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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修真界弱肉强食,黄道宫更是资质能力为尊,谁更强,谁就有更高的话语权。华迁如此提议,倒也能让人勉强高看一眼。

可是,别人不清楚他的水平,与他同宿的几个弟子还不了解他吗?他们围在一边,窃窃私语。

“唉……我看华迁怕是羞愧难当,一心求死了……以他的剑法对上大师兄……根本连一招都挡不住。”

“大师兄会手下留情的吧?毕竟华迁敢挑战他,也算是勇气可嘉了。”

秦洗忧心忡忡地望着连站都站不稳的华迁,负剑于身后,想要拒绝:“华师弟,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无法与我比试……你年纪尚轻,做事随心,或有偏激之处,不如……还是回去好好再想想吧?我可以帮你去向宫主和长老说情,念在你年幼初犯,事情还是有回转的余地的。”

“谢谢大师兄。”华迁弓着身子向着秦洗深深一稽,“大师兄或许自己都忘了,当初我刚入内门时因为手段不正,能力又差,总是被师兄师姐们鄙夷,只有大师兄你平常待我,说我只是被外事推着走,并非出于我本心所愿。君一席话,华迁铭记五内,感恩至今。可如今我想通了,家人也好,师门也罢,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推着走了。我想知道,若我用自己的脚去走,究竟会走出一条怎样的路来?”

秦洗叹了口气:“你真的决定好了?”

华迁用力地点头:“决定好了!”

“好吧。”秦洗无奈地抽出了身后的剑,“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再劝你了。华师弟,你叛出师门,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容你,此一役我会尽全力,生死由命,不要怪我。”

“好!”华迁解掉了腰间碍事的佩剑,“当啷”一声丢在地上。

秦洗一愣。

随即他便看到华迁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隔空看似胡乱地画了几下。

秦洗察觉到危险,下意识扭身避开。

低级符咒术——定身。

他稳住身形,望向华迁,面露惊讶。

“华迁,你什么时候改修的符修?”看台之上,传来景恒的怒喝。

华迁充耳不闻,又一次抬指。这一次,他的速度比第一次快了许多,也镇定了许多。

对付符修一定要近身,这一点和在门派大比上打月下楼的阵修、法修弟子是一样的逻辑,贴着他们的身子,让他们没有机会出手,远了就只能被一道又一道的术法控得没法脱身了。

秦洗果断上前,近身,出剑!

“哐!”

在场有些见不得血腥的干脆捂了眼睛,生怕见到华迁被切成两块的场景,然而他们却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捂住眼睛的手指缝慢慢分开一点,试探着向外看看……秦洗居然被弹开了!

华迁的身体周围不知何时结出了一个一人宽的法阵,将他牢牢地护在里面。原来,第二次的符篆他没有用作攻击打在秦洗身上,而是打在了自己身上作为保护!

华迁脚边,散落着高阶符纸燃烧殆尽的灰尘。

所谓的抬指画符,其实是障眼法,当秦洗出剑的时候,他只抢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从乾坤袋中抓取出这张要价高昂的高阶护法阵符,然后护住了自己。这符纸他原本是打算危险时刻用在战场或者试练时保命用的,而今就这么在和秦洗的决斗中用掉,虽然有些心疼,但他也绝不后悔。因为以他现在的水平,还没有办法画出能够挡住秦洗一剑之力的阵法。

“不错。”令红烟在台下微微颔首,“实力水平相差太大的时候,正面杠是很蠢的决定,要智取。他已经具备了一个好的符修的思考路子了。”

秦洗拎着剑,试探性地在上头“砰砰”砍了几下。确实,那符纸化成的屏障坚不可摧,不是他目前的修为所能斩开的。华迁半蹲在地上,缩在里面捂着自己的那只伤腿,面色痛苦,似乎终于找到了能够喘息的时间。

终于,时间快到了,周围的人能够肉眼可见那屏障正在渐渐减弱。秦洗眼尖,瞄准时机,又是一剑。

“哐!”

看台上的景恒低下头,无语地揉着自己的眉心。那个华迁居然无耻到抢在屏障消失的间隙,又甩出了一张符纸。

景宫主扬起下巴,盯着地上新飘散下来的纸灰,沉声道:“华迁,这场比试虽并没有限制时间,但你一味地用符纸拖延时间,难道你所谓的弃剑修符,就是躲在这种符纸结成的屏障里面,当一个缩头乌龟吗?”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声。

哄笑声中,令红烟听到自己的身旁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佛修的阵营里传来女声,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

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修,满头乌发绕在一根简易的竹筷上,灰蒙蒙的法袍也掩盖不了那双如河水般清亮澄澈的眼睛,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女师有何见解?”她笑问。

那位开口的女师听到她问,便答了一句:“我看那华小友眼神坚定,外柔而内刚,观其气象也是浑然一股正气,不像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

华迁还是蹲在地上不动,闭着眼睛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

“我看他是黔驴技穷了。”

“人家家里可是豫州首富,有钱得很,没准儿一打符能够贴到明天天亮呢!”

华迁的嘴无声地动着:“十……九……八……七……”

秦洗的神色认真了起来,无论华迁还有没有下一张符纸,他都要全神贯注地捕捉那个唯一的出剑机会。他计算着自己出手的力度,一定要保证能够伤到华迁,但又一定要避开要害之处。毕竟是他的师弟,即便要被惩罚,也该是由宫主和长老们来光明正大地处置。

“五、四、三、二、一!”华迁忽然睁眼,跃起,照着那将碎的屏障强行撞了出去!

秦洗的剑立刻迎上,剑尖收力,精准地刺向华迁的肋下三寸。那里是修者的丹田所在的位置,刺中当即便能废去气海,丧失行动力。按照他的设想,华迁左腿有伤,躲避之时身体重心会不自觉地向左侧倾倒,于是,他的剑尖方向便向下偏移了一些。

“噗!”

剑尖如所料般刺中腰侧?

