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意孤行(一)

自有白帝城,便有城主府。府邸建筑典雅古朴,占地广阔,距今已有千年历史,颇具前朝遗风。

曲苏与青玄抵达城主府时已是傍晚,彼时彤云密布,烟雨蒙蒙,天色模糊得看不出时辰。曲苏递上拜帖,与青玄在偏厅候了片刻,不多时,就见朱管家匆匆赶来。

朱管家体态肥胖,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脸泛潮红,见到曲苏和青玄,他连连拱手道:“事先也未听我们大小姐说起曲女侠要来的事,招呼不周,实在有愧。”

曲苏微微一愣,旋即道:“我们也是一时兴起,一路南下游玩,不知不觉就到了白帝城。”她与青玄交换一个眼神,又看向正在悄悄打量青玄的朱管家,故意做出为难的神色,“会不会打扰了?”

朱管家连忙道:“曲女侠这是哪儿的话,您可是我们整个城主府的恩人!大小姐若是知道您来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曲苏笑眯眯地寒暄:“芸芸近来身体可好啊?”

“好,好。”朱管家道,“我们大小姐的身体早就大好了。”他躬身请道,“两位贵客还未用晚膳吧,我们城主特意交代过,一定要好好招待曲女侠和您这位朋友,两位这边请。”

跟在身后的侍女主动为两人撑伞,曲苏跟在朱管家身后,刚要开口,就听朱管家忙不迭地道:“自打过完上元节,咱们大小姐的身子便一日好过一日了。春天习习,大小姐闹着要放纸鸢,咱们全府上下加起来也超过百人呢,城主就给咱们放了两天假,天天陪着大小姐放纸鸢。那几日咱们城主府上空飞起的纸鸢,可真成了白帝城一景。后来城中百姓听闻此事,也跟着一同放了起来。纸鸢五颜六色的,什么样式都有,每一只纸鸢上都写对咱们大小姐的祝福,愿她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可是看着大小姐长大的,这些年,从没见大小姐这么开心过。”

“春日时大小姐虽然见好,底子到底还虚弱了些,那阵子还只能看着旁人放纸鸢玩。自打入夏,大小姐身子骨强健了许多,别说放纸鸢,就是操琴跳舞也是经常的事。城主说,今年咱们大小姐的生辰宴,一定要大办。”

曲苏听得微微皱眉,从前秦芸芸身体有多虚弱,她是亲见过的,若说闲暇时踏青操琴,约莫还有可能,可这短短不过半载时间,她竟连跳舞都可以了,这病实在好得也太快了些吧。可观朱管家的神色,虽然有些故意转移话题旁的嫌疑,这番言谈却全然不似作伪。

说话间,朱管家领着曲苏和青玄穿过一条回廊,远远地,便看到一处四面环水的凉亭。曲苏目力极好,一眼便看到那凉亭中除了两名侍女,并无他人,她心头微疑,面上却不显,似笑非笑问朱管家:“今晚芸芸和城主会来招待我们吗?好吃的应该不少吧,我可还一直惦记着你们府上的水煮鱼和夹沙肉呢!”

从前每次曲苏过府,当天晚上城主与芸芸必定与她一同小聚,这也成了她与芸芸之间的默契。可朱管家听到曲苏这话,喋喋不休的他却戛然而止。他笑着擦了擦额头的汗,朝曲苏露出一个颇有些为难的笑容:“曲女侠来过咱们白帝城好几次,应该也知道的,眼看就是城里一年一度的观音节了,咱们城主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实是脱不开身。不然,只要听到曲女侠过府的消息,城主大人是一定要亲来作陪的。刚刚过来之前,城主更是特意吩咐小人,接下来这几日,一定要为两位贵客安排好一应行程……”

曲苏微微一笑:“朱管家慌什么,我与芸芸的交情还在意这些俗礼?”她佯装没留意到朱管家听到这话时微变的面色,“城主日理万机,着实辛苦,理解,万分理解!”

曲苏说得轻描淡写,目光似有若无地扫在朱管家面上:“今晚有芸芸陪我,只要好吃的东西多,什么都无所谓。”

“是是是,以您和小姐的交情称您为自己人也不为过。”说话间,一行人已行至凉亭,朱管家闻言,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表情:“这个时辰对咱们来说尚早,但大小姐如今一直用着药,司徒公子说过,这药别的都好,唯独会有些嗜睡。每天约莫日落时分,大小姐就早早歇下了。”

曲苏闻言,眉目不动:“这么说来,我今天是见不到芸芸了?”

朱管家再次致歉,又向曲苏保证:“明日一早,趁着大小姐精神好,我在院门口候着,让曲女侠与大小姐好好叙旧。”

曲苏微微一笑,不动声色调转话锋:“说起来,这来的路上,我就听说了芸芸与司徒家小公子即将大婚的喜讯。”

朱管家擦了擦额头:“正是。司徒公子少年英才,与大小姐可是天作之合。”

曲苏自入府之后便将种种反常之处看在眼中,却也不好当面戳破,只顺着朱管家的话道:“还是芸芸的身子要紧,今日这晚膳就我们两人用吧等明天白日芸芸养足精神,我再约她相见。”

朱管家连连点头:“正是如此。”他引曲苏和青玄步入凉亭,一边介绍道:“这是城主特意安排的,贵客放心,此处虽是凉亭,却因建筑特殊,又有帘幕遮挡,绝不会吃风受凉,还能将咱们这碧落湖的美景尽收眼底。”又叮嘱了领头的婢女几句,朱管家便匆匆退下了。

凉亭中一应物品,尽皆精巧,美酒佳肴摆满一桌,身旁还留了四名年轻美婢,轻声细语,殷勤服侍。

曲苏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轻声凑近青玄说道:“秦芸芸身患弱疾,先天不足,这吃药嗜睡,十分正常,但这朱管家把我当三岁孩子骗,见着我,嘴上闲话不停,还强作镇定。以前我来,他嘴巴也甜,但绝不是嘴碎啰唆之人。今日这般作态,绝对心里有鬼。”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装的。”青玄斜着眼睛看着曲苏。

“哼,也不看看我是什么身份?每年新鲜出炉的江湖杀手排行榜,我的名次,那可是一年更比一年强,我又不是没脑子。秦映寒自十三岁便从父亲手中接过白帝城主之职,三十年间励精图治,白帝城在他手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年一度的观音节虽然盛大,但年年筹办,早成了定例,根本不会牵扯他多少精力。用这些理由糊弄我,是把我当傻子吗?”

