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目送那些送饭食的人鱼贯离开,青玄眯了眯眸,又看向曲苏。昨夜连一壶驱寒的热茶都那般粗陋,不过才过了一夜,城主府的人怎会这般殷勤伺候?

曲苏知道他在疑心什么,主动解释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是在城主府,只要给足银子,后厨那些人伺候谁不是伺候呢?”说话间她已拿起公筷,往热汤里投入牛肉,“既来蜀地,怎能不尝尝这热锅子呢?你且放心吧,我都验过的,没毒。”

青玄目光在那鲜艳如火的汤锅里一扫,微微眯眸,淡声道:“我确实放心。”他抬眸看向曲苏,“毕竟我不是凡人,人间百毒,于我不痛不痒。”

曲苏一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回来路上见到不少人,司徒琰这次不仅请了落羽,除了咱们,还有好几十号人呢。人家可是白帝城主的东床快婿,实在犯不着千万人中偏要取我首级。”

青玄赞同道:“确实,如此这般费尽心机,绝不只为对付你。”他故作为难地蹙了蹙眉,“至于我,虽然值得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可谅他们也没这个眼力。”更没这个实力。

曲苏将涮成鲜红一片的青菜送入青玄碗中:“你这么能说,你倒是尝一口啊。”

青玄沉默地看着碗中辣意十足的青菜,他拿起筷子,从锅里夹起两颗红辣油亮的小油菜,反手送入曲苏碗里:“不客气。”

曲苏毫不畏战,笑眯眯夹起小油菜:“好久没吃到这么正宗的热锅子了。”

青玄夹起碗里的青菜,默默吃了一口,面上丝毫不显,不多时耳根却悄悄红了。

曲苏刚吃完碗里的两颗菜,还未抬头,迎面便是一块烫得酥软的白豆腐,再接着,牛肉、兔肉、豆腐衣……几乎每次曲苏刚吃完一样,碗里便又添上好几样烫得鲜红火辣的食材。关键这家伙夹菜比她速度快多了,曲苏夹菜再快,也要用公筷,青玄却连手指都不需抬,那些食物就乖乖投入锅底,不一会儿又精准投入她的碗中。

不多时,曲苏便转身取来一瓶冰镇的果子露,一边背对着青玄,悄悄吐了吐舌,又接连用手扇了几扇。

用法术涮火锅,他也真是千古第一人了!

曲苏接连灌了两口冰镇果子露,吐出一口气道:“你这是耍赖!”

青玄耳后泛起一片绯色,偏偏面上极为淡然:“是你说过,既来白帝城,怎能不吃辣?”

曲苏连连吸气,却还辣得不能自已:“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终于逮到机会,夹了一筷鲜嫩的鱼肉送到青玄碗里,“你要夹菜,就该像我这样,用术法岂不是耍赖皮?”

青玄缓缓抬眼:“哦?”他看着曲苏,神色透出几分故作不知的懵懂,“蒙曲女侠费心费钱,包了这桌席面,我这吃白食的,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着些伺候人的琐事罢了。”

这话说得无辜柔弱之中透着淡淡哀愁,当真是闻者心疼见者不忍,曲苏若再埋怨,很有故意欺负人的嫌疑。

说话间,他眸光微转,曲苏放在手旁的果子露无声悬空,颇为乖巧地又斟了满杯。

看起来当真毫无恶意,一心服侍她呢!

曲苏拿起杯子灌了一口,咬着筷子尖,望着碗里沾着红油的青菜无语凝噎。

传说中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约莫就是她今晚这样了。

屋外阴雨涟涟,屋内热锅配冰酒,约莫是两人你来我往一番推让,倒也吃得暖意融融。一顿热锅子吃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天便彻底黑沉下来。

曲苏摸着肚子,一边喝了些茶水消食,一边长舒了口气。

青玄看起来吃得并不比她少,可他不论吃上多少,看起来都是那副凌然出尘的模样。见曲苏这般毫无形象地侧歪在一旁小榻,忍不住出声道:“倒也不必吃这么多,有本尊在,你这顿决计不会是断头饭。”

曲苏斜了他一眼:“我吃得多,是因为这一桌吃食足足花了我五十两雪花银,你没听过浪费粮食天打雷劈吗?”

青玄默了一瞬,才道:“玉清真王所降天雷,从不劈凡人。”要劈也劈那种扰乱三界祸害众生的,少吃一顿粮食,还真不至于劳动玉清真王出手降下雷罚。

曲苏又喝了口热茶道:“喂,反正闲来无事,说点天上的八卦来解解闷。”

青玄默了片刻,就在曲苏以为他不会搭茬儿的时候,他却开口了:“你可知道白帝城的由来?”

真是稀奇,这家伙性子冷淡又不喜欢背后说人,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不仅乐意配合她的爱好,还懂得先抛出个问题引入故事了。

曲苏歪在小榻上,眼睛亮晶晶的:“知道啊,前两天刚在茶楼听过这段,说是因为有个叫白帝的神仙,这里是他的地盘,所以才叫白帝城。听说他住的地方,叫‘白帝山’,老百姓供奉他,为求来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青玄淡淡地道:“确实有白帝这么个神仙,他也确实住在一个叫‘白帝山’的地方。不过这个白帝,是天界出了名的舔狗。”

曲苏没想到故事居然朝着这个方向转折,不由来了兴致:“他有多舔?”

“他思慕的那位是天界有名的上神,但那位上神当年大开家乡之门,并不是为了欢迎他……”青玄道,“那上神常年在外忙碌,很少回家,广开大门,也是因为许多人求告到她面前,请求帮助。但白帝这家伙,做得少,想得多。他一天到晚住在上神的家乡,为她画了无数画像,可直到死,那上神都没多看他一眼。”

曲苏听到这,不禁“咦”了一声:“这还是你第一次说到神仙的死,上神死了,会有转世吗?”

青玄摇了摇头:“神与仙不同。神,天生地养,死的时候一身神力回归天地,不会有转世。”说到这儿,他看向曲苏,“怎么了,觉得神可怜?”

曲苏长叹一口气:“人家可是上神,再不济也活了几万年、几十万年,我一个凡人,活个七八十岁都磕磕绊绊的。”末了,她总结道,“你问这话,简直是故意扎我的心。”

青玄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唇角微翘,这时门外响起婢女的声音:“司徒公子请诸位前往正厅。”

曲苏应了一声,这司徒琰倒也不拖沓,昨天说两日之内,今晚还真就成了。

等她与青玄一同来到正厅,白天她沿着碧落湖走上半圈时见过的那些人,全在这儿了。这些人里,男女皆有,形貌各异,有许多还如从前岳周那般,稍作易容,遮掩本来容貌,不用多看便知,这些全是与她一般行当的。若说有什么共通之处,便是这些人都很年轻。可杀手一行,本就是青春饭,二十五、六岁金盆洗手的更是大有人在,因而此番来的都是年轻人,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唯一的异常之处,便是这司徒琰未免也将太小题大做。杀一个斛向秋,竟然雇佣这许多职业杀手,放眼望去,怎么也有五六十之数。

一旁青玄低声说了句:“七十七。”

曲苏没听清,抬眸看向他。

青玄这次倒也耐心,微垂下颈,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算上你和我,刚好是七十七个人。”

曲苏不解这是何意,但青玄既然特意说了,这其中总归有些玄机:“这数有什么讲究?”

