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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黄道宫内。

景恒步履匆匆地走入了议事厅。那些尚未离开的宗主正一个个假模假式地称兄道弟,寒暄告别,正经严肃的议事厅,倒整得像是个热闹的市集。

景宫主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诸位倒是挺闲适。”

欢喜教的玉教主翘着她那又尖又长的指套子,遥遥地照着景恒点了一下,娇笑道:“瞧您说得,这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您、月楼主还有进缘禅师顶着吗?我看着月楼主坐这儿不动如山,这心里啊,可就有底了。”

传闻玉教主年轻时曾为灵山的女师,参加门派大比之时被还只是普通内门弟子的景恒一剑架到脖子上。经此一役,也不知玉教主是动了凡心,还是起了征服欲,总之就是缠着景恒喊打喊杀了好些年。后来,玉明秋辞别灵山,自创欢喜禅功法,是为如今的欢喜教。当年的玉女师如今成了玉教主,不再执着于一个景恒,当年之事究竟是不甘还是倾慕,也就无从得知了。

景恒呵呵冷笑:“那玉教主可真是心大,敢问咱们月楼主什么时候不是这般不动如山呢?怕是刀悬在他脑门上了,他也还是端着这副模样毫无反应吧?”

令红烟站在无辜被牵连的月袖身后,扯了扯嘴角。景宫主,何必呢?好歹人家年轻的时候也是和你被写在同一本修真界风月话本中的女人,何必这么嘴下不饶人呢?

月袖淡淡道:“出什么事了,景宫主?”

景恒:“我刚才上了瞭望台,城门那儿出事了,全城的死气全聚在一起了。我看那帮小子,呵,够呛。”

“什么!”玉清派的萧真人站了起来,她死死地扣住了手中的仙笛,“糟糕!那些孩子哪里对付得了那个……那可是尸骸之阵啊!不是,怎么会呢?为什么死气会全聚到一处去?他们在和什么人作战?”

“让灵山的弟子超度出满城的死气聚在天上,这不是月下楼的主意吗?”景恒嘲道,“行了,别躲月袖后头了!月神大人,您堂堂神尊惹了麻烦,不会还指望我们这群没飞升的凡人来替您擦屁股吧?”

景宫主真的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话音刚落,满屋子的宗主全愣了。

“神尊?”

“骗人的吧?月神大人在这儿?”

不是吧?那个下界的月神在这?在这屋子里?跟着他们一起聊了半个月的天?

被强行暴露的令红烟无奈地扶额。

月袖冷冷地瞪了一眼景恒,从一直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退到了旁边。月神的身份公之于众,他没有任何资格在主上面前坐着。

令红烟叹着气从椅子背后转了出来:“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跟你们讲我是谁啊……真是的。”说着,她拿掉了挡脸的面纱。那张比坊间画像还要美上数倍的脸,就这么大剌剌地露了出来。一时之间,屋内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啪。”玉教主的指套是真的掉在地上了。她手忙脚乱地捡起指套,目光还死死地黏在令红烟的脸上。

令红烟已经许久没被这么多人死盯过了,她干咳一声:“我说各位宗主们,咱们看个新鲜就行,差不多得了吧?”

景恒对这群人的表现嗤之以鼻,冷哼一声。众人回神,屋内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干咳声。

其实令红烟虽然美则美矣,但是并不至于美到将这些宗主全部唬住。他们真正惊到的,是月神这个身份,究竟是要怎样强大的人才能问鼎这唯二的后天神尊的位置。这些宗主几乎都是千年内才接位的,月神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活在青史传说中的人物,怕是得三头六臂八只眼,才能有那通天的本事,结果就是这么普普通通一美人,这才离奇。说白了,在修真界,再怎么出众的皮相,在实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其实……”令红烟顿了顿,“好吧,我直说了吧,诸位还记得之前离开的白鹿洞洞主徐勘吗?”

“徐洞主不是回沧州去了吗?”

“不,”令红烟摇了摇头,“其实徐洞主已经死了。”

“死了?”

令红烟:“那日我交给徐洞主的盒子,其实是个下了追踪术法的空盒子。如果他平安出城,那么万事大吉;如果遇到危险,留下盒子,盒子内的术法就会示警月下楼来支援的带队弟子灵淮。灵淮的术法是这一代弟子中顶尖的,她绝对不会错过盒子内的信息。徐洞主离开前一日,我和月袖去找过他,他是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去做这个探路石的……徐勘修士是一位真正的义士,我敬重他。”

“所以说,为什么需要徐洞主去做探路石?”有人不解。

“因为我们既然都是一宗之主,便要承担我们该承担的责任,去做那些弟子或许无法做到的事情。”令红烟沉声道,“他们在城门拖住了伏兵,我们便要去解决掉制造伏兵的人。”

“您是说……在城中发起尸骸之阵的人?”飞杀门的门主将手中的九孔大环刀往地上用力一掼,“哼!杀一个人用得着咱们这么多个宗主一起出面吗?”

