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是你喜欢的那张脸吗?

山川大河:

人人都有一双有色眼镜,带着可以伤人的刺将美好粉碎。你说我要勇敢,无须去证明自己,因为我就是最好的,独一无二的。

—— 小春卷

01

小春卷对八岁那年的事情,记得很少。

却唯独记着秋天、桂花、松糕,像是用刀镌刻进了脑海中,等到长到后她才知道这些字眼并不那么美丽,就像时间无法倒回,她阻挡不了妈妈走过那条街。

即使后来所有人都没有再提起这事,但是小春卷知道,这是大家的心病,哪怕不提,它都还在。爸爸他一定是隐忍到极致的,看着女儿总是能忆起尘封的痛。

小春卷躺在柏川的**,泪水浸湿了枕头,她紧紧抓住被角,无声地哽咽。

难过的夜晚,总是比以往更加寂静。

柏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光在那扇门停留,他知道,里面的人还在哭泣。

如果能用什么东西去交换她的快乐,柏川一定心甘情愿。

许老师早上下到二楼的时候,柏川开了门,他还穿着家居服:“老师,我今天不舒服,想请假。”

柏川哪像是不舒服的样子,许老师往屋里探了一眼,欲言又止,想想还是说了句:“麻烦你们多担待多照顾些。她估计心里还在怨恨,我今天会再去找找薛杨的父母,希望能和解。”

许老师走后,柏川关上了门,就看到川爸川妈静静地站在卧室门口。听了半晌,川妈过来小声跟柏川说:“还没起呢,饭就在锅里,她要是不想吃就算了。”

川爸抱胸:“怎么可能不想吃,一斤回锅肉呢……”接收到老婆儿子不友善的眼神后,他讪笑,“实在不行,我再买一斤。”

小春卷是到中午十一点多才醒的,她出来的时候,柏川在看书。

柏川见她醒了,要去盛饭,待看到那双肿得跟鱼泡泡似的眼睛时,着实愣住了。

随后,他默不吭声去冰箱里找冰块,用干净的布子包裹住,冲迷糊的人喊了声:“过来。”

小春卷挪动脚往餐桌边坐下:“吃饭吗?”

柏川叹气:“不是吃饭,先敷敷眼睛。”

小春卷就坐在餐桌旁,仰着脑袋,柏川包裹冰块的布子很软,敷在眼睛上格外舒服。

想起两人在街边柏川说的话,她情不自禁又红了眼,为掩饰内心的脆弱,她一把夺过来:“我自己来。”余光偷偷看他一眼,补充一句,“谢谢你。”

那天下午,柏川继续看书,小春卷在**窝了会儿,终是提着书包坐到他身边,慢悠悠地掏出课本来,带着点认错讨好的意味:“我缺课好几天了,教我一下好吗?”

这已经是她的底线了。

柏川拿过她的课本,开始讲题。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他起身去喝水的时候,小春卷突然在身后问:“你不是要准备保送吗?还可以缺课?”

柏川没有回答,反倒说:“你以后想去哪儿念大学?”

小春卷愣了下,随后道:“我哪里都不想去。”

她哪里都不想去,却也不想留在这儿。

少年的迷茫与期望,环环相扣,同时也在激烈碰撞,小春卷的不安尽数落在柏川的眼中,他端着水杯,轻轻推了下眼镜,每一个自然的动作都让人入迷。

柏川说:“没关系,总有想去的地方。”

02

柏川去宋先生家接小春卷之前,去了趟医院。

早忍冬扑在病**,跟薛杨扭打成一团,绿萍可能急上头了,抓起枕头就去招呼薛杨的脑袋。早忍冬看薛杨扯绿萍的头发,两根手指插进他的鼻孔里大喊:“立刻马上现在给我松手!”

薛杨当即松手,火速转移到早忍冬头上,绿萍又不乐意了,薅过薛杨头发大哭:“松手!松手!”

