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唯不忘相思

一群鼠妖跟着漠沁回了妖界,修澜从洞殿出来,横亘的山脉镀着层银白的月光,想来明日的幽州城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三月的夜风里暗香浮动,却掩不住紧随在身后若有似无的木兰香。

“你要去哪里?”

流袖被古曦拽住,这般嗫嚅的声音让修澜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清辉下,他的眸从未显得如此清澈,嘴角一努:“我要跟你一起。”

修澜听罢,失笑:“帝君,这又是要唱什么戏?”

春风还残留着冬日未褪尽的寒,渗进古曦单薄的中衣,能清楚地听见他轻微颤抖的呼吸:“我就是想跟着你……”

无知、无助,既天真又可怜的神情在眼前这张生来就睥睨六界的脸上纷呈。

修澜看着他,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那个素手稳天局的帝君?

那个将一方天地收于唇齿,昂昂而立就平息仙冥之战的帝君?

清凉的夜没有一颗星星,冷冽的风狠狠蹿进胸腔,却浇不熄纠缠于心的情绪。

“我上次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修澜将衣袖自他手中猛地抽回,寒风灌口,割伤肺腑,“事到如今,帝君还是给自己留点尊严,也给小神留点余地吧。”

夜色浸染着远方朦胧的城池,修澜话毕转身招来青云离开。

云行得极快,沉睡的山脉顷刻成了笔下的曲线,城池再也看不真切,连同那人的身影也一道消失殆尽。

修澜失神得厉害,待醒了点神时,才发现身后软绵的云层陷进去了一点。

有人?

在这个想法跳出脑海时,修澜已起身两步离开,手中的玉笛携三分明月正欲袭去,却见笛下之人精雕细刻的眼眸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正是追上来的古曦。

修澜以为自己把界限划得足够清楚,却不想他竟还不知进退,痛意、恨意、怒意全部如海水般卷过来。

手上一使劲,一道屏障骤然凝成直直劈过去,可古曦毫无戒备,生生承下,修澜未料到他竟不避让,凉风入顶,灵台才寻回半分清明,立刻收法。

可这不足须臾间,古曦已被她击下云端。

修澜情急,直接追了下去。

看着紧跟而来的修澜,古曦就像风筝一样,伸开手迎着她,接着双手一锁紧紧抱住她,咧开一个笑:“你抓住我了。”

他双瞳的满足和天真直达修澜眼底,修澜伏在他胸膛,疾风穿耳,可这急速坠落中,修澜心底那些交织凌乱的情绪反是彻底熄了下去。

那一刻,一个极端、可怕的想法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出现在修澜脑子里。

眼前的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她,从瑶台那颗敕梭丹开始,到后来的东海、天牢、无生崖,这中间,还欠着四公主的一条命……

新仇旧怨,她是不是……该杀了他?

修澜清冽的眸静静凝视着他,良久,终问道:“你还要跟着我吗?”

古曦毫不迟疑地点了头,生怕修澜没看出来,又加了句:“嗯,跟着你。”

“那好。”修澜笑了笑。身下的大地已经显出了铅灰色的轮廓,修澜并没有施法脱身的打算,反是任由他的体香紧紧裹着自己,任由着两人身体急速地跌落。

她就轻轻伏在他胸膛,轻声道:“古曦,我累了。所有的账,今日我们便一道算清吧。”

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苍老的大地如一个巨大的深渊朝他们扑来,仿佛要将他们缠裹,令他们窒息。

古曦不慌不忙,伸手拭了拭修澜眼角无意淌出的泪,身体的落空导致说话使不上力,却听得出来那里面满满当当的心疼:“你别哭,别怕,我在下面给你垫着,不会摔着你。”