“裘铁杀,你可真是个没见识的粗鄙武夫!”玉教主掩嘴一笑,“你怕是连尸骸之阵是个什么东西都云里雾里的吧?”

裘门主还是凡人的时候是个走江湖的刀客,文化水平堪忧,被玉明秋这么一提,面子挂不住,怒道:“你个成天找不同男人双修的婆娘也好意思说我?”

玉明秋横了他一眼,接着解释道:“尸骸之阵属于幻术阵,且是幻术阵中最强的一种杀阵。通常幻术阵只能操控人的心神,可尸骸之阵到了第二阶之后,就会凝出实体,造成真实的伤害。传说中,最高阶的尸骸之阵能够瞬间夺取一定范围内全部生灵的生命。你不妨猜猜,要撑起一个豫州城面积的尸骸阵,这背后布阵之人的修为会是什么水平?”

令红烟微微一笑:“那大概是……能单杀掉全盛时期的我的水平。”

裘门主握刀的手一抖:“那……撤出去不就得了?”

玉明秋:“你以为这阵是死的?你要庆幸他现在还在豫州城内,只要咱们关起门来解决他,就不会殃及其他地方,明白吗,武夫?”

“玉教主不愧是创立欢喜教的幻术大家。”令红烟向她颔首,“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拜托进缘禅师将死气提前超度出来的原因。我想要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对手,我们该如何从他的手中取胜。”

景恒挑眉:“所以,我们如何取胜?还请神尊示下。”

令红烟笑眯眯地向他摊出了手:“拿出来吧。”

景恒一怔:“什么?”

令红烟:“三大宗的寒铁密令啊。当初我们打万魔窟时,黄道宫负责前线调配,有一条专门用来输送补给的密道。我、景苑宫主,还有时任灵山宗主的修远禅师一人一块牌子,三块牌子放在一起,就能将密道打开。这牌子是一定会给继任者的啊,难不成景苑那老家伙没给你?”

身后,月袖恭敬地将牌子递上:“主上。”

进缘禅师点点头:“家师确实将此物郑重托付于老衲。”说着也掏出一块一模一样的寒铁牌。

景恒从愣怔中回神:“哼,本宫主还以为什么呢?原来是此物。”语罢,他从袖中摸出了牌子,甩给了令红烟。

令红烟伸手接住,摩挲了一下,笑道:“不错,是真的。”

景恒怒道:“那还用说!”

令红烟笑:“那景宫主知道它在哪儿吗?”

景恒:“其实老宫主当年陨落得突然,当年参战的那些长老也大多飞升的飞升,陨落的陨落,要么兵解成散仙云游四方。本宫主确实还没来得及知晓那密道的具体位置。”

令红点点头:“那行吧,作为当年留下的唯一一个老人,我就给你们领个路。”

“这……这里是?”景恒愣怔地看着后山的密林。这里是黄道宫的后山秘境,是当年成煜闯进去遇见玄元的那个地方,也是令红烟待了四个多月的洞府入口。

“啊,是,我向你借用了四个月的洞府。”令红烟挥袖直接把那层界网给劈了个粉碎,雾散树洞,绝壁下露出一个豁口。要不是景恒拿眼睛瞪她,她估计能把洞口劈塌。

景恒怒道:“月神大人,这里是黄道宫!”

令红烟笑了笑:“抱歉。”

她飞身下去,直接从缝隙内钻了进去,后头的宗主们也纷纷跟了上去。一进去,秘境洞内森森的冷意便从脚底直往上冒,众人以内功抵挡着严寒,看着令红烟几步蹦上了洞府中间的那张冰床。

“众所周知,我在这里抱着我徒弟的骨灰号了四个月。”她用脚尖点了点脚下冻了也不知几千年的寒冰,“若我无牵无挂,只是伤心干号也就伤心干号罢了。可惜我不是,所以,哪怕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再难过,我都不会忘记这可是我用当一千年炉鼎为代价换来的进入秘境的机会,所以,自然也就要检查一下自己这把老骨头的记忆有没有出现偏差,以备不时之需了。”

景恒嗤道:“无耻。”

“你们老宫主才无耻吧。”令红烟坐在冰**,“当年我们三宗共同约定的通道口是开在议事厅的座位下方,结果景苑宫主看着我和当初的修远禅师一个飞升,一个陨落,就把它换了地方。我要是没发现这冰床下有东西,岂不是被糊弄过去了?”