青玄却不再答,只是低声道:“待会……跟紧我。”

曲苏听了这话,不禁挑了挑嘴角:“这话该我来说吧!”她顺手一揽青玄的肩,“别多逞能,牢牢跟在我身边才是真的,真遇到点儿什么事,我也好及时出手救你。”

青华大帝是地位何等尊贵的神,自他出生之日起,别说是曲苏这样的凡人,就是九重天上那些依靠各种途径苦修晋升的仙人,也无一人有过哪怕一瞬她这般的念头,更无人敢这样自然地朝他说一句:“别多逞能,跟紧我。”

曲苏却浑然不觉青玄垂眸凝视她的眼神,因为司徒琰一声高喊,她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

“诸位。”司徒琰墨发高束,一袭绛红色锦缎长袍,出现在众人面前。

与前一晚初见他如火的红衣相比,今日这身锦缎长袍少了几分鲜衣怒马的明快夺目,在灯火的映照下,大片大片的暗红,像是干涸之后渐渐凝结的血,令人一眼看去,无端便觉不祥。他的脸色却不似此前那般苍白,也不知是来的路上奔走急切,或是其他什么缘故,他的脸颊透出几分不寻常的嫣色,那双漂亮至极的凤眸眼波流转,光泽闪耀。

人群中响起议论纷纷,他们中人有来得早的,已在此等了七日之久,似曲苏这般来得晚些的,也在这过了一夜,对于最后一晚竟然不是城主秦映寒亲临,许多人都颇为不满。也是,如此大张旗鼓的,为何不是城主本人出来相见?

司徒琰开门见山,示意身旁婢女将手中画像分发下去:“诸位,这画像中人名为斛向秋,就是我请诸君深夜前来,代为诛杀的目标。此人作恶多端,杀人无数,不仅有意危及大小姐的生命安全,甚至还曾放下狂言,要将城主府中人上至城主下至奴仆,赶尽杀绝,寸草不留。此人不杀,难平我心中愤懑,更会成为我白帝城大患。就在今日傍晚,我收到消息,斛向秋今夜会再探城主府……”

这时底下的杀手有人出声:“我们这么多人,就杀一个毛头小子?未免有点……”

另一个人道:“喂!这斛向秋,该不会是个妖吧?”

“是啊,杀一个普通人,哪里用得着我们这么多人!”

“我可听说,近来江湖上乱的很,这白帝城隔几天就有人失踪,找到了尸体,看起来也不像是被人所杀。”

这时,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中年人道:“我知道这斛向秋。斛家在白帝城也算大户,这斛公子也是名门之后。”说到这儿,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上首的司徒琰,“就是不知道,他和司徒公子是怎么结的仇了。”

司徒琰道:“我在此许诺,只要可以捉拿到此人,不论生死,均可得到赏金。”说到这儿,他略顿了顿,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终也不知是何缘由,竟停在了曲苏和青玄两人的身上,他微微笑着,语意绵长:“今夜若有哪位义士技高人大胆,摘其头颅,可在赏金之外再得千两黄金。若能将此人彻底制住,卸其武功,全须全尾带到我面前,赏金五千两。”

最后这两句彻底点燃了气氛,在场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底下不知是谁,尖声问了句:“司徒公子,你说这话可算数?可别到时有人拎了这斛向秋的人头,你又推说做不了主,故意赖账啊!”

“城主既派我来,此事便全权交托于我,这位朱管家在府中多年,想来大家也认得他。有他作证,此事断然做不得假。”

朱管家被推到最前,他从未与这些江湖人打过交道,张了张唇,却没正经说上一句,只得朝众人哈了哈腰,一边抬起衣袖,匆忙抹掉额间滚落豆大的汗珠,一边偷偷瞧了眼身旁司徒琰的脸色。

平日里朱管家当着众人面前何等八面玲珑,此时却半点也施展不出,竟是被司徒琰一个外姓人生生拿捏住了。

此情此景,落入众人眼中,台下一时安静了下来。司徒琰从容一笑,朝众人拱了拱手:“那么,司徒便在此恭候诸位的好消息了。”

子夜。

曲苏跟在青玄身边,问:“你从刚刚起,就一直说往这边来,这边有什么?”她的方向感一直很好,哪怕毫无星月的雨夜,也不会迷失方向。她看了一眼不远处,不禁皱起了眉,“再往前走,就是碧落湖了。”

青玄瞥了她一眼:“怎么,你初见时不是很喜欢这个湖吗?还跟人家打听这紫色莲花的名字。”

曲苏沉默一瞬,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底气:“我要是说了,你可不准生气。”

青玄“哦”了一声,语透微讶:“原来这世上还有曲女侠不敢说的话。”

“我那是不敢说吗?”曲苏忍不住抬头瞪他,“怎么说你也是天上来的,而且行走江湖,还是多少有些忌讳的。”

青玄的语气听起来淡淡的,却正因这份淡然无波,反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有我在,你想说什么尽可直说,百无禁忌。”

曲苏移开眼,不再看那片湖水,而是将脸朝着青玄一边,轻声说:“初见时,确实觉着那种紫色的莲花很别致。但后来跟在那个司徒琰身后绕湖而行时,不小心看到了那个立在莲花中央的白玉观音像。”

细雨淅沥,曲苏说话的声音很轻,若是旁人恐怕都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不妨碍青玄听得一清二楚:“昨晚一直下雨,也可能是我累了,当时看到那个观音像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青玄闻言,面色丝毫不改,只是目光越过曲苏的肩膀,看向不远处那尊观音雕像:“你是说,看到观音像的手动了,是左手还是右手,你还记得吗?”

曲苏回忆片刻,道:“应该是提竹篮的那只手。”

或许是青玄问得详细,曲苏回忆得更为仔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微闪,朝着青玄翩然一笑,“你在这等着。”

说话间,曲苏已飞身而起,很显然,她的目标是绕向湖的另一边。雨夜之中,她身形极快,飘忽跃起,在湖面轻点几下,很快身影便不那么清晰了。她一身淡紫色的裙装,层层叠叠,如烟似雾般,仿佛一不留心,便会消失在这苍茫天地间。

青玄纵身而起,他身形更快,瞬息便追上曲苏,一手轻抚过她的肩,压根儿不必她自己再费力,眨眼间便带她行至碧落湖的另一边。

曲苏一路走走停停,很快,她的目光锁定了与观音像遥相对应的一处湖边矮石。这种石头看起来平平无奇,围湖砌了一圈,周遭又有植株鲜花遮蔽,寻常人很少会注意得到。

青玄见她专注得过分,也就没有出声打扰,任由曲苏将那块石头从上到下摸了一圈,末了,她眼神晶亮,弯着腰朝青玄道:“你别光顾看我,现在,你快看湖中央那个观音像!”

