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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前,黄道宫境内,豫州城外某地界。

“噼啪。”

什么东西爆了一下的声音,摇摆的光线晃得日神从黑暗中逐渐清醒过来。

“哥哥醒了?”

日神不答话。他知道,这女人是在暗讽他一介神明居然着了她铃铛的道。

斩月自觉无趣,闭了嘴。

日神是神,位于众仙首位的仙长,哪怕他只是个后天神仙骨上再生出来的灵智,哪怕只是投射下来的一个分身,他的一口仙灵,都能够瞬间补全在场所有小鬼的魂魄。

斩月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耐心耗尽,厉声道:“你要当她脚下的一条哈巴狗我可不当!”

日神略一思索:“她?令红烟那女人?”

“是啊。”斩月当即笑开了,满口戏谑讥讽,“那自然是我们善良高贵的月神娘娘啊。”

日神一抬眉毛,似乎在等她发难。

结果她又笑了,笑得无比肆意张扬,随后又一副天真小姑娘的样子冲他眨眨眼:“哥哥可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什么时候你愿意吹这口气了,什么时候我就放你走。”说完,斩月老老实实地坐回了祭坛上,开始闭目吐纳。

日神:“本尊此刻手头没有功德簿,无法观你生平,但两千三百年前,算来应当是上一代日神景旭飞升之时,令红烟那会儿不过小小一介凡人,如何能施与你大恩,还令你铭记至今?”

他会有此一问,也有一半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前代日神飞升两千余年,一直缩在殿中闭门不出,上界有他没他一个样。众仙一直在苦苦寻觅一个能够帮他们理事顶包的头头,前代日神指望不上,后来飞上来的月神是个疯婆子更指望不上,于是如他般恪尽职守的,便成了众人眼中的宝贝,一口一个“神尊”喊得无比真诚热切。

然……上界,某日。

“今日本君得一法宝,诸位可愿去我洞府赏玩一番?”

“那是当然!”

“紫清仙君有请,我们自然……啊呀!见过神尊!”

随即那些人乌泱泱跪了一地。

上界,又一日。

“今日这灵仙酿甚好,咱们再去醴泉老人那儿讨点儿?”

“正有此意!”

“哎,我说,我可得走快些,要不然啊……见过日神大人!”

聊天谈笑的众人又跪了。

上界,再一日……

又一日……

他望着恭敬而疏离的众仙,心中十分不喜,但无法发作出来。因为他知道纵使他命令那些仙人不必避着他,不准跪他,也无济于事。神仙二字,看似相连等同,可其中修为、地位却如隔千山。

修士一生历经无数天劫,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才可证得道身,飞升上仙,可即便如此艰难,上界飞升成功者仍旧数不胜数。可神呢?从古至今的后天神尊,只有两位。仙对神,妒忌有之,艳羡有之,惧怕有之,爱戴有之,可亲近?闻所未闻。

若他强行融入其中,那些仙人只会赞他开明大度,对他愈发恭敬,也……愈发避讳。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若是那女人当初不发疯,而是好好地当她的神尊,会不会今日之尴尬也能落到她身上。

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觉得或许不会。若是那女人,她约莫会拎着把剑去找那群仙君干架,打输了陪她喝酒,打赢了她请喝酒。

日神思绪飘忽,而那鬼少年褚连却已经在答着他的话了:“月神大人向来是个有一杯水就愿意分半杯给你的人,她对人,与她处在什么样的境遇下,并没有太大的关联。”

“哦。”日神似乎是对这种话见怪不怪了,从她捅人砸殿就能看出来是个冲动分子,喊口号的疯子多拥趸,这很正常。

褚连似乎看出了日神的所想,摇了摇头:“我其实压根就没见过她飞升时的模样,那些光辉的事迹,也大多是听别的鬼口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生前最后一次见她便是落魄,此后每次见她,都是她人生失意之时。”

褚连死在豫州城正门的绞架上,生前死得憋屈,死后要不是看见那城门想起守城护城的执念,多半会沦为厉鬼。可纵使不是厉鬼,倒也满身怨怼,居然反倒成了这城门的一个守护神。

他被怨念束缚,只得徘徊在城门周围,不知多少年过去了。战乱被平定,魔修妖兽被逐回极北之地,下界飞升了有史以来第一位神尊,黄道宫内死了一位无足轻重的炼剑阁女弟子。时间抹去了城内所有的流离、破败、哭喊,人们开始遗忘,开始复兴。

许多年后的一天,一个满身疲惫的红衣女人从城内走出。她的头上衣服上沾满了妖兽皮毛的碎屑,手里拎着一个鼓鼓的钱袋子,一脚踢开颗石子,负气地坐上了城门附近的石阶:“无商不奸,真的是无商不奸啊……”

石子穿过了正在休眠的褚连脑袋,惊醒了他。他以为是哪个不怕死的凡人敢来打扰自己休息,于是凶恶地露出了自己的死相,想要吓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然而却在看到那个“凡人”的第一眼便愣住了。

记忆中那骇人的伤疤没有了,面前的容颜展现出了它原本应有的美丽。灿星般的眸子注意到了他,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倾诉者:“哎!哪来的小鬼?”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无名姐姐,也没想到,一千年过去,无名姐姐居然还能有来世。他虽然离不开城门,但也听说了那个叫月无名的弟子死了。据说她没炼出剑所以畏罪跳了剑炉,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然而转世的月无名已经不认得他了。

她好像已经不再是人,而是别的什么灵体化形而成的。不过,此世的她重新拥有了美貌,拥有了前世梦寐以求的灵根,甚至他可以感受到,她的修为如今也是出类拔萃。

令红烟瞪大了眼睛:“你死了这么久了吗?那怕是不能叫你小鬼了,得叫你老鬼了……”

褚连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好在令红烟完全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她是郁闷到极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倾诉对象,然后就开始大倒苦水了:“你说我是不是蠢,做买卖不用千金石和他签订契约,结果那家伙是个骗子,验东西的时候揩油我也就忍他了,东西被拿走了,我手上就只剩下这几百枚铁币的定金……啊!真是蠢死了!”