青玄没接话,任凭曲苏因自己逻辑推理发挥专长而自得不已,他没这么不识趣,这个时候去嘲讽曲苏。可曲苏凑近他说悄悄话的气息拂在耳边,总有些痒痒的。他忍着不用手去拂开耳边碎发,可却忍不住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燥意,一时间颇有些心浮气躁,拿起酒盏一连饮了两杯,换来身旁曲苏惊异的目光。

青玄开口,语气淡淡的:“这酒有几分我在天上惯喝的味道。”

曲苏闻言,也端起酒盏尝了一口,却皱了皱眉:“你是认真的?”

青玄侧眸看她,却见曲苏边喝边嘀咕:“这天上神仙喝的酒,就是屠苏酒的味儿?也不怎么高大上啊……”

青玄险些被酒液呛得咳出了声,在曲苏狐疑的凝视下,收回眼神,目不斜视道:“你若是好奇,下次再见,我带些味道别致的酒请你喝。”

曲苏顿时笑眯眯的:“那敢情好!”她一把拍上青玄的肩,一双清亮的眸子目光炯炯,看起来精神抖擞极了,“天上的那可都是好东西。你先跟我说说,是不是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儿,喝上一口,多活十年。喝上一坛,千秋万代?”

青玄这回是真被曲苏的敢想敢说逗得咳出了声,倒不是这酒呛人,而是这么边喝酒边与身边这姑娘对话,实在是个高危营生,一不小心就要被她逗得呛着嗓子。

曲苏瞬时双眼更亮:“你都这么心虚了,可见我猜中了真相。可记着啊,不许抵赖!”

青玄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小玉葫芦,这里面装着临行前紫微赠他的雪参酒。只是这酒是大补之物,寻常人身体康健,强行饮此酒,未必对身体有益。如此思虑片刻,青玄的手又落了回去,只是低应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想,紫微那厮前不久还在吹嘘,新晋的两位仙官擅长酿酒,新酿了几种鲜花佳酿。他听了不以为意,紫微也知道,他最不爱喝甜酒,因此只是口头提了两句,并未主动相赠。可若是女孩子……他忍不住微微侧眸,她爱吃梨花豆沙圆子,也喜欢吃今日午后的葡萄冻,显然爱吃甜口的。

改日……过两天,让紫微那厮派人送来几瓶花酿。

帘外细雨蒙蒙,依稀可见湖中一座白玉观音像,一手提篮,神态安详;观音像周围种了许多莲花,细雨之中莲叶田田,如同碧玉妆成,荷花亭亭,仿佛美人曲颈。曲苏不由提高声音说了句:“这种紫色的莲花,从前怎么没有见过?”

领头的婢女答道:“此莲是司徒公子特为大小姐栽种的,说是莲香清幽,采来晒干放进软枕,可以使人一夜好眠。这莲花难栽得很,春日时府内每一片水塘都洒了种子,只在碧落湖养成这一片。”

青玄此前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却开口道:“看来司徒公子对于城主千金的病,当真十分上心。”

婢女笑靥微红:“是啊,公子有所不知,就在上月,华容夫人已然上门提亲,我们城主也答允了。”

曲苏不由重复道:“华容夫人?”

另一个婢女答:“就是司徒公子的娘亲,华容夫人常年在道观修行,不仅道法高深,而且精通医术,司徒公子一手高妙医术,便是华容夫人亲自传授。”

饭后,两人离了凉亭,一路西行,曲苏不想再被人跟着,只跟那几位婢女道:“忙你们的去吧,别再跟了。”

她步履极快,青玄亦不是寻常人,两人几乎转眼之间,就将那几个一直紧紧跟随的婢女甩个干净。

细雨绵绵,周遭景色陌生,却颇为空旷,青玄跟在她身边,环视周遭问:“你那位雇主约在何处见面?”

说到这儿,曲苏便颇为郁闷:“说是今晚亥时三刻,府内西北角藏翠林相见。”

青玄道:“那你还偏要急着出来。”

曲苏徐徐吐出一口气:“你又不是没看出来,朱管家走了之后,那几个人什么都不干,全程跟紧我们。我都要被盯得窒息了。”

青玄悠悠道:“你这位好友的家里,不简单啊。”

如果说抵达城主府之前,他约莫有些感应,那么进入城主府之后,这种似有若无的“感知”,便转化成了实质。

哪怕千千现下并不在这里,这个城主府,也处处机关,绝非凡人所能做到。

曲苏皱着眉没吭声,她上一次见芸芸,还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认识芸芸本就非常俗套狗血的剧情,俗套得她都不屑于对外说。无非有一次在街上,一个四处游**作案的小贼初来白帝城,看秦芸芸一行人穿着华贵,将她婢女随身的钱袋子抢了去。他却不知,那袋子里最值钱的不是什么银钱首饰,而是秦芸芸自小长到大,一日也离不了的保命药:紫清丹。彼时曲苏坐在街边一处二层小楼喝酒,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顺手揪了那毛贼,从他怀里取了钱袋,还在关键时刻拉了一把险些被受惊的马儿踢着的秦芸芸,两人这便相识了。

这位大家千金身子虚弱,还患有咳疾,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能出府逛个街,还被曲苏来个“美人救美”,就此赖上了曲苏,非要与她做好朋友。两人相识之后那几年,曲苏只来过白帝城两次,其余大多数时间,两人都是书信往来。若说对彼此的了解,曲苏此刻突然觉得,自己并不那么了解秦芸芸,自然也就更不了解秦映寒和城主府了。