说起来这也是青玄刚刚提醒了她,若不是她被雨夜影响看错了眼,那么就只余两个可能:要么,这城主府闹鬼。可青玄就在她身边,若是有什么鬼怪异象,他肯定不会瞒着自己。要么,就是此事是他人所为,而非怪力乱神之事。既是人为,就一定有迹可循。他们当时走在湖的另一侧,若有人在同一时间旋转什么机关,肯定在这一边。

这破解机关,可是曲苏的强项之一。从前接受杀手训练,她最喜欢玩的几样,就是解机关、拼拼图和破解密室。就这机关设置的,除了与观音像相连,有那么一点新意,也不够她玩上一时片刻。

青玄依言看去,他目力极好,哪怕此时雨丝缠绵不绝,又是夜晚,他也清晰看到,就在曲苏摸着那石头底下动了什么之后,观音像提篮的那只手缓缓转了半圈,从下垂转为向前指。

青玄微微一笑:“有点意思。”

说完这话,他身影一掠而过,转眼便在几丈开外。曲苏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他人虽身处细雨之中,那雨却好似如同一道帘幕,凡他经过之处,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雨帘分开又缓缓合拢,细雨飘过却不沾身。偏他身若游龙,立在半空,神色冷肃,正在细细俯瞰那座此前曲苏几乎不敢直视的观音像。夜雨之中,他的侧脸仿佛比白玉观音像还要白上三分,高高束起的墨发随风飘扬,远远看去,真如天降神祇一般。

曲苏看得几乎怔住,明明从前在雒都时,亲眼见过他劈天破地踏光行来的情形,可却仿佛直到此刻,心中才彻底烙下一个清晰鲜明的念头:这就是神仙!

当神仙也太舒服了吧!这般身手,她身为凡人,就是再练一百年,也学不了人家的一点皮毛。曲苏忍不住摸了摸下巴,她记得落羽后山好像是有个道观的,要不这趟回去去那走一遭,研究一下修仙的事儿?

手臂突然多了一道温暖的触碰,曲苏回过神,就见青玄不知何时已折回,还握住她手臂,俯首向她:“跟我来。”

曲苏被他拉着凌空而起,夜风飒飒,雨珠儿扑簌簌打在油纸伞上,不等曲苏回过神,两人已安然落在湖水中央的雕像底座旁。曲苏见青玄伸手在那观音像的鱼篮上一拧一抹,四周湖水先是倏然一静,紧接着,湖水裹挟着紫色的莲花翻涌起伏,沿着观音像一圈的罅隙倒灌而入。曲苏只觉眼前一暗,耳畔传来青玄一声模糊的低语,整个人便随着湖水倒灌的力量飞速沉坠。

一蓝一紫两道身影转瞬便消失在湖上。碧波翻涌,浪花儿泛起白沫,浇在木槿紫色的莲花上,花瓣儿愈加水灵了。连日阴雨,水位虽有降落,却几乎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唯余一朵绘着紫藤花的油纸伞浮在湖面,不一会儿,伞面也禁不住雨水、湖水连翻撕扯,在湖面打了几个旋儿,徐徐沉落湖底。

曲苏听得耳边传来隆隆的水声,周身水流激**,她却仿佛被青玄拉着一路下坠。她虽会水也懂闭气,到底未曾有过这般奇异的冒险,跟着青玄一同落在地面上时,好一会儿仍觉目眩耳鸣。

不想那碧落湖之下竟别有洞天,铺展在两人眼前的,是一道人工挖掘建造的地下通道。

远处隐约传来人声。曲苏一手抚着心口,因为着急换气,轻咳了两声,她抬眸看向青玄,却见这人吐息丝毫不乱,只是唇色微白,依稀能看出昨日重逢乍见时虚弱的影子。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样?”她从腰间解开一只香囊,幸好翊哥早有准备,此物避水,经历这么一遭,内里药物倒未见潮湿。

曲苏从中取出一颗褐色的药丸,犹豫着正想开口,就听青玄“唔”了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这人牵带着连连后退,后背抵在一处拐角的石壁之上。青玄虽然仿佛体力不支,卸了小半力道压在曲苏肩头,令她步履不稳踉跄了几步,但他一条手臂还撑在她身后,免去曲苏后背径直撞上石壁。

曲苏怕他就这样栽倒,连忙站直了身子,任他一手扶着自己肩膀,匆忙抬头去看他神色:“你没事吧?”

青玄微垂着眸,唇角轻抿。他极少露出这般神态,仿佛雪压青竹一般,实是撑不住了,不得不如此一般:“无妨。”

越是这般说,越是令旁人担忧。曲苏这下再不敢迟疑了,径直把药丸递了过去:“这个是翊哥从前找一位神医炼制的,补神益血,说是关键时刻吃上一颗,比千年人参还管用!”她先时有过片刻的犹豫,倒不是舍不得给青玄服用,而是此药她也未服用过,青玄又不是凡人,且她并不清楚他此前受了什么内伤,贸然服用,万一吃了出现什么不适,反倒不好。

青玄眸光微垂,避开曲苏的凝视:“此药既是你大哥费心求来,必定珍贵,我怎么能吃。”

曲苏一听这话便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抠。”尽管青玄此刻看起来柔弱无依,半靠在她身上,宛如弱柳扶风一般,身姿楚楚,惹人怜惜,她仍然忍不住翻个白眼,“我说,你好歹也是天上来的,就不能麻利儿地吃了这颗,回去以后还我个更贵的吗?”

曲苏越说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倒出一颗药丸,硬塞在青玄手上:“可见你们那个紫微大帝,也不是什么大方人,把你给穷的,出门不仅没银子,连点像样的仙丹都不带一颗!”

青玄侧着脸不看她,声音淡淡的,却愈加显出几分寂寥:“我若吃了,你回来要如何和你大哥说起?”