她抱着脑袋一阵干号。

褚连问她:“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用?”

“自然是为了买地建……”她话音一顿,估摸着是想到了什么丢人的事情,连带着表情都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她拿眼睨着他,“你不觉得你这个问题涉及我的隐私了吗?”

褚连觉得她性格似乎变了不少,那种遇见故人的激动一时间平息下来,周身的死气再度翻腾起来,烦躁、暴怒,使他变得狰狞。

令红烟总算察觉到他的不对头,眯着眼睛打量着他:“你身上戾气很重啊……”

他闭着眼睛平复着胸中翻涌的怒气与杀意。

“要不要……我陪你打一架?”令红烟试探着问道。

他睁眼道:“这种情况下,不应该劝我想开点吗?”

“我又不知道你死前经历了什么,”令红烟有些好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万一你生前被人冤枉,被施恩者恩将仇报……我有什么资格让你想开点?将来都是你自己选的,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行。”

褚连笑了:“有道理。”

令红烟拉伸了一下筋骨,活动一下脖子:“所以,咱们还打吗?我现在很不爽,你现在也很不爽,不互相帮助一起打一架真的亏了。打完我还得赶紧去想想还有什么路子能够搞钱呢!”

打完之后,令红烟浑身舒爽地清理了下头上的泥巴,对着他挥了挥手:“走了,搞钱去了!有机会再找你打架啊!”

她这一走,便是几百年的光阴。

蜀地建了一个月下楼,楼主是个实力强悍、姿容绝顶的女修,手下有十八位首徒,个个身手不凡,最离奇的是,他们居然都是当年那个女修捡的其他门派不要的外门弟子。就在数日前,三大门派大比,月下楼的女首徒打赢了黄道宫的大弟子,狠狠地打了那位景苑宫主的脸。

褚连心道,若她回去,那必然是会路过豫州城的。

他做好了看她意气风发的准备,没想到却迎来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

“又是你啊,咱们得有几百年没见了吧?”她苦笑着瘫坐在地上,眼眶红彤彤的,“我都是楼主了,天塌下来也得我顶着,怎么都不能当着那帮小崽子的面掉金豆子,就只能借你这个地儿哭会儿了,你可别嫌弃我啊。”

褚连就是个野鬼,也变不出什么手帕之类的东西给她擦眼泪,只得无奈地看着她眼泪鼻涕甩一地。

她说她逼死了自己楼里的一个女徒弟,年纪轻轻的,长得也甜美可爱,结果爱错了人。那男人是别的门派的,众门派齐聚豫州门派大比,不知怎么的勾引了人家小姑娘,骗得人家小姑娘帮着他坏事做尽,还害得自己的好几个师兄弟横死在赛台上。

事情败露后,大师姐林宿语气疯了,当场拿下那女孩,摁着她的头跪在令红烟面前,逼她指认是谁指使她这么做的。

那女孩性子倔,脾气硬,打死也不松口。

令红烟好言劝她,告诉她不是她的错,指使她。利用她做坏事的那个人才该死,只要她说出是谁让她这么干的,就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

结果那女孩对着她磕了个头,然后告诉她自己不认错。那男人在别人眼里不是好人,可她就是真心喜欢这个恶人,害死了自己的师兄弟她有罪,但这罪过她一人承担就行了。

“楼主常对我们说,修行不是为了逞凶斗狠,而是为了有能力去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去保护真心想保护的人。我这辈子头一次真心喜欢上一个人,他善是我幸运,他恶是我倒霉,如此这般我全认,将来若是被查出来,只希望楼主能够看在我已然偿命的份上放过他。”说完,她便自戕了。

说到这里,令红烟按住了额头:“后来我查出来了,那男人只字不提她好,只说她活该被勾引,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师兄弟,万事都是她活该。”

褚连沉默片刻:“你杀了他?”

“不。”令红烟抬头,“我既然答应了那孩子不杀他,就一定不会杀他。不过,我废了他的修为,摘了他的金丹,让他这辈子再也无法修炼。对这种为了修为而不择手段的人来说,这大概比杀了他还让他难以忍受。我就是要他这辈子永远都记得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个下场的。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便祝福他落入畜生道,托生为牛马来还那姑娘今生的命债。”

褚连问:“那你不是很爽了吗?在我这里哭什么?”

令红烟叹息一声:“我废了他有什么用,废了他,我的弟子也再回不来了。宿语很自责,觉得是她当日话说得太绝才把人逼死的,可要我说,罪过都是我这个楼主的。路是靠自己走的没错,但要是没个人引着,迟早会走歪路,我自己放任自流,就也教人家这样,当什么楼主啊,当块叉烧得了。”

这“叉烧”背着人在这里号了一个晚上,把鬼都哭烦了,她终于累了,准备走了。

走之前,眼泪干了她还不忘揶揄他一句:“几百年过去了你身上的戾气半点没少,是还没找着人报仇,还是心愿未了啊?要不要本楼主帮帮你?”