亥时三刻,曲苏与青玄准时出现在藏翠林。

夜色寂寂,雨落潇潇,藏翠林中竹影横斜,一走入林中,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人。

对方一手撑伞,另一手提着灯笼,一袭红衣若血,仿佛生怕来人不好找见他一般,大方嚣张得很。

曲苏还未走近,已看清对方面容。

离得远时,她本以为相邀之人是个女子,走近才发现,这身姿颀长的红衣佳人,原来是个模样俊美至极的青年。

他眉毛极黑却极细,眉峰凌然,朱唇榴齿,皮肤比寻常女子还要白上三分,雨夜竹林,灯影朦胧间,乍一看去,漂亮得有一种雌雄难辨的鬼魅之感。

曲苏行走江湖多年,也算见遍各色佳人,初见此人样貌风度,仍是微微一怔。

那青年目光在曲苏身上微微打了个转,又落在曲苏一旁的青玄身上:“在下只同落羽约定了一位杀手,今日为何来了两人?”

曲苏自腰间取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特制令牌,落羽所制令牌,一牌一号,用过即毁,世间绝无第二枚重复字号,专为杀手与金主相认时所用。她将令牌递到红衣男子手中,微微一笑道:“公子难道未曾听说,近来江湖不太平得很,所以我们总舵新立了条规矩,但凡出行,必定两人。如此既能保证任务高质量完成,也能确保我们自己人周全。”

男子接过令牌仔细对比,将之捏在掌中,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未曾听过杀手竟也会畏死。”

曲苏语笑嫣然,嗓音甜甜道:“既为杀手,总要命长些,才好为雇主多做些事。公子放心,不多收你佣金。”

男子的目光自青玄身上一闪而过,鸦羽般的浓黑眼睫低低垂着,恰到好处遮蔽眸中所有的情绪:“你们跟我来吧。”

曲苏拔步便走,却发现青玄站在原地,神色深幽,她拽了他一把,唇瓣微动,无声道:“跟上。”

灯笼摇摇晃晃,忽明忽暗,曲苏本是行惯夜路的,跟在这红衣男子身后,却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胆寒之感。她刚催促间扯了下青玄手臂,放在平时早已松开,这时却不自觉地揪紧手中布料。

青玄感觉到手臂传来的轻微拉扯,也未避开,只是配合着曲苏的步伐,无声跟在这身份神秘的男子身后。

方才他一进竹林,还未走近,就从红衣男子身上觉察到千千的气息,且这份气息浓郁鲜活,明显沾有千千鲜血的味道,青玄便知,此人与千千命危失踪一事,关系匪浅。

走出竹林,又行过一段曲径回廊,倏然望见不远处闪着点点银光,夜色之中唯有大片水域才会这般泛出粼粼波光,曲苏夜视能力极好,看清水中景色时不禁一怔。这片湖种着大片紫色的莲花,且莲花当中立着一尊白玉观音像,不正是此前朱管家为他们引路时介绍过的那座碧落湖。

也就是说,她和青玄走过大半个城主府,穿过藏翠林,又绕回原地。

曲苏若有所思,开口道:“这莲花倒是长得漂亮,不知叫什么名字。”

红衣男子走在前头,半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青玄道:“此花名为幽梦引,倒是很多年没见过了。”

曲苏听到他这句“很多年”,不禁有些想笑,红衣男子倒是停住脚步,目光朝青玄看来。

青玄目光微深:“此花盛开之时采摘晾晒,是一味良药,但少有人知,若加大剂量,便是天下至毒。”

红衣男子终于回过头,目带欣赏地朝青玄看去:“未曾想落羽之中还有公子这般博闻强识之人。还未请教姓名?”

曲苏正在思索青玄那句“天下至毒”,就听青玄报出自己名字,而那红衣男子点了点头,道:“在下司徒琰。”

曲苏心中微震,面上却显出好奇的模样:“原来你就是那位司徒公子。”

司徒琰眉毛微挑:“姑娘听说过我?”

曲苏笑着道:“我们今日入城便听闻了司徒公子的事迹。司徒公子年少有为,治好了城主千金多年痼疾,可说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呢。”说到这儿,曲苏话锋一转道,“只是不晓得司徒公子是要我等去杀谁?”

“一个应当被千刀万剐的恶人。”司徒琰朝曲苏看去,他模样生得俊美,眸色缱绻,唇色嫣然,骤然绽出一抹自嘲的笑,明明艳若桃花相,在这无边晦暗的雨夜与灯火的交相映照下却显得有些阴森,“此人名叫斛向秋,平日作恶多端,干尽了丧尽天良之事。早前他还伤害过芸芸,说来惭愧,在下一心想要为芸芸报仇,想为被伤害的那些人讨回一个公道,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情非得已之下,只好求助江湖大侠。”

曲苏眉心微跳,她觉得司徒琰可太会说话了,直接将她一个每日刀口舔血的江湖杀手捧成了盖世英豪,她可受不起这样的殊荣。她在内心将斛向秋这个名字默念片刻,道:“倒是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个人。”

青玄一语不发,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眼波微动。

曲苏看在眼里,却苦于不能当着司徒琰的面出声询问,一时颇有百爪挠心之感。

司徒琰摇了摇头:“斛向秋只是他众多名号中的一个,女侠也知道,许多江湖中人都不会将自己真实名姓告知于人。”他又看了一眼青玄,目露微光,“不过想来,此次有了曲苏和青玄公子相助,捉拿此人,或许会容易许多。”

