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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宫正殿议事堂。

“在那药园子里被月下楼的道友杀的渡劫期修士,名为苏彻,两千七百三十年前,曾为我黄道宫炼制阁长老。之所以宗祠那边查不到,是因为他犯事惹了当时的宫主,也就是日神景旭,所以受了醢刑被除名了。”景恒边说,边将纸片拿下去给各个宗门的宗主们传阅。

宗主们面色各异,一部分是在揣度着月楼主身后那红衣女子是如何凭一人之力杀掉一个渡劫期修士的,另一部分则是在感慨黄道宫这天下最大的修道宗门,居然还会用这种凡人才用的腌臜酷刑。

飞杀门的门主咳嗽了一声,道:“想不到醢刑这种凡人发明的……残忍手段,贵派也有。”

景恒听到有人想借机踩他们黄道宫,冷着脸怼了回去:“只是将身体剁成肉酱而已,远不及贵派捏碎出走弟子的元神令人记忆犹新哪!”

飞杀门门主面色一僵。几年前他们宗门里的大弟子外出游历,结果回来之后不知为何便铁了心要落发出家,改投灵山。飞杀门原本就不大,那弟子更是被寄予厚望,宗门在他身上投入了不少,结果全打了水漂。那弟子离开当日,飞杀门宗主本着决不能让此等叛徒将本门秘术携去灵山的念头,命人在山道上伏击了那弟子,元神被当场捏碎,连投胎转世的可能都直接给断了,不可不谓是斩草除根之典范!

此事涉及灵山,进缘禅师当初听闻也不由得唏嘘了一句“太过”,如今被景恒再提起,他不禁闭目念叨了一句:“造孽啊……”

连着被两大宗门的宗主下面子,飞杀门的宗主面色更加难看了。

月袖身后的令红烟颇有些无语。这群人吧,一开会就吵架,大家聚在一起互相阴阳怪气,但又偏偏贼喜欢开会,屁大点的事儿都恨不得大老远跑过来聚在一起讨论。几千年了,她都从坐着的变成站着的了,与会的人也换了好几轮,这癖好却代代相传。

最可气的是,大家都是宗主,平起平坐,她还真没资格打断人家发言。

算了,毕竟这回人都是她让景恒喊来的,受着吧。

于是令红烟便继续听他们阴阳怪气。这时,她脑海中收到了一句传音:“师父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是成煜。令红烟立刻精神了,她从来没觉得成煜的传音来得这么及时过。

“还没进入正题呢,刚讲一个苏彻,结果不知怎么的,又互掐起来了。”她回道。

却听那头成煜平静道:“原来是在说他的事啊。不错,是我醢了他。他逼着你跳了炼剑炉,差点魂飞魄散,我没捏掉他的元神,还给他留了口气……”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师父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太过残忍?”

令红烟道:“这种天道都认的因果报应,我为什么要觉得你残忍?不过,我倒是没想到,那一口气居然让他留到了现在……也不知他背后的是哪个,不但给他重新捏了身体,还续了这么久的命……”

成煜没接话,其实他正是因为知道了两千年后苏彻还在,所以才没捏死苏彻。改变过往历史是个雷,哪个修士都不会去碰,尤其是已经知道了留着他意义也不大,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所以更是完全没有必要。重生为剑灵的师父在药园子里结果了他,也算是大仇得报,了清上辈子的恩怨了。

令红烟忽然传音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他们那边终于进正题了。”

“好。”成煜切断了传音入密。

此刻,他站在豫州城内那家极负盛名的老字号酒坊前,准备给令红烟捎一些回去。这家酒坊的酒当年让玄元那个窝在洞府里几百年难得出去一次的老酒鬼惦记,估计他们家这位也会喜欢。只见面前的伙计用酒提子往那瓮中舀起一勺,边给他闻边吹嘘:“咱家这酒,多少代祖传的方子了,这豫州城啊,就没人不知道的!每天就出这么几坛子,卖完就关门,您今天能买着,那可是您赚着了!”

成煜闻着那馥郁的酒香,舒展了眉头,正打算开口,就听到边上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你这酒是掺了多少水,怎么变味儿了?”

伙计的头立马转过去,维护自家酒坊权益:“怎么会?童叟无欺,一直是这个味儿!”

那声音立刻怼了回去:“胡扯!几百年前你祖宗在的时候,香味儿比这浓多了!”

那伙计一听“祖宗”两个字,白眼儿差点儿没翻到天上去,嘟囔了一句:“不买拉倒,胡说八道砸场子呢……”

那人看到伙计翻白眼,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一句迟疑的:“玄元前辈?”

那人听到成煜这一声,僵了一下。他这次可是特意换了皮掩了气息才出来的,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认出来?再说了,这世上认得他的人,还有几个还活着的?

于是他一副“我不认不是叫我”的样子,放下了手里的酒提子:“别说了,掺水就掺水了吧,少点钱给我打一壶。”说着,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给那伙计递了过去。

结果,这时边上又传来幽幽一句:“您这酒葫芦都用了两千年了,还没换吗?”

你个不识货的!这不是一般的酒葫芦这是法器!寻常的酒进了我这葫芦,只会越酿越香!天下独此一个,我上哪儿换第二个去?

