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记 故人梦/鹿拾尔

【一】北涯神君

传说,苍绝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凡人轻易不可抵达。

传说,只要亲眼见到了苍绝山上的神仙,便会得到他的指点,自此脱离凡世飞升为神,再不必经受生老病死轮回困苦。

虽然从未有人爬上去过,亲眼见到过神仙,可这一传说却在苍绝山山脚下的小村庄里传得神乎其神。但因为苍绝山山势险峻,多毒瘴沼泽,奇异妖兽,早前几个采药人进山寻草药都一去不复返。所以,即便是对神仙之说心生向往,也没人敢贸贸然前去。

阿簌不信这个邪,她是个孤儿,养父母早早离世,更是无牵无挂,便大胆地在同村的小伙伴面前立下誓言,要上山去寻一寻那位传说中的神仙,向他学一学本事。

同村的小伙伴都笑话她,学堂里教书先生的课都常常翘掉的她,怎么可能这么好运气,得到神仙的眷顾呢。

阿簌经不住刺激,一咬牙一跺脚,便背上她的小竹篓,独自一人上了山。

此时恰是梅雨时节,多雨水。

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脸颊上,生疼,可她却浑然不觉,哼着小调往深山走。渴了便饮溪水,饿了便食野果,困了便随便寻一棵粗壮的树,爬上去歇息。在梦里,她是威风凛凛征战四方的女神仙,受万人敬仰,好不威风。每每醒来,她都脸上带着笑,对神仙之说越发向往。

几日下来,她居然一路畅通无阻,并未遇到所谓的毒瘴沼泽、奇异妖兽。

这日,她尚在睡梦中。气温骤降,周遭忽而刮起一阵巨风,险些将她刮下树来。但下一瞬,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怜惜一般轻轻抚过她脸颊,再轻轻落在她唇上。

阿簌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那人倏地退开几尺远,她仿佛听见了他一声幽幽的叹息。这声叹息似穿越了千百年,隔着层层雾霭尘埃,轻轻落在了她耳畔,让她不由得一阵心惊。

阿簌揉揉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只见悬浮于空的那人衣袂飘飘,一袭白色长衫几乎要与溶溶月色化为一体,他墨发高束,眼眸沉寂落寞,周身气息清冷而遥远。

阿簌望着他出神,小声喃喃:“是……神仙吗?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吗?”

那人上下将她一打量,平静地点头应道:“吾名北涯,苍绝山北涯神君是也。”

阿簌眼睛一亮,不由自主重复他的名字:“北涯,苍绝山北涯。”

北涯一皱眉,似很不习惯被一个丫头片子直呼其名,他淡道:“你为何来此?”

阿簌回神:“神君可愿收我为徒?我天泽聪颖,又勤劳肯干,神君若肯收我为徒,吃不了亏上不了当的。”

这么一通自夸下来,她脸不红心不跳的。

北涯只思量了一瞬,便颔首应道:“好。”

阿簌一愣,从没想过拜神仙为师如此容易,她忙不迭爬下树,朝北涯三叩首,声音清脆道:“阿簌拜见师父!”

北涯侧身避了避,漫不经心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唤童簌,住在苍绝山山脚的月落村里,今年十七岁,北涯……啊不,师傅你叫我阿簌就好啦。”阿簌笑眼弯弯。

北涯一怔,倏地抬眼,满眼都是阿簌看不懂的情绪。他犹豫了一瞬,轻喃道:“阿簌?”

阿簌喜滋滋地应:“哎!”