曲苏看司徒琰面上含笑,那笑却未直达眼底,神色看似云淡风轻,但薄唇轻抿,眼圈泛着淡淡猩红,执伞的手发力至指节泛白,攥着灯笼柄的左手尾指更因用力太过而微微战栗。

曲苏从前见过许多向落羽下单的主顾,提及他们想要杀死的对象时,有的人青筋暴起,恨不得生啖其肉;有的人眼角含泪,显然对那人不仅有恨,从前也当用情至深;还有人情绪激动时忍不住呵笑出声,手脚战栗,眼神兴奋至隐隐泛光。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不会过于隐藏对要杀之人的情绪。爱恨怨愤,当着杀手的面,他们多会毫不隐藏地发泄出来。

也有极个别的,下单时没有多余的话,但这多是因为想对方死,更多是出自利益相关,而非个人恩怨。

而司徒琰,与他们都不相同。

他待人接物游刃有余,看似毫不在意,实则已在濒临爆发的边缘,就仿佛一座隐藏在冰山之下的火山,只待喷薄而出。

直觉告诉曲苏,这个人很危险。

因为聊过几句,司徒琰不再像之前那般一语不发相隔数步走在前面,而是比两人略前一步,手执灯笼照亮前路。他模样生得出挑,似这般彬彬有礼走在一旁,倒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翩翩之姿。只是曲苏早看出此子并非善类,如今他就这般走在身侧,她也不好和青玄再交流什么。谁知青玄就在这时微微侧眸,看了她一眼。

那个眼神,不似从前两人针锋相对时那般常常透着讥诮或调侃,反而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安抚味道,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般,曲苏刚心中稍定,转念一想,这家伙本就是个神仙,若真是这样,岂不是自己任何时刻所思所想,在他看来,都若白纸黑字一般写得明明白白?

曲速突然瞪了一眼,青玄感到很是莫名奇妙,他再侧首,以眼神询问是何意,谁知曲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时扭过脸去。

青玄:“……”

从前紫微常在耳边念叨,说什么女子的心思最是难猜,常常上一刻十分开心,下一瞬就突然生起气来。如今他倒是亲身领受了。

司徒琰引他们前往的院落,与不久前朱管家说让她和青玄入驻的庭院相邻,曲苏不禁微微蹙眉。

三人前后脚穿过月亮门,迎面走来一位婢女,屈膝行礼:“司徒公子。”

司徒琰道:“安排他们在这住下。”

蓝衣婢女应了声是,对曲苏和青玄道:“两位请随我来。”

曲苏道:“司徒公子留步。”她追问,“公子还未言明,那斛向秋住在何处,我们该去哪儿寻他。”

司徒琰听了这话,不由回眸一笑,这一笑犹如春风拂面,又若优昙初绽,一旁婢女瞬间便红了脸颊。似乎曲苏的提问令司徒琰颇为愉悦,他笑着答:“不用你们去寻。不出两日,他自会主动送上门来。”

司徒琰目送着曲苏和青玄消失在长廊尽头。不消片刻,他身边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袍的女冠。那女冠朝司徒琰行了一礼,悄声道:“少主,曲苏是秦芸芸四年前在白帝城结识的朋友。那之后她来城主府小住过几次,每一次都半月有余,最近一次是两年前。之后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

司徒琰语气淡淡地:“那令牌不是假的,如此倒也对得上。”静默片刻,他又问:“那个青玄呢?”

这一次女冠言词多少透露出迟疑:“并没有查到任何与此人有关的消息。这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司徒琰微垂着眸思虑片刻,道:“他功夫如何?”

女冠道:“会一些功夫,轻功应当很好。但江湖上从没有听过有这么一号人,想来应当不是什么绝世高手。”

司徒琰想起青玄的言谈举止,微微眯眸:“左不过是个鲜少出门的世家之后罢了。不足为惧。”

女冠轻应:“少主说得是。凭他是什么绝世高手,在夫人与少主的筹谋之下,进了城主府,便是咱们的瓮中之鳖,事成之后,都会化作一缕青烟,连骨头渣儿都剩不下。”

女冠常年跟在母亲左右,是她最得力的一位属下,说起话来也很有华容夫人私下的风范,神情猖狂,言辞狠戾,对于忤逆的人,每每谈及,都恨不得生啖其肉一般。

就连司徒琰听到这最后一句,也不禁微微一怔,旋即又转过身:“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

女冠却一动未动:“少主,夫人让我过来知会您一声。夜风寒凉,早些歇息才是。”

司徒琰语气极淡:“你只是我母亲的一条狗,凭你,也配教我该如何做事。”

明明司徒琰此前并未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手段更是不及平日里华容夫人万一,可也不知为何,明明近乎毫无感情的一句讽刺,却听得女冠却心一凉。她抬眼想看一眼司徒琰此刻的神色,却在看清他眼底的神色之后,慌乱地低下头,匆匆一拱手便退下了。

司徒琰是华容夫人唯一的爱子。她在华容夫人面前再得宠,也难以和夫人的亲子相较量。真正让她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便仓促离开的,是方才司徒琰的一个眼神。

如果说华容夫人拥有世间英伟男子也难以企及的野心和能量,令她和其他弟子心甘情愿地追随。对华容夫人,她们既有崇拜,也有敬畏。那么刚才司徒琰用一个眼神已经让她明白,这个人比华容夫人还要可怕。

司徒琰是个疯子。疯子没有原则,更无底线,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癫狂,杀一切想杀之人。

她不想成为献祭疯子的第一人,但恐怕那个人,距离他们布下这张名为“献祭”的天罗地网,已经很近了。

曲苏与青玄分得相邻的房间。夜已深沉,曲苏却毫无睡意,如从前在外行走时那般逐一检查过房内各处,这才坐下来,从门口取过婢女送来的热水,新沏了一壶热茶,边喝边道:“接过这么多单,就属这一次最奇怪。哪有杀手等着被杀对象主动上门的,这都叫什么事啊。”

房内灯火昏黄,曲苏和她一同在雨中行了许久,几绺发辫濡湿垂在肩畔,檀黑的发缠在颈侧,她本就生得肤白,这般黑与白映衬着,茶香氤氲间,更显出被热水润泽的唇嫣红一抹。

青玄坐在一旁,目光幽幽:“这单子你如今可还要接?”