玄元扭过头去。披散的白发下一张熟悉的脸,乍一看,嘿!还真像当年闯进他洞府逼他开护山阵的那小子呢!

当下,他就连酒都不要了。

“这壶请你,后会有期。”玄元不知从兜里摸了个什么法器,一个响指便没了踪影,也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

成煜没拦他,也拦不住他。毕竟真动起手来,以他现在仅存的修为,和一个活了几千年的散仙比,那是远远不够看的。

于是,他淡定地接过了伙计递回来的酒葫芦,刚打算走,就看见伙计将手掌摊到他面前:“给钱。”

成煜无语,那位是怎么有脸说出“请”这个字的?

令红烟听那群人叽歪完了,跟在月袖身后打着哈欠离了场。

景恒说,之前派去极北之地检查万魔窟封印的弟子们已经回报,确定那里本身的封印并没有脱落的迹象,也就是说,此次事件,和两千年前那次乃至更早之前的那一次灾难成因是不同的。

可是,既然极北之地的封印没有被冲破的迹象,那豫州境内积攒的魔气就真的是外部自行形成的?然而豫州魔气出现至今,不过短短数月,真的积累得出这么多的魔气吗?

令红烟那休息了上千年的脑子一旦转动起来,又是一阵头疼。

这时一阵沁人心脾的酒香扑来,她的精神瞬间为之一振。一抬眼,成煜一身轻简的灰白袍子,拎着个陌生的酒壶朝这边走过来。那一头的白发被他半放下来,重新系上了那久违的红绳,当真是风流耀眼。

可惜令红烟无心观赏美人,眼珠子盯住他手里那个酒葫芦:“哟,你从哪搞来的这么好用的法器?”

“师父慧眼。”他伸手拔了葫芦塞子,仙灵妙酿的香味瞬间从里面飘了出来,连月袖都不禁看了过去,“这是一位散仙的东西,或许能帮师父解惑。”

“散仙”二字一出,令红烟想到了什么。

二人进了屋。

“是我做景旭那几千年发生的事情。”成煜道,“那位玄元前辈,几千年前就已经是散仙了,只是一直没飞升。”

何为散仙?就是那些明明已经挨过了飞升天劫却一直滞留下界的修士,因为没有飞升,所以没有封号,也不是仙君。一般来说,这种散仙通常都是门派内的大前辈,是为了门派的需要才选择留下来的。

成煜:“从前玄元作为黄道宫护山阵的阵眼之时,他不飞升我倒还能理解。只是三千年前他助我打开护山阵后,就应当已经解除了这个束缚,那为何离开了黄道宫之后却还要滞留人间直至如今呢?”

令红烟:“事出反常必有妖。无论是打从心底厌恶飞升,还是心有顾虑暂时不能飞升,都能说明这位老前辈很有故事。更何况……还和黄道宫有关。”

虽然景恒宫主一直想把黄道宫的嫌疑洗干净,但是他自己心里多半也清楚,此时以豫州为中心,无论是遭人报复还是祸患源头,黄道宫都摘不干净。

“大概……得想个办法找到那位散仙。”成煜道出了她心中所想。

随即,两人的视线一齐落在了那个号称独一无二的法器酒葫芦上。

令红烟讪笑一声:“拿它给那散仙下套之前,能先借我过两天瘾吗?”

“想都不要想。”成煜将酒葫芦收进乾坤袋中,“这个给你了,你有节制吗?”

令红烟不悦道:“你别忘了我是你师父!”

成煜微笑道:“师父也别忘了我现在是你道侣。”

令红一时嘴欠:“我有答应过?”

成煜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拂袖就要走,被猛然间清醒过来说错话的令红烟拽住了袖子:“等等!”

成煜停下脚步,但没有看她:“师父可以和我讲道理,也可以对我发脾气,只是求你下回不要再说这种话,毕竟……我真的会伤心。”

令红烟悔不当初,手指下滑抓住了成煜的手。成煜虽冷着脸不看她,但到底手上还是松了劲,任由她握着。

“你也知道,我这人强势惯了,再加上从前又与你是师徒,一时之间这身份变化我是真的改不过来。”

成煜低声道:“我明白。”

他嘴上说着明白,却到底还是死犟着站在原地不动。

令红烟心下叹息,成煜对她,还是有心结。

百般求得的东西,正是因为太难得,所以才一直觉得不是自己的。即便已经得到了,仍然时不时自省,自己究竟是否配得上。

她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成煜的袖子,示意他把腰稍微弯下来一些。成煜以为她是有话要说,不明所以地将脸侧过来,却忽然觉得颊边一湿,一下子双眼猛地瞪大。

回过头来,他家师父早已干咳一声,面色淡红地站在原地:“从今天起……你被逐出师门了。”

没等他开口,令红烟的下一句话便跟了上来:“以后就叫我红烟,总之……这个名字从前没人叫过,以后也只有你能叫。”

成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口糖喂得猝不及防,怔了片刻,笑意才浮上眼中:“红烟。”

“嗯。”令红烟胡乱地应了他一句。她从前鲜有露出这般小女儿姿态,如今成煜回来不到几日,这副模样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成煜听到她应声,眸中更是如雪般明亮,再度弯下腰来,不太平稳的气息在她的面上轻拂着:“可以吗?”

令红烟眼一闭,心一横。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的事情,又何必再继续扭捏作态?