北涯眉眼一寸寸柔和下来,他朝着阿簌的方向缓缓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

这笑容,让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阿簌看呆了眼。

那时,懵懵懂懂从不知晓情爱的阿簌,第一次知道了心动是怎样的滋味。

那是阿簌记忆中与北涯的初遇,是永生难忘的甜,亦是刻骨铭心的痛。

因为,很久很久以后,午夜梦回之际,阿簌才骤然醒悟过来。

他唤的,从来都不是阿簌。

而是,阿素。

【二】

修仙的日子比想象的要无聊。

北涯神君并未带她在苍绝山过多逗留,而是径直将她带至天宫,将她丢给朝歌殿里专门教习术法的老仙君后,他便不见了人影。

阿簌天性聪颖,术法是一众学子中学得最快的。但她年纪轻,活泼爱玩,没几天,便再也忍受不住这么枯燥的课程。朝歌殿后有一处很大的桃林,桃花花开不败,煞是好看,阿簌最喜在此处逗留偷懒。

见她如此,老仙君虽气恼,却无可奈何,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因,她是苍绝山北涯神君的人,而北涯神君又是上万年前那位不可言说的神女的关门弟子。

北涯神君在神女灰飞烟灭后,孤寂地驻守苍绝山上万年。现下里,好不容易迎来了一位女徒弟,一身通天术法终于得以传承,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是以,天宫之人一见到她,都会恭敬地行礼,唤一句:“阿簌姑娘。”

虽然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凡人罢了。

这日,阿簌又拉着几位仙使在桃林中玩捉迷藏,几位仙使早早藏好,而阿簌眼覆白绫负责抓人。

她偷偷使诈,捏了个诀,用了几个新学的小术法,很快便捉住了其中几位仙使,可最后一个,却怎么也找不到。

阿簌也不急,晃悠悠地在桃林里转悠。寻了片刻,她翘了翘嘴角,径直朝某个方向一扑,果真扑到了一个身影。

阿簌打了个哈欠,揽住那人的腰,将头在那人后背蹭了蹭,笑嘻嘻道:“哈,总算让我找着你了。”

那人身影一僵,却并未推开她。

阿簌手指在那人腰上胡**了摸,疑惑道:“只是姐姐,你怎么比昨日要壮了几分?”

“阿簌。”一个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阿簌一愣,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她慌慌张张扯下白绫,眼前果真是多日不见的北涯神君。

她嘴巴一翘,赌气想要埋怨几句,他为何弃自己而去,却还是抵不住心底的思念,欢呼一声扑入他怀里:“师父师父,你是来接阿簌的吗?阿簌很想你。”

北涯一怔,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也很想你。”

被亲自抓包后,阿簌再也无法任性妄为了,因为她被北涯带回了苍绝山,手把手亲自教导。

阿簌暗自心生欢喜,自己终于可以整日整日见到北涯了。

北涯很少笑,他性子淡漠,极其不近人情,对阿簌很是严厉。但,每次在阿簌偷溜到苍绝山山顶晒太阳逃避练习时,他还是选择了不闻不问。

北涯亲手教授她的术法很是厉害,名字叫“故人咒”,能让被施者陷入往日记忆之中,难以脱身,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会的,可北涯却很想急于求成。

这术法狠厉,稍有不慎就会反噬,伤及自身。阿簌很是不解,自己不过想当一个无拘无束的小神仙罢了,为何要学习这类繁复的术法呢。

虽是如此,阿簌还是乖乖听话,一板一眼认真练习,期盼着得到北涯的认可。

每当她一次又一次失败,控制不住力道自空中坠落时,都会委屈巴巴地将伤痕累累的手臂伸给北涯看:“师父,疼。”

而北涯只看了一眼就轻飘飘收回目光,淡道:“忍着。”

每次练习结束后,阿簌浑身散架了般疼得站不起身来,北涯都会长叹一声,不顾她的满身脏污,弯腰将她抱起,再轻斥一句:“傻瓜阿簌,怎么学都学不会。”

而阿簌则会一边呼着痛一边撒娇道:“那师父日日都陪在阿簌身边教阿簌,一直到阿簌学会为止,好不好?”

