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记/三师公和二缺

【一】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二月初五刚过,蜀中就开始湿润起来,蛇虫嘶嘶从草叶间钻过。

坐掌西南一带的武林门派是以医毒闻名的回春司,惊蛰这天是回春司照例分发祛邪丸的日子,若百姓们有其他冬日里攒下来的毛病,也能在这天来寻医问药。

可谓是回春司最热闹的日子。

初春料峭,回春司最小的弟子魏枝萝年方十五,整日贪恋床榻,今天却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用就背着她的小药箱偷摸去占了个不起眼的摊位,不知打着什么鬼主意。

药市很快便开场了,摊位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魏枝萝心不在焉地派药,盼来盼去,终于盼来了她的闺中密友—知府家的三小姐淼淼。

知府家教森严,女眷轻易不得外出。魏枝萝虽不是官家小姐,却也没比淼淼好到哪儿去,回春司以医术毒术为主,不重外家功夫,在武林中不得男儿亲睐,所以偌大一个回春司,除了打杂的仆役,不管是司主长老还是弟子,皆为女子。

因此作为门派中最小的那个,魏枝萝受尽师姐们的管束。吃糖葫芦臭豆腐?不准。去茶楼听说书?不准。酉时都过了还没回来?不准。

幸得交了淼淼这个朋友,两人成日里飞鸽传书说说话,还算有趣。

“那本《碧桃传》你看完了没有?”魏枝萝一边佯装整理摊位摆设一边问便装出来的淼淼。

“看完了,我都看了三遍了。今天带出来还你。”淼淼给身边的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叫她赶紧把书掏出来。

然而,魏枝萝连连摆手:“别别别!你随处找个书铺卖了它吧,带回去让我师姐们发现我又该抄医书了。”

“啊?卖了多可惜啊。”淼淼一张俏脸苦了起来,“我还指望着哪天再重温一遍呢。温大侠真的铁血丹心,又意外柔情,对碧桃也是以命相护啊。”

“什么?你竟然喜欢温若扬?”魏枝萝表示惊讶。

“我跟你讲那种在现实武林里根本就不存在,长得好看的全是花拳绣腿,要么就是满脸胡楂的老大叔,练完功浑身臭汗连澡都不洗就睡觉的。还是九王爷谢桥好,为了碧桃一掷千金,管它是海里的还是天上的稀世珍宝,说送就送,又博古通今,还会写情诗,真真的风流倜傥啊!”魏枝萝满脸向往。

“嘁,你才傻呢。官场天家,哪个不是薄情寡义,泡在脂粉酒肉堆里长大的,哪里还会有什么真心。你不如承认了你就是喜欢谢桥的长相吧。”淼淼嗤之以鼻。

“承认就承认,谢桥长眉入鬓,目若桃花,不笑时高贵出尘,一旦看着你笑起来,眼里便是春水脉脉,宠溺极了。”

“我觉得温若扬才好看呢,星目剑眉,宽肩长臂,这才像个男人。”

两个少女顿了顿,互相瞧了对方一眼,继而同时偏过头去,“哼”了一声。

十五岁的少女哪有不怀春的,奈何魏枝萝和淼淼各有各的苦衷,连怀春对象也只能在这些杂书禁书里寻觅幻想。

药市黄昏前开始步入尾声,回春司众人收摊上山。酉时,天已经全黑,饭堂亮着灯,闭关许久的司主魏山萦竟然现身了。

她先是处理了些回春司里近来的事务,接着把魏枝萝叫到身边,抬手便是一顿揉捏,罢了,还感慨:“长大了啊,手感倒没有小时候好了。”

“今日我收到了一封试剑山庄的飞鸽传书,陆老庄主的余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让我近日再过去一趟瞧一瞧。这一去没有大半年是回不来的,今年我司招收新弟子的事情还劳烦几位长老了。”

众人没有想到司主刚出关就要走,很是失望。其中要数魏枝萝最为失望,她打小便是魏山萦亲自带着的,这位司主一向我行我素,但是术法高超,也不顾及什么门派规矩,带着魏枝萝从小野惯了,现在才被众师姐管得浑身难受。

还没等魏枝萝伤心完,司主就给了她一个“大礼包”:“枝萝和我同去。你飞云师姐特意在信中表明说想你了,邀你去扬州一聚。”

魏枝萝愣完神后立马滚回房里去收拾包袱,开心得想放礼花。

终于可以去外面玩了!