缩在他怀里纤弱的身躯猛然一颤,她几乎没有勇气再去对视他那双没有一丝杂质的眼。

修澜顿时猛醒然过来,正欲捏咒脱身,可术法施至一半,身下漆黑的大地已蓦然呈现。

古曦沉沉闷哼了声,折断一根树枝,接着是噼里啪啦一连串的树枝被折断的脆响之音,可他有力的双臂依然将她护在怀里,像呵护一个极薄的琉璃杯。

身体砸地,一记沉重的鼓鸣声灌进修澜耳畔,温热浓稠的**流过她的指尖。

如果那是血,只能是古曦的,可修澜极力想睁眼,最后却连手里握的那一点温感也消散……

三月末的人界,太阳再大仍旧不够温暖,能照彻无云的天却照不进曲曲折折的林间小路。小路上头稀疏的树叶间涌进清白的日光,出去便能看见幽州城三垒森严的高墙。

赵楚贞坐在轿中,离幽州城越来越近,宋梓霖安排的杀手是不是也越来越近?这不足百的暗影在他们的快刀下是否已经不堪一击?

轿子突然落地,赵楚贞擅长执笔的手不由得一颤。

外面侍卫禀道:“王上,前面的路被树丛堵了,步轿过不去,可待属下清理后再启程?”

好好的路在这种时候被堵了,有经验的侍卫们早已闻到了危险逼近的气息,但都不敢声张,可赵楚贞又何尝没有察觉。

拨开竹篾瞧了瞧外面春意盎然的山林,四处十分安静,赵楚贞道:“此地不宜久留,弃轿便是。”

一行侍卫走在前面将东倒西歪的枝丫开辟出一条道来方便赵楚贞通行,将一根巨大茂密的树丫搬开后,周边侍卫蓦然一顿,立刻停下了手里的事拿着刀围了过去。

一个侍卫前来回道:“王上,有人,一男一女,状似昏迷。”

赵楚贞正欲前去查看,洪公公立刻拦下:“王上还是不要靠近了,且不说是不是有诈,万一是染了鼠疫于王上龙体不利。”

赵楚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那依你看该怎么处理?总不能将他们留在山野?”

洪公公知道赵楚贞心肠柔软,但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就是致命的弱点,便道:“王上还是不要再……”

话未完,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追上来,洪公公心口一紧,侍卫也立刻警觉起来,本能地将赵楚贞护在身后。

七十八位侍卫都做足了用自己的热血保住大胤的王的准备,风吹日晒的脸是如钢般的坚毅。

声音越逼越近,终于在前面的转口出现,来者只三人,皆身缚绿色潜衣,是自己人。

大家自觉实在太草木皆兵了,纷纷松了口气,洪公公吊着嗓训道:“吓死人了,动作不能轻点,万一被暗中潜伏的那些人察觉到了,他们再扑过来,你能打倒几个?”

三人立刻跪下请罪,脸上却是欣喜之情:“不会再有潜伏的人了,王上可以安心进城。”

这无疑是近些天听到的最舒心的消息,但大家却反常地安静下来,洪公公忙问:“此话怎讲?”

“我们今日正好看到他们在整肃人马,打算撤离。”

兵马正是悬殊之际,宋梓霖怎会此时撤了?赵楚贞平眉一蹙:“可准确?”

“千真万确。”底下三人坚定而整齐地答道,“我们是等他们的大部队全部撤离后才赶回来的。”

洪公公喜道:“如今已到幽州城脚下,宋梓霖莫不是怕有援军,放弃了?”

如今也只有这个解释了,赵楚贞吩咐道:“人多眼杂,我们分开进城,进城之后再会合。”

他回头看了看步轿,又道:“将那昏迷的两人送到轿中,把前路清理出来。”

洪公公也不再拦着,恭顺地应下,便交代侍卫着手去办。

地上昏迷的男子渗了血,女子被完好地护在怀里,虽看不见面容,却像没受伤的样子。

这些侍卫常年跟随赵楚贞,因着大胤商业富足,所有皇室用的自然都是极好的绸缎,却也没见过二人身上这般轻如蝉翼的衣裳,各自心中不免胡乱猜测了一下来历。

洪公公远远地看着,见两名侍卫将那女子扶起来时,顿时惊愣,居然又是她。

赵楚贞在乐器方面造诣颇深,上次在大胤都城听得她一曲笛音便被她惊艳,为了寻她还贴了皇榜。可那些乐理之事洪公公赏不来,然上回那七百铁骑是如何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却是记忆犹新。