进缘禅师叹了一声道:“可惜修远大师已然看不见了。”

景恒沉声道:“斯人已逝,神尊大人还是对死者口下留些德吧。”

令红烟背对大家,掌心中释放出火焰,融化了整张冰床。冰冷的黑金大门出现在了冰床的下方,门上赫然是三个方方正正的缺口。

裘门主嘟囔了句:“还真有这么个东西……”

令红烟将收来的三块牌子安在了缺口上,地动山摇间,掌风带起的起势声被藏在了“隆隆”的轰鸣声中。

在她身前,一个巨大的豁口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豁口之下是完全的黑暗,深不见底。在她身后,进缘禅师收掌,神色淡淡地看着被拍飞出几丈远,趴在地上吐血的景恒宫主。

景宫主趴在地上,擦了把吐出的血,周身气质明显变化,暴躁外放转为内敛阴沉:“原来方才是故意诈我的。你何时发现的?何时与进缘串通的?”

成煜所谓的无道理第六感是正确的,景恒不是景恒,所以生平才会显得那么突兀奇怪,关键问题在于他是什么时候被换掉的。于是令红烟拜托进缘禅师合作,使了一个非常简单粗暴的手段引他上钩,如今已得出了结论。

令红烟露出了气死人的笑容:“你猜?”

假景恒无语。

众人被眼前的状况惊得一脸迷茫,有些不明所以,令红烟却微微一笑,对着他们比了个“请”的手势:“月袖,请诸位宗主下去。”

“是。”月袖默认点头,对着诸位宗主道,“下去再解释,诸位请吧。”

后面的人都看清楚了大致发生了些什么。月神身后的景宫主似乎抬了下手,但还没等做出下一步动作,就被进缘禅师一巴掌给拍飞了出去。

怎么,两千年过去了,三大宗现在连面上的虚假和谐都不想维持了,大战在即,这是想玩一手黑吃黑?

“有趣,有趣。”玉教主第一个出声,她的眼睛看看变脸的假景恒,又看看令红烟和进缘,似是顿悟,“行,那本教主就先下去了。既然是三大宗的事,我欢喜教檐低人少,就不掺和了。走了。”说完,她毫不犹豫地就跳了下去。

在她之后,刚刚出手的进缘禅师也旁若无人地走到了洞口边,对着月袖微微行礼:“拜托了。”

月袖回礼:“禅师请。”

飞杀门的裘门主连忙出声:“哎!等等,你还没……”不等他说完,进缘禅师就跳下去了。

裘门主只得抡着那把九孔长刀,暴躁地骂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月袖很淡定:“下去再说吧,请。”

裘门主回头去看令红烟。月神大人望着不听话的刺头,也不多话,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下去。”

裘门主承认,看见月神他了。他愤愤地跳了下去:“行!下去就下去!我倒要听听这老秃驴怎么解释。”

明面上看,灵山和月下楼这是连成一气打算一起触黄道宫的霉头了?也好。三大宗位置占太久了,换换也不错,尤其是对于那些稍次一些的中等宗门来说,更是百利无一害。再加上城门的弟子那边,月下楼先是靠强势弟子抢了指挥的主动权,再占据了多人混战中阵法有利的天然优势,灵山去的人也不少,拳掌可打正面,偈语阵可做防守,两宗联合,估计黄道宫的人只能夹缝求存。

在场众人将形势一分析,越想越觉得真相果然如此,此刻望向令红烟的眼睛变得充满寒意起来——

可怕可怕,难不成月神跳下界其实是因为上界不能一言堂,所以要跑下界来当独一无二的神尊?

令红烟看他们脸色就知道这些人心里在琢磨什么,不如就由着他们发散着去想。反正人只喜欢相信自己,哪怕错得离谱,也只喜欢相信自己。

“本尊有事要和景宫主谈谈,诸位不便在场。”她淡淡道,“识相的,都给我赶紧消失!”

城门处。

“诸位配合得很不错嘛。”斩月的声音自雾障后传来。

成煜又一次挥剑斩开一个凡人军士身上缠着的小鬼,那散掉的死气在空中飘了会儿,又重新凝成了实体。身旁,传来了其他在战场中游走的弟子们崩溃的声音:“我天!怎么打散了又聚起来了!这样根本打不完嘛!我们是不是都要被困死在这儿了?”