秦洗一怔,来不及反应,后脑勺便一烫。

低级符咒术——定身。

一道符纸化灰,落在地上,秦洗的身形仍旧保持着出手时的矫健,定在原地。华迁“嘭”的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闷哼一声。他吃力地捡起被自己丢在地上的剑,爬起来,将剑搁在了秦洗的脖子上。

“弟子完成试炼,请宫主放生。”

四下一片寂静,似乎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

秦师兄输了?被称为本宗年轻一代最强的大师兄,就这么输了?

一声破了音的吼叫打破了寂静:“干得好!”楼焦不顾众人注目,独自一人拼命地欢呼鼓掌,为华迁猛壮声势。

华迁的面上支起一个虚弱而感激的笑容:“楼兄……”

“原来是把那条腿给直接掰断了。”令红烟不住地点头,“他了解秦洗心慈,不会取他性命,却反倒利用了这一点杀了秦洗一个猝不及防。缩在屏障后面假装腿伤示弱,却自行完全折断了那条被碎骨的腿,好让其丧失知觉。这样,所谓的左偏就不存在了,他也能够完成把秦洗定在原地的最终结果。断尾求存,真的很不错。”

成煜在旁问了句:“不错的话要怎么样呢?”

令红烟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其实我在很早之前私下答应过华迁要教他一些自保之术……”

成煜:“唔,然后?”

“然后他自己已经无师自通了。”令红烟遗憾地撇了撇嘴角,“唉,为什么每次我碰到喜欢的孩子,都不能好好给人家做一次老师?”

成煜嘴角噙着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从前在烟月小筑中的岁月:“或许是因为,你只适合管自己,不怎么能教好别……”

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令红烟高高扬起的,极其不悦的眉梢。令红烟一脸“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看我”的表情,合着成煜这个小混账这些年根本就没把她当成师父看过?

成煜赶紧补救:“但你总能影响到身边的人,这不是比直接做人家师父更有成就感吗?”

令红烟一口气差点岔住缓不过来:“你现在可真能圆,出息了啊,日神大人。”

成煜垂下眼眸,藏住眼底的笑意。

看台之上,景恒冷冰冰地照着月袖甩下一句:“你们月下楼既然这么喜欢捡垃圾,就捡个够吧!”说完,拂袖就走。

月袖瞥了眼不住点头的令红烟,吩咐道:“找个人把他的腿接上吧,一个修士拖着个断腿像什么样子?”显然,这是默认了华迁的最终归属。

在明白月袖肯定的态度后,华迁就着断腿跪在了地上,兴奋道:“月下楼弟子华迁,见过楼主!”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角红色的衣摆,一只手伸到了面前。

楼焦居高临下地站在华迁面前,挑眉俯视他:“可以啊,华师弟,打得不错,要师兄驮你去接腿吗?”他的额头上沁了些汗水,衣襟也有些皱,应当是从混乱的人群中挤出来的。

“楼兄……”他讷讷地叫了一声,发现楼焦扬起的嘴角耷拉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现在真的是师兄弟了!

现在他真的是楼兄和成兄的师弟了!

“多谢楼师兄!楼师兄……是师兄了……”他跟丢了魂似的,嘴里喃喃念叨着。

楼焦一巴掌扇到了他后脑上:“还犯迷糊呢!走不走一句话,再不说话我就直接扛你走了?”

华迁终于被这一巴掌扇醒了,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结巴道:“不……不用了……”

楼焦那么爱干净的人,居然肯大方地让华迁那脏衣服挂自己身上,也是难得。

旁边秦洗身上的定身符时限到了,被一群黄道宫的弟子围着,叽叽喳喳七嘴八舌个不停。

秦洗思索片刻,伸臂拦下了正预备去接腿的两人。

楼焦眼皮一跳:“怎么?输了想耍赖不讲信用?”

“不。”秦洗摇了摇头,然后便双手抱拳,认认真真地弯下腰来给华迁行了个大礼。

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个秦大师兄唱的哪出,围着的弟子们也是一愣一愣的。

“还要谢谢师弟……啊不,华道友。”他笑了下,便自然地改了口,弯腰拱手,“今日华道友也给我上了一课。平日里我们总是自诩实力强劲,修道数百年,却只知蛮力冲撞,鲜有思索,是我轻敌了。”

华迁如临大敌,一脸受不住自己的前大师兄这么给自己弯腰鞠躬的样子,楼焦却哼了一声:“是吗?我怎么记得秦道友之前在门派大比上剑法双修打我们门派的成煜的时候,思索得还挺周详的,吃准了成煜法术不精,一手剑一手术法打得不是挺熟练的吗?”

秦洗微微一笑,对这种恶意的挑衅并不在意。

不远处。

令红烟耳尖动了动,调侃成煜:“我怎么觉得他不光嘲讽了秦洗,好像连你也一并骂了呢?”

成煜淡淡道:“我听不见。”

令红烟无语。

成煜:“华迁接好腿后,会与我们一同前往守城。”

“守城……”令红烟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脏,那种已然被麻痹的痛苦再一次蔓延上来,“你说守城啊,好多年前我们也守过城,你这么一说……我就好像回到了当年一样。”

广场上谈笑打闹着的年轻修士,血透红衣的少男少女们,忽而眼前一晃,身形重叠。惠风和煦被烽烟沙尘所取代,朗朗乾坤被招摇旌旗所覆盖。

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肩头,有人靠在她耳边低语:“别怕,这里不是一千年前,你也不是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月神。”

令红烟回头有些迷茫地看向成煜,他好像能看穿她一样,揉着她的脸、她的眉眼,温热粗糙的指腹生涩地划过她的眼角。月神在哪儿?这里只有成煜倾心的女子,他约定好要一生一世的道侣。

“万魔窟的封印还是好好地封着,只是死气沦陷了豫州城。解决完了这些,我们就回月下楼,回月烟小筑去。从今以后你就待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喝喝茶,什么烦心事都交给我,交给楼主,好不好?”

令红烟万千心绪杂糅于眼底,最终隐去,只低低地回了他一个字:“好。”

成煜听到答复,脸上全是欣喜。如果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大概会兴奋到将她抱起来转圈,转到她羞恼出声制止为止。两千多年过去了,无论经历了多少,无论目睹过什么,只要在令红烟的面前,他就永远都是那个满心倾慕的少年。

“走之前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师父,师父别忘了晚上去客居找我!”