褚连嗤道:“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如此,又是几百年。

万魔窟的魔气时隔千年再次爆发,魔气四溢,城内外游走的亡魂得到强大魔气的感召,纷纷解了束缚,与那些极北来的东西融为一体。

褚连终于从这么多年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恍惚间看到一道红影飞入了旋涡的正中心,他感叹一声“又送死去了”便没了意识。

醒来之后人间早已恢复了安稳,他庆幸着这一次的大战他不但没参与,还机缘巧合地从束缚中脱出了,飘飘****,无比欣喜,连带着戾气都弱了许多。他在世间游历着,欣赏着这些年的世事变迁,唯一的遗憾便是没人能看得见他,偶尔遇上几只鬼,对方都被他身上千年沉淀下的戾气吓得慌忙逃窜,生怕被他给吞了。

再美的景色没有人与之交流,也是无趣至极。他看了没多久就不想看了。原来束缚以内和束缚之外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区别,该无聊还是无聊,该孤独还是孤独,该烦躁也还是烦躁。

他回到了豫州的城门边,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他的“故人”居然还活着,而且又来了。

他急切地迎上去,一声“无名姐姐”差点脱口而出,不过,好歹还是忍住了。忽然,他脚步一顿,面前人的气息似乎发生了变化。从前是通体清透中带着一些尘世的混浊,如今却已然清冽到没有一丝杂芜,周身像被洗练过一般的仙气袅袅。

“你已经……飞升了?”不知为何,他居然觉得心种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指尖擦了一下,他曾经伸手够过,却最终还是溜走了。

令红烟靠坐在城门边的石柱旁,手中拎着个酒坛子,她是来这里看望宿语他们的,几百年前,他们就葬身在这附近。她醉眼蒙眬地抬头看他一眼,愣了愣,然后笑了:“哟,又是你,老鬼,你还没投胎哪?这是打算再修炼个几千年,然后去魔修那边闯闯?”

褚连上下打量着她:“现在应该叫您仙君大人了。”

“仙什么君?”她“哧”一声,往自己嘴里倒了口酒,“你这消息可真够不灵通的,你该喊我神尊大人。第二位飞升上天又自己跳下天来的神尊的故事听过没?我就是那个自己作死的月神。为了这个神位我送了自己六百七十多个弟子的性命,如此卑鄙无耻,这世上却没人能够动手制裁我,我就只能自己唾弃我自己了。”

褚连见她一副颓废的样子,心道怎么每次见她,她都是这副光景。

“所以,你跳下来是为了惩罚自己?”

“不全是。”她笑道,“我欠下一份大恩,许下承诺,此生必当结草衔环,犬马相报。可惜我不知自己的恩人投生去了何处,找了好几百年也没找着他。说真的……老鬼,若是能找着他,我也算是还了一个人的恩情。否则的话我真的……”

她低下头来,头发厚重的阴影遮盖住了半张脸。

褚连轻声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她没抬头:“或许是因为我们素不相识,以后也未必会多见面,所以我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跟你说这些我绝对不会和身边的人说的话。”

“原来如此。”

“扑哧……骗你的。”她笑了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似乎有些不胜酒力,那双带着些醉意却依旧清亮如溪水的眸子含笑望着他,“我跟你说这些其实是因为你长得面善,一千多年前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眼熟,但我又确定自己不认识你,所以,或许是上辈子见过也说不准。”

褚连怔怔地望着她,那专注的模样把令红烟的酒都给吓醒了。

“喂!你可千万别这么看着我,这眼神太让人误会了,你赶紧给我收起来!”

听到她说“收起来”三个字时,褚连瞬间回神。

“好了,休息也休息够了。”她就像几百年前一样,又一次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起身,预备前往下一个目标所在,“我要去找那个人了,希望我能够找到他。”

褚连:“保重。”

“嗯,你也是。”她想了想,抬手一道诀落到褚连身上。

褚连只觉体内仿佛注入了一泓清泉,温温柔柔地沿着周身清洗了一番,那些沉浸的怨气、烦躁,居然散去了许多,神智变得清明,恍若新生。他意识到,这是上界才有的洗练神识的秘术。

“原来你生前还是个小将军……”她看着逐渐显露出原本形象的褚连,沉吟道,“战死沙场了?”问出来她又觉得不对,一个将军战死沙场的话,哪来的那么大怨气?

他沉默不语。

令红烟淡笑:“战死疆场,无论原因为何,都是值得敬佩的英雄,哪怕世人皆不知晓,你也是。”

褚连猛地抬头。

“希望下次我再来这里的时候,你已经转世投胎了。”她挥了挥手,“有缘也别再见面了,不谢。”

……

日神望着面前有些恍神的褚连,眉梢微挑。红尘过眼如云烟,这种神情居然会在一个已经死了几千年的鬼眼中看到。

可纵使那双眼睛早已灰蒙无神,恍惚之时,却不时有一两点星火在那片荒芜之地闪烁。

日神收回视线,再如何闪烁,也逃不过凡人的爱恨嗔痴罢了。他分出元神,将豫州城内死气的真相送出,本想嘲令红烟沾染红尘,但转念一想那女人明明从来就身在红尘之中,本就俗不可耐、愚不可及,便顿觉无趣。

这厢,令红烟拿着日神用元神传回来的东西,将景恒的满腹牢骚,硬生生地给堵了回去。

“你哪儿来的消息?”