情况有些棘手,他心道,这些东西一直杀不光的话,等到他们的体力耗尽的时候,就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成兄!”秦洗几个纵身跃到成煜身后,替他打散了几个腹背的敌人,“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你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成煜的回复很冷淡,“这种问题问我不如去问师姐。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是个同你一样只会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没用莽夫吗?”

秦洗背对着他挥剑,语气无奈:“成兄,不过是在门派大比还有之前争取守城弟子的指挥权的时候,咱们打了一架,不至于这就记恨上我吧?”

“你想多了。”成煜淡淡道,“我的确不会破尸骸之阵。”

“啊?可是……”

他打断了秦洗:“铃铛是发动尸骸阵的开关,那么杀掉摇铃铛的人,那些小鬼不是自然就散了?”

秦洗:“但她躲起来了。”

成煜:“可我知道她带来的那个小女孩在哪里。”

“你想杀那女孩引出她?”秦洗一怔,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成兄!你怎能……”

成煜:“想说那是个无辜的凡人女孩?秦洗,你和我方才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不少中傀儡术的人,你觉得他们死得无不无辜?”

秦洗默然不语。

成煜:“如果不想死更多人的话,就闭嘴。”

秦洗忽然反手将剑隔在胸前抵挡,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长得像哨子的东西。

是千里哨。

成煜眼中的冰冷稍退,他还记得千里哨的初代制作者是谁。

秦洗严肃道:“成煜,接下来我们会吸引她的注意力,你要冲到她设置的那面障碍墙背后,把那女孩找出来,逼那妖女现身。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你失败,我们就只能血战到死了。”

成煜:“好。”

秦洗举起千里哨,哨声响起,两声短音,一声长啸。得了命令的黄道宫弟子一人揪着好几个中术的傀儡人,连带着缠在傀儡人身上的小鬼们,拖着且战且退。他们忍受着攻击,不断地向灵淮他们所处的保护圈靠拢。飞杀门和清虚宗的弟子看到他们的举动,虽不明就里,却也极快地跟上了他们的进度,一同执行哨声指令。

见状,迷雾内传来了斩月有些疑惑的声音:“这是什么意思?”她的注意力一时被场上这有些诡异的情形吸引了片刻,忽然,声音一变,“不好!成煜去了哪里?”

成煜在一片黑暗中行走。

原来紫色的雾障之后,是一片虚无的黑。

于是,他念了一段清心咒,然而没有任何反应,动手驱动修为,也没有反应。

他心下一紧,下意识摆出防御的架势。他本以为是斩月发现他闯进来之后,给他下了什么禁制,才导致他的修为暂时被压制,不过现在看来应该不是。毕竟,他现在陷在她的地盘里,是完全任人宰割的状态。所以说,这个禁制应当不是斩月赋予的,而应该是雾气本身赋予的。

他想到了,是尸骸之阵。

这些紫色雾气,应当和那些死气同源,都是由尸骸之阵的发动产生的。

他记得,斩月将那个凡人女孩放到了一个小土坡上,然后立起了一道深黑色的屏障,将那女孩藏在了屏障后面。那么可以肯定,那道黑色的屏障应当是她有足够把握能够保护住那女孩的东西。

由此可见,他现在大概率就在那片屏障中。只要闯过去,就可以找到那个凡人女孩,而这些,斩月介入不了。因为她似乎能够通过铃铛催动尸骸之阵,却并不是这阵真正的主人。

所以,破阵就好了。至于如何破阵……

他陷入了回忆中。

“天哪,你还真是没有一点学阵法的天赋啊……”记忆中的令红烟以手捂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小成煜啊,不是师父吓唬你,虽然你的体力还有身法都还不错,但是,万一哪一天你被人家困住了,找不到敌人也找不到出口,你该怎么办?”

十六岁的他朗声道:“那就强行冲出去,然后杀掉那个操阵者,不就可以了?”

令红烟的嘴角敷衍地咧了下:“真勇敢,那你要是修为被废了呢?”

“我……”他卡在那里,半天也没有憋出一个字。

令红烟屈起手指,在他的脑门上敲了一下:“所以,接下来的话,一定给我用脑子记好了。这个方法是我为你一个人准备的,也只对你一个人有用。首先,凝神静气。修为被废是因为那阵里有东西阻隔了修士和天地间灵气的沟通,换言之,你不能将吸纳的灵气为自己所用,但是没关系,我们的丹田是一个储蓄瓶子,哪怕之前已经用到快要枯竭了,终究还是会给你存下两三滴水的。”

成煜从回忆中抽离了出来,深吸一口气,随后闭上了眼睛。

从小积累的练武底子,使他较之一般修士拥有凡间武学的真气。他将这股真气自如地铺平释放到周身经脉中,如同平时修炼身法时那样,感受着真气在经脉中游走,逐渐沉入了丹田中。