曲苏闻言挑了挑眉:“怎么,这单子有什么不可接、不该接之处吗?”

青玄见她一径只管自己喝个舒服,微垂着眸取过茶壶,清洗过杯盏,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若那斛向秋并不是司徒琰口中为非作歹的嗜杀之人,你可还要杀他?”

“你又知道些什么?那斛向秋难道又是什么历劫的仙官?”曲苏听他这话,就想到岳周之事。

青玄摇头:“不是,只是觉得那司徒琰有古怪,他想杀的斛向秋也不一定就是坏人。”

曲苏本想说此事她心中自有判断,可看着青玄那副淡然的模样,便故作桀骜道:“他是好人怎样,是坏人又如何?况且有的时候,一个人是好还是坏,你问不同的人,可能会是截然相反的答案。我是杀手,杀手的信条,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杀人之前还要先好好判上一案!而且,送上门的银子都不伸手拿,可要遭报应变成穷光蛋的。你再多啰唆,当心我揍你!”

青玄喝了口茶,水质着实一般,茶叶更是陈茶碎屑,喝在嘴里有一股浑浊的苦味,唯一可取之处,便是这热水烧得够沸,一杯烫茶入肚,多少能让淋了半宿雨的人暖和一些。面前坐着那人,平日里看似耽于享乐,挑剔吃喝,可对着哪怕是寻常人也会嫌弃的粗茶,却没有多一句抱怨。这般想着,他抬眸瞥了曲苏一眼,淡淡道:“我曾听说紫微大帝收录过一首仙曲,名为《勇气》,如今想来,倒很适合你来演绎。毕竟除了这一身愚勇,你也不剩旁的什么了。”

曲苏“呵”了一声:“我困了,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青玄看了她一眼,从前在棠梨镇时,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午后无事还要吃着零嘴儿在后院葡萄架下补眠小憩,今日这一番折腾,眼下还真显出两抹淡淡烟青,看来是真倦了。他不再多言,转身出了房门。

夜雨消歇,苍穹之上,铅云翻滚,周遭却连一丝风也无,绿柳低垂,花儿仿佛也陷入沉眠,万物安静得不似真实,像在酝酿着一场更为盛大可怖的风暴。青玄双眸微阖,右手捻诀,黛蓝衣角翻飞,人已悬至半空。

白帝说得不错,从这个角度俯瞰整个城主府,栽种着幽梦引的碧落湖,西北角遍栽绿竹的藏翠林,乃至靠近后山的石洞三窟和观音庙,整个府邸都处在一个巨大的阵法之中。此阵法锁妖镇妖,可以说,一旦有妖入局,纵有通天法力,也难以施展半分。这也是他和白帝各施所能,却都丝毫感应不到千千所在的真正原因。

有人苦心布阵,将千千藏了起来。

但若反过来思索,既有锁妖阵,必定有妖被锁,由此也就不难猜出,这布阵的人到底将千千藏在了哪儿。

青玄心中有了考量,目光在某处稍停,无声地落了地。

蜀地多雨,第二日一早,天又下起了蒙蒙细雨。

前一晚代为安排住宿的婢女,一早派人送来饭食。问起接下来安排时,只说司徒公子有令,行动就在今晚。

曲苏翻墙过到隔壁,寻了个眼熟的婢女,只说一定要见朱管家,因他前一天答允过,今日一定会带她去见大小姐。不多时,朱管家还真来了,只是临走时颇有些为难地看了眼青玄:“大小姐婚期在即,曲女侠是我们大小姐多年挚友,城主早就交代过的,见一见也无妨。但这位公子是外男,委实不便相见。”

曲苏蹙了蹙眉,与青玄交换一个眼色:“我去去就回。”

青玄突然伸出手,在她发间轻轻一抹。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神色也格外自然,看起来毫不令人觉得怪异,反而像是从前就做惯这些一般。

曲苏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蒙,抬手也朝自己发髻摸去,却被青玄轻扯住袖子。

“别碰。”青玄目光微深,看着她的眼道,“方才这根碧玉钗有点歪了。”

曲苏“哦”了一声,微转过脸,刚想对朱管家说话,却发现他和一旁的婢女都抿着嘴在笑。

曲苏原本不觉有什么,被他们这样一笑,反倒觉出点不一样的滋味,走出很长一段路,仍觉得脸颊微烫。

秦芸芸的闺房是一座二层雕花小楼,周遭栽了两棵珍稀品种的云松并许多白鹤仙,白鹤仙叶片肥硕娇莹,花苞似簪,色白如玉,烟雨蒙蒙中仿若仙境。曲苏知道,秦映寒特意种了这许多白鹤仙,一则是因为此花娇美脱俗,最衬他心中爱女容貌;二则这花名字寓意都好,白鹤吉祥长寿,正合了他心中对芸芸的祝福。

如从前一般,朱管家将曲苏送至门口,并不跟进去。

刚上到二楼,曲苏就听到女子的笑声,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却因此更令曲苏惊奇。

直到步入房中,真正看清内里情形,曲苏才真真吃了一惊。

房内多处都放着熏炉,掀开帘栊,光是这般站着,曲苏就觉一股热气兜头袭来,透着暖甜的熏香直冲鼻端,几乎不过片刻,就令人有一种陶然若醉的昏沉之感。曲苏不由得朝房内其余人看去,果然那些婢女穿着格外清凉,饶是如此,也个个脸颊泛红,好几个人额头鼻尖依稀可见晶莹的汗水。

而从前大多数时间不是卧床、便是安坐的秦芸芸,今日竟穿了一袭雪色长裙,她头戴花冠,手系银铃,一边笑着一边翩翩起舞。一旁站着的两排婢女,齐刷刷站在那儿,都在为大小姐的曼妙舞姿鼓掌喝彩。

“曲姐姐来了。”秦芸芸一个回旋,身姿轻盈,不需任何人搀扶,也能稳稳站在原地,朝着曲苏绽出一个甜甜的笑,“怎么了曲姐姐,你怎么也同她们一般,难道看我看得傻了?”