“我自有渠道弄到它。”她到底没说出日神分身下界的事情,免得惹麻烦。

景恒面色铁青,红一阵白一阵,似乎震惊与厌恶在脸上交替闪过。

令红烟早就料到了他会是这个反应:“就猜到你这个性子必然会炸。你说说你们上一任的老宫主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居然把宫主的位置留给你这么个疾恶如仇的炸药桶。”

景恒的手掌捏成拳头:“那又如何?”这话说出来咬牙切齿,还四下望望,确定只有令红烟一人与他上了这高台,再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些。

令红烟了然地看着他强撑:“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你们宫里有人在背地里聚尸骸阵呢,景宫主。这是绝对不容许存在的禁术!别跟我说这是栽赃,没你黄道宫的默许,谁有本事一声不吭地在豫州城里埋下这么多多年前战死的尸骨?两次血祭啊……负责打扫战场的可是你们的人。你身边的那些人糊弄你,你还要继续包庇他们吗?”

“所以呢!”景恒低声怒喝,“我任凭您查清真相毁了这里是吗?您知道如果告诉天下宗门,此次劫难为我黄道宫一手所致,这些弟子会如何?这个宗门会如何?您是神!您高高在上!您讲道义讲原则有信仰,不会无辜连坐,可并不是人人都和您一样有那么崇高的理想!今天这些臣服听从于我黄道宫的宗门,明日就会瓜分干净我这里的最后一滴血!月神大人,您要是一口气咽不下大可以杀了我,但今日之事若是外传,我必会同您鱼死网破!”

令红烟揉着眉心,似乎是在给自己顺气,半晌,才答了句:“我收回你是个炸药桶的话,景宫主真的成长了。起码……比我强多了。”

景恒一声冷哼:“收回你的恭维!就算你再怎么恭维我,我也不会改变想法,不信你就试试!”

“那是……你要真逼急了叫上你的长老们十几个人照着我围殴,那我双拳还难敌四手呢不是?”令红烟开完一句玩笑,又正色道,“不过……城中进缘禅师他们的超度之事你不得喊停,我要继续下饵往下钓鱼。无论你挡不挡我,黄道宫我可以帮你摘出去,豫州城内的百姓我也会拼死护住他们,但这个罪魁祸首,找出来,杀无赦。成交吗?成就点头,不成咱们就撕破脸打一场!反正没了我,月袖也会继续守着月下楼。”

这一番话连妥协带威胁,景恒也知道,这就是令红烟的底线了,于是略一点头:“行,我可以暗中给您行方便。”

令红烟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枚千金石,笑眯眯地送到他眼皮底下:“光说不行,立个誓吧,景宫主?这生意做多了,我就是再笨,如今也学着点窍门了。”

景恒:这女人还真是万分的惹人厌!

“城内那些尸骨是多年前众门派清扫战场不当遗留下来的问题,大家一起决策失误,大家一起承担。至今还活着的,就只剩你、我、楼主还有景宫主,我们这么说,他们就得这么听。”成煜见令红烟和景恒从高楼上下来之后,就一直状态不佳,心念几转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是啊,也只能这样了。”令红烟有些脑仁疼,违心撒谎这事儿她真的不怎么擅长,不如推给月袖?算了吧,他那性子她还不清楚,嘴皮子还没她利索呢。

她遗憾,要是月铮长老来了就好了……

成煜伸手,抓住了她不断**自己太阳穴的手:“若是你和楼主都不愿出面撒这个谎,那么就我去。从今以后,所有你不愿意撒的谎,不愿意做的事情都可以塞给我,我帮你去做。”

令红烟笑眯眯地顺势去捏他的脸玩:“你是我们家养的小受气包吗,干吗这么委曲求全啊。”

成煜任由她摆弄着,又好气又好笑:“我现在可是和你年岁相当,你以为我多活的那两千年就没有一点长进?”

令红烟只知道他那两千年一直被关在日神殿内受刑,却没见过,但大抵能想象出那是一段怎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就不由得心疼地拍着他的背:“别去了,不许去,别委屈自己啊,听话。师父自己能解决。”

成煜低下头来,同她咬着耳朵:“我说这话是希望你同我撒娇说你不想做,然后向我求助。从前我们是师徒,你喜欢扛,我甘愿示弱成全你,但现在我们是道侣,我更希望我能做让你依赖的人。”

令红烟沉默片刻,有些古怪地抬头看着他,似乎有话想说。成煜挑眉,示意她有话直说。

“要不……”她斟酌道,“我让让你?”

成煜揽住她的指尖一滞。

她又半肯定地追加了句:“这样行了吧?”

“你根本不是不解风情。”她听到头顶上传来成煜幽幽的声音,“是我的错,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些,还省了你胡思乱想。”

令红烟听出来了,她不知道哪里又不小心踩到了成煜的雷,一脸蒙地从他怀中脱出身来,却发现那家伙已经在整理自己的袖袍,周身的气场冷得吓人。

他熟门熟路地解了头上的红线发绳,随意扔在桌上,知晓发绳寓意的令红烟只得不住讪笑,有些尴尬还有一点点生气。

成煜凭空一抓,从乾坤袋中取出日冕冠,将披散的头发束了起来,束的时候还不着痕迹地瞥了令红烟一眼。

令红烟见有台阶下,立刻笑眯眯地顺着下去:“是我送你的那顶?”