三人的扭打场面极度混乱。

柏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冷冷地说:“都给我分开。”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具震慑性。

绿萍一看是自己人,赶忙跑过去要告状,刚喊了学长,柏川示意门外:“你先出去。”

早忍冬还气势汹汹的,指着薛杨骂道:“这龟孙子就是装的!我来的时候他还嗑瓜子吃薯片!他就是存心要整暖暖!”

柏川把书包放在隔壁空床铺上,不理会早忍冬的暴躁:“你也出去。”

“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啊?”

早忍冬撸起袖子就想把眼前两人一起叠打,柏川先他一步上前:“还想暖暖回来吗?”

即便他再讨厌柏川,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不能鲁莽,他倒是要看看柏川怎么处理。

早忍冬和绿萍出去的时候,薛杨就有点摸不清状况,他试探性地问了下:“学长,你是来看我的吗?”

柏川没有回话,低头解锁手机,点开个什么东西后递给薛杨:“自己看。”

薛杨内心没来由地慌,果不其然,再看到视频内容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他与小春卷矛盾现场被清晰且完整地拍下,当时同学们可能没看清楚,幸好还是有人偷偷录下来了。他看着自己企图拿书去砸人才摔倒,急于辩解:“是她逼我的!”

“你父母在学校一口咬定是她把你脑袋弄伤的。”柏川看看他冒汗的脑门,笑道,“你不是恶心想吐得了脑震**吗?”

薛杨弱弱地说:“我之前是有点恶心来着……”

“那就把这个视频给大家看一下吧。”

薛杨赶忙捂住手机:“不行!我爸知道我撒谎能把我腿打断!”

柏川站在床侧,微微弯身,明明是一副笑意却看得人头皮发麻。他轻声说道:“你的人缘关系也不怎么样呢,我只是问了这一件事情,个个都来吐槽你,挖出很多秘密。”

“你想怎么样?”学生会会长都插手了,只能大事化小,薛杨当即妥协,“本来就是许向暖动手在先,我可以和解,所以学长你就当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算我们扯平。”

薛杨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柏川忍不住笑出声,他点点头:“好。”

病**的人刚松一口气,只见柏川漫不经心地补充:“但那是你和许向暖的扯平,可我没有。”他灼灼目光锁定眼前人,没半分玩笑,“我要你当众给她道歉,一个字都不能少,你可以拒绝,但就别想在这个学校待得安稳了。”

印象中的学生会会长此时恍若两人,薛杨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

“可得考虑清楚,我这个人啊。”柏川轻轻说道,“心眼太小。”

十分钟后,柏川从病房出来,跟外头两人说:“都回去。”

早忍冬当然不甘心:“我们就这样走了?”

柏川看他一眼:“不然进去把他头打歪?”

小春卷的事情,很顺利地解决了。绿萍给她打来电话,说薛杨清醒过来“翻供”了,他父母拉着许老师一个劲地道歉,意思都是同学之间的玩闹,是误会。

许老师还没说什么,周老师不乐意,他本来工作方面就被对方班主任力压一头,于是拍着桌子怒嗔:“我们家暖暖为此受了多大委屈啊,被记过在家反省学业都荒废了!本来期中考试有希望能冲刺前十名的!现在……”

许老师内心流汗,在一旁扒拉,行了行了,表演过了。

周老师叉腰:“你们班班主任必须给我道歉!”

薛杨班主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周老师当即翻了回去,开什么玩笑,他一天看许向暖翻个十几次,精髓早就领悟到了!

后来许老师让步,再加上薛杨执意当面给小春卷道歉,这事才就此消停。

绿萍还悄悄问过小春卷,薛杨说早忍冬的话是不是真的,当时小春卷已经恢复上课了,她写字的手一顿,想起年幼时早忍冬被人打得脏兮兮的脸,有些难受:“当然是假的,没妈的孩子总是不招人疼。”

“那他为什么不跟父亲姓呢?”