曲苏脑子还未转过弯来,理所当然地道:“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个?他送给我,就是我的东西,我要给谁吃,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

青玄转过脸却未说话,他目光轻垂,本是要看那颗药丸,却看到曲苏被湖水浸湿的衣物。她这身雾紫色的衣料虽是难得避水的珍品,但若倾盆大雨,或是方才这般长时间浸在湖中,终究还是要如寻常衣物一般彻底浸透。如烟似雾的淡淡紫色,衬着她纤纤锁骨,晶莹剔透的水珠儿缓缓滑过,又在紧紧贴着她胸前的衣物间消失不见了。

青玄眸色微深,几乎未经深思,两指轻拨,已先一步捻了个诀。

曲苏突觉周身一轻,低头一看,就见身上衣物连同头发都格外干爽,就像从未沾过半点水渍一般。

她抬起头,刚想问这又是什么法术,面前已递来一只小巧的白玉葫芦。

青玄话也不多,只一个字:“喝。”

身上衣物虽干,但寒意犹存。曲苏接过酒葫芦,刚喝了一口,便又被青玄抽走了去。

曲苏何曾受过这般遭遇,不由得微微瞪圆了眸,她眉眼本就生得甜润娇妍,平时却极少显露这般神态,就像向来张牙舞爪得意惯了的野猫儿突然被抢了毛线球儿一般,茫然之中难得透出一些娇憨。

青玄也不解释,只就着酒葫芦也喝了两口,又挂回腰间。

曲苏本想说他什么,可看着他这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举动,忍不住替青玄叹了口气:若当神仙的都像青玄这般,这落魄神仙,不当也罢!眼看都到生死关头了,才能拿点好药出来。

小半口酒水入喉,自小腹生起一股令人舒适极了的暖意,转眼又见他连擦都不擦葫芦嘴,就在她喝了之后径直抿了两口,不禁咬了咬唇,一声不吭扭过了头。

“把药收好。”青玄刚说完这句,就听远处传来了人群的嘈杂声。曲苏一面收好香囊,与青玄一同循着声音寻去。此处本是碧落湖底,她与青玄可谓是误打误撞之下才如此顺利进来,怎么会在此处听到如此热闹的人声?

这条道路很是宽敞,高度约有两层楼,两侧墙壁绘着并不常见的花纹,脚下砖石光洁无尘,显然平日里也绝非闲置场所。曲苏和青玄走了不多时,就与人群对了个正着。来人约有二十来个,却是此前在正厅见过的那些人。

杀手认人、记人都是基本功,这些人很快也认出曲苏二人,领头那个问:“你们也是来追那姓斛的?”

曲苏目光微闪:“是啊,几位大哥也是?”

领头的男子皱了皱眉:“你们在哪看到他的?”

这一回是青玄回答:“就在碧落湖附近。”

另一个人搭腔道:“我就说吧!你们看,这两人与我一样,是在那附近看到黑影的。”这人又嘀咕道,“也真是奇了,从那洞窟进来,居然会一路通到这地底下来。”

曲苏见这些人神色有异,尤其领头那个,也不知是想到什么,脸色尤为难看,便出声问:“这位大哥可是看出什么不妥?”她面上透出几分愁色,“我刚还在与我师哥说呢,白帝城这个单子,确实古怪。”

说着这话,曲苏顺势瞥了青玄一眼,不想这人竟然唇角噙笑,看起很清闲的样子,与这周围众人格格不入,这压根儿不在一个节奏上啊!

曲苏忍不住轻戳了他手臂一下,她是在演戏啊!就叫了一声师哥,他至于一副捡了多大便宜的表情吗?

青玄唇边笑意收敛,可看起来依旧没有太多的焦虑紧张。曲苏忍不住扶额,算了,这家伙平日在天上待得久了,不接地气,接不上她的戏。看在他有伤在身的份儿上,她不跟他一般见识。

领头那男子哼了一声道:“玩了一辈子鹰,临了被鹰啄了眼。”

另一个人接着道:“先前我还纳闷儿,看画像,这斛向秋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也值得劳哥儿几个一块儿出山。我看,这厉害的人压根儿不是斛向秋,倒是司徒琰这人,一肚子坏水儿!”

“我们这许多人,难道还怕他一个小兔崽子不成?我今日倒要看看,这城主府能搞出个什么名堂!”

曲苏与青玄对视一眼,放慢了脚步,渐渐落于人后。

曲苏看着前方举着火把犹在向前探索的众人,挑起眉梢道:“发现了吗?除了你我二人,其他这些被引到此处的杀手,就像……”

青玄见她迟疑,接话道:“像是被狼群故意撵着归拢到一处的羊?”

野兽狩猎,也讲求战术策略。这么多杀手分散在城主府中,就算斛向秋是神仙,也做不到同一时间出现在城主府各处,能清楚知道这些杀手身在何处。故意设置诱饵引众人到此的,必定是城主府中人所为。司徒琰此举,就像静静等待收网的狼,不知道这网要收的大鱼到底是斛向秋,还是众杀手,或是两者皆有?

眼前只有这一条通道,哪怕众人以火把、灯笼等物照明,也约莫只能看出几米远。曲苏和青玄走在人群的最末,前方是乌压压的人群,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黑暗,而她和青玄此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曲苏突然想起,最近一次她有的过类似经历,便是银花林那一晚她与岳周一同营救林梵。

那一次她没有怕。这一次,不论前方是风雨俱来,还是千难万险,她同样不怕。

对于曲苏来说,她本就是接单收钱,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反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从前比这更凶险的龙潭虎穴她也闯过,城主府到底有多少秘密,这些秘密是否与芸芸的种种异常有关,她心里好奇,也甘愿冒这个险探知真相。

哪怕司徒琰在前方设下了天罗地网,今天这一趟,她也走定了。

不过自从进了城主府,青玄这家伙的种种反应,现在想来,很是可疑。

曲苏觑着青玄的神色:“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就像从前那时一样,他一早就知道林梵是狐妖,也一早就知道岳周身怀仙缘,但他偏偏什么都不说,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冷眼旁观。旁观林梵飞蛾扑火,旁观岳周步步为营,旁观他们这些凡人为了各自的爱恨嗔痴,在这红尘间翻覆颠倒,难以自拔。

“高高在上的感觉就那么好吗?”有些话曲苏早就想说了,“既然都来了人间,是不是也该学一学我们人间的规矩。”

青玄听她说话,就仿佛小孩子在学大人话一般,但他没有戳穿,而是顺着她的话,虚心求教:“你们人间,是什么规矩?”

曲苏微微扬头:“你来白帝城的目的是什么?你借了我们落羽的名头、我朋友的身份才这么顺利进了城主府,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我觉得你也应当对我透个底才是。”

青玄神色看起来认真极了,很有求知欲:“不是你师哥?”

曲苏冷笑了声:“当我师哥,冬天暖床,夏天打扇,危险时挡在最前,逃走时主动殿后。”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眸光流转,“尤其,我从前和几位师哥出门,就没一次是我主动掏银子的。”

青玄沉默片刻:“别的都不难,暖床是怎么一回事,可否详解?”

曲苏一噎,都怪她平常和那些师兄弟开玩笑,说话习惯了没把门儿,这回可好,被这家伙抓了话把儿。

迎着青玄愈加狐疑且透出深意的目光,曲苏迎难而上,一本正经地道:“暖床有许多种方式,具体方式,因人而异。”

青玄刨根问底:“比如?”