“那为什么白天不行?”

他的回话有些绕口:“因为白天……不能做我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

令红烟瞬间顿悟,眯眼瞪着他:“色字头上一把刀,望徒儿谨记。”

成煜不为所动,拎着她的两根手指搁到自己胸口上:“没关系,我就站在这儿,师父朝这儿随便捅。”

令红烟无语。

成煜微笑:“师父可一定要记得来啊。”

随着华迁归属月下楼,各宗门也算是终究看了一场大戏。收到信号聚集于豫州城的其他宗门队伍濒临城门外,城内的宗主和他们的得意弟子们也如事先定好的折返回去清理自己门前残存的那些少量“烂摊子”。

部署定好,除了各门的宗主外,剩下的弟子都可以自行决定是留下还是离开。

“有多少人决定留下了?”令红烟问。

月袖将名单递给她,言语间些许不悦:“那些小弟子不去找自家宗主商量,一个个跑去找成煜,也不知他们是怎么从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里分析出他好说话的。”

令红烟说:“得了吧,你就是嫉妒。嫉妒你的弟子……现在成了你的主上夫人。”

月袖一时间不知道该认同她说的,还是应该让成煜滚来听她这番肺腑之言,他只得道:“倒是……您做的那个决定,有想过告诉他吗?”

令红烟闻言一顿,苦笑了一声:“我告诉他,他不得疯给我看?”

月袖:“可那件事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属下怕……”

“不听话就直接打晕了扛走,再说了他能听话吗?”令红烟顿了顿,“我又不是不打算活着见他了……这么好的宝贝,我还没在他身边待够呢。”

月袖沉默半晌:“说回刚才的事吧,这次留下的人比主上想象中的要多……至少,比上一次和上上次都要多得多。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这份名单的人数,仍旧在不断地增加中。”

令红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她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你看,这不是还有机会的吗?”

城门外吹响了第一枚传音哨,清脆却不失镇定沉稳的女声于议事厅内响起:“月下楼内门弟子灵淮,带一百七十名弟子于城外就位,请楼主随时下令!”

“果然是月楼主的人第一个到啊……”白鹿洞的徐洞主一身穿戴整齐,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不愧是月神门徒,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果然是深得月神真传!我的人也快到了,那么,老夫就不多说,诸位宗主,咱们后会有期!”

“徐洞主等等!”

徐洞主闻声停了下来,月袖的身后飘出一道如云红影,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令红烟面纱后的声音柔美可人:“我们楼主说,月下楼与白鹿洞多年交好,故友多年不见又即将远去,谨以此物为赠。”她抬手,将一只精美的锦盒递给了徐洞主。

徐洞主怔了怔,疑惑地看向月楼主。

月袖点了点头。

徐洞主呵呵一笑,神色不经意间染上了几分凝重。他将锦盒收入袖中:“好,那就多谢月楼主美意了。”

在场的众宗主半酸半揶揄地打趣:“看来啊,这月下楼与白鹿洞是要结‘秦晋之好’!月楼主这是打算下聘?不然,咱们这么多人,怎么就徐洞主有东西送?”

听到众人打趣,徐洞主哈哈笑道:“这可不敢胡说八道!”

徐洞主身旁的亲传弟子念诀,烧起一张昂贵的传送阵符,这东西可以让数人瞬间移动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比什么御风飞行都要好使。白鹿洞擅长追踪寻迹,有了这个,能够帮助他们瞬间定位目标的所在位置,然后移动过去。

不过,这符纸本质是将大型传送阵压缩于内,造价高昂,普通弟子根本常用不起,所以也就只能在重要之时,当作多人赶路用的出行工具了。

白光亮起,徐洞主与白鹿洞众人的身影隐在那团模糊的法阵光晕里,恍惚之间,似乎看到站在最前方的徐洞主冲着在场众人,拱手微微一稽。离得近的宗主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等到再看过去时,他们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片刻后,豫州城郊。

一名红衣打扮的弟子捡起一个散落在地上的精美的锦盒,拿在手里翻看了半晌,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高声喊叫起来:“师姐!灵淮师姐!”

“怎么了?”灵淮听到师弟的喊声,连忙快步走了过来。

他道:“我捡到一只空的锦盒,看样式像是咱们修界的东西。”

灵淮点点头,接过来,拿在手上翻看了一会儿,无果,正打算就地放下,忽然视线四下逡巡了一圈,好似灵光一闪。她两指立于唇边,闭眼念诀,念毕,单手旋了半个小周天,点在盒上。

盒上银光微闪,灵淮“哎”了一句:“还真是。”

“师姐?”边上的人疑惑地挠了挠脑袋。

灵淮:“在哪儿捡的?先带我过去,然后照原样摆回去。”

于是,她被领到了捡东西的地方。

“师姐,就是这里。”那小师弟比画了一下,将盒子搁回了地上。

灵淮蹲下身来,只见地上凹下去一个小坑,一看就是砸出来的。她将食指含在口中咬破,拿血就地画了一个圈,然后冲旁边道:“师弟,借我点儿功!”

“啊?师姐你又要……”

“别废话,快点儿!”

“好吧,好吧……”小师弟哈了口气,一掌拍在灵淮背上。

这叫借术,即将自己的修为以掌力输给对方,二人合力。

灵淮师姐是他们这一代里阵法、术法学得最好的,唯独有个毛病,就是修为不怎么高。不过,这倒也不是她不刻苦修炼,纯粹是因为先天的毛病。

若说修士的丹田是个储气的瓶子,那么灵淮的瓶子就是个有缝的破瓶子。别的修士呼吸吐纳能吸收十之八九,她就只能吸纳十之一二,剩下全都得漏还给老天爷。她虽然精通于各类复杂的阵法、术法,但是修为却不足以令她成功使出,故而身边总得跟着个负责给她输送术法的帮手。

灵淮闭眼,念诀。

秘术——小复行术。

“师姐,你看到什么了?”灵淮一睁眼,那小师弟就迫不及待地开口发问。

灵淮:“人被杀了,盒子留下了。”

“死了?”师弟大惊失色。

“嗯。”她的手指摩挲着那个盒子,“我刚刚探得,盒子上留下了一些追踪术的痕迹,手法老道,修为精纯,看着像白鹿洞那边的人留下的。”

“那可就糟糕了!”那师弟叫道,“这个时候用传送阵出去的,那必然是一整个门派啊!白鹿洞的人不会全陷在这儿了吧?那我们是不是要快点上山去告诉其他宗主?”