他目光不由得移向赵楚贞,见赵楚贞果然已急忙过去了。

赵楚贞见两人昏迷,只得将一些备用的伤药应付着,然后让暗影乔装之后一行人马分了几批匆匆进了幽州城择了家最近的客栈,便马上遣人去医馆请大夫。

客栈老板娘心思活络,见昏迷的两人衣裳上有陈血和泥垢立刻差小二提了几桶热水上去。

因着这趟出来必是刀光剑影,赵楚贞并未带随行的侍女,受伤的男子搁在隔壁房随意找个侍卫就能将衣服换了来,然修澜是女子身,只得将就着,稍稍清理。

洪公公辅佐了两代帝王,宫中各色美人也瞧得多,大多温柔似水闭月羞花,唯独蒙月婕还算有几分傲气的,可这位昏迷的女子虽然眉间锁着一缕化不开的忧愁,生来就是一张冰玉的脸,怎么看都觉得桀骜非常。

赵楚贞见她纤纤十指沾满了血,便命洪公公将盛满水的木盆挪了过来,问了句:“那名男子伤势如何?”

“伤得很重,怕是……”洪公公欲言又止。

生死,这一路过来赵楚贞已经看得太多,他心中还是闪过一抹沉痛。

赵楚贞轻轻执了修澜的手,拿了方巾蘸水帮她清洗。洪公公见状正欲阻止,可赵楚贞脸色不太好,只好作罢。

修澜眉间隐隐一动,腕已被轻轻执起,有温暖的东西一点一点漫上心头。

是什么温暖?是四公主温暖的笑,还是你温暖的手?

都不是,那些都已经破碎了,支离破碎了。

平静无波的海面,笑声如铃铛般悦耳,瞬间,在指尖下冰封,擎天而起的水柱将一切摧毁,一切都支离破碎了……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本不必摔得这么惨,只是我施法的时候,你为什么非要拉我在下面垫背呢?”

“你别哭,别怕,我在下面给你垫着,不会摔着你。”

似曾相识的场景,天差地别的心绪。

修澜指尖一颤,是水。

滔天的海水吗?

蓄积的气流猝然涌破百会穴,修澜手一扬,满盆的水溅开,房中四人猝不及防淋了场“屋雨”。

赵楚贞被突然醒转的修澜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连同洪公公狼狈地往后迈了几步,两名侍卫更是险些拔了刀。

白色绡纱扬在水雾弥漫的光影里,修澜将眼前几人扫了一遍,桀骜的眉目间锁着一缕忧愁,沉声问:“他呢?”

几人皆愣住了,赵楚贞最先缓了过来,还未来得及宽个心,却被她开口问的第一句话问出些焦虑难安之色。

这个“他”赵楚贞自然猜得出是谁,是隔壁那个伤势极重甚至已到性命危矣的男子。

怎么开口说?赵楚贞有些语结,良久,才道:“在隔壁,但是他……”

修澜已夺门而去。

男子后背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跟衣绸粘在一起,小二几番捯饬才终于将上衣剥离下来,一旁连见过诸多场面的侍卫都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两人手脚麻利地拾掇一番,避开男子的伤口预备将其抬进温水里浸泡,却在这时闭紧的木门霍然大开。

修澜定定地站在门口,淡雅的裙纱飘逸而起,挡住了门外大片大片洒进来的日光。寒冰凿的冷眸,直直穿过两名布衣男子,落在古曦**在外的伤口上。

那一刻,她只觉身后的日光真冷啊,打在背上,竟能将背脊冻到僵裂。

小二素来热情惯了,关切问道:“姑娘你醒了?”