“现在,感受那几滴剩余的水,把它们凝聚起来……”

丹田中那稀薄的灵气混杂在真气中,被他强行聚拢。

“这么一点点灵气虽然不足以破阵,但是,只做一件事肯定是足够了……”

想象中令红烟的声音与他的动作在这一刻重合。他的身体不动了。下一刻,腰间那柄雪鞘佩剑从腰间落下,凭空腾了起来,绕着那站得静谧如石像般的身体飞了一圈。

已经将神识附着在剑上的他松了一口气:“呼——成功了。”

令红烟当初教给他的脱困方法就是,利用强效束缚类阵法的漏洞。强效束缚类阵法的作用通常为限制修士的修为或基本行动,但是必须要作用在活物的身上。因为天道讲究平衡,故而这世上的任何术法都有其破解之法,越霸道的术法发动的限制越大,这也就是为什么像尸骸之阵这种阵法的准备时间会长达数千年之久了。

成煜的身体虽然被困住了,但是他身上的这些“死物”却并没有。所以,只要将一部分神识转移到这些“死物”上,就能够找到脱困的机会。

作为一个当初能把自己的身体直接烧掉的人,成煜并没有过多的犹豫和不舍,指使着佩剑径直飞离。

四周仍是漆黑,以佩剑的形式存在,他能够感觉到周遭空气被拨动时的混沌黏稠,却也能切实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向前移动。渐渐地,那股黏稠感似乎变得愈发厚重了……这使他有些疑惑。按照常理来说,这阵法不大,在解除了束缚后,一直照着一个方向走,那股厚重感应该会随着向边界靠拢而逐渐减弱的,现在是怎么回事?

他正思索着,忽然,眼前强光一刺。仅是神识状态下,他是无法闭眼的,极暗转向极明,直接导致了短时间内的致盲。

出去了?不对,很热……他能够明确感受到附着的剑身烫得仿佛要融掉一般,空气中传来“噼啪、噼啪”,好像是火烧着了什么东西引发的轻微爆破声。

“不要……不要!救命……救救我!”女孩的声音?那声音十分虚弱,而且听上去还似乎有些耳熟……而且距离极近……

“求求你们……不要……”她还在呻吟着。

“这是?”一时间疑虑涌上心头,他下意识退避数步。剑身温度骤降,看来,刚才有很大的可能性是直接掉到火堆里了。

片刻后,他的视觉恢复了。不错,这是个破败的村子,面前有个大火堆,火堆上绑着一个人,全身都被烟熏黑了,纤细瘦小,长发遮脸,似乎是个快死的女孩。然而,成煜却站在原地冷淡地观望着,并没有去救一把的打算。

——因为就在睁眼前,他已经听出了那呼救声音的主人是谁。虽然没有印象中那么尖锐甜腻,但确实是那个斩月无疑。

“类似于红烟的锁灵录一样的幻境世界吗……”他喃喃道。

十六岁那年,令红烟为了给他驱除身上的魔气,让他进入了锁灵录内的幻境中。在幻境中,他无意间闯入了令红烟的记忆石内,回到了两千多年前的万魔窟,还见到了彼时尚被困在冰原上的令红烟。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眼前的场景,应该也是类似的幻境。只不过,这一回,他看到的应该是斩月的记忆。

“救……救……”女孩的眼睛已经快闭上了,但嘴巴却还在嚅动着,似乎到了最后一刻都还没有放弃生的希望。

周围并没有人,但是成煜知道,有人正在往这个位置看,并且人数还不少。

原因无他,这村子虽然看着破败,门窗紧闭,但远处有炊烟升起,近处的门边也绑了干枯的桃木和茱萸,说明这村子里是有凡人生活的,有人生活的村庄,能够大庭广众地这样处死一个人,必然是众人决策的结果。他在空中飘浮着一个转身,视线对上了一双浑浊带着血丝的眼睛。那双眼睛所藏的位置离火堆极近,就在那扇绑着桃木和茱萸的门后。它正透过门缝,死死地盯着火堆的方向。

成煜操纵着剑身,大剌剌地向着那扇门飞过去。门内的人毫无反应。很好,这个幻境中的人并不能像锁灵录的令红烟那样看见他。

于是他便耐心地停在那里,等着火堆里的呼救声渐渐小了下去,直到……没了。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面色黝黑瘦弱的成年男子从门后试探着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往火堆处确认了一下,才道:“好像……真的死透了。”

话音落下,那些封闭的门便一扇接着一扇地开了,门后不断走出人,整个场面就像是一场古怪的交换一样,火架上的人死了,于是整个村庄都活了过来。

“呼……是不是以后就彻底结束了?”