一路车马劳顿,魏山萦和魏枝萝师徒二人进入扬州时已经五月了,江南正是柳絮纷飞的好时节。与西南不同,这边吴侬软语,酒旗行人随处可见,连糕点都分外精致。

许是从前在此住过四年的缘故,魏枝萝回试剑山庄就像回家一样熟门熟路。再者说试剑山庄是名门正道中的第一者,修建得气派非凡,在扬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官府也得卖几分薄面。

一进山庄,她们便被仆从们带往正厅与陆老庄主叙旧。魏枝萝表示自己还小,只想去找飞云师姐玩儿,就先行告退了。

等她进了后院才记起试剑山庄弟子下午要去校场练功的规矩。百无聊赖的魏枝萝决定干脆溜进飞云师姐的书房里找点点心吃。以前便是这样,飞云师姐偷偷写小字条告诉她书房地砖下有一块是空的,里面经常会藏一些点心或者有意思的小玩意。

谁料她刚打开房门准备闪身进去,便觉胳膊被人一拽。

略带薄怒的声音自魏枝萝身旁响起:“何方宵小,光天化日之下闯我试剑山庄。”

这声音竟然还挺好听的。魏枝萝没脸没皮想着,抬眼望去—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碧桃传》中的谢桥本人。

长眉入鬓,眼若桃花,黑发只松散地绾着,却自带贵气。

魏枝萝看傻了,呆呆地盯着他的脸。谁料看着看着,这位公子却忽然笑了,那一刻宛如千树桃花开,魏枝萝呆得更厉害了。

“魏枝萝?丫头长这么大了。”

他笑着,一个指头弹上脑门,硬生生把魏枝萝弹醒了。

“顾归鸿?”魏枝萝被这个熟悉的弹脑门唤醒记忆,一时惊得瞠目结舌。

“是我。”白衣公子微微颔首。

当年那个整天陪她一起插科打诨的顾归鸿是怎么长成这样子的?她回西南的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

七年前的夏夜,魏枝萝牵着魏山萦的衣角第一次来到扬州试剑山庄。这是她第一次来江南,一切都很新鲜,但因为年龄小,显得有些怯生生的。

魏山萦二人到时恰是掌灯时分,山庄上下开始用饭,陆庄主便盛情邀请她们入宴。

名门正派需有名门风范,试剑山庄规矩比回春司严得多,魏枝萝是不能与长辈共坐一桌的,于是她便被安排去了侧厅吃饭。

那一桌坐的全是陆庄主的亲传弟子,其中最年长的就是陆庄主的独女陆飞云,也是众人的大师姐。

魏枝萝刚进门,一位少年便姗姗来迟地冲了进来,带着满身热气和刚沐浴完的皂角香。他头发高高束起,发尾微湿,眉目间还稍显稚气,但是脸庞轮廓已经开始慢慢明晰了。

他看到席间突然多了一个小姑娘,愣了一下,便走上前,装模作样地问道:“敢问姑娘是?”

“我叫魏枝萝,是蜀中回春司弟子。跟随师父来此为陆庄主诊病。”八岁的魏枝萝人生地不熟,眨巴眨巴大眼睛,有什么答什么。

“蜀中啊,那你这发饰是那边的流行吗?”

“我不知道啊,这是我师姐送我的。”

“那衣裳呢?”

“长老给我做的呀。”

“她们怎么待你这么好?”