修澜未答。

小二又道:“这位公子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你一个女子在这儿不太方便,还请姑娘……”

“出去。”

“哎,对,还请姑娘出……”

小二还未说完,才发现她这语气是笃定的陈述句,而非疑问。他跟侍卫面面相觑了一下,只得轻手轻脚放下男子,狐疑地望了她两眼才出了房门。

修澜过去查看了伤势,虽伤得极重,但到底是神体,稍稍施法调息就能愈合,可是这样触目剜心的伤口,即便当时古曦一点术法也未使,自身的神泽也会护上几分,怎会伤得这样重?

玉笛在这沉木修葺的房屋中化出一层奢华的薄光将古曦笼罩,伤口在肉眼能观的速度下愈合。

修澜这才慢慢想起古曦之前的种种迹象,那样清澈的眼、那样赖皮的举止,他的灵力也不如往常浑厚,反而清澈似水……

修澜木然,术法顷刻收回。

她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古曦他,竟缺了一魂一魄?

脑子里的震惊有如平地惊雷。

谁能夺他一魂一魄?

外面的风从窗缝儿溜进来,修澜愣罢,端好心态,待他伤口完全愈合,才靠在床沿坐下。

他就静静熟睡在自己面前,周身神泽温和,可以任由她明目张胆地审视。

直到他眉心一拢,双目似水,慢慢睁开。

半尺之距,修澜仍旧不由得慌了神,却只将视线自他身上淡淡地移开,起身而去。

可她才起身就被他一把拉了下去,猛然撞进他怀中。木兰香扑进修澜鼻中,一口气提至胸腔,促停。

他却懒懒地笑:“这回我抓住你了。”

修澜贴着他未着寸缕的胸膛,登时觉得面红耳热,正欲伸手去掩,复才想起自己这完好的皮囊下早已经没有血,怎会红?

仿佛一桶凉水浇头,将那火浇灭得彻底。

将小舒一行妖灵送回妖界后,寻赵楚贞而来的漠沁见赵楚贞在这扇房门外徘徊不进,心下好奇施法先进来瞧瞧,不想撞见修澜与古曦拥叠姿态,瞬间羞愧难当,遂立刻捂了眼,仰着头走路:“你们继续,我……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突兀响起的声音,将修澜从这虚渺的片刻温暖中拉出来。她欲抽身,却见古曦固执地不肯松手,竟还因仗着劲大朝她得意地摆了鬼脸,明显一副你奈我何的痞子模样。修澜只好像对渡渡一样在古曦哀伤的眼神下将他还紧扣在自己臂上的指节一根一根地掰开。

见漠沁正瞎摸着要退出房去,修澜一时百感交集,调出惯常不温不凉的口吻道:“你就这么出去,怎么解释你如何进来的?”

漠沁脚步一顿,一拍大脑,但松手的时候眼睛依旧是紧闭着的:“你不提醒,我差点忘了!”

说罢,她转身施法,不想不小心睁开了眼,觑见修澜正施法给那位脑子不怎么好使的男子化了件衣服穿上,男子掰扯衣服的暇余时间一脸不待见地冲她嘘了嘘。

漠沁不由得晃了晃神,心中赞叹真是长得俊的人做什么都那么好看,不过可惜了脑子有问题,全凭一张好脸就捡了修澜这么大个便宜。

可见常言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还是有些道理的。

想想赵楚贞虽不会骑马射箭玩刀弄枪,可他也算是个十足的淑人君子,又何必非要他文武双全?要是有天领他回去见父皇,父皇不许他们在一处,那她便以此来说服父皇好了……

正思及此,漠沁顿住,自己何时对赵楚贞怀了这些心思?她立刻悬崖勒马,赶忙施法遁走。

古曦见碍眼的人走了,又扯了扯修澜的手,清澈如水的眼底亮着曜黑的光:“我饿了。”

门外松木造的回廊上漾着木香,深褐的色彩让人觉得有些焦灼。

里屋还是没有动静,洪公公见赵楚贞的眉又蹙紧了一点,便道:“王上若是担心,何不直接进去?”

赵楚贞迟疑了一下,未答,转而问侍卫:“那样的伤你们见得不少,可还有治愈的可能?”