小春卷犹豫了下:“因为,早忍冬是他妈妈最喜欢的花。”

早忍冬在出生的时候是有名字的,叫北季,后来母亲难产没挺过去,他便以另外一种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悲伤的父亲心上。

绿萍每每跟在早忍冬身后,就忍不住心疼他。

她纠结的样子看得早忍冬眉眼一眯:“是不是暖暖又被人找麻烦了?”

原来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她真庆幸,那封信,那句懵懂的喜欢,及时被藏了起来。

“没有啊。”绿萍突然就哭了出来,边哭边笑,“二哥,以后我和大哥一起保护你。”

03

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夹着小雨,清冷了偌大的校园。

小春卷的面塑社团并没有获得奖项,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之前跟薛杨打架的事情受了影响,什么奖都没给发。

那次之后,许老师跟小春卷道了歉,两个人都扭扭捏捏的。许老师早上熬了粥煮了鸡蛋,推给小春卷的时候,也不好意思看对方的眼睛。

“你吃……”

“谢谢……”

小春卷和许老师平时吵架拌嘴从不提起过世的妈妈,毕竟那是段残忍悲痛的记忆。但是活着的人总该要往前看,许老师比女儿更懂得这个道理,还是决定正式道歉。

“暖暖,爸爸想跟你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你要是还不开心,就说回来吧。”

小春卷戳着筷子,抿抿唇,她能怎么说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

她顿了顿:“没什么可说的……我也,对不起。”

小春卷这一道歉,许老师算是安了心,两人虽然道歉道得别扭,但好歹都是让步了。许老师还说:“我一直教导学生,学业为主,兴趣为辅,但是你这么喜欢捏面人,爸爸想了想……学着支持你。”

爸爸这般服软,女儿倒有些不知所措。

小春卷眼睛一亮:“真的?”

许老师微叹口气,带着笑意:“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学着理解我,在文化功课上多努力努力,你要知道爸爸是不会害你的。”

许老师没有在开玩笑,小春卷想了想,点头。

父女俩其实是可以好好交流的,但是都需要时间。

目前双方能迈出这一步,已经改变很大了。

小春卷的事情算是暂且过去了。

一日下课晚,小春卷淋着雨回家,走在二楼的时候就听见有争吵声,确切地说不是争吵,是川爸一个人的大嗓门。

从来没有见川爸这个样子,小春卷扒着未关严实的门,看到了柏川的背影,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川妈也站在一旁。

“成绩下降我就不说了,放弃保送这么重大的事情你有跟我们商量吗?整个学区有多少人盯着这个名额。柏川,你马上就十八岁了,不是八岁啊!”

川妈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儿子孤零零的,又有些不忍。

川爸越说越生气,他指指楼上:“你是不是以后想跟她一样呢?成绩吊车尾,还总跟父亲对着干,除了吃肉行什么都不行……”

“柏宏!”

“爸!”

几乎是同一时间,柏川和川妈出言制止。

柏川有些情绪化:“请您不要这么说她行吗?”

小春卷看到柏川转身,立刻躲开,憋着一口气大步往楼上跑,连开门都是小心翼翼的。她一点也没有责怪川爸,甚至觉得说得对。

因为内心众多疑惑,小春卷想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光顾”下柏川的窗户。

却不想许老师回家的时候,把柏川带上来了。

小春卷听到声音,一个鲤鱼打挺从**翻起,像壁虎一样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谈话。许老师给柏川倒了一杯水,指指沙发。

关于保送的话题重聊,许老师安慰柏川:“你爸爸这个人我最清楚了,说话直,但绝对没有坏心……”

小春卷蹙眉继续听着,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女儿调皮、难管,但是柏川,你向来是听话的,怎么这次擅自做主呢?”

她抿抿唇,承认自己确实有些调皮难管。

许老师继续说:“既然已经放弃了,我还是想多说一句,凭你的实力考Q大根本不是问题,明年夏天好好努力,给你爸证明就算没有保送名额依旧能考中的实力。”

“老师。”柏川说话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我并没有考Q大的打算。”

“那你的意思是……去国外留学?”