师弟的头上挨了一个栗爆。

“你忘了咱们有任务!”灵淮道,“召集其他人继续行事,没有楼主的命令,谁都不准擅离职守!”

师弟不服气道:“那我们真的不救人了吗?”

灵淮:“做好自己的职责,才是真正在救人。你啊,就别瞎操这闲心了。”

“可是……”他还想争辩些什么,就听到那边有人在叫“师姐”。

“师姐!师姐!”数名红衣弟子从远处跑过来。

“这边完毕!”

“我们这里也是。”

“这边也一样。”

灵淮重重地点了点头,冲着众人一招手:“好,那咱们撤!”

是夜,黄道宫客居内。

成煜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甜酸的气味自瓶口漫出,混在屋内燃起的熏香中,令人忍不住想要深吸一口。他赶忙盖上盖子,将瓷瓶放了回去。

小圆桌上,两个玲珑的白玉瓷瓶相对而立,撅起的壶嘴如天鹅交颈般优雅弯起,隔着布面“天堑”,遥相缠绵。他低头望着它们,不住地用手指拨动调整着摆放位置,视线也变得温柔缱绻起来。

忽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心开始慌乱剧烈地跳动起来,口舌也变得有些发涩发干,但他却仍旧装作没事人一般地继续着手头的事情。

门开了,带进来一阵风。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故作平静地抬起头来:“这么早就来……”

成煜定在那里,噤声了。

大门洞开着,月光投下月华,落在门前的身影上。令红烟身着一身于她身上极为罕见的月白裙,她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耳畔披散下来的头发,尴尬道:“这颜色很奇怪是不是?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一根手指堵在了她的唇边,成煜不知何时已然走到了她的面前,嗓音听上去有些喑哑:“别说话,红烟,安静地让我看一会儿。”

身上的冰绡白且凉,仿佛一个冰雪的模子活生生地套到了人身上,但对面人的眼神却十分炙热,他的视线在她身上自上而下地游走了一遍,有些大胆却毫不露骨,反倒像是含蓄中掺杂着想要迫近一步的复杂心情,欲迎还拒。

她的嗓子被这视线看得冒起了烟,连清心咒都有些不好使了,便侧身避开他,捞起了桌上长得像壶的东西:“有点渴,在你面前,我就不讲究了。”

成煜阻拦不得,只好无奈地看着她往嘴里倒了一口,随即,她便露出了惊异的表情:“酒……酒?你这里居然会有酒?”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他叹口气:“这是青梅酒,给你解馋用的。放心,我亲手酿的,你可以放心喝,不用顾忌楼主给你下的禁酒令。”

青梅微酸,蔗糖甘美,果酒口感醇淡绵长,味道比起她平时沉迷的那些烈酒确实寡淡,却是成煜亲手所制。

“你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成煜:“离开月下楼之前,我在坛子里泡了青梅,偷偷带在乾坤袋里,原本是打算在你送我发冠的时候就转赠给你,谁知发生了那么多事,差一点我就以为,这东西再也送不出去了。”

令红烟移开视线:“那你怎么忽然想到给我了,回来之后给我,不是也一样吗?”

“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我有些疑神疑鬼,我总有种感觉,”他深吸一口气,“总觉得走之前不给你,很可能就没有机会再给你了。”

令红烟沉默了片刻:“你胡说什么呢。”

“确实是胡说八道。我猜想八成是最近的事情太多,精神有些过于紧张了。”他拉着她在桌边坐下,半弯着腰捧起她的脸,冲着她笑,“不过是些死气而已,又不是万魔窟破了,我们做了充足的准备,还来了这么多人救场,一定万无一失,你说呢?”

令红烟望着他平静的眸子,点了点头。

“是啊,没错。”她听到自己这么回答。

灯火摇曳,慢慢地摇入了他们的瞳孔中。

……

天将明时,令红烟将一个封了限时法诀的小竹筒施法送入成煜的乾坤袋中。

他总是和她共享所有他拥有的东西,仿佛是在不遗余力地告诉她,在她面前,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毫无保留地给她。

令红烟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是想要将那张脸的模样刻入骨髓一般。许久,她撩起散落的长发,郑重地倾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继而调整好情绪,推了他一把:“要出发了,还不起来,是想等着楼主踹门进来逮你吗?”

成煜结丹后其实就很少睡觉了,更谈不上睡超过两个时辰,可今日却睡得异常安稳,尤其是当他睁开眼就看到头发被他压得有些凌乱的令红烟,一瞬迷茫,如在梦中。

“扑哧。”令红烟笑了一声,揶揄他,“你自己揽的活,这时候不想走了,可别怪月袖不答应。你要是拿他主上当温香软玉抱在怀里不肯走,可是会被他砍死的。”

成煜笑了一声,侧头又黏黏糊糊地蹭了上去,一副食髓知味的荒唐样子:“那我若是死在楼主剑下,红烟可会……”

“不会。”

成煜随即用力地在她颈上亲了一口:“我不信。”

下一刻,他的眼神恢复清明,正要起身穿戴整齐,忽然蹙眉一怔:“你往我的乾坤袋中放了什么?”

“就是提醒你们碰面之后的计划部署。”令红烟答道。

“那为何加了限时封印?”

限时封印一旦加上,要么主人亲自打开,要么就只能等到了限定的时间之后才能打开。

令红烟耸肩:“谁知道?月袖那家伙硬塞给我的,还不让我开。主上都不放在眼里了,你说他讨厌不讨厌?”

