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斑驳
“冷吗?”察觉到任苒打个寒颤,林重问。
她摇摇头:“不是,就是有些慌。”
“没事,壁画就在前面,很快就看到了。”孙晓伟解释,“地宫发现得太晚,已经被盗墓贼盗走了好多随葬品,就连棺椁都运走了。”
任苒忙问:“全部都毁了?”
“没有没有,还有一小段壁画,在地宫顶部,没被破坏。”孙晓伟站定脚跟,电筒的黄色光柱缓缓往上移,“你们看,就在那条穹顶。”
光芒微弱又昏暗,渐渐往上移,照得那段壁画有些莫名的失真。灰白的穹顶表面,绘着两个圆胖的宫装侍女,发髻高耸,朱唇一点,眉毛似一字。石质的墓顶呈现着空气和水滴腐蚀过的痕迹,毫无规律的漂浮在宫女身体周围,朦胧又斑驳,像是从岁月深处走出一般。若隐若现的如意云纹在穹顶上蔓延开,开出吉祥花纹。
“你看,像吗?”
任苒开口,回声低沉:“我觉得是。石板上的彩绘宫女,风格线条还有色彩,都和这两个宫女很相似。”
“林先生,你觉得是不是?”
林重的声音回**在任苒耳边,低沉而有安全感:“风格很一致,石板表面的腐蚀痕迹和穹顶上的很接近。我同意苒苒的意见。”
任苒问:“能不能多看一些壁画?”
“不能不能。这些壁画很珍贵,怕光对颜料有影响。我们很快就要揭走壁画,这里的环境实在太不适合保存壁画。”
任苒看过资料,知道这个揭起壁画的过程十分复杂。如果壁画上有鼓起受潮的地方,先要注入泥浆,用特殊的药品对壁画进行封护,之后在壁画表面刷上5毫米厚的桃胶。壁画后面也要用草拌泥、石膏、竹筋等东西加固,最后用两层板将壁画夹好运走。
古墓葬中,特别帝后级别的墓葬中,壁画的价值往往是不可估量的。任苒想起在黑暗的货车厢里,微弱的手机灯光下看到的石板上的彩绘,鲜艳的色彩里夹杂着斑驳,宫女、胡人的模样,历历在目,仿佛是眼前这段壁画的双生姐妹,用飞扬的舞姿和神采,讲述当年天宝盛世。
从地宫走出,任苒觉着是坐着时光机,刚从大唐返回。阳光太强烈,她有些晕眩,不由自主地靠在林重身上。忽地察觉出不对劲,她连忙站直。
“没事,靠一会不会有事。”林重低声说,嗓音中仿佛带有夏日阳光的清爽,驱散地宫带来的阴寒。
任苒的脸突然红了,不止是他身上古龙香水的味道,还有言语中不可名状的关心。像春风撩拨的柳枝,又像陌上盛开的桃花,带着春日勃发的美丽。
孙醒等在地宫入口,见三人走出来,忙赶上来问:“小苒看清楚没有?你觉得你看到的石板彩绘,和敬陵壁画是不是同一种风格?”
任苒闭上眼回想片刻,睁开眼,坚定点头:“是,画风很接近。我说不出具体的,就是感觉很像。”
“林先生,你以为?”
林重看了看任苒:“我和任小姐的判断是一致的。平时工作上,我也接触过许多文物,略知一二。地宫里的光照环境,和当时小货车的车厢差不多。我感觉是同一批文物。”
孙醒听了两人的话,长叹一口气:“可惜了可惜了,那么珍贵的文物,被盗了。”他指着四周地上:“你们看,都是盗洞。盗墓分子太可恶了。”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对,任小姐你不知道。我们清理文物的时候,发现了好多随葬品的碎片。”孙晓伟插嘴,“盗墓贼只带走了他们觉得珍贵的部分文物,其余的毁成碎片。复原工作难度极大。”
旁边一位考古工作人员也插话:“根本没办法还原唐代皇后级别的墓葬样式。本来多好的研究资料,这么一毁,不知道要做多少工作才能弥补。”
任苒也经常听父亲说起,很多史料记载的内容,必须依靠考古发掘的文物来印证。少一个实物,也许历史研究就会产生很多谜团,或者产生偏差,进而相关学科就会有更多的误差。历史学者和考古学者对盗墓深恶痛绝,任苒耳濡目染,也不例外。
“孙叔叔,”任苒说,“那天我们看到的石板,不像是壁画呢。”
孙晓伟说:“据我们判断,不是壁画,但是比壁画更珍贵。你们看到的石板,极有可能是贞顺皇后的棺椁。”
就算任苒不是学历史或者考古,也被这两个字惊呆了。棺椁,皇后的棺椁,得多高的规格形制,就被盗墓贼切割成板,随意放在车厢里。若不是那天她和他上了小货车里,贞顺皇后的棺椁,会流向什么地方,世界上没人知道。
“那我的报案,是不是……”任苒双眼亮晶晶的,满怀希望地问,“是不是提供了最重要的证据?”