“因为我是门派里最小的?”小枝萝歪了歪头。

此话一出,激起千层浪。少年突然就发脾气了,扭头向座上诸位师兄师姐道:“同样都是门派里最小的,凭什么我就猫嫌狗不理,你们都向人家师兄师姐学学啊!”

“你怎么不看看人家长得多乖,哪像你这么皮。”一位师兄一语扎心。显然这位师兄还不知道,表面看着乖的其实更皮。

陆飞云师姐也笑道:“更何况你已经不算门派里最小的了,这不来了个小师妹吗?”

“你多大?”少年转头问魏枝萝。

“我八岁了。”

“我十三。”少年昂起头对她说,“那你就坐我旁边吃饭吧。”

“对了,我叫顾归鸿。‘昔为万里别,归送北征鸿’的归鸿。”

因为陆庄主的毒积郁已深,调养起来很费时日,魏山萦说“短则八九月,长则四五年”,但魏枝萝又正是打基础的年纪,不好这样长时间废了修行,便当了试剑山庄的记名弟子,课却是与顾归鸿他们这些亲传弟子一块上。

试剑山庄的课业和回春司很不一样,回春司医毒之术仰仗自然万物,所以修炼时间四季皆有不同。而试剑山庄以外家功夫为主,规律严谨,卯时一到便要起床,扎马步跑操,用过早饭后去学堂听先生讲课。下午则是练功夫,拳剑骑射样样都要学。

这可苦了魏枝萝。

“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后一句是什么?魏枝萝,你来答。”先生捏着胡子问道。

“嗯……所藏什么不恕,喻人嗯……未之有也!”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派胡言!将此篇抄上二十遍明日检查!”先生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含怒下课。

下午在校场上练功,还没过一个时辰魏枝萝就开始吱哇乱叫:“我不行了,我真的打不动了,你想怎么打随你便吧。”说完便怀抱木剑往地上一躺。

与她对练的顾归鸿:“……”

吃过晚饭后,魏枝萝又拖着顾归鸿去学堂里。

“先生罚你抄写你把我拉过去干吗?”

“万一我抄错了呢。反正你也没事了,过来陪我嘛。”魏枝萝才入试剑山庄不过三月就已经兜不住她撒娇耍泼的真性子了。

结果坐在学堂里点了灯写了才两个字就把笔放下,她哭丧着脸说:“下午练功伤了手腕,捏不住笔了。”

“不如你帮我抄吧?”魏枝萝闪着希冀目光的大眼睛看向顾归鸿。

顾归鸿:“……”

“师兄,求求你啦!”魏枝萝双手合十乞求道。

“你怕是早就打着这个算盘吧。”顾归鸿瞥了她一眼。

魏枝萝讪笑两声,顾归鸿手一抬就赏了她脑门上一个弹指,吩咐道:“行,我帮你抄。那你去把我刚洗的练功服晾起来吧。”

“嘿嘿,好。”

一个时辰过后,顾归鸿抄好了,前去院子里找魏枝萝,才发现她已经溜回房内睡着了。而答应得好好的晾衣服也晾得像两团梅干菜。

顾归鸿叹口气,只得重新将衣服取下来掸平整再晾一遍。他追忆起自己作为小师弟的美好岁月,徒留伤感:“天道好轮回啊。”

时光飞逝,一转眼,魏枝萝就在试剑山庄待了四年。顾归鸿此时已经十七,照例是可以自由出入山庄的年纪,但每出去一回在街上溜达个把时辰也只够满足魏枝萝这个小祖宗的。

要西街杏花楼的绿豆莲蓉酥,东市如梦阁的束发绳,尾巷王婆婆家的牛乳糖……

这天,顾归鸿又带着鼓鼓囊囊一口袋回来了,魏枝萝正在后山池子里喂鱼喂王八。

“师兄你回来啦!我要的东西都买到了吗?”魏枝萝远远地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顾归鸿来了,喜出望外道。