成煜用神识一探,上面的加封确实不是令红烟的,而是月袖的,便不再多想,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令红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道:“好,那么就祝你们旗开得胜,一切平安。”

“奇怪,这大白天的,城里怎么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一个黄道宫弟子挠挠头,望着四下空**得吓人的街道,“喂!月下楼那个!叫你呢!我们就这么一股脑儿地往前走,这城里没人你察觉不到吗?”

成煜仿佛当他是空气一样,连头都没回。

那弟子原本就不爽月下楼的人骑到他们头上,立刻便急了:“嘿!你这人!”

“好了!”那弟子身后,秦洗拉住了他,“无论是谁来带这个队,你们都要服从命令听指挥,来之前怎么交代你们的,全都忘了吗?”

那弟子不服气道:“大师兄,答一句难不成能少他一块肉?这般目中无人,难怪都说,月下楼的弟子就是群乌合之众。”

说话间,成煜脚步一顿。

那弟子以为他要发难,当即浑身汗毛竖起,神情紧张地进入了备战状态。毕竟,成煜在门派大比上车轮战连胜,还有广场上打偏邱长老的那一剑,震住了许多人。

谁知成煜只是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了。

那弟子暗暗松了口气。

秦洗低声斥责他:“行了!城里为什么没有人,你想想之前已经有宗门先到了,如果城内开战的话,必然是要将那些凡人撤走的。”

“原来如此……”

灵淮在沿途留下了不少记号,应该是之前他们执行命令的时候相互联络用的。这些记号遍布城内的大街小巷,几乎每过一个岔路口都能看到一个月形标。

每一户都去过了……

成煜望了眼身后浩浩****跟着的数百号人,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暗处,有一个人隐匿了气息,避在一家酒坊的长柜后,默然地看着这些年轻修士从自己的眼前经过。待那些人走后,他拍了拍腰间葫芦上沾上的尘土,从柜子后面站起身来,似感似叹:“唉,以后怕是都没安生日子了……”

忽然,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揪住了他腰间的布料。

他被扯得低下头去,无奈地耸了下肩:“孩子,别难为我,老夫我身无长物,又是个男人,带不走你这么点大的女孩儿。”

那是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扎着两根羊角辫,身上还系着个灰扑扑的围裙。她是这家酒坊掌柜的女儿,两年前就开始帮衬着母亲一同当垆卖酒了。

她认得面前这个人。这是个说话老气横秋却长得很年轻的酒鬼,总是跑到她家的店里来买酒,光买不算还喜欢占小便宜,成天跟她爹计较酒里是不是掺了水,一定要便宜点儿,磨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嘴皮子,结果最后就买半葫芦。

“你要是带上我,这店里所有的酒你随便拿!”她咬咬牙说。

“孩子,”他问,“老夫听说城里的人都去城门口登记等着离城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她抹了把眼泪:“我爹娘不让我去……路上盘缠不够养我和弟弟两个人,让我留在这里看店……我怕,我特别怕,这城里空了,我怕死……呜呜呜……”

“孩子,”他的神识照着街道扫了一圈,确定无人之后,问道,“老夫能让你活,但你怕吗?”

女孩擦干眼泪:“能活就不怕。”

“好,那你待在这里别出声。等会儿会有一个手上戴着铃铛,瞧上去有点凶的姐姐经过这里,你要是看到她了,就抱着她不放。她很喜欢小孩,只要你表现得乖一点,她就一定会带你走。”

女孩有些害怕地问道:“那……她是坏人吗?”

“坏人?算是吧。”玄元又重新站了起来,他拧开葫芦盖子,一挥衣袖,那大缸中便掀起一道粗大的水柱,源源不断地倒灌入那小小的葫芦嘴中。女孩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景象,满脑子“神仙”二字。

他将葫芦挂回腰上:“好了,报酬老夫收了,那再见了,孩子。”

“对了,”他化成一道无踪的雾气消失前,还悠悠地补了句,“你我有缘,最后一句话作为临别赠语送给你——哪怕这世上没人在意你,哪怕是要靠着践踏尊严才能活,也不可耻。活着,这世上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另一边,成煜等人已然接近了城门口。

远处渐渐有了人声,越靠近,那人声便有愈来愈大的趋势。

“是他们来了吧?”

“是不是要和他们碰头了?”

众人的精神皆为之一振。

成煜却有些疑惑地蹙起了眉头。

越近,他们越能听清那是些什么声音了。

叫骂声、争吵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到了市井。众人意识到情况不妙了,面色难看起来。

“成师弟!楼师弟!”隔了老远,成煜就看到灵淮在冲他和楼焦招手。

华迁接好了腿,走在楼焦边上:“楼兄,这位是?”

楼焦低声道:“灵淮师姐,弟子中极厉害的神修阵法师,符篆也很擅长。”

灵淮轻衣简装,红色束发带将长发高高勒起,手腕胸口绑着软甲,活脱脱一个凡间女将军。在她的身后,无数平民在修士和凡间军队的引导下,排队登记,然后撤离出去。

成煜迎上去:“人怎么还没撤光?”

不光他在蹙眉,身后带来的那几十名弟子也在窃窃私语,冲着眼前混乱的场景不住撇嘴。

灵淮冲他眨了下眼睛,然后提高了声音:“这豫州城得有上万人呢,我们从昨天开始撤,现在才撤完了一半多!”

不远处耸动的人群似乎有人听到了她的话,骂声高了起来:“我都排一天了,到底什么时候让我们出去!”

“是啊,是啊!登记这么慢,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那些军士执着长矛,连成了一道极长的警戒线,勉强维持着这如赶集一般混乱的秩序。

几个穿红衣的月下楼的弟子还背着手像模像样地在那儿装腔喊话:“挤什么挤?你今年几岁?你看看拿长矛挡你那小哥几岁?人家还大把人生光阴青春年华呢,你们所有人走完人家才能撤,人家都没急你急什么?”