每当这时,北涯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很轻的笑容来,他思绪飘远,神情恍惚了一瞬,承诺道:“好。”

阿簌笑弯了眼:“师父师父,你真好,阿簌最喜欢你了。”

有时候,她还会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师父师父,你是不是也最喜欢阿簌呢?”

虽然这些个日子过得清苦,阿簌却很是满足。

只觉有北涯在的人生无比圆满。

可惜,老天却不这么想。

那日,北涯早早不见了人影,只余阿簌独自一人在树林里练习。

也许是她这日运气好,那习了许久的故人咒稍有成效,阿簌欢喜得不得了,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寻北涯,想着向他邀一邀功。

喜上眉梢,她一时得意忘形忘了北涯的叮嘱,径直推开他书房的门。

见到北涯果真在里头,阿簌一喜,还未来得及开口,她满脸笑容便瞬间僵住。

北涯从不许她踏足的书房里,到处挂满了一位女子的画像,那女子模样清丽脱俗,眉里眼里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她在画中或颦或笑,或喜或悲,或坐或立,每一个姿态都栩栩如生。

正在桌前作画的北涯看到呆愣在门口的阿簌,脸色一寒,用从未有过的冰冷语气呵斥道:“出去。”

阿簌有些憋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却还是依言乖乖往外走。

临近门口时,她再度回头望一眼那画像,不由得心念一动,还是忍不住问:“她……是什么人?”

北涯神君头也不抬,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手指凌空缓缓抚过笔下画像里被细细描绘了无数次的精致眉眼。

他不辨情绪地答道:“素水,苍绝山的素水神女。”

他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喃出一个缱绻的名字:“阿素。”

门口的阿簌一个踉跄。

也就是此时,她第一次从北涯口中知晓了素水神女的名字。

也就是此时,她在看到北涯神君那从不轻易流露的柔软神情时,心里仿佛刺痛了一下,酸胀的感觉一下子蔓延开。

【三】

阿簌向苍绝山上的小精怪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关于素水神女的只言片语。

素水神女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女战神,术法通天,带领着整个神族征战四方。

她性子清冷孤僻,虽追求者众多,却通通婉拒了。数万年的光景里,身旁只余天资出众,被她一眼相中的北涯一个。

素水神女手把手教导北涯,待他极好,而他也不负她期望,短短时间便进步飞快,隐隐有超过她的趋势。

只可惜,万年前,素水神女因为恋慕魔族的苍澜妖君,惹怒了天君。

天君下令革去了她神女职位,让其魂魄坠入轮回之道,每一世都受尽苦楚,不得善终。

阿簌烦闷地掀去覆在眼上的树叶,眯眼直视着透过枝丫投射至她全身的星星点点阳光。她自嘲地笑了笑,想着,自己不该与这位神女置气的。

她是北涯的师父,说起来,便是她的师祖。北涯思念她,也在情理之中。

况且,偌大的苍绝山现在只有她跟北涯二人而已,她只有北涯,而北涯也只有她。

那素水神女,早就死了。

她一骨碌翻身起来,刚打算去寻北涯认个错,眼帘里便映入一道黑色妖风,那妖风极速朝北涯所居之处而去。

阿簌暗道不好,捏了个诀赶忙追了过去。

不过须臾,她便挡在了那妖风之前,持剑破风而入,厉斥道:“何人擅闯我苍绝山?”

妖风里那人不防向来空****的苍绝山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女子,颇有些诧异,但他很快便显出身形,言笑晏晏朝阿簌打招呼:“小姑娘,北涯神君在何处?”

阿簌警惕:“你是何人?寻我师父做什么?”

那人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他摸了摸下巴,颇有深意地戏谑道:“你是北涯的徒弟?”