“有事叫师兄,无事顾归鸿。”顾归鸿提着袋子走了过去,在她脑门上赏一弹指,“放开你手里那只乌龟,它要被你晃死了。”

结果当日晚饭,试剑山庄就传来一个好消息。庄主陆荣翁的毒终于得回春司司主相助给解了,山庄上下都对回春司感激不已,望魏山萦能多留几日,试剑山庄必当好好招待以表谢意。但魏山萦却说此来扬州时日已久,担心司内情形,还是准备早日回去,日后江湖有缘再见。

第二天,魏枝萝便随魏山萦匆匆离去了,连告别也没好好道过。这一回去,就是三年。

【三】

男子二十弱冠,则身量已成。从少年意气到有匪君子也不过瞬息之间。

而同样长了三年,尚已及笄的魏枝萝除了脸没小时候那么肉了之外,无他变化。

本来故人重逢最是激动,但是两人都长大了,已经不能像青梅竹马的时候那样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相认过后反而略显尴尬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儿时与魏枝萝一起的师兄师姐都大了,有回到自己家乡成立分支别派的,也有在山庄内成家了的。如今论辈分已经可以和陆庄主众长老同桌,只是人也再凑不齐了。

这回飞云师姐特意叫魏枝萝随山萦司主一同来扬州也是因为她快要成亲了,婚期就定在乞巧节那日。

吃饭的时候,魏枝萝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顾归鸿身侧,但是他不会像以前一样给魏枝萝夹菜,魏枝萝也不敢跟从前似的在他碗里抢吃的了。

这次前来试剑山庄魏枝萝只是纯粹的客人,没有再住在当年的弟子内院,而住在专门待客的厢房里。她也不知道顾归鸿是不是还是整日里都在练功,只是现在住得远,十天半个月也不得见面几次。

六月初七一过,就是大暑,离陆飞云的婚期恰好一月,试剑山庄上下都开始张罗起来,每个人都开始为试剑山庄大小姐的成亲劳心劳力。

“庄内女弟子本来就少,与我亲厚的除了枝萝也没有旁人了。那我成亲那天的摆饰与妆奁就让枝萝去给我置办吧。”

陆飞云幼年丧母,陆老庄主一向是什么都依女儿的。

接着,飞云又说:“只是枝萝也许久没来扬州了,不如归鸿你带着枝萝一起吧。”

魏枝萝一惊,抬头看向陆飞云,但飞云师姐只仿佛了然什么似的,促狭地朝魏枝萝眨了眨眼。

如此这般,魏枝萝便拿着礼单和顾归鸿一起上街去了。

“先将胭脂水粉什么的备齐吧。顾归鸿,你以前都在哪儿给我买头绳来着?”

“小时候你自己指定的自己却忘了?是如梦阁,跟我来。”说罢,顾归鸿月白的衣裳一摆,面无表情地转了个弯。

魏枝萝跟在他身后嘀嘀咕咕:现在怎么这么冷漠啊,难道颜值长了脾气也跟着长?

女孩终归是女孩,一到了如梦阁这种店内总是挪不动脚。即使只挑那么两三件东西也花了一个多时辰,但顾归鸿竟然没有不耐烦,就那么一直等着。

逛了许久两人肚子都有些饿了,便随处找了个馄饨摊坐下歇息。

此时天已快黑,半数店家开始掌灯,街上人影绰绰,看得有些模糊。

正当馄饨热气缭绕端上桌的时候,一个人影忽地就从魏枝萝身旁闪过,将她刚买的东西顺走了。

那一包东西里除了些胭脂水粉还有一些精巧的首饰,虽然不算特别贵重,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也值数个月的口粮了,想必这小贼从在店里起就盯上了他们。