成煜嘴唇动了动,忽然狠狠地抱住了她,闷声道:“你以为拿发冠说事,我就会放过你了吗?”

令红烟心下叹气,果然,两千年了,还在介意她把他当孩子看。

他换掉了平日里的简衫,也没穿内门弟子的红袍,反而换上了一身黑色的正服,除了那头白发,看上去就和画像中的日神景旭如出一辙。那衣服云肩上覆了一层厚甲,胸口却反而是空的,也不知是不是可以战死却不能废掉手脚乞怜投降的意思。

令红烟这么一琢磨,胸口有些闷得发疼,难得温温顺顺地趴在他怀里不松手。成煜的嘴角终于漾起一丝笑,他的手臂绕在她的背后,心满意足地抱着她。

成煜低笑道:“我就是忽然觉得咱们现在挺像的。”

令红烟抬头对着他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你还故意跟我闹!”

“我喜欢看你在意我的样子。”他低头,在她的鼻尖上吻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像是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我很怕这一切都只是我发狂臆想出来的,或许我已经死在那场自焚的大火里了,眼前的你也好,我们在一起这件事也好,都只是因为我的不甘心而幻想出来的。”

令红烟嘟囔:“你把我两辈子的过往都看完了,这世上除了我自己,怕是只有你最了解我了,还说是你臆想的,你怎么这么会想?什么时候也让我想想,看看能不能把你那两千年的老底也扒干净啊?”

成煜嘴角微勾:“我那两千年不好看,每天除了被打就是被打,无聊死了,别看了。”

两人依偎了一阵。

令红烟忽然道:“其实你不该掺和这些事的。以前如何是以前,你现在只是月下楼内的一个普通弟子,于情于理你走不进议事厅,撒谎也好扛事也罢,都轮不到你,为什么宁可闹这一通也一定要从我这里揽下这些事情?”

她总算是回过神来了,察觉出成煜这气生得有点违和。

成煜笑了笑,不应,却问她:“红烟相信景宫主吗?”

令红烟眉心一蹙,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问。

成煜放开了她:“我去了。”

一个时辰后,议事厅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成煜又把黄道宫的大弟子秦洗给挑败了,那位擂台初见时剑法双修,老成持重的君子这回在他手上,连三招都没撑过去。

令红烟听到消息,乐不可支:“他还真是选了最简单粗暴的一种方式啊!”

她这边瞬间就明白了成煜的用意,但其他弟子就不是很明白了。

“听说月下楼那个成煜在议事厅和秦师兄打了一架,为什么?”楼焦刚按规矩做完了今天的功课,就听到了那边黄道宫弟子的讨论声。

成煜出风头,连带着他这个一并来的月下楼弟子也收获了不少带着恶意的“注目礼”,但他整个人都是莫名其妙的。

怎么,成煜那家伙得失心疯了?

于是,他便佯装不在意,实则侧耳听着那些黄道宫弟子的议论。

或许是因为认得楼焦是楼昆长老的儿子,又或许是因为知道他当初被自己老爹从这里送去月下楼的原因是天资不好,那些自诩“天之骄子”的弟子们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也根本不介意他是否听见。讨论的声音非但没减少,反而愈发肆无忌惮。

“听说是各大宗门的宗主下令从宗门内抽调弟子过来支援,打算自己回去了。现在都知道了这死气的源头是在豫州城内,那黄道宫这里自然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弟子得留下帮忙,但是宗主身为一宗之主,当然是得赶紧撤往安全的地方,不然宗门要是没了宗主,岂不成了一盘散沙?”

楼焦暗暗撇了撇嘴角,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什么退回去做主心骨,就是贪生怕死,不拿门下弟子的命当命看!

“所以这和那个叫成煜的忽然发难有什么关系?”

那弟子继续道:“哈哈!那家伙听说之前死过一次,现在回来之后头发都白了。他啊,当众跪下向他们楼主请命,说是愿意留下来指挥派过来的弟子。可是那些弟子是往咱们这儿派的啊!要说领着弟子,也该是咱们的秦洗大师兄的事情吧?他凭什么插一脚啊!”

“然后大师兄就和他打起来了?”

“那可不嘛!大师兄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平日里端方稳重的人,一旦要是谁下了咱们宗门的脸面,他是半分都不会退让的!宫主脸都快气青了,三大门派以黄道宫为主,这是一直以来大家都默认的事情,那家伙这时候站出来不是想要把这个默认的规则给推翻了吗?”

“月下楼也太过分了!明着不敢挑战,却叫一个弟子来挑衅!真是可恶!有本事就在门派大比上胜过我们和灵山,名正言顺地拿下第一来啊!”

“哼!他们不敢!一群乌合之众!不知从何处收了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剑修弟子,结果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唉……就是秦师兄倒霉,金丹修为硬去和元婴打,结果……”那弟子咬着牙,到底是没把“连剑影都没看清,刀刃就搁脖子上了”的丢人话给说出来。

楼焦听着他们说到“结果”二字之后就没下文了,心道成煜那家伙必是一点手都没留地把人揍得满地找牙,暗嗤一声:干得好!就该如此!

笑完,他也不由得琢磨起来,这家伙忽然发难,是想干吗呢?

月袖疾步出了议事厅,路过成煜时,冷声吩咐了句:“跟上来!”

成煜不答,照做。

待行到无人之地,月袖忽然扭身出掌,成煜下意识身形闪避,却生生逼停,硬受了月袖一掌,打得连退数步,脚下尘土飞扬,以剑身支地,堪堪稳住身形。

月袖面冷如霜:“躲得开为何不躲?”