“来吧!”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随即一道湿润的风在她唇上一触即分,却较之令红烟方才生涩之举,平添了诸多忍耐与缠绵:“别这么紧张,红烟若是没有准备好,我便也不屑于去做那般登徒子。”

令红烟睁开眼睛,戏谑道:“此番两千年长梦,你还真是长了许多口舌之能。”

成煜淡淡一笑:“红烟面冷心软,非口舌之辩不能攻其软肋。”

令红烟辩道:“你这是诽谤!”

成煜不语,却面露得意的神色。

酒葫芦,令红烟是捞不着了,于是只得老老实实在上头施了极为隐秘的追踪术法,仍旧由成煜随身带在乾坤袋中。

“你可得看好了,他毕竟是散仙,我的追踪术虽然精妙,但糊弄他最多也就一时半刻。若是不能在他取走葫芦的第一时间内发现,你这葫芦,就算白得了。”

几日后,夜间。

令红烟正在房中静坐调息,忽然收到成煜的一道传音入密:“出现了!”

她骤然睁眼。

月神秘术——追踪。

令红烟传音:“豫州城外三十里,走!”

瞬息之间,两人便跟随追踪术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府内。那一身道袍的青年卸了伪装术,一脸不忿地望着他们:“来得倒快!”

成煜:“不知玄元前辈此番特意引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玄元拍着大腿怒喝:“你小子拿了老夫的法器不还,还有脸说是老夫刻意引你们过来?”

成煜语气平淡:“多年不见,前辈果然精神矍铄,一如往昔。”

“哼。”玄元抄起酒葫芦,仰着脖子倒灌一口,看得令红烟无比眼馋。他察觉到令红烟的目光,手一顿,挑眉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月神尊吧?”

令红烟躬身道:“红烟当初为凡人之时,也曾受过前辈所著《玄元真修》的点拨。”她说的是于梦中所见的月无名的经历。月无名精于炼器,后世诸多法器雏形皆出其手,但究其灵感根本,却也是由面前这位所著书中启发而得。

玄元:“你倒是运气好,跳了剑炉,不但捡回一条命,还能封神,全赖这小子的‘入道只为一人’吧?”

令红烟听完不禁偏头看向成煜,她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说。

成煜:“我当年翻遍黄道宫典籍,却也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得知前辈寿数应当不低于五千载。”

“五千载?”玄元嗤笑一声,“呵。”

成煜:“如此看来,前辈应当是黄道宫最早一批的建立者了。”

“你不必套我的话。”玄元打断了他,“找你们过来自然是该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不该知道的半句不讲。当年还算坦诚的人,怎么如今也学得那般弯弯绕绕,满嘴废话?”

成煜便不再言语。

玄元:“你小子当年说得对,我虽避世,留在人间却也从未忘世。当年我会助你开护山阵,如今便也会给你指条明路。”

“相由心生,境随心现。万物唯心,追本溯源。”玄元开口,念了几句偈语,突然一道罡风倏地袭来,再睁眼时,令红烟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回到了黄道宫客居的屋内。

残存在酒葫芦上的月神追踪术气息,早已消弭殆尽。看来对方是不愿再与他们相见了。

令红烟心中的不安瞬间涌起,照理说,她跳下堕仙台后,虽法器尽失,修为劈半,但到底是半神之躯,这些年在月下楼后山阵中也修养得不错,对方一介散仙,实力纵使不差她一截,也该与她相当,可那一道罡风之下,她竟毫无回抵之力,可见这散仙的修为……着实高深得可怕!

此时门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成煜的声音传进来:“红烟,是我。”

令红烟:“自己进来。”

成煜推开门,看到她的表情便明白了:“那位玄元前辈……比三千年前我见到他的那会儿,似乎更强了。”

令红烟问:“当年如何?”

成煜沉吟片刻:“在如今的你手上大约能撑住百来招。”

令红烟苦笑:“可如今是我在他手下撑不过百来招了。”

她表面乐观,却极善于居安思危,一向把困难都想在前头。有一个玄元,就难保没有第二个,甚至更甚。苏彻存活至今,她知道背后必然有只不死的老王八帮着,可这只老王八却让已经如此强悍的苏彻都三缄其口,该有多强?

那些天生神个个手上拿着功德簿,每条每笔都恨不得抠字眼似的给你算得清清楚楚,上界之人无故不得私自下界,打破下界的平衡。比如她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跳下堕仙台,褫夺神位、砍去一半的修为,活脱脱一个示范靶子被立在上界众仙的面前,告诫他们,后果自负。所以说,天道怎么会允许实力如此强悍的散仙滞留人间?不怕打破人间的平衡吗?

最糟糕的就莫过于……她一直觉得豫州的魔气若是外界产生,就必然有人引导,她猜是多人,如今却有些拿不准了……

成煜望着她的神色:“师父莫不是觉得,有魔头要现世了?”

令红烟知道他在开玩笑,然而她居然觉得自己这个猜想还蛮正经的。

“若真……那可不是大魔头吗?”她揉了揉眉心,一脸疲惫,“不会又要拿我祭天吧?”

成煜摇头:“若真有这么一天,也该是我替你去。”

令红烟抬头望着他那满头的白发:“算了吧,我去还能捡回条命,你要是去了,那可就得损失两条命了。”

成煜嘴角微翘:“看来,红烟的意思是,若有朝一日我死了,便打算下去陪我?”