“什么?得了重病不赶紧出城治病就会死?来来来!我给你号号脉,一颗仙丹五十两,包治百病,童叟无欺!啥?嫌贵?嫌贵那你接着排队吧,越线了我当场给你一脚踹最后头去。”

声音不可谓不大,言辞不可谓不着调,态度不可谓不正经。

不少自诩“名门正派”的弟子们露出了不屑为伍的鄙夷态度,尤其是成煜带来的那几十号人,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叹为观止。

不过,他们的表现虽然很混,但是效果却十分显著。平民、修士、军人,三拨人之间被完全隔离成了微妙的三块区域。成煜望着眼前这微妙的间隔,似有所悟。

成煜:“明白。”

灵淮冲他笑:“成煜师弟,你小时候师姐没少给你补衣服做吃的吧?”

成煜面上的冰霜难得消解了些,他一掌拍在灵淮背上:“够了吗?”

灵淮抽了口气,嗔道:“怎么跟钟离一样,下手没轻没重的。师姐是豆腐做的,经不起你们这些汉子一掌拍的。”

成煜有些无奈。灵淮师姐是不怎么经拍,但她动起阵法来,一百个经拍的汉子在她的陷阱里也活不过半刻。

成煜严肃起来,不和她开玩笑了:“待会儿有什么情况,师姐记得不要离我太远。”

灵淮听了有些讶然地望着他:“这是跟着月烟师父出一趟远门成长了吗?现在居然还知道要保护师姐了?好的!师姐绝对不离开你三步远。”

事前楼主有说过,现在成煜是所有在场的弟子中修为最高的,最适合给她借修为。灵淮在背后暗暗咋舌,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楼主一直都不大喜欢成师弟。

日头渐渐往东,直至正午,初秋之际却如夏日般艳阳高照,把土地烤出了阵阵焦臭气味。人困马乏,凡人们干得嗓子冒烟昏昏欲睡,修士们一个个念起了清心咒,想让自己舒坦些。那隔开人群的笔挺长矛渐渐抬得有些力不从心,好几个地方都出现了空当,后头的人一拥而上,像是故意一般地往军士们所在的区域钻。

“丁零……丁零……”

这时,众人的耳边凭空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那铃声像是有什么蛊惑人心的魔力一般,听到的人只觉得头痛欲裂,神识震**,己身的魂魄有千钧之重,只想冲破躯壳直飞云天,才能得到解脱。

成煜飞身而出,手下利刃出鞘,几下光影交错,数十颗人头伴着腥臭发黑的血液飞了出来,落在地上,扑棱棱地滚到了一个军士的脚边。

那军士低头一看,赫然是刚才后方那些挤入军士队伍中的“平民”。他们的头颅滚落在地上,眼睛大睁着,嘴巴大张着,齿缝间还挂着几道来源不明的肉丝。

他愣在原地,抬头有些迷茫地看向成煜,似乎是没反应过来:“你……你疯了?你为什么杀人?”

“啊——”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传出,后方的军士队伍**起来。军士们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疯了似的四散奔逃。

而方才被保护的“平民”们却追在军士的身后,表情狰狞。

那些跟着成煜一同来的黄道宫的弟子抱着脑袋,忍受着那魄人心魂的铃铛声响,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傀儡!傀儡!这些人是傀儡啊!”

铃声还在继续。

成煜落下之后,一掌拍向身旁灵淮的背部。灵淮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隔音阵落下,就近的几个弟子瞬间恢复了神志。

回神的弟子们纷纷行动,黄道宫、飞杀门的弟子在人群中穿梭,刀剑收割傀儡的头颅,剑柄、刀柄击打同伴手中少阳穴助其恢复神志;月下楼的弟子念诀于空地落下保护阵将附近的军士们护住;灵山的弟子以默诵心经相扛……

四散的军士们被重新聚集到了一处,护在灵淮聚起的大型防护阵地中。护阵之外,修士以指拂开天眼,喧闹安宁的假象终于被彻底撕破。

没有什么凡人,只有褪下人皮如野兽般的傀儡们。

“护阵呢?月下楼的人你们在愣什么?快上阵啊!”

军士们在后方茫然地看着那些刚刚还精明能打的修士忽然像是魔怔了一般,将手中的武器胡乱挥舞着,往自己、同伴的身上砍,血花四溅,符火乱飞,如同一场滑稽戏。

同样茫然的还有如月下楼、白鹿洞、灵山的修士们,在他们眼中,那些其他宗门的弟子完全就是被阵法幻术给魇住了。

灵淮怔怔地看着他们剩下的人中唯一近身战斗力高强的成煜一通暴力操作,剑柄击昏了数人,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尸骸之阵吗?”

“对呀。”风中传来一声少女的娇嗔。

“丁零……丁零……”

那惑人心智的铃声越来越近……

灵淮吸吸鼻子,她甚至闻到了一股绝不该在此时闻到的幽香,清新淡雅,纯洁得异常,但又合乎情理——白曼陀。多年前她随宗门中人外出游历至魔修领地内,曾听说过它。这花生于腐肉之上,却色洁如百合,淡雅如水仙,气味可致幻,魔修很喜欢用它惑敌,将敌人骗入环境中残杀。

现在,她见到了那位白曼陀般的少女,她有着一张极美的脸庞,笑容灿烂得如同纯洁的百合花。她抬臂摇晃着手中的铃铛,右手还牵着一个怯怯的凡人小女孩。

灵淮盯着那位美貌少女望了许久,觉得她似乎有些眼熟,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忽然,她一拍脑袋,惊声道:“成煜!这不是你师父吗?”

成煜冷眼看着面前摇铃铛的少女:“你就是豫州城那位冒名顶替的月神娘娘?”