“是吧……”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可随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变得愁容满面起来。

有人嗫嚅着开口:“可是……之前仙山上那位已经命令过,从今以后不准再有这样的人牲出现,万一要是被报给仙长们知道了,那……”

“所以我才是在善后!”村长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似乎是怕他说出那些禁忌的词句,“不然你以为大伙聚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想放走她,等着她去仙山上找仙长告发我们吗!”

刚刚开口的人立刻缄默不语。

是的,这是最后一个了,这个解决了,他们就能够彻底摆脱这种负罪感,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了。

他略有些怜悯地看着地上的那团焦炭,默念道,对不起,但是牺牲你一个人就能换来一切的结束,你在地下,应该也会替大家感到欣慰幸福的吧?

村长向众人命令道:“大头!二牛!带几个人,把那一摊子东西收拾了!”

人群中走出来几个短打汉子,手脚麻利地将火扑灭。那人动作很快,熟练得像是已经做过了无数回。

成煜忽然暗啧了一声。

那具焦黑的尸体被随意地放在一边的空地上。二牛清理着尸体周围的草屑。忽然,他觉得自己手上的扫帚似乎是撞着什么东西动不了了,以为是碰着了尸体,于是便想要转个向继续,结果,那扫帚就跟被铁水焊住了一样,怎么用力拉都纹丝不动。

二牛低下头去,随即便看到那东西咬住了他的扫把,对着他一笑。

“啊!”他惨叫一声。

于是下头的整个场面都混乱了。

成煜蹙眉一躲,操纵着长剑,飞升到了半空中,观望着下方鸡飞狗跳的闹剧。

于是他不耐烦道:“这种无聊的骗人游戏到底还要玩多久?”

斩月的声音彻底恢复了成煜记忆中的甜腻尖锐,她厉声道:“他们烧死了我,所以我报复他们,就是这样!”

“是吗?”成煜的声音听上去不咸不淡的,“你展现出来的场景是你杀了整个村子的人。”

“可事实上,是他们永远地封住了你。”

斩月一言不发,像是入了定,又像是怔怔地回想起了什么。忽然,她猛地抬起头,用极为怨毒的表情瞪着成煜,一副要将他给生吞活剥了的样子。

这些怨恨无从发泄便自成了一股力量,形成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她一死便大仇得报,将所有的刽子手全都拖下了无边地狱。直到被成煜一句话点破,幻境消失,又变为惨痛的现实。

但其实他还有很多更重要的问题想问。

比如,你曾经是个凡人又怎么会长着一张和红烟一模一样的脸,又为何会和斩月剑同名?不过,这女人的神智原本就是半疯,现下更是浑然一个疯婆子,怕是根本不可能好好回答他。

于是,天空中那柄高悬的剑俯冲了下来。

“你该面对现实了。”他冷声道。

成煜看到眼前的幻象碎掉了,露出了内里的真实。

原来他还在那个漆黑的法阵内。下一刻,他的脚便踩到了坚实的大地。他动了动手指,嗯,很灵活,应该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只不过,这一回,他眼前的景象变了。

白骨堆上,坐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凡人女孩——不错,正是斩月牵来的那个!两人之间,只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原来从冲进阵中开始,他就已经离那女孩的位置很近了。只是一道叠一道的阵法还有环境干扰了他的视觉与思维。

他的身体回来了。只要摆脱了法阵的束缚,他就能迅速夺回身体。此刻,他就像是个阴险毒辣的大反派一般,一道厚重的剑气直冲着那无辜的凡人女孩命门而去——

“铛!”

斩月果然现了真身,她手腕上铃铛一晃,替那女孩挡了一下。女孩被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倒在地上。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哪里吃得住这个?

随即,她气急败坏地向成煜吼道:“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成煜冷然反问:“你是小姑娘?”

斩月怒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令人讨厌的东西!恶心!坏东西!孤独终老就是你的下场!不信你等着看!哼!”

成煜表情阴冷地挑了挑眉。坏人?坏人又怎样?他忍不住在这时候分心想起了令红烟。红烟怎么看他?不,红烟永远不会讨厌他。

他甚至庆幸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红烟根本不会去讨厌他,她成天满脑子只有自己的事,别人对她的关心爱护她半点望不见,还总想着怎样把人推出去。只要红烟不讨厌他,他就可以一直缠着她不放。所以是好是坏,怎样都无所谓。这样不是很好吗?