阿簌慎重地点点头,手中长剑又逼近了几寸。

那人仍在笑,并不将阿簌的威胁放在眼里:“麻烦去传个话,就说魔族苍澜妖君求见。”

不知苍澜妖君与北涯说了些什么,总之,他自此便不客气地在苍绝山住下了。

北涯虽未赶他,却很不喜阿簌与他见面,还将阿簌练习术法的小树林用结界围了起来。

虽是如此,苍澜还是老喜欢往阿簌处跑,他也不打扰她,只是笑吟吟地躺在结界外的树上看着她。偶尔北涯不在,他还会与她搭上几句话。阿簌因着素水神女的缘故,对他没什么好感,但碍不过他主动相缠,一来二去,还是渐渐熟悉了起来。

而北涯也恢复了往日的教学,他丝毫不提那日书房之事,阿簌自然也乐见于此。

只是,北涯相比较之前,更加严厉起来,没日没夜地拉着她练习术法。他好似很急迫,一心想让阿簌快些成长起来。

饶是阿簌再能吃苦,到底是肉体凡胎,根本受不住这般强度。

唯一支撑她的信念便是,那是她最最喜欢的师父北涯呀,她不能辜负他。

可每每她双手脱力,径直摔倒在地时,北涯还是面不改色,看也不看她,口中诵读着需要牢记的口诀,一遍遍让她记下来。

这日,趁着有人来苍绝山拜访,阿簌终于得空可以喘息一会儿,便捧着水壶边喝水边散心,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结界之外。

苍澜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见到阿簌伤痕累累的样子他便一蹙眉,拉着阿簌给她疗伤。可阿簌习得的术法本就是对付他这类妖魔的,又怎会有用?

虽然苍澜所施的魔族疗伤之法作用微乎其微,但他还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浪费着术法,不肯放弃。

阿簌看不过眼,还是推开了他:“算了,你别白费劲了,我先回去了,等会儿师父回来了,定会责怪我偷懒。”

苍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角勾出一个讥诮的笑来:“从前的你可不会这般委屈自己。”

阿簌不知他这句“从前的你”从何而来,不打算理会他,捧着水壶便打算回那片小树林,苍澜却喊住了她。

“小阿簌,你可知晓我与北涯神君的恩恩怨怨?”

阿簌脚步一停,她自然知晓,他是北涯的师父素水神女的恋人,也是间接害死素水神女之人。

他是北涯的敌人,自然就是她阿簌的敌人。

“那你可知晓我为何要来苍绝山?”苍澜漫不经心道。

阿簌警惕摇头。

苍澜朝她招手,笑道:“你凑近些,我告诉你。”

阿簌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过好奇心,朝他走近。

苍澜含笑看了她很久,思忖了老半天才若有所思道:“素水神女,可能要回来了。”

阿簌一滞,手中水壶骤然脱手。

【四】

夕阳西下,林中温度渐渐低了下来。

苍澜告诉她,素水与他曾是一对恋人。

但因为当年神族魔族不和,知晓真相后的天君下令两人分开,素水性子倔强,选择与神族为敌,与苍澜二人亡命天涯。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谁都可以肆意妄为,唯独她素水不可以。

天地浩大,容不下属于她素水的一段神魔之恋。

天罚来得如此之快,本该与素水一同面对的苍澜,临时选择了退缩,全部责罚尽数落到了素水身上。

素水死后,苍澜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后悔了,他在等,等北涯来替素水取他性命,可北涯却没有出现。

直到近日,他感应到了属于素水的气息。

“原以为,是素水要回来,不想,原来是北涯新收了个弟子,传承了素水的故人咒。”苍澜苦笑着说,“看来是等不到素水来取我性命了。”

阿簌一直默默听他说着,既不说话,也不笑。

苍澜看她这反应,低笑一声,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叹道:“你呀,呆愣愣的性子真是讨我喜欢。”

阿簌并未注意到他在说什么,而是倏地抬头,满目仓皇地望向前方。手持伤药的北涯正站在不远处那跌落滚开的水壶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

而苍澜此时也不紧不慢地抬眼,向北涯报以一个挑衅的笑。

他收起了尚未出口的下半句话—

但是,素水的故人咒不是人人都可习得的,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噬入魔,更何况是她这样的肉体凡胎?