魏枝萝反应也算迅速,在那一瞬间就伸手去抓那小贼,但是碍着那碗滚烫的馄饨,失了手,还被刮伤了。

只是那小贼如何逃得过顾归鸿,他一手揽住了站立不稳的魏枝萝,另一手从筷筒里抽了一支筷子朝那小贼掷去。不知点中哪个穴位,那小贼立马栽了一跤,偷来的东西也滚了一地。

料理完这贼之后,顾归鸿才回头来看魏枝萝,发现她不仅没捉住贼,自己的手还受伤了。

“脚步虚浮,发力慢怠,你的功夫怎么退化至此?”顾归鸿皱着眉把她数落了一通。

经年未见本该喜相逢,结果自见面起顾归鸿就一直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今日上街也是一言不发,好不容易主动说个话还都是责备之言。

魏枝萝的委屈涌了上来,一张嘴就化成泪珠子往下掉:“我们回春司本就不重外家功夫,你让我放个蛊试试,包那小贼天涯海角都逃不掉。这么多年不见,你也不和我叙叙旧,天天冷着张脸给谁看啊。”

顾归鸿脸色软了下来,叹口气弯着腰用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我就是拿你没办法。”

说罢,他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拉过魏枝萝的手给她轻轻上药。魏枝萝轻轻啜泣着,呆呆看着,问:“你这上药手法怎么这么熟练啊?”

“也不知是谁小时候老挨先生戒尺然后让我给擦药的。”说罢又是一个熟悉的弹脑门。

魏枝萝破涕为笑。

自此后,魏枝萝就开始日复一日地去内院骚扰顾归鸿了。今日送盅绿豆汤,明日亲手做个药膳,读了风月诗词要和他月下相见,多戴了个头饰也要特意过来溜达溜达。

顾归鸿若是拒绝了,魏枝萝就要说:“那可不行,我得多陪陪师兄,来谢谢师兄对我儿时不离不弃的照拂之情啊。”

到底是谁陪着谁啊……

很快就到了七月初七,陆飞云身着大红嫁衣端坐在房内,喜婆给她打点好一切之后就出去了。

陆飞云把魏枝萝留在了身边。

“好看吗?”陆飞云问。

“当然好看。”魏枝萝痴痴地看向陆飞云,青丝绾成髻,精心修饰过的脸庞在珠帘底下影影绰绰,沁出娇美的红晕。

“你加把劲也能穿上。”

“啊?”魏枝萝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不是在追顾归鸿吗?”你师姐还是你师姐,不愧是武林第一门派家的大小姐,即使要成亲了也从不娇柔婉转。

陆飞云问得太直接了,一时魏枝萝手足无措,话没说出半句反倒先红了脸。

“这种事,往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可据我推测,他应该也是喜欢你的。你还记得你来试剑山庄的第一年吗,那年冬天的课业学年考察,你刚来跟不上进度,被先生重罚,倒在了雪地里。后来我们帮你向先生告了一段时间的假让你休息,我还给你留了一张字条,说我的书房地板下面有个空箱,让你可以经常去淘淘好东西。”

“当然记得啊,那可真是百宝箱,里面的大部分东西都是我很喜欢的,师姐你真的太懂我了!”

“其实那是顾归鸿的主意。”

魏枝萝直接愣住了。

陆飞云接着说:“他害怕你受了委屈要提前回西南,不想让你走才想了这么个办法讨你开心。所以除了字条是他央求我写的之外,百宝箱是他做的,里面的东西也是他放的,连假也是他帮你向先生讨来的。

“只是自从你回西南之后的第二年,父亲身体好转,便开始带他单独练功。时间一久,他也渐渐和我们这些师兄师姐生疏起来,到后来直接连性格也变了,总是冷冷淡淡的模样。”

魏枝萝听了这么多心乱如麻,陆飞云伸手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她的头,说:“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就大胆去追吧。听魏司主说父亲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我今日成亲之后你们也就该回去了。西南至扬州山高水远,不知下回再见就是多少年后了。”