成煜:“我得了红烟,楼主心中不快,但月下楼于她十分重要,哪怕楼主见我一次打我一次,我也绝不会做让她为难的事。”

月袖越听这话越火大:“不准提主上!我问你!今日何故当众在议事厅内闹事?若景宫主不肯,你是不是还要和他也打一架?”

成煜冷静道:“这是红烟的意愿,但此事她不可出面,只得我来做。她的身份虽然我们都不说,但她频频跟着你出现在议事厅的会议上,你和景宫主对她的态度又十分微妙,已经有宗门在暗暗查她的身份了。此事若是由她再挑头,月神的身份落实只是迟早的事情,难道楼主想再看她被推到前面去替这些人死一次吗?”

月袖:“这里有景宫主管着,只要我们回去,她便很安全。”

成煜抬眼:“景恒不可信。”

这话一出,月袖完全没想到,甚至都不知从何处去细想:“你有何依据?”

成煜:“直觉。”

月袖怒道:“没有依据,你……”

成煜打断了他:“楼主还记得我们为何会到豫州来吗?其实当日修为强大如景宫主却还会毫无察觉地被他人操控,比起强大到深不可测的散仙的存在,还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不是吗?他是自愿被操控的。”

直觉只是托词,他不可能对月袖直言,只因他此番做了几年黄道宫的宫主,对其内里制度熟记于胸,故而景恒这个宫主的存在,本身就令人生疑。

若说月下楼是修真界繁文缛节最少的地方,那么黄道宫就是修真界的世俗小王朝,此处以天资为先,出身其次,等级层第分明。宫主之下有长老,长老之下是宫主的嫡传弟子,其后各长老嫡传弟子、内门弟子、外门弟子。

若宫主亡故,则由嫡传弟子接任,嫡传弟子若身故,则由次位长老的嫡传接任。

景恒原先只是一个普通的内门弟子,天资平平,性格耿直刚烈,不擅钻营,也不怎么爱同人打交道,然而恰好碰到一千年前两次大战爆发,恰好除宫主嫡传弟子外,其余长老门下嫡传弟子大多因领头而战死,又恰好宫主嫡传意外暴毙于山门。据说是值守时被妖兽挖去元婴啃噬殆尽,尸骨都没找到,再恰好景恒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安抚了痛失爱徒的宫主以及慌乱的弟子们,与其独善其身的平日做派完全不同。病重的宫主注意到了他,感念他所为,善待于他。

几百年后,景恒代替暴毙的嫡传弟子,坐上了这一任的宫主之位。在这几百年中,他发奋努力,从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内门弟子突破元婴,达到合体期,让下面的诸位长老都认为他未来可期,认可了他接班人的地位。

人人都以为景恒这是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把他当成大器晚成的励志典型,然而成煜却是不信的。

这里面可疑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成煜:“楼主信我吗?”

月袖凉凉道:“去做。”

成煜转身离开:“是。”

月袖出声:“回来!”

成煜回头:“楼主还有何事?”

月袖从乾坤袋中抓取出一块龟背,扔到了成煜脚边:“此物内藏门内自建成以来所有的心法阵谱,你拿去。你看不懂,就让你灵淮师姐帮你看!月铮前日来信,此次应召弟子由灵淮带队,她长于心法却不擅自保,你护好她。”

成煜弯腰捡起龟背收入乾坤袋:“弟子谨记。”

月袖听到“弟子”二字,脸又是一垮:“滚出去!”

成煜便十分知趣地“滚出去”了。

山下凡间已近初秋,然而山门内仍是一派树木葱郁之象,石阶上洒落着未扫的树果,被成煜脚下的黑靴踩得“噗噗”作响。

成煜脚下的“噗噗”声一顿,回头望向来人,原来是华迁。他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追过来的,跑得满头大汗,连喘粗气:“成兄……等一下……”

成煜:“什么事?”

华迁站直了身子,似乎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虽说他和成兄他们一同行动了几个月,也经历过生死,算得上是过命的朋友了,然成兄这气场还真是让人难以接近……

他从怀中掏出那颗千金石:“成兄还记得这个吗?”

成煜见了千金石,想起当初在豫州城内拜托华迁找景旭的画像,后来画像得了,却欠下华迁一诺一直没还,于是接过石头,正色道:“好,你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了。”

华迁在衣服上蹭了蹭汗津津的手掌。他还没有筑基,头疼脑热体虚流汗,与山下的普通凡人并无不同,在黄道宫这种以天赋资质论英雄的地方,总是被看低的那个。

“听说成兄要出城去接管各宗门派来豫州的弟子,我……我想与你同去。”

成煜道:“自然,你是黄道宫的弟子,这是你分内的事。”

华迁忙摆手:“不,不是以黄道宫弟子的身份,而是以月下楼弟子的……”

他说到一半瞄了眼成煜的脸色。

沉默,成煜给他的反馈只是沉默。

“我想……我想,自己或许不太适合这里,所以……可否辞去前往月下楼?”说完,他怕成煜多想又忙补了一句,“不一定是要去往月烟师父门下!别的长老或者师父那儿也可以!”

成煜沉吟开口:“此事你应该去对楼主或者景宫主祈求,为何要在我这儿浪费掉这个许诺?”