普天之下,能习得故人咒的,除了惊才绝艳的素水与北涯外,别无他人。

北涯不是如此冒失之人。

阿簌能如此轻易习得故人咒的皮毛,得到故人咒的眷顾,只有一种可能。

当夜,阿簌被北涯罚跪。

她本就因白日的练习疲惫到了极点,一连三个时辰的罚跪更是让她摇摇欲坠,几近倒下。夜风呼啸着穿堂而过,寒意遍及四肢百骸,但她还是强忍着不出声。

在她被冻到极致几乎要坠倒在地时,身后一双手扶住了她,暖意一点点被传入她体内。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北涯。

“你可知错了?”北涯平静地开口。

阿簌不说话。

北涯沉默了一瞬,冷道:“你再如此性子散漫,便不要怪为师心狠。”

阿簌笑笑,承认:“嗯……我性子散漫。”

“当初是你主动要拜我为师,既然如此,就该好好学习术法,而不是……与那苍澜妖君搅和在一起。”

阿簌再度笑了笑,承认:“嗯……是我主动拜师。”

北涯蹲下身子,手指微微用力捏住她的下巴,直视她的眼:“答应我,不要再见苍澜。”

阿簌不服:“凭什么?”

“凭我是你师父。”北涯说。

他的眼神很冷,手指力道一寸寸收紧,仿佛只要阿簌拒绝就要捏碎她的下颌骨一般。

“不要再见苍澜……就因为素水神女喜欢他是吗?你嫉妒他?”阿簌喃喃。

北涯闻言微微变色。

阿簌继续道:“可是师父,你能控制我,那你能控制他吗?”

阿簌想起他房中的画像,想起他不知究竟是唤谁的那一声声“阿簌”,心下越发委屈,口不择言道:“你不喜欢我,还不许别的人喜欢我吗?”

话音落,阿簌自己僵了一僵,倔强地哼了一声,别开脸去。

北涯一愣,脸色白了白。他松了手,抿紧嘴唇不再理会阿簌,径直拂袖而去。

阿簌硬生生跪了一整个晚上,直到次日清晨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她想着,她与北涯的师徒情谊,到底该结束了。

她回卧房里收拾东西,左收拾来右收拾去,这才发觉,除了对北涯的不舍外,她并没有什么要带的。

背上她的小竹篓,阿簌恭恭敬敬地跪在北涯的书房前一叩首:“多谢师父授业之恩,阿簌愚笨,可能并不适合当神仙,现在想通了,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恐怕要辜负师父的一番好意了。”

里头长长久久都没有声音,在阿簌打算离开之际,窗户却突然映出一道红光,紧接着,书房的门自己打开了。

阿簌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里头跟那日所见一样,到处挂满了素水神女的画像,唯一不同的,便是书桌上那幅尚未完工的画像亮着奇异的红光。

只消一眼,阿簌的全部思绪便被那画吸收了进去。

只消一眼,她便明白过来,那是素水神女在凡世的轮回。

素水所经历的种种,走马观花般在画纸上一一呈现出来。

第一世,她出生优渥的皇家,却从小受尽亲友欺辱,好不容易嫁得如意郎君,却再度被亲友利用,被害得家破人亡,郁郁而终。

第二世,她是一个惩恶扬善的侠女,可过二十岁生辰那日,被所爱之人欺骗暗害,七窍流血而死。

第三世,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姑,终日在寺庙中打坐,却恋上了由身旁木鱼幻化而成的妖怪。没有人能容忍这骇世惊俗的人妖恋,那木鱼妖怪被道长做法收走,而她受不了民众的唾骂与嫌恶,自刎了。