“冒名顶替?”身后的楼焦听得一愣。

华迁却已经明白了大半:“啊,难怪月烟师父……原来是这样啊……”

斩月捂着嘴笑了一声:“我冒名顶替谁了?只要我能实现他们的愿望,我就是他们的月神娘娘。”斩月笑吟吟地望着面前那些中术的傀儡,他们的周身萦绕着黑紫色的死气,口中滴着腥黄的涎水,如同游尸般丧失理智地撞击着月下楼弟子撑起来的防护罩子,撞得“砰砰”直响。

“呕——”斩月牵着的那个小女孩直接吐了个天昏地暗。从昨日被父母抛下后独自一人躲在酒柜后面起,她就没吃过任何东西,如今饿得头晕眼花,能吐出的只有胃里的酸水。

除了月下楼和灵山这些心法修得十分强悍的宗门,剩下的人几乎全倒了。

“成师弟啊,”灵淮用袖子蹭了把嘴角溢出的血珠子,“你师姐有点撑不住了,一直缩在这里估计不行,得想法子反击。”

那头的斩月空着的手从胸口摸出包关东糖递给小女孩:“姐姐送你去对面的土坡上等,别把衣服弄脏了。”女孩惊呼一声,身子便已经被她推飞到了土坡上。一道黑色的气墙拔地而起,挡住了那女孩的视线。

成煜和灵淮对视一眼,忽然他一个前滚从屏障中脱出,将剑飞掷向女孩的方向,斩月一惊,摇铃的手节奏一乱,一个傀儡被她操纵着替女孩挡下了一剑。血如泉喷,高墙之后传来了女孩刺耳的尖叫声。

成煜一个近身突进,剑已经架到了斩月的脖子上。

“哎呀呀,真是下作。”斩月怨毒地抬头望着成煜,“你们这些宗门自诩正派,却还要靠威胁一个凡人小孩的性命来偷袭!”

“停下。”他沉声道,“不然不光你的脑袋要搬家,连你的神魂,我也会给你片成一片的。”

“真的吗?”斩月扑闪着那双和令红烟极像的桃花眼,眸中居然沁出些湿润的水光,那是在令红烟脸上绝不可能会出现的表情,成煜一怔,架在她脖子上的剑不自觉地一松。

斩月瞥见了他的动摇,嘴角露出恶意得逞的笑,直接抬腿踹去。成煜闪避,反手挥剑就斩。

“砰!”一个成年男性傀儡的身体在他剑下碎成两截,他心下一沉,不好,是她的傀儡替身!

背后风声起,真正的斩月笑声已到:“只是看见这张脸你都会心软吗?前代日神大人?”

“嘭!”

成煜身上的重伤并未好透,这下被她一脚踹得直接喷出一口鲜血来。好在斩月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了那一下的破风声中,这个惊人的称呼并没有被人听到。

灵淮见状惊呼:“师弟!”

斩月一声嗤笑,双手手指交叉变化连翻数下。

成煜尚且来不及擦一下嘴角的血迹,一道雄浑的剑气震了出去:“离开那里!”

那些原本只是干扰神魂的幻象,在斩月的几个手形变换之后,居然变成了真实存在的东西吗?

灵淮拼命保护阵内的几百号人从数米外显形,一阵法力透支后的眩晕感袭来。以她的修为,像这种瞬间带着多人移动的阵法,最多只能使用几次。

之前因为神识被干扰而无奈击倒的弟子实在太多了,现在只剩下他们这些人。击杀那个女人很难,只要她躲在傀儡后面,很难接近她;其次要保着这么多失去意识的同伴还有几乎没有战斗力的军士们,从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少女还有人数十倍多于他们的傀儡群中冲出去,太难了,这根本不可能做到。

“这就没办法了吗?”斩月操纵傀儡挡住一道成煜劈过来的剑气,“不如我帮你们解决掉一些?”

她嘴上说着帮助,脸上却**漾着恶意的微笑。

铃铛声响起,紫色的雾气瞬间弥漫,斩月就像是水滴一般没入了雾气中消失不见,只能听到她的诡笑声。

雾气散去,如墨汁般的黑影从雾气中浮现。眼前的景象比刚开始的森森白骨更为骇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大团浓稠的墨汁般的黑影出现,分离成一个个看不清脸模糊的人影,无脸的影子慢慢生长——没错,那恍若慢动作一般的样子确实是生长,生长出了五官,辨别出面容,下肢像是扭曲的面团一般怪异地扭在一起。

“这……这……”那些护在身后还清醒着的军士真的是快被眼前的景象吓昏过去了,“孩子……怎么全部是孩子?”

斩月:“饿了吧?没关系,他们都是坏人,吃掉他们,你们就能长大了!”

话音落下,它们便直接扑倒了成年傀儡,但离奇的是,那些成年傀儡的脸上却出现了属于活人的痛苦、惊愕的神色。

细心的灵淮没有放过这一处细节,暗自拧眉道:“难道说他们……”

“啊……”灵淮的思考被打断,她人在中间那一层,傀儡的手臂却横穿了好几个前排弟子的胸口,从她的腹部处探出,直接将她捅了个对穿。

“师姐——”后排的楼焦怒吼一声,冲上去就想和那些傀儡拼命,被华迁死死地箍住了腰。

“冷静点!楼兄!你现在冲上去是送死!”

傀儡的操纵者聪明且狡猾,十分懂得如何分割战场创造自己的优势。首先通过神识攻击废掉一批擅长攻击却精神力不怎么强大的弟子,诱骗战力最强的成煜脱离人群,最后重伤弟子中擅长大型护阵却自保能力不强的灵淮,令他们的防护阵成为笑话。

灵山的弟子们盘成一圈原地坐下,诵念凝为护体阵地,醒着的弟子们在最外层用手臂用身体围成围墙,将灵山的弟子、倒下的同伴,以及军士们护在其中。

不远处,涌动着的傀儡群中忽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浑身浴血的成煜踹开几个倒地的傀儡从中走出,他像是刚从血池中被泡过了一遍一样,手上的雪鞘长剑被染得和他的衣服一样鲜红……

“好厉害,好厉害!”斩月的赞叹声响了起来,“不愧是前代日神,这么多傀儡都困不住你。”

成煜的剑呼啸一声,凌空斩向最前排的白鹿洞那几具傀儡尸。

“师弟住手!”灵淮捂着腹部的伤口,勉强抬手以束缚阵困住了白鹿洞那几个傀儡,也将成煜的剑截在了外头,“当啷”一声,雪鞘长剑落在地上,“先等一下再动手。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傀儡尸,他们是中了傀儡术的活人!”