曲苏确实看得入神,直到秦芸芸亲自走过来,拉着她在一旁的软榻坐下,又递了一杯烫得热热的酒水给她,曲苏才恍然回神。

酒水端在手中,便能闻到一股芬芳扑鼻的甜香,原来刚进屋时闻到的那股味道不仅仅是熏香,而是混合了这味道别致的酒香。可这酒滋味再甜,也终究是酒,曲苏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你这……”她端起一杯酒,嗅了嗅,“你连酒也会喝了?”

秦芸芸杏眼含笑,雪腮染红:“这是司徒他为我一人酿的花蜜酒,旁的酒水我还不敢碰,这个倒是可以喝得。”

也不知怎的,曲苏平素爱美食佳酿,听了司徒琰的名字,却不觉放下了手中酒盏。她忍不住细细端详面前青春洋溢的女孩子:“你看起来,变了许多。”

秦芸芸以前病得太久了,气色不好,五官容貌不过是个堪称清秀的小姑娘,如今却彻底褪去病容,容光焕发,竟然长成这般花容月貌,尤其这一身牛乳般的皮肤,赞一句冰肌雪肤也不为过,而且房内这般高温,饶是曲苏这般习武之人,坐上一会儿也觉有些熬不住,可秦芸芸却清凉无汗,看起来舒爽得宜极了。

如此天差地别般的蜕变,曲苏看在眼里,有些说不出由头的淡淡恐惧。

但曲苏到底带着目的而来,她的胆子恐怕比世上许多男人还要大些,因此心里越是觉得怪异,那股子好奇和好胜之心也就越强。她觑着秦芸芸的侧脸,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上一次去信,就说要我陪你过生辰宴,一个字也不提司徒琰的事儿。芸芸这是两年不见,就和我生疏了?”

曲苏主动问及司徒琰的事,秦芸芸面上显出几分羞赧:“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曲姐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了好消息,都是第一时间想跟你分享的。只是……”

曲苏佯作生气的模样,抱着手臂:“只是什么?害羞了,不好意思?”她下巴微扬,步步紧逼,“还是这个司徒琰,其实对你也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好,所以你才迟疑了,没有和我透露一句。”

“不是这样的。”秦芸芸连连摆手,她看一眼身旁跟着伺候的几名侍女,对领头那个道,“我要和曲姐姐多聊一会儿,你们去取些蒙顶甘露和点心。”秦芸芸皱了皱眉,“你不知道曲姐姐爱吃什么点心,就去问后厨,多做些曲姐姐爱吃的。”

曲苏此前一直在悄悄观察那为首的婢女,听到这儿不禁一笑:“我倒是没那么挑剔。蒙顶甘露很好,点心的话,捡两样你们小姐平常不爱吃的给我端来就成。”

秦芸芸闻言撅起了嘴:“曲姐姐还在生我的气吗?怎么吃点心都要和我故意反着来了。”

曲苏笑着说:“我记得府上的面点师傅做东西都很好吃,拿两样你平常不爱吃的,就当尝尝鲜了。”见秦芸芸一直抿着嘴唇,神色不快,她改口道,“还是取几样你们大小姐平日最爱吃的送来吧。”

婢女得令离开了。秦芸芸这才如小女孩儿一般,凑近曲苏悄声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司徒的事。曲姐姐,其实……”她面上显出几分羞赧,更多的是甜蜜,“其实我与司徒的婚事,也是最近一段日子才定下来的。那时我想写信告知你,可我父亲说,你远在异地他乡,又事务繁忙,没必要为了这事叨扰你。”

秦芸芸闻言,坐直了身,双手把玩着衣裙垂下的一截流苏道:“我约莫能猜到父亲的心思。我这病好得多少有些奇怪,自从我病情大好,父亲好像一直在担忧什么,平常哪怕不忙公事,也少来看我。朱管家说,父亲他这是欢喜过头儿了,关心则乱。”说到这儿,秦芸芸揉了揉眼睛,“朱管家说得对,父亲不让我把婚事告知你,可能就是怕你来参加婚礼,又闹得空欢喜一场,到时……”

“瞎说什么晦气话!”曲苏截断秦芸芸的话,“城主或许有他的忧虑,但你身体好了事实,你该振作精神才是。”

秦芸芸闻言,侧眸朝曲苏怯怯看了一眼:“曲姐姐,你不生我的气了?”

“本来也是逗你玩儿的。”曲苏话说得有些口干,端起盛着花蜜酒的酒盏,刚送到唇边,就闻到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气味,那味道隐隐约约带着一股腥甜,曲苏面上不动声色,酒盏微倾指尖一抹,便将之放在一旁,朝秦芸芸一笑,“这酒闻着就甜,也就你这样刚学会喝酒的姑娘才爱喝。”

秦芸芸被她说得也是一笑:“曲姐姐是侠女,侠女自然要喝烈酒的。”

“果然喝了蜜酒,这小嘴儿都变甜了。”曲苏话头一转,又问秦芸芸,“婚事是城主促成,那你呢?你自己可喜欢司徒?”