“是啊。”她轻声道。

见她答得如此干脆利落,成煜显然是一怔。

“还债也好,喜欢也罢,我是真的将你放在心上了。”她抓着成煜的手,郑重地将它放在自己的心口,成煜猛地抬头,“若将来有一日我做完了我该做的事,无论你在哪里,处于何种境地,我都会与你同在,永不后悔。”

她的额上突然落下了细密的吻,那份湿热感从额头向下一路辗转,落于唇畔,又在唇上细细地研磨着,试探又勾人。她察觉到身上有些难耐的燥热,余光瞥见几绺白发落在自己的肩上,心上无名地一刺,居然咬了成煜的嘴角一口。

成煜吃痛一哼,以为她是不愿意,粗喘着停了下来:“抱歉,我其实……”

她捻着那几根白发,低声道:“蠢死了……”

成煜一怔。

她喃喃道:“你总是这样……让我毫无办法。”

“你不也是吗……”他低声道了句,便重新覆了上去。

令红烟的红衫被剥落在地下,露出了里头覆盖全身的黑金软甲,旖旎的气氛一时间被这肃杀的黑色冲淡。她见成煜手指抚摸着那软甲,眉心微蹙的模样,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那什么……我也没想到咱们会突然变成这副样子……所以就没有……”

成煜伸臂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箍住,语气中尽是自责:“这几千年来,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令红烟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背:“不过是一副软甲而已,你又在难受什么?”

成煜低声道:“我只是在怪自己无能,不但不能保护你,还总是害得你来护着我。”

“你以为我是怕死才穿着它的吗?”令红烟摇了摇头,“确实是,但也不是。”

说来非常丢人,当初令红烟从那万魔窟里跑出来,在蜀地拉旗打架的时候,面上看着越级打人,畅快无比,其实每场心都是悬着的,担心自己真的玩脱了落败。本来打架就只是个幌子,在对战中学习各宗所长才是正事。于是她便费尽心思给自己造了这件坚固耐用的软甲,一直用着。直到后来跳了堕仙台,这黑金软甲被那堕天的阵阵罡风劈得遍体鳞伤,但她自己却一点事都没有,这才意识到了此物的重要性。

想要达成夙愿,首先就得活得长久,为了活得长久,就得保证自己不能因为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壮烈死掉。

“所以后来我就一直穿着它了。”

“嗯。”成煜点头,“穿着吧,保护好自己。”

令红烟哂他:“你就不怕我到时候违背誓言,再扔下你不管?”

成煜:“那你就努力让自己活得再久一点,然后去找我的转世。找到他,然后让他跟在你身边。”

“可那就不是你了,傻瓜。”

“我知道。”他垂下了眼眸,“可是,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令红烟望着他无奈又落寞的表情,忽而有些慌乱。她指尖蜷起,攥住了他背上的薄衫:“喂,我开玩笑的!你别把我说的什么话都当真的听……”话还没说完,她就被成煜堵住了嘴,半压在榻上,一头的银丝垂落下来,晃花了她的眼睛。

半晌,他移开了脸,抬起两根手指用力地掐了一下她的脸,像她以前最喜欢对他做的那样:“你还知道你刚刚说的那些是混账话?”

令红烟语塞。

“看来是我不够努力了,让你还有心思说这些。”他伸手解了令红烟身上软甲的细线。

“喂!你……”

月白色的肌肤柔光映入眼中,成煜眼眸一沉,眼角染上了赤红色,他倾身覆了上去,好似醉倒在一大片绵软的云中。令红烟被挟裹入旋涡之中,半梦半醒间攥住了成煜落在她手边的长发,扯下一根绕于指尖,幻化成了一枚银戒,冷冷清光,如同它的主人一般,令人舍之不下,念之难忘。

身心起起伏伏,不知东方之既白。

最后一刻,成煜哑声靠在她耳边道:“事到如今,丢下我?令红烟,你想都别想。”

事后,令红烟与成煜说起了正事:“玄元说了四句话,头两句‘相由心生,境随心现’,我好像从前在哪本佛经上瞄见过,还是先去请教一下进缘禅师吧。”

成煜闻言点了下头,决定放过她:“好。”

次日,黄道宫客居,进缘禅师屋内。

“道友所抄这两句话,的确出自佛门典籍,不是什么多高深的东西。此二句意为,人的喜怒忧乐皆是由自身决定的,一切的本源即是自身。”

令红烟心念一动:“凡人弟子也用?一般会用在什么场合?”

进缘禅师:“自然是丧葬之用。”

“丧葬……”令红烟呢喃着念叨了几句,忽地面色一变,“不好!那东西恐怕不是什么魔气!”

豫州城郊,一破旧农舍。

“相由心生,境随心现。万物唯心,追本溯源。”少女照着地上的那具白骨念完这句偈语,双手合十,一道月轮自掌中浮现,星星点点的黑气自那白骨中阵阵而出,收进她掌间月轮中。

做完后,少女甜甜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娘!你可以出来啦!”