灵淮之前只是猜测是否平民中混入了大量傀儡尸,想要打修士们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想到他们是直接给活人下傀儡术。

成煜联系起之前豫州城内那被满城崇拜的月神娘娘,心道原来大费周章整那么多迷障,是为了给活人下傀儡术引他们上钩,继而陷入两难中啊……

斩月的声音在雾气中虚虚实实:“嘻嘻,现在出来的话,小鬼也好,傀儡也好,都会攻击你们。怎么样,我帮你们解决掉这些傀儡,已经对你们很仁慈了吧?”

此时,斩月的铃铛声已经不复之前那般摄人心魄,灵山弟子们的偈文护阵起到了很好的祛避作用。之前被击晕在地的不少修士开始幽幽醒转,弟子们这边,战力开始得到补充,形势似乎慢慢开始倒向了对他们有利的一方。

一些修士开始犹豫,的确,如同那个女人所说,醒着的弟子越来越多,能够支撑护阵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如果扛到对面两败俱伤的话,他们是有很大概率可以全身而退的。不过会不会是使诈?敌人会对你这么好心?

“各位仙人,”一个军士举起了手,“你们是打算,不管那些中术的人了吗?”

“他们还能算是人吗?”人群中有人小声答了一句,那声音是从他们自己的军士同伴队伍里传出来的。

“怎么就不是人了!”他的声音激动起来,“我们要是就这么躲在阵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残杀,我们还算什么军人!”

“那你上呗。”有人嗤笑了一声,“肖大明,大声喊谁不会啊?你喊完了,还不是躲在人家仙君的身后求庇佑。”

有一个人开了腔,其他的人似乎也壮了胆子,仿佛那满心恐惧、那一直龟缩在修士们身后终于被人戳破窗户纸指责的满腔憋屈,全都找到了发泄口,被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什么平民百姓?他们现在和那些妖怪一样,我们才是这里头最弱的那个!肖大明,你要是不怕被咬死,你就冲出去!那我倒还敬你是条汉子!”

“唉,别说了,他也就是脑袋一热。这种事……搁谁心里都不好受。”

“是啊,大明,你也快别说了,大家都不想这样的。”

肖大明望着护阵外满地的残肢断臂,恨不得当场就昏死过去。那位撑护阵的女仙君强制要求停手之后,护阵外的执剑的仙君就收了剑,仅用剑鞘击退那些没被小鬼纠缠住,意图冲上来的活人傀儡。然而饶是强大如他,那身形那剑速快得令人咋舌,仍旧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那么自己呢?

肖大明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指缝中间有茧,可惜不是练刀练剑留下的,而是握笔握出来的。他从前是个读书人,落第多次之后难以糊口,才想到靠被征兵来混口饭吃……

他高声道:“大丈夫生当顶天立地,今日哪怕是死在这里,哪怕尸骨无存,我也值了!”

肖大明在众军士错愕的目光中,挤开同伴,路过仍在昏睡的修士们,甚至跨过了端坐着维持护阵的灵山弟子。

护阵外的成煜听完了全程,百忙之中瞥了眼他的行动路径,传音灵淮:“接下来怎么做?都听你的。”

灵淮叹了口气,答复他:“其实吧,从前门派大比被黄道宫压着打,不敢轻举妄动,那是咱们的修行术法决定了单挑势弱,现在到了阵法主场还这么畏首畏尾,说真的我有点不爽,师弟你觉得呢?”

成煜的嘴角动了动。他在肖大明冲出护阵的那一刹那,送去一道剑气,劈翻了数个冲上来意图捕食肖大明的傀儡。

“好巧,师姐,我刚好也很不爽。”成煜摆明了他的立场,战!

灵淮收到讯号,大吼一声:“哪个现在闲的送点修为给我?”

“来了,师姐!”楼焦抬手一巴掌,拍到了灵淮的背上。从她受伤起,他就移到了她身边。作为本批弟子考核成绩中仅次于成煜的优秀弟子,接替被阻隔在外的成煜保护师姐,他义不容辞。

灵淮得了补给,手上立阵的手势疯狂变换。

身后那些习过一些阵法皮毛的其他宗门的弟子愕然。这……她这是要撤掉中心的保护阵,改杀招正面杠啊!

坐在地上的灵山修士们站了起来,中心护阵不在,他们的偈字阵也只是杯水车薪。

月下楼的弟子们驾轻就熟,配合他们的师姐,直接踹醒那些昏倒在地上的人们。

“别装死了,起来帮忙了!”

“眼睛都已经睁开了就不必再闭上了吧,道友?”

“倒数三下,人肉盾阵预备,三——二——一”

他们一人一脚,踹得地上那些半睡不醒的人吱哇乱叫。

“你们月下楼的下这么重的脚?”

“让我上去打架可以,你给我护好了,大好仙途死在这儿我下辈子投胎了都要回去找你算账!”

战力得到补充,护阵重新变换,形成了里外嵌套四层的攻守兼备之态:最外层由成煜带黄道宫以及飞杀门、清虚宗,这类身法凌厉的弟子在战地游走,打散那些缠在中术凡人身上的小鬼。灵山的弟子在二层击倒从小鬼口中抢下的中术凡人,由一些符修和部分月下楼弟子施展清心咒术,华迁就跟在这群人中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挥作用,而不是只能缩在后头被他人保护。现在,他愈发觉得,符修这条新路或许自己真能走出什么不一样来。楼焦和其余月下楼弟子们护在军士身前,作为一个保护与传接的中间人。一方面,他们调动杀阵和束缚阵,帮助成煜他们行事;另一方面,他们在脚下钉死基本护阵,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军士们的安全。

有人开始动摇:“要是肖大明一个人死在这儿了……那回去之后,咱们这些人算什么啊……”

一种古怪的沉默开始在军士队伍中蔓延。终于,有人扛起了长枪,大步走到了前排修士们的身边。

“我受不了了!你们自便!”

“不如我去前面看看情况吧?前面要是没了,咱们后头也是一个死字!”

“我跟你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