“比如,烧暖炉、点熏香、灌上汤婆子……”这使唤人的事儿,曲苏还不是张口就来,随随便便就给青玄来了个基础版睡前服务的知识普及,“这些,还都是最基本的功课罢了。”

青玄点了点头,这些不难,尤其对他而言,动一动手指的工夫罢了。

曲苏猛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又被这人带跑偏了话题,她刚想再说,就听前方有人道:“好像有水声。”

曲苏也听到了,而且应当是活水流淌的声音,可紧接着,人群突然一静。

所有人都在侧耳倾听,淙淙的水流声中,似乎还有什么别的声响。

那声音断断续续,幽微至极,细细听来,既似冷泉呜咽,又像女子哭泣,在这般黑暗逼仄的甬道骤然听到此种声音,不论是谁,都会觉得汗毛乍起,背心泛凉。

曲苏听得皱起眉心,人群尽管都觉前方有异,也仍壮着胆子继续向前。一则,他们自觉人多势众,不论司徒琰还是城主秦映寒,都没那个实力将他们几十个武林高手尽数全歼;二则,众人深夜一路追赶至此,发现事情有异,却又都觉得这城主府内,石窟之下,说不定藏着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隐秘。

人皆有好奇之心,这些杀手异士,好胜欲比普通人更强。两者相加,便是这些人毫不迟疑继续前行的动力。

行过一条弯道,之前听到的那道幽微女声突然消失了,曲苏敏锐地捕捉到身旁有人吐出一口气,然而异变就在此时突然发生!

一道雪色身影犹如闪电破开夜色一般飞掠而至,紧接着就听一个男子惨嚎了声,连个“救”字都未说完,就被那道身影拖行在地上,飞快往远处行去。

腥热的血早在男子惨叫时便喷洒出来,就连曲苏脸上都溅落少许血渍,众人都知,这是伤到颈部动脉,想救也已来不及了。

被撕裂喉咙的男子被拖行远去,血迹沿着甬道蜿蜒向前,那白衣怪人不仅功夫奇诡血腥,力气也远超常人。甬道之中众人顿时大乱,有人第一反应便是转身逃去来时的路;也有人亮出兵刃,朝着那雪色身影一路追去。曲苏拽住青玄衣袖,也朝那突然出手的怪人追去。

眼前情景突然开阔,骤然亮起的灯火令曲苏眼前一晃,不等她反应过来,已被身侧青玄拽了一把,旋身躲过来人的攻击。

曲苏突然被明火照射,双眼酸涩,接连眨了几下眼,却在看清眼前情形时忍不住惊呼出声:“芸芸!”

一身雪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双手被缚,左右各站着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年轻女冠。两名女冠手持利剑,显然此前突然出手攻击曲苏的就是这两人了。

然而这雪色长裙的年轻女子说是秦芸芸,却已几乎算不得是从前的“秦芸芸”了。

她一身雪色长裙被鲜血所污,白日里见过那张活泼鲜妍的小脸儿,有如糊了一张纸皮面具一般,苍白僵硬。一对眉毛霜白,眼眶猩红,眼珠也似覆了一层白霜,朝人看来时,诡异非常,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她的脸上自眉尾至两颊,尽被雪色绒毛所覆,靠近耳朵的地方甚至生出一对横向伸展的尖尖副耳。因被人强压着背脊难以行动,她的喉咙发出细小而哀怨的鸣叫,与曲苏等人此前在外间行走时听到的呜咽毫无二致。她被人用白色布帛强行捆缚的两手,十指自指尖至手背均生出一层雪色绒毛,指甲暴增至三寸长,指甲尖正沥沥滴着鲜血。不仅如此,她唇边沾染的鲜血和残存皮肉,无一不昭示着,此前在甬道出手袭击的怪人就是她。

约莫是听到曲苏喊她的名字,秦芸芸自喉咙发出一声幼兽般的哀叫,白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住曲苏,似在向她求助。

曲苏刚要上前,就被青玄一把拉住,低声道:“她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如今已不能算是人了。”

曲苏双目微瞠,看向青玄。

之前青玄说,司徒琰给芸芸准备的花蜜酒里,最主要的成分便是人血。

他是芸芸的未婚夫,更是治好她弱疾的大夫,而所谓特酿的花蜜酒,掺了让秦芸芸欲罢不能的人血,岂不是饮鸩止渴?

青玄应当比她更早就猜到了。

曲苏觉得毛骨悚然。芸芸自己也说,这病好得太快,快得蹊跷!司徒琰究竟用了什么药给芸芸治病?这样的所谓治病,让芸芸白天迅速恢复健康,与常人无异,可到了晚上呢?她会彻底沦为一只丧失理智、嗜杀嗜血的怪物。曲苏陡然想起之前婢女提及的紫色莲花——幽梦引。当时那婢女说,幽梦引是司徒琰特意找来,养在湖中,晒干放进软枕,只为秦芸芸好眠。现在想来,这幽梦引的功用,想必是为了让芸芸昏睡,避免再生今晚这样的事端吧!

尤其青玄当时还提过一句,幽梦引若使用得当,是一味良药;若剂量过大,便是天下至毒。

司徒琰究竟给芸芸用了多少幽梦引?或者说,若是她没有来这一遭,若不是她凑巧与芸芸是旧识,有朝一日司徒琰突然加大剂量,要了秦芸芸的命,这城主府内可会有人怀疑?

曲苏本就聪明,根据仅有的几条线索,她很快串联起来,一瞬之间,她想到了许多,更对司徒琰这人深恶痛绝。

秦芸芸就站在曲苏面前,经过了初时的震撼和不可思议,曲苏也渐渐明白过来,她不仅出手伤人,徒手撕开了那两人的喉咙,还迫不及待生啖其肉,所以才弄得满身狼狈,唇边、脸上、指尖尽是活人血肉。

青玄说得不错,眼前的秦芸芸,已经不是人了。

曲苏越想越怒,以她从前连只受伤的鸟儿、小兔都要救活的善良心性,若是知道真相,她会如何?从两人白日相聚不难看出,芸芸对于自己的病情是有些迷糊的。她若知道,自己白日的康健有力,是用虐杀不知多少活人的鲜血喂养的,她会如何?