柏川摇头:“不是留学,不去Q大。”

许老师慌了:“川啊,川啊,你可别吓老师,你爸妈可以不管你,我可不能,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有半点闪失我这教学生涯就算毁了啊。”

随后就是一节又一节辅导课的开始,小春卷趴在门上脖子都拧不过来了,哪怕许老师苦口婆心说太多,柏川都不为所动,后来索性不说话了。

“小川,你天生要鹏飞万里,哪里都困不住你的。”

小春卷在听到许老师说这句话时候,内心不是滋味,鹏飞万里,其志岂群鸟能识哉,以前语文老师上课的时候不懂,现在倒觉得能体会一二了。

柏川的力量,从不会遭受到任何的阻挡。

认识到这一点后,小春卷都无法去面对他。

这个无论何时都能在自己身旁,还会无条件地帮她,甚至在喧闹的街边信誓旦旦说喜欢自己的人,将光环无限放大,璀璨之下,没有一点小春卷的影子。

第一次,觉得“垃圾如我”,太贴切了。

04

柏川多次没捉住小春卷,因为她刻意在躲着自己。

一天早上,小春卷慢悠悠地下楼看到了等候在寒风之中的柏川,他灿烂地笑着,将校服拉链拉到上头,少年气十足。

小春卷看不得这漂亮的画面,埋着头往前走,她就怕自己这个“垃圾”玷污了“大鹏鸟”。

柏川跟在身后,一如既往的无言。

后来小春卷越走越郁闷,鼓足气回头,呵斥一般:“不要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还放弃名额,你去问问梁静茹,人家都没有这勇气!”

小春卷是仰着头怒斥的,柏川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浅浅笑。

她太独一无二了,无论发生什么都能保持自我的特质。

柏川的好心情就从看见她开始,他说:“你知不知道我与你最大的不同点在哪儿?”

小春卷莫名其妙,想了想说:“金字塔的顶端和末流?”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哪里的末流。”柏川说话时的眼睛亮堂堂的,“我们根本完全没有相比较的必要,甚至我一度觉得,万众期待的我不过是应试教育的产物,而你,则是素质教育发展的特例,天生就该拥有梦想和自由的权利。”

“什……什么意思啊?”

柏川看向远方:“很快你就会懂得,懂我不过想跟你一样,试着活出自己。”

从而更靠近你一点罢了。

后来某一天,小春卷小测又被罚抄试卷,她被柏川的话弄得百思不得其解,就问绿萍:“什么叫应试教育的产物啊?”

绿萍也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指着她说:“你抄试卷的样子就有点像。”

“那什么叫素质教育的发展呢?”

绿萍呵呵两声:“你捏面人就是啊。”

小春卷托腮望天:“这个意思吗?”思考半天没头绪,“啧”了声,“我们凡人不配有脑子。”

“真正有脑子的人都是柏川会长那样的。”

见绿萍提起柏川,小春卷果断凑上前来:“你说,柏川这人怎么样?”

这个话题是绿萍的兴趣,她也凑上是非的脑袋,笑得娇羞:“自从看到他戴了眼镜之后,就有点斯文败类、高冷禁欲的感觉。”

小春卷伸手对着绿萍的脑袋就是一弹:“是问人品!”

“我觉得特别好啊,大家都很喜欢他。只不过冬冬说柏川学长心太深,不是好人。”

小春卷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柏川怎么就不是好人了?论相貌、成绩和人缘,哪一个不是one one one啊,还心太深,难道早忍冬进人家心里游过泳吗?搞笑……”

这护短的样子,绿萍了然于心:到底谁进人家心游泳了啊。

05

爆竹声响,岁岁平安。

寒假的时候,小春卷跟宋先生回乡下学习,许老师除了过年那几天见到女儿,临近开学都没有再见过,还别说,安静的日子过得总叫人不踏实,于是他就叫柏川去乡下看看。

谁知道在车站碰到了绿萍,她怀里抱着个保温袋,里头温着鲜芋仙家的四喜圆,她小心翼翼地护着:“学长,好巧啊。”

柏川点点头:“你去哪儿?”

