然到了最后一刻,还巴望着他会回心转意。

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他却说她身为一只妖,不可能有心,他说妖根本不会疼。

她虽然是妖,但也修成人身,知晓道义,懂得情爱,更将与他这段爱恋情缘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要重。

妖若无心,如何动情?

她为了他,死都甘愿,可他却从头至尾只将她当作医治旁人的一味药引。

在他眼中,她连个人都不能算。

是啊,人怎么会真心喜欢一只妖呢?

斛向秋从前就告诉过她的,人心难测,最要当心。

是她太傻了。

华容夫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千千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此处大阵对她压制颇深,又日日被人生割血肉,早已虚弱不堪。可听到华容夫人那些话,她双眼之中,便抑制不住地凝成殷红一片。胸腔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飞快涌动,几乎要在她身体内炸开一般,这股不管不顾席卷一切的暴虐之力,转瞬之间,便传遍了她四肢百骸,千千突然尖啸一声,一道血红的光芒,自她胸腔喷涌而出。

千千完好无损的那只手,五指突然生出尖甲,暴增数丈,穿过铁笼,一把抓过距离最近的几个女冠,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嘭”一声,那几名女冠已悉数化为血雾。

铁笼之内,千千的皮肤骤然更白,白发如雪铺展,尖齿外张撬开嘴唇,猛兽出闸,不外乎此。

她真身受大阵压制无法挣脱,可强烈的煞气却剥离出了她的一抹灵识,灵识自铁笼冲出,所过之处,血雾弥漫。

要去报仇!

吃她血肉者都要去死!

还要……

还要找司徒琰!

城主府内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守在水牢外面的人一个都没逃过,纵是只有灵识,一只堕成怨妖的妖,其力量也绝非凡人可比。

那抹灵识化而成的幻影宛如浴血而来,利爪撕开人的胸腔,鲜血糊了她满脸。

有人求救,有人讨饶,未得她半分心软,她只觉可笑,满腔的恨和怨让她不能退让,她来这人间千百年,从未伤人,到头来却要被饮血吃肉,那时她的惨叫声这些人可有听闻?心中对她可有半分愧意?

可有人,想过饶她一命?

司徒琰是在千千杀红眼之时赶到的,来到城主府之后,他不知躲到了哪儿,连个人影都没有,此时察觉到不对,倒是早早地赶到了。

那一夜明月高悬,星辰万千,浑身是血的妖露出尖齿,终于在月色之下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翩翩公子”。

“司徒琰!”千千伸出利爪朝他抓去,像是杀招,却在司徒琰一个侧身就落了空,反倒给了司徒琰杀她的机会。

司徒琰站在她身后,他没有动手,只看着一身是血的千千攥紧了手,当千千回过头,用一双血红的眼对上他的时候,他突然怒目圆睁:“你身上的伤是谁干的!”

这话像竟然让千千听出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意思,可他怎么会不知道,华容夫人是他娘。

千千颤着眼,冷笑出声:“你费尽心机将我骗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把我献祭给你母亲吗,你现在还装什么?还是你又想骗我?”

她话落再次伸开利爪,朝司徒琰胸口抓去。

她的手刚要碰到他,一道冷光瞬间挡到司徒琰面前,千千碰到那道光整个人直接被弹飞出去。

华容夫人急匆匆赶到,看清情形,她冷笑了声:“一道灵识也敢在我面前作妖。”

她说着就要朝千千抬手,司徒琰伸手一把抓住华容夫人的手臂:“母亲。”

便在这个当口,倒在地上的千千猛然爆发全部灵力,浑身煞化,堕为怨妖,那一抹灵识瞬间化出三道分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情爱,什么信任,什么行善救人,全都是假的。

这世间一切都是假的,人,从来都不值得轻信!

她只恨自己不够强,不能杀了他们!

如果斛向秋在就好了,他一定会护着她,这世上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永远都只有一个斛向秋而已。

偏偏她快死了,却依旧没等到他回来。

她想见他,想最后再见他一次。

跟他说说她的恨和怨,也跟他说说她的思念。

以她的灵力,分身只能支撑三日,她靠着最后一个分身找到斛向秋时,已近子时。

那是一个深夜,斛向秋一身白裳,一匹黑马,孤身一人睡在大漠之中。周围银沙漫天,远处生着一棵半枯半荣的老树,月是小小的一枚弯钩,挂在树梢。月色凉薄,星辰寥落,刚一开始,千千几乎看不真切斛向秋的脸。

斛向秋几乎在千千靠近的一瞬间,就张开了眼。

分身之所以是分身,所能展现的,便是本体当下的模样。

斛向秋刚一看到千千的模样时,似乎有些认不出她来,可他的目光顺着千千的脸庞,看向她被砍掉两根手指的手,再看到她被刀割得血痕斑驳的双腿,当即便红了眼眶。

千千望着他,缓缓一笑:“我终于见到你啦,你怎么那么久都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好久。斛向秋,从前和你约定好的,要一起做好事,一起修仙,我做不到啦。”

找到斛向秋的时候太晚,千千的身形已接近虚无,声音也破碎不堪,几不可闻。说完这句话,千千身形缓缓向后,仿佛转瞬便会彻底湮没在这荒漠之中。

斛向秋飞身向前,似乎想拉住千千的手,却只握住了一段虚空,触目所及,再不是从前的冰肌玉肤,取而代之,是沾着血迹的森森白骨。

斛向秋望向千千,眼底一片血红:“这是……这是谁做的。千千,告诉我。”

千千也有许多话想和斛向秋说,他离开之后,实在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回头再看,她也有点迷糊了,是啊,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另一边,华容夫人用黑狗血混合朱砂重绘阵法,千千眉心红光一闪,再凝神,看向斛向秋时,已经彻底失去清明的意识,她的本体已堕为怨妖,此刻她的心中,只有恨。

“斛向秋,替我报仇。城主府……司徒琰!”

千千恨司徒琰。

恨他的欺骗,恨他的虚伪,更恨他从头到尾,都没将自己当成过一个“人”。

他一开始接近她,就把她当作秦芸芸的“药引”,当作她母亲享受的“食物”。

千千不懂情爱,但旁人对她好,她知道,更懂得人们所说的“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司徒琰说要和她“一生一世”,千千似懂非懂,但她知道,自己愿意和司徒琰每一天一起吃、一起玩、一起治病救人,一起做许多许多的事。和司徒琰一同度过的每一天,她都发自内心的快乐。

可原来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到头来,她彻底沦为一个任人宰割的废物,被司徒琰的母亲和那个城主割肉放血,被他们当作一头畜生对待。

她也不能再遵守从前与斛向秋的约定:行侠仗义、诸善奉行,也不能与他一同修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