曲苏想到了秦芸芸身边无故消失的几名侍女,尤其领头的那个,几乎是与芸芸一起从小玩到大的,但很显然,她也已经死了。

就死在秦芸芸的手里。

她不敢再想,若是秦芸芸知道了这样的真相,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青玄看到曲苏面上的神情,抿着唇道:“你可是觉得秦小姐可怜?此间还有比她更为可怜之人,你待如何?”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一般,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又出现十余个身穿白色道袍、头戴鬼脸面具的女冠,这些人手持符箓,口中念咒,一边沿着巨大的青铜锁链朝着湖水当中的方向走去。

曲苏放眼一望,这才发现,此间是一处地下湖泊,周遭以青色石板铺围,湖水幽深,如一口巨大古井,一丝縠皱也无,平静得如同镜面一般。九道青铜锁链掠水而过,又以半人高的铁环锁在四周墙上。湖面正中,高悬着一座九枝莲花青铜灯,每一盏灯座上,都有一个小人儿,九个小人儿形态各异,却各个都有一张鬼脸,手舞足蹈的,因而显得更为诡异。

不多时,九名白衣女冠站定在青铜锁链上,曲苏注意到,她们每个人的面具是不相同的,却与青铜灯上的鬼脸小人儿逐个对应,这般遥遥望去,只觉她们如同九个纸扎人一般,一动不动,静待主人命令。须臾,巨大的水声伴随着铁笼轰隆拉起的声响,响彻耳畔,原来此前锁链浮在水面之上,只是因为这底下还拴着一只铁笼。

原本的锁链撑高,铁笼徐徐升起,湖面上又出现了九道更粗的青铜锁链,九条锁链**的中心,缓缓出现一只巨大的九瓣金莲。金莲如有圆桌大小,每一瓣的尖端都如世上最尖的武器一般,闪耀着不同寻常的红光。在场这些人都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人,寻常百姓或许认不出,但他们都知道,只有经年被鲜血浇灌淬炼,才会凝成这样深邃而明艳的红。

苍青色的铁笼悬在半空,曲苏微眯着眸仰颈看去,只见那笼中关着的,是一个近乎**的妙龄少女。

她肤色和发色皆白,仿若远山冻雪,一头白发几乎曳地,两条细细的眉毛如覆霜雪,眉心一点朱砂红,本是天然娇媚的模样,微微上挑的眼眸此时却血一般鲜红,令人不敢直视。一对肉粉色的蝙蝠耳沿着脸颊向两侧斜生而出,毫无血色的唇微微张着,露出两颗小小的尖齿。最令人不敢直视的是,她暴露在外的躯体,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上是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有的甚至深可见骨,似是被人以利器一条一道生剜其肉所致。一条手臂自手肘位置便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森森白骨,两根手指更被人彻底斩断。

她模样生得娇美,形态却妖异,几乎第一眼,在场所有人便都辨出她不是凡人。有人在旁低声喃喃:“这是……是妖?城主府碧落湖底,竟然藏着一只女妖?”

曲苏却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耳朵,如果说刚才看到芸芸耳侧生出的一对幼小附耳时,她尚且辨认不出那是什么动物的耳朵,那么看到此女,一切都明了了。再看她满身鲜血淋漓的模样,想起不久前青玄所说,曲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心中逐渐推演出的答案:“她,芸芸……”

青玄道:“所谓治好秦芸芸的灵丹妙药,便是她的血肉。”他的语气轻而缓,透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悲悯,“千年灵妖的血肉,是肉体凡胎能轻易消解的吗?”

更何况秦芸芸本就身体羸弱,非要强行吃下千年蝙蝠的血肉,只会逐渐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曲苏朝远处的秦芸芸看去,她被两人押解着坐在一张椅子上,双眸迷乱,张着沾血的唇咻咻喘息,显然已丧失身为人的意识,彻底沉溺在对鲜血的渴望之中,沦为一只连妖都不如的怪物。曲苏轻声开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这话是在为谁辩驳:“芸芸从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她……”

她本想说,芸芸也很可怜,可当着那笼中少女的面,这样的话曲苏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青玄说得对,若她出自真心觉得芸芸可怜,那眼前这少女呢?

“出不去了,我们都出不去了!”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吵嚷声,曲苏循声望去,就见先前四散逃走的那些人,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追赶一般,从不同的方向朝着这水池涌来。从这些人的争论声中,曲苏很快明白过来,他们来时的通道已落下石门,被彻底封死了。

不仅有先时在甬道见过的这些人,还有其他一些面孔,曲苏逐一看去,所有杀手,已尽数在此。

若是算上被秦芸芸亲手撕裂喉咙的那两个倒霉蛋,就如青玄所说一般,刚好是七十八人。

就见来人是一穿着绛紫法衣的女子,只见她皮肤白腻,眉若新月,眸似秋水,唯独两条细细的法令纹多少泄露了年龄。她虽生得美艳,保养得宜,但终究不是少女年华了。她将手上拂尘一甩,在不远处高台的椅子施施然落座,朝着身后某个方向道:“琰儿,还在磨蹭什么?”

在场有人认出她的身份,低声喊出她的名字:“华容夫人。”

黑暗之中,徐徐走出一道身着红衣的身影,不正是此前对众人施以重利的司徒琰吗?

众人有的惊恐,有的愤怒,见到正主出现,本都打算出声讨伐,却在看清他身后的一长串身影后,齐齐噤声。

只见他如曲苏初见那晚一般,一袭红衣,手执灯笼,不慌不忙从唯一的通道走出。而他身后,竟跟着一长串穿着白衣的矮小身影。一行人的影子映在两旁的青砖墙壁,亦步亦趋,悄无声息,宛若许多人幼时看过的皮影戏,此情此景,怪异如斯,世间哪有如此恐怖的真人皮影戏?

司徒琰仿佛全不在意在场这些人会如何想,一路走来,他面上始终含着淡淡微笑,依旧是那副翩翩贵公子模样,可他此刻神情越是恬淡,众人的恐惧不安越甚,所有人都忘了言语,偌大的地下空间里,竟然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直到走得近些,曲苏才看清,那些未及他大腿高的身影,竟全是些约莫三四岁的孩子,男女皆有,个个披散着头发,神情木讷,如同木偶一般跟在他身后。

“他们这是……被什么术法控制住了吗?”曲苏喃喃道。

青玄眉心微蹙,默默看着跟在司徒琰身后的孩童,低声道:“小蝙蝠被他们囚禁在此折磨多日,已堕成怨妖。他故意重金聘请杀手,引大家入局,是想以七十七个身上杀气深重的活人生祭此阵,以杀气死气来镇怨气,至于这些幼童……”

“时间紧迫,我儿竟还找来九十九个童男童女,”华容夫人眯着眸子开口,目光落在司徒琰的身上,“当真是有心了。”

司徒琰站在华容夫人下首,微垂着眸,让人几乎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孩儿从一本古书上看到此法,若以九十九个童男童女同入此阵,不仅可以加快净化怨气,还能令母亲益寿延年。”

“益寿延年?”华容夫人将这四个字细细咀嚼在唇齿之间,旋即笑得璀璨,“看来我儿当真是对这蝠妖用情至深呢。”

司徒琰将头压得更低:“母亲说笑了,只是秦芸芸喝了她的血之后就开始变得不人不妖,孩儿想着,妖毕竟是妖,妖的血肉或许有些作用,但吃得多了,怕会有不好的效用,影响母亲日后修行。孩儿查遍古书,才寻得此法,一切都是为了母亲的身体着想。”