“我……”秦芸芸面上,茫然之色一闪而过,很快,便又显出之前那副害羞甜蜜的笑容,“司徒待我很好,我……”

说话间,前不久被支走去取点心和茶的侍女已然回转,隔着一段距离,曲苏已听到几个人上楼梯的脚步声,她打定主意,霍然起身,朝秦芸芸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得先走一步。”

秦芸芸面上显出可惜的神色:“刚才着人泡好的茶……”

曲苏朝为首那婢女一笑:“茶留给这几位美人姐姐享受,至于这点心,给我包上两盘,我待会边走边吃。”

曲苏从前也是这副来如雨去如风的行事作风,秦芸芸倒不觉得奇怪,那几个婢女个个都是头一回见曲苏,听到她一句“美人姐姐”,也纷纷露出笑颜,如此倒也无人再多劝留。

为首的那婢女还与秦芸芸轻声说话:“司徒公子之前吩咐过,这个时辰,您得小憩片刻,待睡醒来,就该用午膳了。”

秦芸芸非常乖顺地点头称好,她又看了眼曲苏,“曲姐姐,那我就不远送了。”

曲苏拎了两包点心,在一位婢女的陪同下出了院子。

临走前,曲苏突然记起:“我记得两年前来时,那时陪在你家小姐身边有一个名叫澜儿的婢女,最得大小姐喜欢。”

那婢女笑了笑:“今年春天那会儿,澜儿姐姐娘家人来接她,说是去跟表哥成亲了。”

婢女道:“大小姐身边服侍的人极多,大家各司其职,说不准您认识的那几个,在忙些别的活儿。”

曲苏还想再说什么,那婢女朝她行了一礼:“奴婢还要回去服侍大小姐,就送到这了。”

曲苏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开了。

庭院里,青玄随手布了个屏障,自袖中取出一枚清音镜,在石桌边坐了下来:“可是查到了烛龙的踪迹?”

“费了点手段,到底还是靠着你和文昌帝君昔日的交情,让我给套出话来了。”紫微大帝显然为这件事费了不少心思,一双俊眸底下透着两片不明显的乌青,“小烛龙人在雒城,不过若依着我,我觉得这事你还是别太着急,徐徐图之。”

见青玄蹙了蹙眉,紫微又道:“你想向他询问当年真相,怎么也要等他历劫结束,小烛龙乃是上古妖神后裔,他的命劫不可随意插手……”

青华道:“我知道,我不仅要问他当年的事。烛龙之鳞的下落,放眼三界,可能只有他知道。”

紫微不由一惊:“你要那东西做什么?”他细细思索,“我记得烛龙死时,为避免自身怨气为祸三界,故意吞了灭魂丹。”

“老烛龙死前,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虽被煞气侵袭非常虚弱,唯独护心麟和一双烛龙之瞳不被影响。他曾和我说过,待他死后,若觉得这些东西能为**平三界怨气起些效用,尽管去一趟章尾山,尽数取走。”

紫微听到这儿,不由惊愕:“那你当初……”他看着好友的神色,很快反应过来,“你没找到这两样东西?”

青华道:“我之前有过猜想。”

紫微这才明白过来:“你从前觉得,这些都是烛龙的东西,若真是阿燚那家伙偷拿了,你也不打算跟他计较,甚至为了维护他,从未对天界中人提起此事。”

青华没再说话,但这态度,摆明了就是默认了紫微的猜测。

紫微缓缓吸了口气:“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了。”

天界此前还有过传闻,说青华大帝把小烛龙带来天界,就不管不问了。可若这几样宝贝都在小烛龙身上,他哪儿还用得着青华大帝维护?

烛龙护心麟可抵三界怨气,让佩戴之人不受侵袭;烛龙双瞳可勘破世间一切迷障;还有青华未曾提及的烛龙之息,那可是传说中让人起死回生的宝贝啊!

紫微连连吸气:“这事非同小可!”

青华淡声道:“别的东西,他想要,自己留着便是。但炁渊想要重新开启,非烛龙之鳞不可。”

他之前耗去九成修为,也仅仅重塑了炁渊,但想要炁渊重启,且净化怨气之能更强,就必须要拿到烛龙之鳞充当净化大阵的阵眼。

紫微道:“我知道事有轻重,但文昌帝君今日说了与我之前差不多的话。烛龙毕竟是妖神,若在他回归天界之前,强行唤醒他从前的记忆而令其历劫失败,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两人交谈间,青华在清音镜中觑道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身影,候在紫微身旁。那是个模样颇清隽的少年,一双眸子透着幽幽深蓝,只见他悄悄瞥了一眼小镜上的情形,刚好和青华大帝的目光相交,少年眼色慌张,慌乱地错开视线。反应过来自己举止失仪,又悄悄儿地朝青华行了一礼。

紫微低声叮嘱那白衣少年几句,少年应了一声,行过礼后,转眼便不见影踪。

青华道:“阿缎在你那儿,倒适应得很好。”

紫微道:“阿缎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他一直记得当年是你救了他和族人,又把他送到我这儿,就是胆子小了些,当着你的面,不敢说话。”

言下之意是他疾言厉色,吓到了小孩儿?

青华淡声道:“我不会照顾幼童,但与你相识多年,我知道,紫微大帝虽一贯不着四六,到底不会苛待了一个孩子。”

紫微正在饮酒,听到这话,险些咳出了声。他连连拍了两下自己的胸脯,正要开口替自己的人品辩驳两句,就听青华又道:“你可还记得白帝?”

紫微看到青华大帝脸上一闪而过的困惑之色,再联想到有关白帝的种种,瞬间来了精神,颇为忘我地顺着好友的话转了话题:“怎么,你这白帝城一行,不大顺利?”

“有了些眉目,不过……”他蹙了蹙眉,“我之前为了寻找千千的去向,去找过白帝,不论他,还是整个白帝山的人,都有些怪异。”

青华还没说完,紫微的声音已瞬时拔高:“你去见白帝?”

虽说青华大帝此行的目的地就是白帝城,可那白帝并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听说他素来不爱出门,成天闷在宫殿作画,缅怀故人,最远也就是到他所辖的白帝城中溜达几步,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

因而此前紫微想着,就算青华大帝去往白帝城寻那只小灵妖,这两个人几乎没有碰面的可能。

紫微大帝温雅的俊颜透出几分不可思议:“你是不是近来事忙,记性不大好?”

青华瞥了他一眼:“这话是何意?”

紫微连连摆手:“下回你要去拜访故人,还是先跟我打听一声,不然我怕你被人家踢出来都不知道缘由。”

青华嗤了一声:“凭他也敢?”但顺着紫微的话那么一想,青华竟然破天荒地品出一份不寻常来,“不过我提起去过白帝山时他的反应,像是有几分心虚。”

“何止是几分心虚,”紫微干笑了几声,皮笑肉不笑地道,“放眼六界,所有于你不利的谣言,几乎都是这家伙传出去的好吗?”