绿萍没心没肺地露着牙花子:“去找冬冬,他一直陪着暖暖在闭关学习呢。”

“他陪着?”

“对啊,暖暖怕无聊,冬冬就一直留在家里。”

柏川不再说话了,他觉得城里毕竟不是早忍冬的家,在乡下那是理所当然的,绝不是小春卷让他陪着。

两人一路没有什么交流,绿萍一直全力看护四喜圆,生怕撒了,最后车子有些颠簸,她便将保温袋放置在座位上,自己蹲在旁边用双臂圈住。

那种细微入骨的本能,是比春阳还要暖。

柏川再熟悉不过。

到了宋先生家,早忍冬正帮小春卷做原材料的蒸面,蒸面是要三蒸三晾的,早忍冬干体力活,累得满头大汗。

绿萍捧着温热的四喜圆在他的身后:“喜圆喜圆,喜事团圆……”

早忍冬擦了擦汗:“等会儿吃……”伸手的时候胳膊无意打翻了那碗鲜芋仙,芋圆染了灰尘,在地上调皮地打着转。

“不好意思。”

绿萍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不吃了,你别沾着脚。”说罢快速找来工具,将地上一摊污渍给打扫干净。

她蹦蹦跳跳地去帮早忍冬,没有一丝不开心。

柏川在帮宋先生摆柿子,将那些软软的黄柿挨个摆在簸箕里,半熟的挑出来码放在一边。

宋先生活了一把年纪了,什么事情都看得通透,他乐呵呵地笑着:“半熟的柿子皮特别难剥,味道也是甜中带涩。”他问柏川,“像不像你们小孩子的暗恋?”

暗恋这种事情,一不小心就容易对号入座。

小春卷佯装无意从他们面前走过,早忍冬见到她又忍不住抱怨:“我真的好想回城里跟我堂哥打游戏啊,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干活……”

“给我闭嘴。”小春卷瞪他,压低声音道,“又不考Q大又不拿保送的,渣渣还那么多话。”要是换作以往她还能继续使唤柏川,可柏川很快就要高考了,她怎么能耽误人家的宝贵时间。

柏川能来看她,已经是出乎意料了。

三个少年干完活在一旁休息,宋先生继续给小春卷上课,早忍冬吃柿子的吸溜吸溜声音太大了,惹得小春卷多看了好几眼。

因为好笑才笑。

可在柏川的眼里,是她的目光给了别人。

宋先生敲敲桌子,提醒小春卷的出神:“我一直跟你说的脸部标准是什么?”

“娇羞垂眼睑、愤怒四白眼、眼弯嘴翘笑和皱眉瞪目怒。”

“面人捏得好不好,关键就在神态和体态,你这斜眉歪眼的,有考虑过面人的感受吗?”

早忍冬被柿子的汁儿糊了一嘴,带着绿萍哈哈大笑。小春卷瞪了他们一眼,余光瞟过安静喝茶的柏川,觉得脸上有些臊意。

宋先生说:“你可以挑个自己喜欢的真人,照葫芦画瓢来练习。”

小春卷埋着头也没吭声。

“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就没有你喜欢的脸?”

小春卷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说什么,早忍冬还在笑,她一气之下拔了面人的头朝他扔过去。早忍冬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吞咽了下,随即震惊地看向宋先生:“怎……怎么办,这个能拉出来吗?”