在场众人看到如此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刚发觉不对时便有人想要逃跑,可当此之时,众人皆知去路尽断,再无退路,畏惧的也好,仇恨的也好,破釜沉舟的也好,纷纷祭出自己的兵器、绝招,不约而同朝华容夫人攻去。

然而这些杀手的所谓反击,早在华容夫人和司徒琰的意料之中。不仅华容夫人丝毫不见慌张之色,就连司徒琰也毫无反应,朝母亲行了一礼,转过身,引着身后长长的队伍,继续向中央走去,却不想迎头撞上铁笼之中那双眼。

铁笼之中的妖双眸血红,直直地望着司徒琰。

司徒琰脚下微顿,他看着她,看到她眼底的不甘和怨恨,看到她惨白的唇轻颤着好似想要同他说什么,司徒琰攥紧了手,心脏突然一阵抽疼,他眯起眼睛勾起唇角:“这么恨我做什么?千千,你若要恨,就恨你的小情人来得太迟,他若早点来,你也不必受这样的苦。”

笼中的千千闻声突然张开嘴唇,一双兽耳倏然立起,面上手上白毛战栗,双眸爆红,仰颈长啸,发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尖啸之声。

尖啸声震耳欲聋,如同狂风暴雨一般,瞬间充斥着整个地下。

曲苏连同在场其他杀手,不论武功修为再高,乍一听到此声,均觉头晕目眩,难以承受。有内力差些的,当场便口鼻喷血,晕倒在地。

曲苏只觉周身血脉剧烈震**,她来不及说话,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朝青玄背心抚去。他此前便受了内伤,若再受这一遭,说不定很快也要如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一般,经脉逆流,口鼻流血。

青玄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不禁唇角微抿,反手扣住她手腕拢在掌中,另一手轻抵在她背心,唇虽未动,却能让曲苏清晰听到他的声音:“别乱动,屏息凝神。”

曲苏也知道事态严重,不敢托大,一股暖流自青玄手掌抵扣的位置传向四肢,周身有如被一股纯净而温暖的水流缓缓梳理过。

华容夫人眯眸远眺,看清这般情形时却不慌不忙,她眼珠微转,突然伸手抓住旁边女冠的肩膀一扯,年轻女子被她拔地带起,接连飞出几丈远,半空之中,只见她长袖一甩,抽身退出,那女冠连一声惊呼都未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如同沙袋一般,落在了其中一条青铜锁链上。

只见那青铜锁链如同活物一般,骤然伸出铁爪,抱住年轻女子的躯体,在“咯吱、咯吱”的转动声中,女冠接连发出数声惨嚎,声音凄厉,简直不似人能发出的声音,可紧接着,那青铜锁链又旋了半圈,这半圈转得略微缓慢,数不尽的鲜血悉数倒流至锁链终端的九瓣金莲。青铜锁链旋转一整圈,女冠的尸体已然干瘪破碎,不成人形,就这么被调转到朝向湖面的一面,如同抛掷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一般,“噗通”一声坠入湖中。

曲苏正想松一口气,突然数不尽的惨叫声、唾骂声、哭嚎声又在这时响彻耳畔,曲苏放眼望去,就见眼前景象宛如人间炼狱:华容夫人派出女冠,提起刚刚那些受不了千千音波攻击而倒地翻滚的人,逐个往湖中央的九条粗大锁链抛去。青铜锁链宛若活物,伸出尖刺锁紧犹在挣扎的人们,“咯吱、咯吱”转动声响好像一只无形的怪兽在咀嚼送入口中的新鲜食物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许多人哪怕能抵挡得住千千发出的尖啸,看到此景也吓得两股战战,一步都挪不动。

不过瞬息之间,湖水中央的九瓣金莲便吸纳许多鲜血,赤金色的花瓣红光流转,愈加耀眼,而抛入尸体的湖水也很快变成了诡异的紫红。原本平静的湖面渐渐冒起细小的水泡,如同一口正在煮沸的大锅,须臾之间,甚至冒起沸腾的黑色雾气。

黑雾如有生命一般,飞快攀过铁笼的栏杆,急切地自少女脚踝蜿蜒而上,贪婪舔舐着她白雪般细腻白皙的肌肤。然而黑雾游走经过之处,数道纹路自她露在外面的双腿、双臂迅速蔓延全身,那纹路纤细若丝,却鲜红如血,密密麻麻,难以细数,几乎转瞬之间,少女雪白的皮肤如同迸出裂纹的细瓷一般。那情景充斥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残酷可怖,又血腥至极,令人目不忍视。少女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却不能自抑制地发出一声尖嚎,显然已痛到极致!长及脚背的白发瞬间暴涨,无风自扬,一双鲜红的血眸突然睁开,目光直直盯着站在人群最后的司徒琰,缓缓淌下两道血泪。

华容夫人悠然一笑:“琰儿,是时候了。”

司徒琰收回视线,仿佛浑然未觉笼中少女此前的睇视与当下的狂暴,领着他身后那些孩童,一路走到湖边,他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念的什么咒语,跟在他身后的孩子突然加快了脚步,仿佛看不到面前沸腾着冒起滚滚黑雾的湖泊一般,纷纷朝湖面涌了过去。

曲苏见状不由瞠目,正待上前,却被青玄两指扣着手腕,他力道看似极轻,却将她整个人轻飘飘地推了出去。

他自己却凌空飞起,朝着湖面疾行而去。

曲苏心下急切,立刻就想追上前,突然“噌”一声,利剑破空,一道雪色身影与青玄几乎同一时间冲至半空,但那人站得更近湖水,因而比青玄先一步朝那朵九瓣金莲落去。

他刚刚落下,司徒琰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斛向秋,你还真敢来!”

曲苏停在原地挑起了眉梢,这几日司徒琰从来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样,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司徒琰用这样的语气,那一字一句像是要将人在齿间碾没嚼碎一般,再朝司徒琰看了一眼,司徒琰已经血红了眼睛,脸上的神色变得扭曲至极。

曲苏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恍然之感,难怪之前她每次见到司徒琰,总有种诡异的违和感,每每在人前,司徒琰故意做出那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模样,明显更符合眼前这人。

刚刚司徒琰叫他斛向秋,这可不就是司徒琰想杀的人吗。

青玄与男子在半空中目光相交,不过转瞬,青玄已有决断,旋身倒行,身影如风,退回了曲苏身边。

“千千?”斛向秋皱紧眉头抬眼去看铁笼之中的女子,可他刚刚抬眼,此前弥漫在湖面之上的黑色雾气,就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贪婪之势朝他扑去,数道黑雾飞快竖起,又分成数股纤细如发的黑色细丝。曲苏心头微跳,刚想出声提醒,那黑雾转眼便编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黑茧,将白衣男子包裹在内,几乎不过眨眼之间,便连男子身上一丝雪色都难以窥见了。

司徒琰双眸灼灼,脸颊绯红,面上露出某种扭曲至极的笑,任他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然而此刻,也要被这九瓣金莲连同大阵衍生出的死气所污,被这活人生祭之阵所束,任他功夫再高强,也终不得逃脱。

司徒琰朝着斛向秋的方向笑道:“斛向秋,你就好好站在此处,被这些生魂啃噬七天七夜,饱尝锥心刺骨、肉烂骨枯之痛再死吧!”