侍卫如实摇了摇头:“几乎不可能。”

赵楚贞沉默片刻,才道:“再问一遍。”

小二应声照办,举手敲门:“那个……姑娘,让大夫进来瞧瞧吧。”

“不用了。”清凉的声音传出,赵楚贞的手不由得一顿。

门慢慢开启,只开了半扇,贯穿的微风停息的半刻,大家不禁往里瞅了一眼,太阳落山之际,灯还未燃起,屋内模糊,什么也没瞧见,门已被她带上。

修澜素来怕欠人情,今日这遭,诚然是欠下了。还未等赵楚贞开口,修澜就道:“今日之事,劳烦各位,算我修澜欠你们一个恩情,来日定当报答。”

“原来姑娘名唤修澜。”赵楚贞仍记得她一人一马驱逐七百铁骑替他们解的围,忙道,“若修澜姑娘非要这样算,这回算是我们还姑娘的。”

那些事修澜也懒得深想,沉默了一会儿,才询问小二:“可有吃的?”

“有的,有的。”小二拿出十二分的热情,“下面什么都有,客人随便挑选。”

修澜点了点头,正欲径自下楼,复又想起什么,转身与背着药箱的中年男子道:“大夫请回吧,他无碍。”

不轻不重的一句无碍,令几位侍卫包括赵楚贞当场僵了僵,面露疑惑之色。

漠沁坐在楼下靠窗的位置,见修澜下楼笑得揶揄:“这么快就完事了?”

修澜听罢,险些一脚踏空,漠沁却憋着笑,让修澜一时竟颇感无语。

老板娘拿出菜牌,上面各色点心的名字取得天花乱坠,修澜随意指了几个,漠沁又凑过来:“你要不点个灰色珍糕,核桃做的,补脑,对了,还有鹿茸酥,补肾。”

修澜**渡渡习惯了,随意将玉笛在手里掂了掂,静水的目睨了她一眼。

漠沁见状,咧着讨好的笑,连着退了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不承想方方正正摆着的八仙桌过道中横放了一个坐墩,漠沁这一退被结实地绊倒。

即将人仰马翻之时,漠沁被一双手稳稳托住。

“姑娘,小心。”

心里最柔软的弦被挑动,漠沁露出一个温婉动人的笑后才慢慢睁眼,可看见的却是洪公公一张慈祥而又松弛的脸。

赵楚贞站在一旁,问:“姑娘怎么也在这儿?”

“啊!”

漠沁被洪公公吓到,到底摔了个结实。

“我这种乡野女子不能进城?”漠沁站起来拍了拍灰,有些气结。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你是不是瞧不上我?”

“我没有……”

“那你为何不自己接住我?”

“我……”

纵使赵楚贞再能说会道也招架不住她这混乱的逻辑,漠沁更是自己都听不懂自己在胡扯什么,坐下后戳着软糯的晶饺泄气。

大胤的王上何曾被如此冒犯,洪公公呵斥:“你这丫头……”

话说到一半,被赵楚贞一个温和的眼色逼回去。

这时突然走进三位锦衣男子来吃饭,三人边走边说话,点了两壶酒、几碟小菜,热热闹闹一坐,侃侃而谈的声音顿时填满这个大堂。

菜未上,酒已添杯,其中一个道:“荣王明日大婚,听说新娘是大胤第一美人,咱们幽州城远离都城,每年明花榜选出来的美人一个也没能有幸瞻仰一二,今年咱们终于可以一睹芳容了。”

“说来也怪,历年征选的美人不都是送进宫吗,今年怎么便宜了荣王?莫不是货色不及往年了?”

另一个十分不认同,厉色道:“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荣王怎么了?要不是荣王,咱们啊,都得染病死了。要我说,这大胤第一美人还不一定配得上荣王呢?”

被训斥的连连醒悟:“我忘了,多亏荣王请了位奇女子,化解鼠疫,免遭一劫,方才口误,我自罚一杯。”

赵楚贞从柜台拿了壶好酒过去,问道:“几位兄台说得热闹,小生初到贵地,不知前几日这幽州城出了何事?”