……

每一世,她的身边都出现了一个一袭白衫的身影,他冲每一个她温柔地笑,温柔地教导她,试图改变她的命运。

第一世,他化为国师,暗中保护她,可他守得了国运,却守不了她的命。

第二世,他是策马扬鞭的翩翩公子,可他能护住无数暗箭对她的报复,却护不住她心爱之人对她的锥心一击。

第三世,他是寺庙的方丈,他能阻止她与外界接触,却阻止不了她对那木鱼妖怪一次又一次的回眸。

……

只可惜,每一世的素水转世都不曾理会他,而是从头到尾,满心满眼追逐着另外一个人。

他也终究无法改变她早已被预定好的悲惨结局。

那个人有着相同的容貌,相同的名字,那个人,是北涯。

一直到第七世。

转世小姑娘的脸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让阿簌忍不住一颤。

画面中的她从小在一个小村庄里长大,亲生父母抛弃了她,养父母也早早辞世,村子里的人都怜惜她,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她从小便听闻了苍绝山的传说,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个自由自在的神仙。当神仙多好啊,再不必经受生老病死轮回困苦。

可她却忘了,神仙哪,最是冷心冷情。

时光飞速,她很快便长大成少女的模样。

也就是此时,她第一次遇见了他,她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他。

她嗓音清甜,止不住地追在他身后撒娇:“师父师父,你是来接阿簌的吗?阿簌很想你。”

……

“师父师父,你真好,阿簌最喜欢你了。”

……

这一世,他终于是北涯,不必伪装成任何模样。

画面终于戛然而止,第七世的她前途未卜。

那画像,是被北涯施了故人咒。

阿簌一怔,看着归于平静的画像,这才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她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却在门外院子里正好撞见北涯。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他肩上发上落满了风雪,却抵不过他眉眼沉沉。

他在等她。

他对她说:“素水,你还走吗?”

原来。

这是她的故事。

【五】

北涯第一次见到素水时,没料到她居然如此年轻。

毕竟,他早已在父辈们的口中听过无数关于素水神女的事迹了。

三百岁那年,她独自一人在西海斩杀了在凡世肆虐多日的妖龙;三千岁那年,她率领着一众神兵一举端了当年试图称霸天下的妖王老巢。

纵使他从小亦是天赋出众,受无数人称赞,也无法与全盛时期的素水为之匹敌。

是以,见到眼前那个清冷柔弱的女子时,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家中父辈与她商量着宴会的诸多事宜,而她眼风一扫,注意到了站在人群之中的他,她眼睛里突然漾起笑意。

“他是什么人?”她指着他,温和地问。

“那是犬子北涯。”他听到他的父君这样回答。

“哦,”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我要他。”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后来,经由素水只言片语的解释,大家才明白过来,她一眼看中他的与众不同,想要亲自教导他。

素水神女术法通天,他的父君自然求知不得,赶紧唤他上前来:“北涯,快来拜见师父。”

于是,她笑着冲比她高了足足半头的他招手:“不必拘谨,叫我阿素就好。”

在父君严厉的眼神中,他放下昔日的孤傲,恭敬地唤道:“拜见师父。”

可在心里,他却一刻不停地唤着:阿素,阿素。

那时,心高气傲从不在乎情爱的北涯,第一次知道了心动是怎样的滋味。

那是北涯记忆中与素水的初遇,是永生难忘的甜,亦是刻骨铭心的痛。

千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有了素水手把手教导,原本枯燥的修炼也没有那么乏味了。

他不甘心只当她的徒弟,于是他一直勤于练习,试图得到她的赞赏,试图与她比肩,能堂堂正正地唤她一声,阿素。

但她始终不咸不淡,于是他那一句爱慕也迟迟不敢说出口。

好在,素水性子冷淡从不对任何人动心,日子久了,他便渐渐觉得,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她身边,也好。

可他怎么也料不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向来冷心冷情的素水神女,居然爱上了别人,魔族魔尊最宠爱的小儿子苍澜妖君。

苍澜热烈大胆,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意,一下子让她动了心。

面对自己最亲近的徒儿,素水难得露出些小女儿娇态,她喃喃道:“北涯,你说,如若我答应了苍澜,会不会惹人非议?”