斩月见他嘴角微翘,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登时便气炸了。

成煜的剑在地上磨蹭着画了个圈圈,慢条斯理地威胁道,“你说你这些阵会怎样?”

斩月面色一僵。

成煜淡笑:“果然如此。”

凡为阵,必须要有个阵眼。她摇晃手中铃铛,即可控制阵的强弱,所以铃铛里的东西是阵心。

然而斩月的表情只难看了一瞬,很快又是一副嘲讽面孔:“你那放在心尖上的人可还在城里,这阵要是塌了,我可不能保证她会怎么样!”

成煜眯起眼来,这威胁对他不但奏效,而且可以说是用力地在拿脚往死穴上狠踩。

“所以这事儿又僵着了呢,神尊大人。”斩月盯着他的脸笑吟吟道,“我打不过你,可你即便是揪出了我真身,还是不能把我怎么……”

“谁说不能把你怎么样了?”边上忽然传来一道猛喘粗气的女声。

斩月的嘴角**了一下,轻蔑地看着费了老大力气才从那一团乱的战场上挤到他们这儿来的灵淮:“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灵淮身上狼狈得很。成煜和斩月缩在那团黑气里不出来,她在外头算时间算得焦头烂额,成煜就是不出来。没法子,楼主给的任务压在她脑门上,她只得揪着那些师弟师妹的脖子让他们拿出吃奶的劲头守阵,自己冲进来找人。

“我?月下楼内门弟子灵淮,我就是这么个东西。”灵淮没好气地顶了回去——灵淮师姐心地善良,为人热诚,但仅限于对自家师兄弟姐妹,对敌人可就是月下楼祖传气死人不偿命的路数了,“黄道宫仗着三大宗门之首天天欺压我们也就算了,你谁啊也配凑这热闹?”

女人认真吵起架来十分可怕,女修更是。斩月那娇俏的小脸皱了起来。

灵淮手指着成煜用剑画的那个圈,扬着眉毛朗声道:“我命令你,现在立刻停下你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放我们出城!否则,我现在就把这里面的东西给你挖出来!”

这下成煜的脸也皱起来了,他还挂念着城内的令红烟呢:“师姐,不……”

他“可”字还没吐出来,忽然就感觉身上真气一滞。灵淮在他耳边低声叨了句:“对不住了啊,师弟。”

修为根本聚不起来,丹田里一片死寂,元婴上数道如泰山般牢固的强制枷锁,将他的修为连带身体全部封了起来。此时,成煜全身上下能动的,拢共就一张嘴。

他一惊,似乎突然联想到了什么,昨日晨起时令红烟那欲言又止的古怪举动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与此同时,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重重地沉了下去——

“师姐……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两个时辰前,黄道宫密道外。

月袖最后一个进入密道,从内里把门封死。

“阁下的修为可不是景宫主能比的,”令红烟坐在那封死的大门上,一边晃着脚,一边冲着不远处的“景恒”笑,“阁下此时撤了压制,我观阁下修为,进缘应该伤不了阁下吧?所以方才阁下就这么看着他们下去,也不阻拦一下?”

“景恒”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尊大人已经发现我了,反不反击都是无用功了,您是不会让我过去的。”

令红烟轻笑一声,算是默认。

“景恒”:“神尊大人倒是使得一手好计谋!”

令红烟笑了笑:“阁下突然发难,是做好了变出来的假牌子万一打不开的情况下,先发制人的打算吧?我相信以阁下的能力,完全复制一张一模一样的牌子应该是不会出什么纰漏的。事实上,您交给我的那块牌子我也确实没看出来是假的。”

“景恒”挑眉。

令红烟:“月袖跟你说过,我其实很欣赏景恒吗?因为黄道宫真正的寒铁牌,早就被人交到我手上了,而且交给我的,正是景恒本人。”

“此乃我宗所约那块寒铁牌,奉还楼主。”

令红烟没伸手过去收牌子,反而警惕地打量着他:“你敢把这个偷给我,不怕你们宫主降罪?还是说你想两面讨好,到时坐收渔翁之利?”

“不敢。”那位青年对她欠身,正色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事情宫主参不透,我懂。”

令红烟对他这副做派看傻了,伸手接过牌子,憋着笑逗他:“那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呢?”

“我死。”

令红烟彻底乐了。

那青年以为她不信,慌忙解释:“我偷的时候很仔细,绝对没有被发现,哪怕被发现,我也咬死不说去处……请楼主信我!”