“……”

后来柏川去车站接小春卷回家时,他们踩着松软的积雪慢慢走着。柏川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风吹雪花从头顶落下,小春卷百无聊赖地挠了挠头发,才发现自己的头发长这么长了。

她捋着捋着,柏川突然转过身。

像是积压了厚雪的枝丫,下一秒就要下坠。

柏川只有看着她的时候眼睛才是亮堂的,他说:“开学就是我的最后一个学期了。”

原本他的内心稳重又强大,奈何眼前的人太过天真,耐性便岌岌可危。柏川是不想吓着她的,先期给过一个信号,在那人潮涌动的街边,柏川觉得她多少会给自己点回馈。

真是多想了,半点都没有,甚至被半路“杀”出来的早忍冬给示威了。

小春卷一脸蒙地看着他。

柏川还想再试一次,他温柔地问道:“暖暖,世人千万,我是你喜欢的那张脸吗?”

06

小春卷彻底被吓跑了。

人真的会在过于兴奋、激动的情况下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如果说之前误以为柏川说喜欢自己是出于兄长的爱护,但是后来那句雪中表白,但凡脑子还活络的都能听出画外弦音。小春卷就在那样极具历史性的时刻,把舌头狠狠咬破了。

她眼含热泪,大着舌头说:“对对……对不起。”

柏川沉默,他被拒绝了。

绿萍那些时日在学校还很好奇小春卷老戴口罩,小春卷的喉咙滚了滚,话说得艰难:“我的口水总忍不住往下流……”

小春卷已经没脸再见柏川了,她蹲在操场不起眼的角落,眼巴巴地望着远方的人。

柏川难得出来运动,在球场上挥汗淋漓。

场上高三生不多,基本都是低年级的学生,绿萍捧着矿泉水在一旁呵呵笑:“哇,这一张张小脸长得真好看哇。”

一听到关于脸的字,小春卷就挫败地扶住额。

绿萍看到柏川在场上逼人的气势,撞撞小春卷胳膊:“我发现了,长相越斯文的人彪起来越悍,冬冬说得没错,你们家前任会长真的深不可测。”

这一听奓毛了,小春卷又大着舌头说道:“谁谁谁……谁家前任会长?”

柏川因为要准备高考,已经卸任学生会会长了,但大部分同学依然会称呼他为会长。早忍冬当时还去自荐过新会长一职,站在门口的老师很自然地拦住他:“来打扫卫生的是吧,桌子一定要擦干净喔。”气得早忍冬当晚吃了三碗米饭。

所以早忍冬越看某人越不顺眼。

中场休息的时候,绿萍奔过来送水,早忍冬喜滋滋地说:“是暖暖给我的吗?暖暖真好。”明晃晃的显摆。

柏川就在一旁站着,捉到那抹躲闪的身影,垂下深眸。

小春卷觉得躲不是回事,她应该要找柏川谈一谈。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她顺着楼底下的管道开始往上爬,以往三十秒就完事,谁知刚过三秒,正当她大展身手的时候,底下有熟悉的声响。

“那是你女儿吗?”

“有、有点像。”

小春卷僵硬地扭头往下看,许老师和川爸刚下馆子回来,相同震惊的表情。

那种被当众“抓捕”的感觉,旁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许老师简直要疯了,在家里的卧室来回踱步,恨铁不成钢指着她说:“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呢?小川平时对你多好啊,你这样做对得起他吗?”

小春卷窝在沙发里,做好了面对一切风暴的准备。

川爸也在,无声地叹了口气。

许老师气得胸膛连连起伏,一拂袖:“你怎么想着半夜去拿人家东西呢!”

小春卷的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隔天,川爸就在柏川房间到处转悠,看得柏川莫名其妙,环顾一圈没有什么东西丢失,这才给儿子嘱咐:“最近小区风气不好,值钱的东西一定要收好,晚上窗户关紧,防止熟人作案。”说完出去,不放心地又补充一句,“有任何问题就喊爸爸。”

小春卷觉得这比撞破她对川哥哥有非分之想,还要打脸。

07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小春卷就越急躁。

她终于等到柏川和同学们在操场上打球,此时距离放学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再没有比今日更合适的时机了。

小春卷移动到附近,才发现早忍冬也在,她暗暗“啧”了声,可千万别被这个烦人精给缠上。

刚这样想着,烦人精像是开了千里眼,看到躲在大树后的人大声喊着:“暖暖,快来!给哥哥加油!”