孙醒的声音在颤抖:“是,谢谢你小苒。”他向林重伸出手,“也谢谢你,林先生。”
林重回握了一下,客气地问:“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稍等一下,”孙晓伟放下手机,说:“任小姐报案的事,我刚刚跟文物稽查大队汇报了。现在他们要派人过来,问任小姐和林先生几个问题。很快就到。”
任苒一听到文物稽查大队四个字就出现了过敏症状,头皮阵阵发麻,呼吸不畅,连阳光都不那么明媚。她问:“我可不可以现在就走?要说的话,我对警察都说了,没必要再说一遍吧?”
孙醒劝她:“就一会,这是必须的。要不公安那边追查起来也很困难。”
任苒求助似的看着林重。男人看她的目光很温和,但很灼热:“你在怕什么?”
“我,不想见到一些人。”任苒低声说。
林重冲着孙醒等人点点头,拉着她来到一旁。
来到一棵绿荫茂密的桃树下,他问:“是怕见到周子黎吗?”
任苒点头,心烦意乱地说:“我不想看到他。”
“但是,很多事,不是你不想,就不会发生。很多人,也不是你想或者不想,就出现或者不出现。”林重双手抄在兜里,很随意地说。
任苒不满,皱着眉说:“别给我灌鸡汤,我喝不下。”
“所以,你准备怎么做?”林重偏转过身子,看着不远处的小山包,也就是孙晓伟带着他们二人走来的路,轻轻抬了抬下巴,“他们已经来了。”
任苒吓了一跳,扭头看去,什么人也没有,只有绿树环山,黄泥遍地,考古队员井然有序地忙碌。她愠怒:“开玩笑很好玩吗?”
“任苒,你在怕什么?”林重依旧温和地问,不徐不疾,如沐春风。
她深吸一口气,思路却像乱麻一般,理不清。她说:“我就是不想见到他,不想,仅此而已。这错了吗?”
“但是,他还是存在的。你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可能会有交集,甚至,你会在不经意的地方遇见他。你觉得,是当缩头乌龟还是鸵鸟,还是假装视而不见?”
任苒弱弱地抗议:“可以换其他动物吗?”比如猫啊仓鼠什么的。
“王八?”
任苒的脸垮下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不要了。她低声说:“我就是怕。”
“与其花时间害怕,不如想一想真正见到了他,你应该有什么反应。”
这个主意听着不错。任苒闭上眼深呼吸,双手握在胸前,粉嫩嫣红的唇轻抿,像是在下什么艰难的决定。太阳拨开阴云,重新露出阳光,点点阴影下,她的脸庞郑重而美丽。
林重微微一笑,想要碰一碰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刚抬手,又顿住了,眼神一点点地暗淡下来。
任苒睁开眼时,考古现场旁已经多了四五个人,孙醒正对着地宫方向指指点点。他们中有个人,忽而转过头,直直地看向这边。
系春情外柳丝长,隔花人远天涯近。该来的,总会来。任苒心说。
因为涉及到文物被盗,周子黎的身份是文物稽查大队工作人员,负责询问文物发现者。任苒几乎是淡漠着听孙晓伟介绍自己,周子黎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在她身上掠过,她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相见是路人,再好不过。周子黎看着和分手前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冷漠。
任苒以为,周子黎会刁难她,问一些古怪的问题,毕竟他曾经不同意报警。没想到,周子黎的问话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请问,事情发生的时间是多久?”
“请你描述下,在货车里看到的石板,大概有多大?”
“请问,石板上的彩绘是什么内容?”
“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每一句都那么彬彬有礼,果真断得一干二净。任苒自嘲地一笑,男人果然比女人心狠,自己设想的一切,真是虚妄。
询问的地方,就在考古现场旁边不远的工棚里。任苒等在不远处的树下,不时看着时间。周子黎询问她,只用了十来分钟,怎么林重在工棚里待了半个小时,还不出来?
林重看着周子黎,周子黎也在看他,两人的目光不闪不躲,纠缠在半空中。空气凝滞,知了挣扎的叫声,阵阵响起。
周子黎面无表情,问:“林先生,当天,你为什么会和任苒出现在北皇山?”
“碰巧,在山上遇到了。”
“好吧,我换个问法。任苒说,她在山里迷路了,跟着你走才遇到那辆货车的。你觉得,就有那么巧,你们上了一辆货车,车厢里正好就有被盗的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