“好好好,我信你。”令红烟笑完,正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席恒。”

这个叫“席恒”的年轻人,就是当年尚未改姓后做宫主的景恒。

……

对面那人笑道:“原来如此。”

“我看神尊大人很是期待的样子,”他伸手在面前一拂,强大而浑浊的力量瞬间喷涌而出,令红烟支起屏障,挡住了力量爆发的冲击。尘烟散去,她终于看清楚了面前的人,“不知神尊大人可否猜对了我的身份呢?”

他再出口的声音已经大变。修士的外貌声线大多与年岁无关,只要碎丹成婴了,人人都能重返青春。景恒声线清越,常年居于宫主上位更是使他无论说什么都能做到掷地有声,而反观此人却全然不是如此。

他的声音也像所有修士一般年轻,却透着沉沉的暮气,一句话里含混的喉音混杂着拖字,像是经年养成的习惯。这种说话方式,多年前令红烟在下界游历找日神转世的时候,在蜀地的某座野山上听到过。

彼时春日刚至,野山上花蕊含苞未放,淙淙流水混着没化完的冰碴子,清寒刺骨,非常符合令红烟这种跳脱的审美,于是她便停在那里歇了几日。如此一歇,便在一方洞中碰见了一个尚未结丹的老翁。

那老翁年逾古稀,看着像是个躲入深山辟谷修炼的凡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凡间道观内的黑袍子,一见她就疯了一样地流眼泪,把她吓了一大跳。他口中不断地念叨着:“成了,成了,吾心之诚终于感动上天,使其降下神迹,敢问仙人可是来携吾去往极乐之土的?”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无知且狂妄。哪怕是当年自己从各门派搜罗来的那些所谓的根骨不佳的外门弟子,他们好歹灵根再杂也是有灵根,天赋再差也是有天赋,再怎么被人嘲笑,也算被各派收入了门下,哪怕只是个洒扫弟子,在凡人眼中也是一脚踏入了仙门。

这件事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至今都偶尔会在心中念叨两句,那老爷子该成了吧?

令红烟的神态缓和了许多,哪怕明知道面前这人干了不少祸害人的事,言语间仍然不自觉地带了敬意:“敢问您是黄道宫过往哪位走了岔路的老祖宗?”

撤去修为压制后的那人仍旧是一身黄道宫的宫主袍子,白底灰面,外罩一件金黑夹杂的刺绣大外袍,样式却不是景恒的那款,甚至比她梦境中成煜穿在身上的那件还要古老。初代宫主到日神飞升,中间大约隔了有好几千年,这位大概就是那几千年中的某一位,连她都得喊一声“老祖宗”。

那人道:“豫州城内那出《寻仙记》,神尊觉得好看吗?”

令红烟有点蒙,饶是她早在心里偷偷掰着手指头猜着算,也没想到这一出。

“您……难道您是……”

她记得当时成煜话里有话地拿自己和这位老祖宗做比,再拿她和秦萧做比,凡人爱上女仙君,求而不得,蹉跎一生,原因为何?全天下都知道。因为那位老祖宗终其一生也没能成功结丹,七十岁的头上就死了——作为一个稍微长寿些的凡人。

如此深厚的修为,连她都不禁想要退避三舍的气场,她的脑中盘算过历代来飞升的大能,想过或许是比玄元那种更为强大的散仙,却绝没有往这位老祖宗身上想过一分一毫。

然而对面的人已经给了她答案:“不错,是我。”

景宣,黄道宫第一任宫主,奠基者,后世赠予其道号“昭明”。君子万年,介尔昭明。昭明者,光明也。

令红烟感觉自己的头好像在炸裂地疼,比得知景恒那个真性情炸药桶可能是个假货的时候还要疼。这个世界疯得有点残酷,她想,总之又是有什么必然的原因才导致必然的结果。

“又是为了什么啊?”她轻声问道。

您看看您在城里都做了什么啊,老祖宗?尸骸之阵啊。从古至今数千年,万魔窟两次决堤,填进去数以万计的生灵。修士、守城军、平民,很多人连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就那么白白送命了。死去的人就此长眠,活着的人却全然不知还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再再下一次……您如何对得起他们啊?

成立了黄道宫,全天下人都知道您是黄道宫的建立者了,后世的人永远把您的名字刻在石碑上,一代一代地叩拜,一代一代地传承,这样还不够吗?非要飞升上界,非要上天入地再无敌手,非要如此吗?她心里其实有很多的质问想要出口,但又全数压了回去。

她的一言不发、她的愤怒不解,昭明悉数看在眼里,然后牵起嘴角,还给了她一声淡淡的冷嗤:“因为他们活该啊。”

“不如,我给神尊大人讲一出戏?”

“什么戏?”

“您听过的,”昭明意味深长地笑了,他一字一顿道,“寻、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