华迁苦笑一声:“我们宫主生平最恨背信弃义之人,我离开师门,便是中道背叛,虽自己知道是因为不适合,但他人未必会这么认为。月楼主一向懒得与人口舌争辩,宫主若暴怒,他必不可能收下我令宫主难堪。”

成煜:“所以……你想让我求师父帮忙?”

华迁忙道:“我知道这有些为难,但现在能说动月楼主的,就只有月烟师父了!”话音刚落,他便惶惶地低下头。

成煜不辨喜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愧是经商世家,足见阁下家学渊源,才得以成为豫州城内首富。”

这确实是他的一点小心机。为商者,察言观色的本事一定要有,通过日常言行,他隐隐能够感受到月烟师父在月下楼内实际超然的地位。

他抬起头来,试探道:“所以,成兄可应?”

成煜抬手用力,捏碎了那颗千金石。此举便代表他应诺,华迁眼中当即便一亮!

“多谢成兄!”

“不谢。”成煜松手,粉末簌簌而下,“我可以帮你去问师父,但其一,我不确定她会答应;其二,即便她劝动楼主了,你们景宫主会放人还是会清理门户,我不保证。”

那四个字犹如巨石一般在华迁胸口重重地砸了一下,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胆怯登时破口而出……如果宫主要对他清理门户,他真的有那个面对千夫所指而坚持己见的勇气吗?

“废废废!天天就知道说自己废!”心头一凛,耳边忽然响起了楼焦恨铁不成钢的唾骂声,“成煜当初更废呢,不也站起来了!我当初还因为半点练剑天赋没有直接被自己亲爹从黄道宫踢出来呢,我说什么了吗!”

这是当初在那个假真人那里,他和楼兄假扮父子,楼兄鼓励他的话。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心中原本只是想要拜一个无比厉害的师父,再有一个能为自己出头的厉害师兄的想法,发生了微妙的偏转……

没错,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别人走大路轻松,我走小路多摔几跤,只要方向是对的,一样可以走到地方!如果因为怕就缩在原地不走了,那才是真正的没种!

他捏紧了拳头:“成兄只管去向月烟师父说,余下的那些保证不了的意外……华某一力承担!”

成煜便去向令红烟说了,听得令红烟面上表情十分欣慰,大有“这孩子终于开窍了”的满足感,郑重地交代了月袖。月袖接到主上所托,毫不犹豫便张口管景恒要人。

意料之中的,景宫主震怒。

黄道宫有史以来第一次被人当众指名道姓地挖人,景恒也不顾丢脸,一道召令召了所有人去与会广场。此处是宗门内大型集会以及举办门派大比的场所,场内可以一次性容纳上千人。他和月袖坐在正中间,黄道宫的八位长老分站两边,对着上首看台形成了包围之势。

月袖往周围瞥了一眼,不语。

景恒强压怒意,喝道:“将人带上来,本宫主要亲自问他!”

几个灰白道袍的内门弟子将绑了个杀猪扣的华迁押了上来,用力地掼到地下,居然用上了几分内力,摔得他膝盖“咔嚓”一声传来骨碎的声音。华迁痛得闷哼一声。

“跪好!”开口的弟子没好气地道。

他们黄道宫立宗至今七千多年,几经战乱,数次濒临灭门之危,却从未有过弟子当众宣布叛出转投,还是与对家门派的宗主勾结反叛,丝毫不将门规放在眼中!

音从高台之上传来:“你是哪门的弟子,报上你的名字还有你师父的名字!”

华迁左膝的骨头似乎碎了,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间淌下来,山顶刺目的光线晃得他晕眩不已。

他只是个凡人,一个因为家财万贯被无数灵丹妙药灌溉出来的根骨,一个因为没有什么天赋,所以入门多年也仍旧一无所成,只能靠着凡间的父母拿钱喂进内门做弟子的废人,那些比他晚进的师弟师妹,都渐渐地超过了他。

广场上围了许多人,他们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他,他的耳朵一阵嗡鸣。他的修为太低了,没有那么好的耳力听清周围的人在议论着什么,他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

这是他的同门,入门十年,在今天之前,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连他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他听到一声怒喝:“站起来!”

他猛地向声源处望去——是楼焦!

“我让你站起来!听到没有!”楼焦穿着月下楼的内门弟子红袍,一袭艳丽的血红色,在一团灰白组成的豆腐方块中扎眼得吸睛。他不像令红烟和月袖,有那个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传音阵那种高阶法术的本事,只能靠最笨的方式来喊。

他比华迁强些,体内的金丹催动出内力,转成高昂的声波,震耳欲聋:“你还跪着干什么,你有胆子说出那些心里话,还没胆子站起来和他们硬杠吗?难不成你以为自己还有退路,要么死在这里,要么离开,站起来!废物!”

他喉中一咸,内力催动过大,一股血丝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楼兄……”华迁怔怔地抬头望着他。

楼焦抬手,不屑地擦掉了嘴角的血迹,一口血痰吐在洁白的石砖上。

高台之上,景恒不看月袖,却对楼昆长老冷声道:“楼长老,你这儿子挺凶啊!”

楼长老一张老脸臊得通红,恨不得亲自下去将那个不孝子揪住痛打一顿,让他清醒点,别什么事情都去瞎掺和!

“这逆子这么多年天高皇帝远,我倒是想管也管不了啊!”他这一句话,暗示楼焦叛逆的举动是月下楼的人教出来的,与他无关。

景恒的目光转向身旁,月袖撑着头,一言不发地望着下方。月楼主平日里一向是如此,碰上这种吵架的场合,说完他该说的话嘴就被焊上了似的再不开口,他十分厌恶这种口舌之争。

“月楼主?”