片刻后,一位妇人端着两大碗凉茶从屋内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她道:“这些天晚上院子里一直有动静闹腾,孩子还小,整夜睡不好,却说见到了她死去的爹,一直发着高烧。还好有二位仙长,仙长若不嫌弃的话……”

少女没等她说完,便接过那大碗直接将茶干了,边上戴面具的男子望着那碗上破缺的豁口顿了顿:“谢谢,不必。”

妇人注意到他的视线,面色尴尬,刚打算说些什么,却被少女手一伸将碗夺过:“哥哥刚才什么也没干,我可渴死了,一碗可不够。”

妇人连忙道:“那我再去给仙长盛一碗去!”

说着便转身进了屋子。

小女孩被独自留在院中,看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张皇地咬着手指甲。少女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那小女孩:“吃吗?”

小女孩没接,她又强塞到人家手里:“拿着拿着,几块糖而已。”

“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戴面具的男人问。

“哥哥别这么急嘛!这就走了。”少女嘻嘻笑着,手腕上的月轮铃铛发出悦耳的“丁零”声。男子听她这么说,立刻头也不回地出了院落。

那妇人从院内追出来,连声追问:“敢问仙长仙名,仙长救我全家,我好为仙长在家中立生祠日夜祈祷!”

少女回过头,笑着答道:“斩月。”

她跟在面具男子身后快步走出院门,见他脚步不停,完全没有等自己的意思,有些恼怒地扬起手腕摇了摇:“丁零……丁零……”

那月轮铃铛发出阵阵细碎的声响,寻常凡人听了自然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反应,然而若是亡灵或者出窍的神魂听到了,就会对其产生难以抗拒的伤害。

那日出了客栈之后,这少女便瞬间变脸,诡笑着摇起手铃。那铃声急促沉闷,却有如魔音贯耳般阻挠着他这个分身与九霄之上的神识联系,再加上豫州境内香火供奉稀薄,没了灵气支援。一代神尊嘴上说着要扒人神魂,却也这般可笑地被人拿捏住分身,暂难脱身。

于是面具男子脚步一顿,回头望去,少女笑靥如花,倒真是将月神这副好皮囊在自己身上发挥了个十成,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日神对月神那张脸永远停留在不分青红皂白捅人的疯婆子的层面上,不但没加上半点好感,捎带着那厌恶感又往上叠了一分。

日神:“做什么?”

斩月仗着他是个投到下界来的影子,说白了就是上界日神的分身,勉强也算是个灵魂,于是便用手上那神秘的铃铛驱使他跟在自己身后好几天。

“哥哥走太快了,等等我。”说着,她几步蹦了过来,勾住了日神的手腕,“不如带着我一起?”

日神垂眸睨了那皓白的手腕一眼,没理她。

斩月微笑道:“哥哥真的变听话了,现在我勾着哥哥的手臂,哥哥都不说脏了。”

日神还是没理她,与疯子打交道,最好的方式就是任凭她一个人发疯。等她疯够了,自然也就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趣。

果不其然,斩月忙活半天见他没反应,愤怒地甩掉了他的手腕:“不牵了!”

日神收回视线,此女喜怒无常,心绪不稳,怕是修行出差所致。

见他一直不说话,斩月像是终于失去了兴趣,冷声道:“你就不问问我,这个连你都能制住的手铃是哪儿来的?”

日神:“等你带本尊回去后,自然就知道了。”

斩月恶狠狠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日神垂眸望着她,不语,眼中似是怜悯又似是轻蔑。

斩月气得跳脚。

不过她确实没本事杀面前这个神仙,即便他只是个分身,甚至为了看住他,她已经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过觉了。

于是她憋了回去,又露出了那天真无辜的笑容:“好啊!那我就带哥哥回去。反正,我在这城中的好事已经做得差不多啦!”

“做好事?”日神淡淡反问,“先是在日神祭上发放符纸,凡人无知,以为触怒鬼神,你们再以驱邪名义,光明正大地挖掘豫州城下埋藏的经年尸骨。一路招摇撞骗,哄得那些凡子对你们感恩戴德,还聚集了香火,不过……这些都只是小事。”

“哦?这些还只是小事?”斩月仿佛好奇求知的稚儿,“那敢问哥哥,什么是大事呢?”

“城中地下的尸骸之阵。”

斩月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那是什么?”

多年前曾有一位飞升上界的法修,在下界著书时写道:“尸骸阵,灭世之兆也。”用上这等传说中的法子,施阵者可谓是对这下界恨之入骨了。

斩月听完,不住地拍手鼓掌:“哥哥真的是个很聪明的神仙呢!反正哥哥一直念叨着要跟我回去,这下我满足你了吧?嘻嘻……”她笑嘻嘻地摇了摇手中的铃铛。

与此同时,黄道宫议事堂。

“所以说,月楼主认为,这以豫州城为中心而四散的不是魔气,而是人死之后的怨气?”说话的是青州白鹿洞的徐洞主,白鹿洞虽小,却是下界少有的专修追踪术的宗门,同样归属于神修一类,所以与月下楼的关系还算颇为亲近,“可是这怨气未免也太多了,哪怕是得焚了一座城才能累积出这么多的怨气吧?”