北涯斟酌了半晌,终究还是不忍说出残忍的话来:“师父开心便好。”

素水笑了,眼底流淌着从未显露过的情意:“你说,比我好看比我温柔的女子比比皆是,苍澜他怎么会喜欢上我呢?”

北涯沉默了很久,才不辨情绪地说:“你这么好,他自然会喜欢你。”

彼时的素水笑得如浴春风,而北涯却恍如置身严冬。

你这么好,谁会不喜欢你呢。

本想着,素水开心便好,自己不能也不该阻止她。却不想,那苍澜为了保住性命当了缩头乌龟。

当北涯千辛万苦找到被九重天雷劈到气息奄奄的素水时,她已经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了。害她变得这样的,不只是天劫,更是爱人的背叛。

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攥紧北涯的衣袖:“北涯……你说……苍澜他怎会弃我而去?我……我是不是……做得不够好?”

“当然不是,你很好,阿素,你很好。”他笨拙地安慰道,却始终抑制不住素水满眼的绝望。

素水勉强笑了笑:“北涯……我不甘心……我……你帮我……你帮我……好不好?”

北涯沉默了很久,才涩声道:“好,我帮你。”

他有无数个亲手杀死苍澜妖君的理由,却抵不过素水凝望着他的一双泪眼。

这是素水的执念,她想亲手杀了苍澜报仇雪恨。

不论如何,他该成全她。

可素水还是死了,她的魂魄坠入轮回,天君要她受尽苦楚。

他上天入地找遍了法子才得知,让素水回来的方法近在眼前。只要转世为人的素水重新修仙,重新习得故人咒,前尘往事回归,即可。

他在凡世逗留了许久,一遍又一遍寻着素水的转世,久到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是神族身份尊贵的北涯神君。

可每一世,“素水”都被凡世的情爱所羁绊,不肯静下心来修仙。

直到第七世。

这是最后的机会,倘若再失败,已经喝过六次孟婆汤的她便会彻底沦为肉体凡胎,无法再成为神族的素水。

他放出话去,说尽了修仙的好处,终于吸引了第七世阿簌的注意,让她主动上山来拜师。

当北涯好不容易找到阿簌时,她正在月落村里**着秋千,她的身旁围满了月落村的同伴。

其中一人好奇地问她:“阿簌阿簌,你消失了差不多一年,真的去苍绝山了吗?你见到神仙了吗?”

阿簌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什么的,是骗人的。

她克制不住地想起北涯,他一定等了素水很久很久吧。

“阿簌?”同伴唤她。

阿簌回过神来,笑嘻嘻道:“没呢,这世上哪有神仙?再说了,当神仙有什么好?日日修行岂不乏味?”

“那你在苍绝山上看到了什么?可有遇到什么重要的人?”

阿簌怔了怔,刚欲说话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

“阿簌。”是北涯的声音。

阿簌弯唇一笑,径直跳下秋千,遥遥指着看起来稍显落魄的他:“你们看,那就是我遇到的人。”

“阿簌,回来。”北涯说。

阿簌望着同伴们识趣离开的背影,老半天没说话。

北涯的神情出现了一瞬的松动,再度重复道:“阿簌,回来。”

阿簌无所谓地扯唇笑了笑,用无所谓的口吻问:“师父,这次,我可以像之前一样选择放弃吗?我可以放弃当神仙吗?我……你也知道的,以我爱玩的性子,是当不成神仙的,我想安安稳稳过完属于我阿簌的一世,可以吗?”