月袖开了口:“人,我一定要。死活,你的事。”

他只说要人,没说管别的。令红烟也是这么交代的,告诉他,不必维护楼焦。

“当叛徒也得有当叛徒的勇气。”她说。

台下的华迁开口了,他的膝盖碎了一只,跪不直,就拿一只手撑在了地上,当作一条腿:“弟子华迁,护山堂邱长老门下。弟子无能,于剑修一事上毫无天赋,数年不得进长,不愿再拖累本宗,遗祸同门,望转投他门,以全心中之志。”

“原来是邱长老门下……”景恒的目光刀子般地向邱长劳扫去。

邱长老当初收了华迁他爹孝敬的凡间流通银两八千两,并一柄有市无价的黑金宝剑。该宝剑虽为凡间冶炼师打造,却在萃形之时由一名云游时路过的剑修大能在其上打下数道法印禁制,而由凡器变为极上品的法器。

那黑金剑之锋利,瞬间便可将一只妖兽给拦腰斩断,余下的法术禁制还可自行吸食妖血妖丹,于是此剑不必再人为投入任何灵石进行淬炼,就可以主动进阶。

然而,如今这孽徒当众叛逃,宫主震怒,他虽心有不舍,但也只能以此剑清理门户,向宫主撇清自己了。

邱长老跪下:“是我教徒不严,犯下大错。这孽障虽有罪,却还年轻,我当众以剑刺破他丹田,令他终身不得修炼便罢了,还请宫主饶他性命。”

景恒道:“自己惹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邱长老起身,手中长剑忽然反向掷去,看似不经意却如火药弹子一般笔直射出,一声尖啸——

“叮!”

众人定睛看时,华迁所跪地面前已然插上了一柄长剑。吊着的一口气松下来,不免为这结局有些小失望。嗯?难不成邱长老看似不留手,实际上心软故意掷偏了?

这时却有回神过来的人注意到,地上那柄剑并非邱长老那宝贝的黑金长剑,而是雪白的剑柄,握柄上系着红色的剑穗,还挂了一枚新月玉坠子。

再一看,黑金长剑好好地插在广场旁的石柱上,居然被生生震出去了四五十丈,石柱边上站着的人忽遭横祸,惊魂未定,几个人正合力为长老拔石取剑,奈何钉入太深,一时间难有成效。

发现的人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渡劫期的高手半取命的杀招,无比凌厉凶狠,就这么被打掉了?还是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

那么……打掉它的人……

华迁的手被剑气划开了一道口子,他吃惊地看着那双黑色的法靴于众人的窃窃私语声中,慢慢行至自己的眼皮底下……

一步,两步,三步……直到可以看清楚那黑靴上隐约浮动的旭日暗纹。

成煜伸手,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剑,“哗啦”一声归剑于鞘:“一诺我还了,你好自为之。”

“成兄……”

看台上景恒喝道:“谁准你闯上台的!”

成煜挡在华迁身前不动,挑眉遥望了景恒一眼。

景恒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身份,顿时面色难看。老祖宗的转世,叫他滚是不敬祖宗,不叫他滚,是给自己打脸。

好在一直冷眼旁观的月袖发话了:“成煜,退下。回去之后,自行去找月铮长老讨罚。”

“是。”成煜也不坚持,拎着剑转身就下去,走回了令红烟身边。

令红烟不想站在台上去招景恒仇恨的眼刀子,就自行降低了存在感,缩在一群灵山的弟子中间看热闹。

佛门讲究清净,灵山的弟子们眼睛看着台上的一幕幕,却没有一人在出声议论,一个个满面悲悯地望着黄道宫的叛徒,就如同在怜悯大千世界内的一株草、一朵花、一条鱼一般。

“我可没叫你出手啊?看来你心里还是有朋友的安危的吗?”令红烟笑眯眯地问成煜。

令红烟暗诽一句“死鸭子嘴硬”,却并不点破。

趁着成煜回去的间隙,此刻台下已经有人将剑重新拔出送回到邱长老手中。他抚去了剑身上蹭到的石头碎屑,若有所思地望向这边。

成煜这一遭出手,算是狠拉了一拨仇恨,原本那些不齿叛徒的弟子开始有意无意地将视线往这边分。

这个出手的人有无数前科,门派大比的时候挑败了他们不少同门,前两天一剑指在大师兄脖子上抢走了大战时调派支援弟子的指挥权。比起叛徒,还是目中无人的敌人更可恶!

华迁经此一救,倒也明白过来,自己是真的没有退路了。走出这一步,便不要再幻想还能回到从前,也不要幻想还会有谁能够出手帮他。背叛宗门,无论如何从道义上都是值得谴责的,没有人有立场帮他。所以,他要么今天成功脱离这里,要么就死在这里……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只有一条腿着力,便将全身的重力压在了另外一条腿上,单薄瘦弱得看上去有些滑稽。他弯下腰,向着看台上的宗主长老们行了一礼。紧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块千金石。

他自嘲地望着手中的石头。生意人家里的孩子,有一天要另起炉灶,换条新路试着走走,也得用生意人的法子来终结从前的老路。

华迁:“禀宗主、月楼主、师父,弟子愿以千金石立下生死契,挑战本宗大师兄秦洗。若今日弟子胜,则放弟子脱出;若弟子败北,今日命留于此处,绝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