“大概,要麻烦徐洞主了。”月袖颔首,言简意赅道。

徐洞主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呵呵笑道:“好说好说,我这就派弟子出去探查一番。”

说着,他当即传音给跟来的那几个弟子,让他们换掉这些天搜魔的法器,改为寻鬼之器,速去城中搜寻,务必遍寻每个角落。

不消半个时辰,白鹿洞的弟子迅速传回了结果。

“先前以搜魔术法在城中多日毫无结果,然等我们更换寻鬼之器后,却发现城中死气缭绕,幽绿魂灯之数可足百万,并且还在持续增加!豫州城内户不过数千,人口不过十万,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亡魂?”

诸位宗主先是皱眉,继而有反应快的已然想到:“难不成是……”

月袖道:“七千年前,豫州战乱后沦为死城,后来在原址上重建,城外野峰建起黄道宫。三千年前,万魔窟破,豫州城伤亡至十之八九。一千年前,修真界殒身于豫州城外的退守修士,计三百人,城内伤亡凡子计一万人……”

“行了。”景恒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背书,“月楼主背这么多数字,不就是想说,这是我黄道宫的错吗?可我想请问月楼主,七千年前豫州灭城,与我黄道宫何干?三千年前万魔窟破,我黄道宫带头下发法器援助城中百姓,自家宫主也几乎殒身万魔窟,我们哪里做得不好?一千年前,我与月楼主皆跟在自家宗主身后,我景恒身为内门弟子,冲杀战场,九死一生,我又做错了什么?”

白鹿洞的徐洞主见景恒情绪激动,连忙出声宽慰:“月楼主只是接我的话分析情况,绝没有认为是黄道宫的错的缘故。林泽,你快继续往下说!”

那位名叫林泽的白鹿洞弟子连忙继续道:“景宫主与月楼主先别置气,眼下城内还有另一件事要等月楼主定夺。”

月袖听到城中有事找他,有些不明所以,蹙眉问:“何事?”

“城中有自称月神者,连日来于城中各处超度亡魂,引得百姓交口称赞,楼主可知此事?”

这下不光月袖愣住了,站在他身后旁听的令红烟也彻底蒙了:“你刚刚说谁?月神?”

“是的,那姑娘自称斩月。”回报的白鹿洞弟子道,“众所周知,月神手上有一把剑,名唤斩月,是集封印与杀戮于一身的神兵,后来传闻月神跳下堕仙台后不知所终,弟子猜测,是否……”

他还没猜测完,就被徐洞主喝住:“住口!就说你查到的!当着月楼主的面妄加猜测什么!”

那弟子赶紧闭嘴:“是,弟子僭越,请诸位宗主责罚。”

徐洞主:“退下去!”

那弟子连忙离开。

令红烟站在月袖身后,藏在面纱下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她怎么觉得被徐洞主这几句说完,有点越描越黑的意思呢?

在场之人的目光果不其然全投向了月下楼的座席。令红烟心下遗憾要是月铮长老来了就好了,阴阳怪气这种事情他最在行了。

徐洞主斟酌着字句问:“敢问……月楼主这些年,可有贵派神尊的消息?”

月袖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

徐洞主又问:“那么有没有可能,就是说,神尊她下界之后,就……就……”

月袖眼风横了过去:“不可能。”

徐洞主住了口。好一个意料之内的答复,这话他就不该挑头问。

景恒这下倒是回过神来了,戏谑道:“怎么?就我黄道宫嫌疑大,我看你家神尊也有嫌疑嘛?”

月袖无语,景恒是知道令红烟身份的,说这话纯粹就是公报私仇了,这种睚眦必报又小肚鸡肠的男人真是不知道怎么坐上宫主的。哦,也不对,黄道宫没一个好东西。

这厢月袖默默无语,令红烟也是头昏得不行。

正当她手指头即将碰上眉心之时,一道冰冷的传音从头皮深层炸响:“立刻想办法离开那里,找个没人的地方,本尊有话跟你说!”

“你觉得你说话这么有礼貌我理你吗?”非但没动,她还直接怼了回去。

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但随即想起日神殿那碎掉的大门,他又觉得这女人一向这样,于是他语气软了些:“是很重要的事,与你有关,爱来不来。”

重要的事?令红烟心道,那估计就是他们现在吵得正欢的事情了。

她趁着屋内没人关注她便溜了出去,在路上的时候,她还在暗忖:“看来咱们的新日神办事效率挺高,出师大……”最后一个“捷”字在她看到显形出来就快要散掉的日神神识的时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你这什么情况?”

日神双眼微微眯起,看着她,不语。

令红烟见他那副样子,憋了笑:“要我给你吹口气多缓一下吗?”

一口仙灵送过去,日神那袅袅如烟般即将飘散的元神,总算是稍稍稳定了下来。令红烟救了他,便抱着手靠在一旁的树墩上:“说吧,高贵的神尊大人,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的?”

日神虽很看不惯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但他那点残损的元神终归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只得忍下不悦,开口:“我被一个古怪的铃铛控制,投下来的分身大半被吸进了那铃铛里。分出这点元神逃出是想告诉你,那铃铛的主人带着我回了巢穴,此后我会每日从分身中分出一些残存的元神指引你行事。月神你的法力虽大不如前,但仍是神祇之身,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问题多了去了。”令红烟挑眉,“你可是神,下界的死活向来与你无关,舍掉那点分身直接撒手走人溜回去才是应该,这么费心帮我,是谁的意思?你自己的,还是……上头那群人的?”

日神反问:“那月神一介神祇又为何拼命帮着那群愚蠢自私的修士呢?”