“什么‘金玉其外,故作清高’,什么‘与诸多女子纠缠不清,不堪细说’,光是我亲耳听到的,就有好几回。白帝山本就是他自己地盘,他当着族人和仆从的面,能说出你什么好话才怪!”

青华大帝面上难得滞了一瞬,他反问好友:“我得罪过他?”他敛眉细想,“可我不记得揍过他。”

紫微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自然是得罪过。”

青华闻言,抬眸看向好友,就见紫微揶揄地对他眨了眨眼:“我受累多提醒一句,这位白帝,数万年来只痴恋一人。”

“就是三万年前不幸羽化的司寒神尊。”他觑着好友的脸色,“你现在可明白了?”

青华淡淡瞥开了眸:“无聊。”

紫微还想再说,可面前的清音镜已被好友先一步断开了联系。

紫微轻叹一声:“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冤家路窄吧!”

曲苏一个人默默行至院门口,却不想瞥见一抹黛蓝色。

看见绘着紫藤花的油纸伞,曲苏一眼便能认出来了,她此次出门也撑了把伞,不过是从婢女那儿顺手取的一把旧伞。她走上前,并不掩饰面上的惊讶:“你站在这儿,是在等我?”

青玄瞥一眼她发间的碧玉钗,曲苏临走前他那伸手一抹,是在这钗上施了个小法术。倘若曲苏此行遇到危险,他都可立即知悉,瞬息赶到。

见他不言语,曲苏微踮起脚,小声道:“应该都听到了吧,你不是动了我的发钗?”

其实她刚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待行了半程,多少便想明白,当时青玄应该是在她发间动了什么手脚。不过这家伙平时嘴巴虽毒,心思却正直,怎么说也是天宫下来的神仙,不论他做什么,绝不至于害她便是,想来也是想借此多探听点什么消息罢了。

青玄微微一怔,旋即又想笑:“我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便是,用这种小伎俩偷听,还不至于。”

曲苏觑他面色,见他浑不似作伪,不禁抓了抓脸,擎着伞转身进了房。

“见到你那位好友了。”

“嗯。”曲苏捏了只茶盏在手,细细端详上面纹路,一边轻声道,“说不上缘由,只是觉得,许多地方都怪怪的。”

青玄道:“还算没有笨到家。”

曲苏哼了一声:“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既请了我来,我倒要查个清楚,他们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青玄被她这句话逗得唇角微翘:“请神容易,送神难?”

曲苏愣了愣,待看清他面上神情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好像不经意间,反倒把这家伙恭维了?她抿了抿唇:“饿了。”说完这话,她将手里拎的两包点心在桌上摊开,“帮忙看看这个,有没有什么不妥?”

青玄只瞧了一眼,就说:“都是寻常糕点。”

曲苏皱了皱鼻子:“看来是我多心了。”她倒觉得从秦芸芸那儿拿来的点心不至于有毒,毕竟这些东西,都要过秦芸芸的手,府中诚然有诸多异常,那些人胆子再大,也不敢拿秦芸芸这位千金小姐冒险。况且,若是普通的毒药、迷药,用不着青玄,她自己就能验得出来。她觉得有问题的,其实恰恰是那些人专供给秦芸芸本人吃的食物。

提到酒,曲苏顿时来了精神,隔着桌子将手往青玄鼻子底下一伸。

曲苏指间掌心虽因常年练武生着薄茧,但她皮肤生得白皙,递出的一只手,骨节圆润,指若削葱,无端横在眼前,令人难以忽视。

青玄被她闹得眼睫一颤,敛息屏气,修眉微敛,朝她睇来一眼。

曲苏浑然不觉:“愣着做什么?我特意从她杯子里沾了一点酒。”

青玄目光清正,凝眸睇她:“你把本尊当狗?”

曲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我发现你这人也是有意思,越是用着你的时候,越是爱摆谱。”全然不提她把青玄当狗的事。

青玄仍用之前那眼神看她。

曲苏猛地发现,两人相距只有一臂不到的距离,她站着,他坐着,此刻她还主动递过一只手到他面前,仿佛只消青玄稍稍往前再凑半寸,她的指尖,就能触到他的唇。

曲苏猛地将手向后一躲:“那个……”

她本想说,闻不出味儿就算了。可青玄却在这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静默片刻,他道:“这酒里滴了人血。”

曲苏指尖一顿:“人血?”

青玄顿了顿:“虽然以血灵芝、百花蜜和其他两味气息浓烈的滋补药材相辅,但这酒里最主要的一味,还是人血。”

“其他都是辅料,唯独人血,才是……”曲苏说到这儿,脸色微变,“这是司徒琰特意给芸芸酿的酒。他到底想干什么?”

青玄淡淡一哂:“凡事有因必有果。你如今看到的,只不过是“果”的一部分罢了。”

曲苏摆了摆手:“我当然知道。就好像一张撕碎的图纸,摆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部分罢了。”她琢磨片刻,将在秦芸芸处观察到的种种异常和青玄说了,末了着重提了句那酒的味道,“反正当时,我就觉得那酒不对劲。”

青玄闻言道:“咱们曲女侠好歹也是武林名宿,何时还缺这几块点心一杯酒的钱了?”

曲苏听得斜眼看他,就见青玄朝她微微一笑道:“而且我觉得,比起他人偏好,我更相信曲女侠的品位。”

言下之意,她实在不必为了节省银钱,蹭他人吃喝。

曲苏被最后这一句捧得相当舒服,站起身道:“算你有眼光。就冲你这句话,今天的午饭,包我身上了。”

不多时,不单曲苏回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婢女,端着滚沸红汤的热锅子、新鲜牛肉、时令蔬菜,一应摆上桌。桌边矮几上还摆满了新鲜水果和几种不同口味的陈年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