七月初七,试剑山庄大喜,万里红妆,礼箱如山,魏枝萝却恍惚了一整日。

入夜后宾客散尽,杯盘狼藉。陆老庄主感慨万千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留了几个得力的亲信弟子收拾山庄。这其中就有顾归鸿,魏枝萝也主动留下来帮忙。

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夜已深了,山庄到处黑漆漆的,顾归鸿送魏枝萝回厢房。

“希望师姐能一辈子都过得开心。”魏枝萝道。

“嗯。”

她今夜喝得醉醺醺的,走路也有些摇摇晃晃,顾归鸿时不时地就拉她一把怕她摔跤。

“顾归鸿,你看今天的月亮真好看。”

“嗯。”

“倒是让我想起一句诗‘花有清香月有阴’。”魏枝萝抬头看向他,面上强装淡定地问,“前一句是什么来着?”

“……春宵一刻值千金。”

魏枝萝腿一软差点倒下去,这前一句诗到底是什么两人心里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她没想到,顾归鸿竟然真的回答她了!

酒壮人胆,眼见厢房就快到了,魏枝萝眼一闭,那些话本子里学来的不三不四的话脱口而出:“顾归鸿,我喜欢你!你愿不愿同我在一起?你若是舍不得扬州我就陪你留在此处,你若是想去西南我们回春司里也是热热闹闹的,你若是想四海为家我们就仗剑走天涯,你锄强扶弱我救死扶伤,岂不天作之合?”

夜来风拂叶,一时之间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传来。半晌过后,魏枝萝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逆着月光,顾归鸿的脸上却好像蒙了一层雾一样,怎样也看不清。只有他的声音伴着花叶摩挲的声音传来,那么好听,像月光下一壶清淡的美酒,寂静但却无悲无喜—

“魏枝萝,庄主已经传授我封心决了,你还是,陪魏司主一起回西南吧。”

九月重阳佳节,天朗气清,正适合登高望远。回春司众人都遵循旧例去山上插茱萸,往年要属魏枝萝这丫头最积极,可她今年却兴致缺缺,没有参加。

师姐们只以为她是舟车劳顿地刚回西南,累着了,便也没强求她。

魏枝萝窝在自己的房里,提笔写了封信让信鸽送去了西南知府的三小姐淼淼手里。在扬州发生的这些事她甚至都不敢细细回忆,语句颠三倒四,还望淼淼可以读懂。

只是没想到,这封回信却等了足足半月才收到。

枝萝,展信安。

我早已收到信,只是家中近来多事,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你。你们二人本是青梅竹马互生情愫,但你说他所习功法需绝情绝欲,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自身的前途。我不能说这是对是错。

我从前只以为权贵门第才身不由己,原来江湖之大,何处皆如此。

这大概是我与你能通的最后一封信了,家中已把我许配给当朝皇帝的第七子,再过三日就要启程入京。说到底我喜欢温若扬不过是喜欢那种恣意放纵的生活罢了。

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望君珍重。

淼淼

后来回春司的所有师姐回忆起那个秋天时都说,我们家枝萝长大了。

魏枝萝再也不赖床,不吃冰糖葫芦臭豆腐,也不再偷溜出去听说书了。她开始勤勤恳恳地钻研药理,修习功法。本就是司主收的亲传弟子,天资如何会差,春去秋来不过两年,魏枝萝便成了回春司默认的下一任继任司主。

与此同时,江南的试剑山庄有消息传来,说是陆庄主最得意的弟子顾归鸿功法修习不当,被师门散尽修为赶出,不知所终。

【四】

魏枝萝二十岁这年,十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再度开启,她作为回春司的新秀代表出战,一路过关斩将,做了二十场连胜的小擂主。

“第二十一场,回春司魏枝萝对游侠昔别—”