柏川因为看了一眼而失了神,被早忍冬用力一撞,险些摔倒。

今日球场上的人各年级都有,柏川立定的时候,身旁的前任学生会副会长程里嘿嘿一笑,暗暗附耳:“小子,美色祸心啊。”

柏川扭头看他,扯起一侧嘴角,很是戏谑:“程里,是空气不新鲜还是觉得明天的太阳太耀眼?”

程里握拳捶捶胸口,挤眉弄眼地说:“兄弟别这样,我懂我懂。”

小春卷暴露了,再躲躲藏藏就没意思了,她站在那儿有些犹豫。

早忍冬只要看到小春卷,摇身一变就是戏精,故意跟柏川敌对,还矫揉造作地指着人说:“暖暖你看!学长故意撞人家!”

别说柏川了,就连程里都想给这学弟一脚。

柏川倒是心大,根本就不跟学弟一般见识,大家都在佩服他的心态时,早忍冬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场。二人飞身灌篮的时候,早忍冬赫然看到柏川极具攻击性的笑容。

早忍冬做梦都没有想到,柏川会在瞬间给自己设下圈套。

在外人看来,半空中的两人都在抢球,柏川突然像是被某种力量给撞击开,狠狠摔落在地,双臂全部擦破了皮,他艰难地从地上坐起,蹙着眉无比忧伤地说道:“早忍冬,你撞我干什么?”

大型男版宫廷唰唰唰上演。

早忍冬的嘴巴都能塞鸡蛋了,上帝证明,他根本就没有碰柏川一根汗毛。

程里在旁边火上浇油:“学弟!你怎么能这样子呢?难道就因为柏川记过你三次迟到、两次翻墙吗,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啊!”

早忍冬面对场上众多目光,内心万马奔腾。

面对柏川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早忍冬决定来个手撕“小人”。

柏川坐在地上,多次尝试起来都失败了,程里在一边咬耳朵:“行了别装了,你已经成功引起小妹妹的关注了。”

小春卷因为担心跑上来搀扶柏川。

柏川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他紧紧咬住牙齿,说不出半句话来。小春卷一个劲地责怪早忍冬:“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五大三粗一身横肉啊!”

早忍冬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他明明就是故意装给你看的啊!”

直到看见柏川双脚肿得夸张,早忍冬愣了:“你的脚……”

柏川再次试了下,一阵钻心的痛楚袭来,他检查自己的双腿,两只脚踝似乎都伤到了。他缓了缓心情,说道:“叫救护车,我站不起来了。”

医院病房,围了好多同学,他们都在暗暗私语,早忍冬则一脸幽怨地坐在椅子上侧耳偷听,有同学说听到医生诊断,柏川的腿扭伤了。

小春卷焦灼地跟在川爸川妈身后,许老师匆忙赶来的时候有些急火攻心,什么状况都没搞清楚,唾沫四溅:“又是谁给小川喝酒的?给我站出来!我就这一个宝贝好学生,天天给你们糟蹋!”

早忍冬当即躲在墙角,弱弱地对小春卷摇手:“大哥,你要救我。”

08

柏川的伤势较为严重,除了擦伤以外,一只脚踝关节骨裂,另一只扭伤,医生说要进行手术治疗。他极有可能半年都无法正常走路,这无疑是个重大灾难。

早忍冬要哭了,抓着小春卷的手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要是瘸了会不会赖上我啊?”