令红烟扯了扯嘴角:“他们可不蠢,他们要是蠢,这世上就没人精明了。”

这么多宗门的宗主齐聚一堂,可豫州城的魔气进度调查却几乎没太大动静,是因为他们愚蠢吗?才不是。

人人都想做领头羊,又都不想做领头羊。领头羊的权力大,需要承担的责任也大。大部分人都只眼馋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却吝于去担当那些身不由己的责任。故而实力不够的小宗门宁愿装傻充憨也不想蹚浑水,大一些的宗门则想要等着领头的倒霉了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如今,若不是令红烟先有所料,赶早打报告把日神拖下水,只怕到现在,他们连此处缭绕的黑气非魔气都难弄明白。

日神淡淡道:“既然那帮凡人如此不堪,回去做你的神仙不就好了?”

“有道理。”令红烟认同似的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可我本来就是个人啊,我能回哪儿去?我跟你不同,我原本就是个人,不和这些凡人混在一起我跟谁混在一起?”

日神:“难怪他们都说你不适合做神。”

令红烟懒懒道:“是是是,我不配,日神大人您最配了,赶紧办完事情继续回去做您伟大的神仙。”

日神似乎不想与她多话了,身形渐渐趋于虚无。最后一刻,他听到令红烟说了句:“我不管你为什么下来,但只要你现在是帮我的,我就乐得做这个被人利用的人。”

“红烟。”忽然身后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去,笑道:“有空陪我去城中走走吗?”

成煜点了点头,眼神探究地望着她。

“不是去查事情,只是想走走。”她顿了顿,“我……有些累了。”

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心,于是她半边身子便极其自然地靠了上去,舒舒服服地拿人做了拐杖:“走吧。”

“别人看见了,也该是嫉妒你道侣人间绝色,质疑你混账高攀自己的师父。尴尬又不在我身上,我介意什么?”她笑吟吟地抬起头望着面前的男人,“反倒是你,你介意人家戳你的脊梁骨吗,小——成——煜?”

成煜一脸坦然:“我甘之如饴。”

于是,两人便这么穿堂过室,被不少其他宗门知道二人师徒关系的看到了,有的大惊失色,有的暗自嘲笑,把事情告知月袖,想看他因为自己门中丑闻而羞愧暴怒的脸。

结果月楼主神色泰然,还回了好事者一句:“我楼中二人结为道侣,从此相携,你情我愿,与你何干?”

人家宗主都不介意了,旁人自然也就没法多指责什么。

奇怪的倒是景恒宫主,他居然也是早有所料的样子,他那么喜欢给月下楼找碴的人,对这事也一副不怎么想嘲讽的态度,这让那些好事者感到乏味、无趣。这么好的一场戏,还没开锣,唱戏人的嗓子就哑了,唉,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被这帮人一闹,月袖倒想起,几日前清晨他本想去找主上议事,却不想看到成煜从她房中走出,衣带宽松,略带倦容。他几乎瞬间就猜到了发生什么了,一时间胸中涌起难言的愤怒,却不想看到成煜走出后又折返,一道隔音阵落于门前,桌上用炭炉温着一碗半热的汤药,等待着酣眠的人醒来。

他看着一时间有些无言,忽然想起主上殚精竭虑地活了这么多年,却似乎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能够陪在她身边。这种陪,不是像他们这些首徒一样,做她一起往前的伙伴,而是真正与她携手的同路之人。她说笑的时候给她捧场,她难过的时候与她依偎,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与她同在。

主上这么几千年,原来一直都过得如此寂寞。

半个时辰后,令红烟醒了。她是打算去见进缘禅师的,却看到月袖傻愣愣地杵在门口:“干什么,你想给我做门神啊?”

月袖闷声道:“属下现在觉得,如今主上与他这般……似乎也不错。”

令红烟笑了声,戏谑道:“怎么,楼主大人被我们的真爱感动了?”

月袖摇头:“不,我只是觉得……若是没有主上,成煜此人十分危险。”月袖暗自叹息,他还是没能说出那句他觉得“令红烟需要成煜”的话,他觉得此话未免过于抬举那个以下犯上的小子了。

于是他便换了个说法:“您就是那根拴住他的绳子。”

其实他这么说倒也没错,成煜是前代日神的转世,又曾身染魔气,为人偏执,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即便如今那魔气已然不在他体内,仍旧是个极不稳定的因素。

他死前不过二十出头,便是元婴的修为,是下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婴修士。如今接了日神的力量,修为更是深不可测。若不是因为他心系令红烟,甘愿收起獠牙,将自身软肋悉数奉上,怕是谁也算不出此子未来将会如何。

可令红烟听到他这么说,却蹙起了眉:“你想说,成煜是条恶犬?可你忘了你大师姐当初是为何执意要从黄道宫出逃了吗?你这样说,跟当初那些哂她的人究竟有何区别?月袖,我奉劝你收回这句话,否则,我是真的会不高兴。”

月袖忙低头:“抱歉,是属下失言。”

可令红烟又忽然一笑:“其实,也未必是我拴住了他,或许是他绑住了我也说不定?”