几人瞧了他一眼,说道:“那你运气好,没赶上前几日那场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

“前些日子,鼠疫闹得人心惶惶,多亏荣王不知从哪里请来的一位奇女子,竟能生死人肉白骨,将一位死了的病人当场救活,而且自那之后全城再无鼠疫,现在幽州城啊,安居乐业,自在得很。”

他们所说之事,在修澜意料之中,帮渡渡报的这个恩,倒也报得很圆满。

赵楚贞却听得脸色剧变,忙问道:“城中如此剧变,我们从大胤都城而来,为何途中未听得半点风声?”

一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幽州城又地处大胤边境,根本来不及将消息带出去。”

“原来如此。”赵楚贞沉凝片刻,说道,“多谢几位如实相告。”

残阳拂过绿意森森的重峦叠嶂,山林围拥的幽州城在夕阳下依旧亮眼,占东而建的荣王府张灯结彩,以备明日的盛婚。

丫鬟们脸上喜气洋洋,忙得脚不沾地。

“对了,你说这鼠疫真的是那位渡渡姑娘化解的吗?”

粉衣丫鬟又瞪了她一眼,提醒道:“王爷吩咐了,不得妄议那位女子。”

小丫鬟撇了撇嘴,还是忍不住叨叨两句:“当初她落在王府那呆滞的模样,任谁也想不到她能化解了这场鼠疫,真是天佑我们幽州城。”

“还说,快将这灯笼挂好,不然管事的来了。”

小丫鬟吐了吐舌头,两人很快将糊了红纸的灯笼挂好,刚收了竹梯出去,却见荣王疾步生风,朝这小院而来。

两人放下手里的东西施了一礼,只听荣王问了声:“渡渡姑娘可在?”

两人低着头私下对望一眼,粉衣丫鬟才回道:“回王爷,渡渡姑娘正……”

正答着,渡渡背着行囊从院里出来。

前日那一杯酒醉得酣畅,待渡渡醒来,幽州城已然是一方乐土。

她知道是主子帮她报了这个恩,可是她等了几天也没等回主子,不免忧心起来。

“你要走?”荣王问道。

渡渡再也顾不上装腔作势地施礼问安,直言道:“这段时间多谢王爷收留,渡渡是时候告辞了。”

荣王虽然觉得失去一位会奇术的人有些可惜,但也没有强求,遂道:“姑娘要走,本王也不拦着。”他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小小心意,算是谢礼。”

渡渡盯着满满一盘银锭目不转睛,眨了眨眼睛确定眼没花后,才一边将之往包袱里塞,一边道:“客气了,客气了。”

华灯初上,客栈小二把热乎乎的菜端上了桌,招呼道:“客官慢用。”

侍卫一桌,赵楚贞单坐一座,漠沁假装路过,假装无意地瞥了两眼桌子上的腊肉:“怎么连块新鲜的肉都没有?”

小二连连解释道:“荣王大喜,下令三日不杀生,但这个肉是熏制的腊肉,不比鲜肉差。”

漠沁不屑地嘟囔了句:“你们成个亲真麻烦,不似我们,将二人往洞府一推,这礼便是成了。”

赵楚贞执筷的手这才一顿,抬眉道:“洞府?”

空气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漠沁心头一紧,正不知如何作答,忽听楼梯那边一阵脚步传来。

待看清来人时,两桌五人何止沉静,几乎看傻了眼。

修澜等点心等得有点心焦,以古曦现在这多动的性格,她不知留他一人在屋里会闹些什么幺蛾子出来,见小二终于将点心端了出来,便立刻接了点心上楼。

刚走几步,转角处,沉木镂空的扶梯上是一只修竹般的手,一身紫衣奢华而别致,修澜顿停,不敢再往上看。

她不知道,再往上,他斜入天仓的眉眼沾染的是决绝冷傲,还是……

“骗子!你说马上就回来的。”古曦黑着脸。

带着赖皮的嗓音让修澜松了口气,仿佛自己从没有如此轻松过。

对上他清澈的眸,她平淡道:“你既然下来了,点心给你。”

古曦眼一横,撇嘴:“饿过头了,不吃!”