那天去的同学后来都散了,早忍冬和程里表情都很难看,站在一旁什么话都没说,因为柏川把事情前因后果告诉川爸川妈了。

他说:“怪我自己,没站稳才摔倒的。”

面对柏川的重伤和自责,早忍冬突然就怀疑起当时是不是自己撞倒了柏川?越想越觉得是,一度心慌慌。

程里也闭口不言那是因为这件事情跟他有很大的责任。

柏川在半空确实为了躲避早忍冬而摔倒,而程里误以为他在卖惨给小姑娘家看,想伸出一脚来助攻,谁知却害惨了柏川。

对于这件事情,柏川没有怪任何人,也不愿将同学牵扯进来。程里明白他的心意,为了让自己好受点,硬是要承担所有的医疗费。

住院期间,大家都会轮流来看他,唯独早忍冬是天天来陪伴。

单纯天真如早忍冬,他花了一晚上想明白了,柏川就是因为自己而受伤的,再看柏川不爽也有责任和义务来照顾人家。

早忍冬跟柏川说了:“别以为我愿意照顾你就是喜欢你,你是什么样子的人我最清楚,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的真面目揭穿给暖暖看。哼,事情一码归一码,留着后面跟你算!”

柏川面无表情,三个字:“我腿痛。”

早忍冬认命,这该死的善良啊。

小春卷要给柏川倒一杯水都被早忍冬拦下,他熟练地兑好温水才给柏川:“你想把他烫死吗?”

绿萍贴心地买了鲜花,早忍冬在一旁把百合的花蕊都去掉:“哪家花店这么不负责任,病人过敏了怎么办。”

早忍冬闪电般的转性子让小春卷困惑得摸不着头脑。

因为柏川受伤,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除了早忍冬觉得自责而鞍前马后,小春卷也将一些话咽回了肚子里,她觉得什么事都比不过柏川恢复健康重要。

可大人似乎不这样想。

许老师跟川爸在家的聊天被小春卷偷听到,长辈将柏川的补课计划安排得妥妥当当,他们觉得高考才是人生大事,高考就是高于一切。

小春卷曾在晚上睡不着去医院看柏川,那时候他都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了。

柏川靠在床头,在支起的桌子上写着作业,其间多次艰难地移动双腿。小春卷看得很难受,她觉得病房里的人一定是不舒服的,他明明需要的是休息。

高三期中过后,柏川成绩下降了。

估摸着许老师和川爸要连夜起草“关于如何拯救柏川排名”的计划,小春卷想得单纯,也只能把许老师墨水给倒了、教案给藏起来诸如此类的小把戏。而柏川的家里,才是真正的硝烟战场。

川爸对于柏川放弃保送名额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而这次强烈要求必须考上Q大。川妈从来不是爱与人争辩的性子,这次却与川爸站在了对立面。

“你不逼他一把指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

川妈不赞成,她沉沉地说:“强势逼出来的人有什么用?是像你一样做工作的机器,还是像我一样服从在现实的脚下,连自我是什么都不知道?”

川爸看着她,像是不认识一般:“你……”

川妈无惧任何眼神,一字一顿:“我薛天舒的儿子,不参加高考也罢。”

后来小春卷知道川妈搬离家里的时候,既震惊又愤怒,就因为柏川高考的问题,夫妻二人的争吵已经上升到了要离婚的程度。

小春卷去医院看柏川,身边没有任何人陪护。他一个人看着窗外,似乎是感觉到了某些变化,他问小春卷:“我爸妈在家还好吗?”

“好啊。”小春卷想也没想就回应,她嘻嘻笑,“家里没什么事情,你放心吧。”

可那天的柏川,是小春卷从未见过的低落时刻。

柏川端着豆浆轻轻地抿着,像是自言自语般:“妈妈跟我一样最喜欢喝豆浆,却因为爸爸的喜好而喝牛奶。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人会为另外一个人而改变自己,一点点磨掉自己的光,让这个世界看到的,只有另外那个人。”

他明明是笑着说的,小春卷却感受到了巨大的悲凉,好像自己以前看到的光鲜亮丽、团圆美好的家庭,都是不真实的。那个人见人爱,品学兼优的柏川并不是想象当中完美的标杆存在。

他明明是有缺点的,他是被众多看不见的双手推到高岭之上的啊。

小春卷的眼中渐渐升起了雾气,她哑然说道:“柏川,我们一起做自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