月袖愣了一下,随即便彻底不说话了。

这句话万分真心,他听得明白,时至今日他终于确定,主上这次是真的沦陷了。

此时,豫州城内。

城中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中带着些湿润的泥土芳香,令红烟与成煜手挽着手慢行于城中。

“若是看不到那些乌糟的死气,这里倒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令红烟伸了个懒腰,“所以说啊,还是做凡人好,眼不见心不烦的。”

成煜点头:“好,你说做凡人,那我们以后就去做凡人。”

令红烟扑哧一声笑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这个道侣当得未免太没有原则了一点。”

成煜又没原则地笑了笑。

令红烟见他心情不错,眼珠子一转:“你上回买酒的地方在哪儿,不如我带些回去,也给月袖尝尝?”

成煜脸上的笑容瞬间收住:“不记得了。”

令红烟竖起一根手指:“就,一口?”

成煜面无表情道:“你这三天的量,前天就被你用完了。”

令红烟无奈了,她极没形象地蹲在地上生闷气:“你和月袖到底为什么一直疯狂地给我下禁酒令啊?”

成煜无奈道:“你不是早知道为什么吗?你下界之后,身体一直受着下界法则的侵蚀,你每日服用的那些缓解汤药,其中有几味遇酒即解药性,要是不拦着点你的酒瘾,你怕是连骨头都被那法则劈成渣了。”

蹲在地上的人就哈哈笑开了:“那就劈成渣呗!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况我活千岁,要还脑子轴,趁早一道雷,驾鹤随西风。”

她的笑声不小,动静惊动了不少周围的行人。

那些人原本只是匆匆一瞥,却有好几个忽然定住了神,竟是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成煜下意识地望向地上蹲着的令红烟,面纱好好地盖在上面,看上去不大像是会引起什么**的样子。

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住了她,对着来人不悦问道:“诸位有何见教?”

“嘿!还真是大仙边上那个小哥的声音!”

“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磕在了地上,成煜抬头看去,人群后方竟是一个女人跪在了地上,高呼一声:“斩月大仙!”

她这一跪,面前“扑通扑通”的声音开始接连响起,二人身前,倒栽葱似的跪了一地,而那个蹲在地上耍赖的人却已经面带笑容地站了起来:“没错没错,大仙就是我,我就是大仙。”

成煜压低了声音:“你不是说,只是想出来走走吗?”

令红烟也小声回答他:“我走路上感觉有人回头偷偷瞄我,这不是想要流畅自然地确认一下大家为什么要看我吗?”

地上的人头磕得“砰砰”响,看样子,那个“斩月大仙”是真给了他们不少大恩大德。令红烟成神这么些年,都还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据说啊,那位“斩月大仙”是文能画符宁家宅,武能斗狠收妖兽,拂袖荒地变沃土,抬手破屋成良宅。人美心又善,在世活仙女。

令红烟听得目瞪口呆:是我不配做神了。

边上成煜揶揄了她一句:“师父嫉妒了?”

令红烟酸溜溜地道:“有点。”

不过,酸归有点酸,但是做是绝对不能这么做的。她若是真想这样获得凡人的香火,大可以也这么做。可这么做,不是在积德,而是在助贪。

“快起来吧。”她弯下腰,拉起一个离她最近的妇人。

那妇人眼尖地瞄见了她的手腕,有些疑惑道:“大仙今日怎么没戴你那铃铛出来?”

铃铛?

令红烟用耳力分辨着那些凡人自以为很小声,旁人绝对不可能听到的议论声。

“啊这……好不容易撞见大仙,还希望她能……”

“没事儿,今儿收不了小鬼,咱求点别的嘛!”

“是啊是啊,我那屋子又漏风了,要是给月神娘娘提一嘴,没准儿我就能住上砖头房了!”

铃铛收死气,听上去倒是很像日神殿下倒霉的方式。她的手指在眼上一拂,那乌糟糟的黑气又能看到了。

令红烟忽然“咦”了一句,那些黑气的分布很是古怪,天上有,有些路人身上也有,但围着她的这些人却是一点都没有。难不成那位“斩月大仙”还真是个大好人,将这些信奉她的人身上缠绕着的死气、怨气给处理得一干二净了?

她的耳畔传来成煜的一句低语:“要抓人?”

令红烟:“追踪术怕是没用,追踪术的原理是逐‘气’,可这女子擅长控气、辨气,怕是还没沾上身,就让她察觉了。”

“那就帮帮她。”成煜指了指自己,“用,‘我’的名义。”

令红烟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喂!不是,有你这么胡闹的吗!”

成煜颔首微笑:“都是师父教得好。”

黄道宫内。

景恒登上主殿最高的眺望台,望着那天幕中愈来愈浓重的黑色,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神尊大人是想毁了我的豫州城吗?”

“我不与你争这口舌之快!”景恒怒道,“引蛇出洞!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引蛇出洞!如今天下死气四溢,豫州城最重,我实在是不得不做此猜想,你们是想拿整个豫州城为饵去将那幕后之人钓出来!你月神拯救苍生做了大圣人,我豫州城的修士凡人何其无辜!”

令红烟指尖燃灭一道元神之气,其中白烟袅袅恍有字迹藏于其中。

她冷冷望向景恒:“我便是真拿你这豫州城献祭了又如何?”

景恒怒极:“你说什么!”

令红烟将日神传来的字甩到他面前:“那些黑气是个什么东西?那些尸骸是怎么来的?还请景宫主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