“也罢,总归饿不着你。”修澜一笑,敛着裙裾上了楼。

古曦也一步一步跟上去,见她没有要来安抚自己的意思,只好从后面将头耷拉在她肩上,这下连脾气也没了,委屈巴巴地拽着她袖子:“我以为你又走了,我不是故意说你是骗子的。”顿了顿,又低声道,“我该信你的。”

我该信你的……

是不是连上苍都觉得她等这句话等得太久,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补偿她?

耳鬓的发还留着他温热的吐息,修澜用手肘撑开他,将手里的点心搁下,冷道:“今晚你在这儿休息,明日我便找人来接你。”

古曦憋屈地立在后面:“我不认识别人。”

“子捷呢?你也不认识?”修澜从容地问。

“我只认识你。”

邈远的光将古曦浓浓的影覆在修澜亭亭的背上,像化不开的墨。

“那我的名字,你可记得?”修澜回头望他一眼。

古曦局促不安地低了头,他不记得了。

良久,修澜才自嘲一笑:“这个名字是你给我起的,你倒是忘得很干净。”将眼里泛起的涟漪逼回,她转过身,“忘了也好。”

厢房内,洪公公一边为赵楚贞更衣,一边说:“这天瞧着要下雨了,夜里寒,我再去拿床被子来。”

洪公公刚打开房门,一只融于夜色的黑猫突然扑过来,洪公公一惊,险些闪了老腰,借着门框才站稳,定睛一看,却见“凶手”已高翘着尾,昂首跳进了赵楚贞怀里。

赵楚贞爱抚地揉了揉它的头:“你又调皮了。”

洪公公定了神,见赵楚贞笑了笑,道:“对了,修澜姑娘体寒得很,你给她也送床被帛。”

“是。”洪公公应声退下。

夜里的凉风从窗口的缝隙涌进来,修澜将窗打开,长风刮过深色的天,远方的树萋萋招摇,迷雾渐笼。

要下雨了。

她也该要走了。

古曦盖着蓝色的棉衾睡得饱足,修澜拍了拍他的肩,他没动,又拍了拍,他侧个身又睡着了。

修澜记得他以前入眠极浅,哪怕她悄悄化作人形趴在他床头端详他一小会儿,都能被他察觉,如今竟毫无防备,睡得这样深。

她再拍了拍,轻声唤了声:“古曦?”

他才揉了揉眼,睡意蒙眬地看了看修澜,双眼便立刻清澄起来,却又是难以置信地揉了揉。

瞧着他如孩童般的傻劲,修澜忍不住笑了笑,道:“别揉了,我们离开这儿。”

古曦一喜,利索地起身,正欲下床复又忆起什么,动作缓下,闷声道:“你不是要将我交给别人吗?”

她能交给谁?子捷知不知道他的情况?诸神会是什么反应?

他总归是神界的帝君,两宫刚合,局势尚还未稳,修澜不可能将他往紫晟殿一送,告诉他们这个看上去长得像你们的帝君,但行为却像稚龄小儿的人确确实实就是你们的帝君,那还不得翻了天了?

“你不是谁也不识的吗?我能将你交于谁?”

古曦闻言,眼里黯然的光猛地燃了燃,仰起头:“你不抛弃我了?”

修澜还在回味这抛弃一说从何而来,他已蹭了过来攀着修澜的手,活脱脱像个得了糖的孩子,满心欢喜:“你终于肯对我负责了。”

修澜:“……”

两人刚走出房门,就撞见抱着被子而来的洪公公。

“春夜下雨会有些寒,少爷着我给修姑娘添床棉被来。”

“不用了,麻烦你转告你家少爷,我们今晚便走了。”修澜思来还是说一声为好。

洪公公很是不解:“修姑娘现在要走?”

修澜望了望天,轻声道:“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