“难怪刚刚死了一个。”曲苏朝青玄看去,“斛向秋才是第七十七个。”

青玄摇了摇头:“这司徒琰做了两手准备,诛杀斛向秋,不过是他们母子诱骗这些江湖人填命的托词罢了。”

司徒琰希望斛向秋可以自投罗网,但如果斛向秋不来,司徒琰母亲的那些手下,任何一个,都能成为最后那个充当阵眼的关键。

好歹毒的心思!好个一箭双雕的计谋!

“不急。”青玄神色如常让曲苏往前看。

曲苏抬眼看去,变化就在这一瞬陡然而生。

只见先是一束冰蓝剑光自黑色巨茧的一头飞射而出,紧跟接着,数道剑光自内向外将整个黑雾凝成的巨茧裂成数条,冰蓝色的万道剑光如同星月之光,清洁明净,瞬间照亮整个被死气和怨气笼罩的地下暗湖。遍布在九瓣金莲的鲜血和脏污死气笼上了一层银白冰霜,皎洁的银莲之上,斛向秋白衣如雪,双眸微阖立在原地。

只见他一手持剑,剑尖指天,立于面前,另一手伸出两指,自剑柄沿着剑锋飞速一抹,唇瓣轻启:“转乾坤,破!”

几乎同一时间,青玄朝着华容夫人看去,华容夫人面容扭曲着念着咒,青玄抬手朝她和她身后诸人一指,众人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瞬间不动了。

无人再念咒,无人再行动,秦芸芸先是身躯一僵,接着便如面条一般软倒,昏厥在地。

弥漫在湖面之上的诡异黑烟如同沙漏倒置,瞬息消失。走在最前的孩童也在同一时间停住脚步,眼中渐显清明之色;原本挣扎着想要逃走的杀手,也纷纷恢复意识,尽管身体还痛楚着,到底不再像此前那般不能自已了。

司徒琰目眦尽裂,他没有去管青玄做了什么,他的双眼死死盯在斛向秋身上:“你会法术!”他突然反应过来,双眸泛红,指尖微颤,“你是仙,你居然是仙!”

斛向秋立在半空,他本是谦谦君子,一贯温润,此刻却面色冰冷:“司徒琰,你可知千千是灵妖?她一生行善,她本该修成仙身,获得仙籍,受万人朝拜。你却欺她骗她,割她血肉,害她性命!”他手腕一转,冰锋雪刃直指司徒琰,双眸已微微泛红,“你该死!”

司徒琰微昂着头,眼瞳空茫,听到斛向秋这样问,他原本有些呆愣的面上突然绽出一抹笑。斛向秋与青玄突然联手,强行逆转此阵,司徒琰与母亲同是布阵之人,此时已渐渐体会到被阵法反噬的滋味,五脏六腑如被车轮碾压,就连神魂也在经受煎熬。他凝视着面前这在千千口中与自己有四五分相像的俊逸男子,一字一顿缓缓道:“我该死?我是人,她是妖,我吃她肉、饮她血就是为民除害,我凭什么该死?我不杀她,难道让我娶她吗?那你为何不娶,你当日为何会避开她,远走他乡?”

剧痛瞬间侵袭全身,就是身负武功者也难保全自身,更遑论司徒琰这般普通身手,全靠心间一口气强撑,他一字一句道出一番诘问,屏息沉默片刻,仍然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司徒琰却仿佛全然不知痛处一般,伸出拇指,云淡风轻地抹去唇边血迹,看着斛向秋,全然不畏他手中之剑,眉眼微弯,神色温柔,嗓音如同含了蜜:“你这么放不下她,那你娶了她啊,郎有情妾有意,简直天作之合。还是你觉得你是仙,她是妖,你要等她修得仙身才配得上你?”

另一边,青玄与曲苏一同出手,将悬在半空的铁笼卸了下来。

华容夫人浸**此道已久,看人比司徒琰更为老辣,她一眼看出青玄身份不凡,是个比那斛向秋更难对付的角色。但她只是蔑视地扫了青玄一眼:“管你们是什么来头,今日都要死在我这大阵之中!能为我永生奉上一份力量,也算是你们的机缘了。”

在看到青玄的一瞬间,千千耳尖轻颤,双眸微亮,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青华大帝的真身,她自小便在他的道观之中长大,纵使他换了华服,她也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想朝他笑上一笑,再问声好,却发现自己已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曲苏半抱着千千,见千千在看到青玄时,眼底那漂亮的光,想起她初见秦芸芸之时,秦芸芸眼睛里也有这样的光。

想到此,曲苏心中便猛地一颤,芸芸日日所喝的,便是这样一个小姑娘的血。

“千千,静心。”青玄出声开口。

千千被困在这里太久,身上遭受百般折磨,生不如死,她心里有太多不解、不甘、不能原谅,可亲眼看到青华大帝和斛向秋都来救她,她的心中又对这世界生出无限的期盼和希望来。她的手指蜷了又蜷,努力蠕动着嘴唇,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混着鲜血的眼泪自她眼角淌下,她却怎么都不舍得闭眸,只拿一双眸子直直望着青玄。

可随即,耳边响起司徒琰的声音,字字诛心。千千的眸子再次化为血红,且这一次,她的双瞳显出幽深而诡异的黑色。两行血泪顺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蜿蜒而下,她扭头看向司徒琰的方向,唇瓣微动,一字未语,却在瞬间身躯自行倒转,凌空立起,身形暴增,雪白如瀑的发丝漫天飞扬,满身白羽覆盖,一对雪白的巨大双翼凌空张开,周身爆出泛着焦黑的血红之光,大有吞天含地毁灭一切之势。

曲苏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们这边的动静太大了,引来斛向秋的侧目,斛向秋几乎是在瞬间变了脸色,他顾不上再与司徒琰对峙,直朝千千飞奔而去:“千千,不要!”

经历过林梵一事,再看斛向秋焦灼的神色和一旁青玄凝重的神情,曲苏也恍惚明白过来:千千这是被司徒琰一番话激得再次煞化了。

“青玄,”曲苏伸手抓住青玄的衣袖,“救她啊!”

青玄一连两次抬手在千千面上拂过却毫无作用,千千心中怨气太重,而他当下只余不到一成的修为。青玄不再犹豫,伸出一指在千千眉心一点,目光朝曲苏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