北涯深深凝望着,陡然沉默了。

阿簌不甘心,再度问:“你喜欢我吗?北涯。”

这次,北涯毫不犹豫地颔首:“我喜欢你,阿簌。”

阿簌一顿,蓦地苦笑一声,忽然抬腕擦了擦有些泛红的眼角:“哦,我明白了。”

他在说,我喜欢你,阿素。

遇见北涯,是她此生之幸,亦是她此生之劫。

她到底还是舍不得北涯,舍不得让他失望。

不论如何,她该成全他的。

纵使要她耗尽自己的生命。

【六】

彻底习得故人咒少则千百年,多则上万年。

北涯本打算慢慢培养阿簌,但因为苍澜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他这一计划。

他怕阿簌重新爱上苍澜。

在北涯打算将自身一万年修为渡给阿簌之际,苍澜不知从何处而来,他试图阻止:“你确定真要如此?”

阿簌不理解他为何如此问,她笑着推开他的手:“这不就是你们希望的吗?我只是,如你们所愿罢了。”

“可是……”苍澜欲言又止。

“嗯,我确定。”

阿簌笑着说,她不再看旁边沉默不语的北涯,缓缓闭上眼,故作轻松道:“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而已呀,死了便死了,没有人会在乎的,不是吗?”

其实,她还是想问一问北涯。

你说你喜欢的,到底是昔日高高在上的素水神女,还是今日缠着闹着你的阿簌呀?

你待素水,是否也是如此?

可惜,她永永远远也无法得到答案了。

又或者说,她早就知道了答案,只是不肯承认。

苍绝山的故事里有素水,有北涯,有苍澜,唯独没有她阿簌。

素水在彻底恢复后,拥有着数万年的记忆,属于她阿簌的短短十几年根本就不足一提吧。

她想,她终究是个局外人罢了。

恍惚间,她忽而想起某日在苍绝山上,她突发奇想,便追在北涯身后问:“师父师父,倘若有一天阿簌走了,要离开你,你会难过吗?”

北涯难得地笑了笑,似乎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你会离开吗?”

阿簌笑眯眯地说:“当然不会啦。”

因为,离开师父的话,阿簌会难过呀。

……

属于素水的神识一点点回归,她渐渐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着某种变化,再也不属于自己。

她作为凡人阿簌的短短十几年,自此,终结。

如此,如此……也好。

【七】

素水足足沉睡了三百年。

属于北涯的修为和与他修为融为一体的故人咒唤回了属于素水的神族魂魄。可不知为何,她却迟迟不醒。

起初,苍澜每天都会来看她,渐渐地,他便不来了。只告知北涯,他会在老地方等着素水。

他在等什么呢?素水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来取他的性命,是他负了素水。

他在等他万年前没有兑现承诺的后果。

只有北涯,每日每夜地照料着素水,白日里,他会抱着素水到苍绝山之顶晒太阳,这是素水……又或者说阿簌,最喜欢的事情。

素水即将归来,这是他坚持了数万年的执念,可即将到来之际,他却不知是喜是悲。

这三百年里,他时常做梦,有时会梦到做素水徒弟的日子,有时会梦到素水在人间的那短短几世,但更多的,是梦到阿簌。

前六世,他从未动过心。因为他明白,凡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即便她们是素水的转世,也终究不是素水。

可是为什么,他会对一个与素水完全不像的小姑娘上了心?

是从什么时候起?

是她踏过满地桃瓣,眼上覆着白绫,嘴角上扬径直抱住他的那刻起?

还是看到她与苍澜举止亲密,他心生妒意起?

又或者,是她开口唤他第一句“师父”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所以,那时的他,才慌慌张张将其送至天宫,试图躲避自己的感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叫阿簌的单纯姑娘,怕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怕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原谅他。

“北……涯?”一个久违的声音忽而在他身旁响起。

他情不自禁地喃喃出一个名字:“阿簌?”

躺在竹椅上的她缓缓露出一个笑,她轻轻叹了口气—

“是我,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