这也是位武林新秀,招式虽师出无门,但底子极好,像是曾系统训练过的正道中人。他的名字自这届武林大会才起,众人都说他这是想当盟主的意思。可奇怪的是,他却忽然放弃自己连胜三十场的擂台去挑战一个回春司的小姑娘去了。

因此这场比试可谓是十分吊人胃口了。

魏枝萝自己也很奇怪,尤其是看到这位所谓的游侠昔别竟还戴着面具上台,不以真面目示人。

“为何上台比试还戴着面具?”魏枝萝昂声问道。

“在下面貌丑陋,怕吓着姑娘。”他的声音也像是特意压着从喉咙里传出的一样。

整个人都像个谜。

但台下早已万众翘首,他们可不管什么奇不奇怪,他们只想看比试。

武林大会不得使蛊毒之术,因此魏枝萝还是以长剑为武,那游侠昔别使的也是一柄长剑。武器中以长剑最为潇洒,剑花闪烁,身形若蛟龙般赏心悦目。

可魏枝萝打得很气愤,她明显感觉到这人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可又偏不赢了去,反而像猫逗老鼠般逗着她。

两人就这么你一招我一式地打来打去,打得底下的观众都散了大半,没劲透了。最后,魏枝萝终于将耐心耗尽,牙关一咬,再也不点到为止,招招致命,长剑似毒蛇一般向他绕去。

但当她的杀招向他使来的时候那人却分毫不躲,反而像算准了她的招式似的将胸口迎了上去。

薄薄的剑身闪着寒光自上往下斜斜挑去,先是割断了那人的面具,接着就有温热的血珠溅在了魏枝萝的手上。

那人胸口插着魏枝萝的剑倒在她怀里,唇擦过她的脸颊还咬了一下她的耳朵,笑着说:“欠你的我终于还清了。”

魏枝萝抱着他跌坐在台上,整个人都愣住了,手脚冰凉。她怀里的那个人,长眉入鬓,眼若桃花。

昔为万里别,归送北征鸿。昔别,归鸿。

阳春三月,被迫请出关的司主魏山萦不悦地挑着眉提着医箱前往回春司的待客院子。

“你们试剑山庄真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啊,治完老的治小的。本司主统共这么点清修时光都贡献给你们了。”

司主一出手可谓是万物回春。

魏枝萝天人交战了快一天,终于鼓起勇气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去看望顾归鸿。

“怎么空手就来了,也不给师兄带个药膳什么的。”顾归鸿举起手弹脑门的动作倒是丝毫不受受伤的虚弱影响。

“顾归鸿,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所有的一切,为什么?”魏枝萝紧紧盯着他问道。

对视良久后,顾归鸿叹了口气,道:“我从来都是喜欢你的,只可惜明白这点的时候我已经修习了封心决。若要在一起你就要习焚心决,受焚心之苦。你这丫头,从小怕疼怕苦又怕累,修习焚心决有多苦,你愿意我也不舍得,所以我只能把你先哄回去再说。”

“那你的功法?”

“你走后一年我对庄主说不想继续修习封心决了,庄主对我大为失望,最后我只好自废修为离开师门。接着我独自一人在外修养了好几年,摸索出一套自己的剑法,才成了如今模样。”

说到此处,魏枝萝已经开始泪眼汪汪。她看着顾归鸿苍白的面色心疼不已,继续追问道:“那你为何非逼我在武林大会上刺你一剑?”

顾归鸿像当年一样,眼角眉梢柔和下来,全是无奈宠溺之情,伸出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道:“当年我那样伤了你的心,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接受我,如果让你伤我的心一次能换回你,那也值了。”

魏枝萝简直被他气笑,一拳捶上他肩头,却被他半途截和,用手掌包住了她的拳头,说:“疼。”

魏枝萝涨红了脸:“无耻!”

顾归鸿却转移话题,抓着她的手也没放开:“你看,月亮已经升上来了,让我想起一句诗。”

“什么?”

“花有清香月有阴。”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