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海起疾风

镜竹雪岭的竹添了层新雪,古曦新奇地踏着修澜足下的冰,走过平滑的湖面,紧接着打了几个喷嚏栽进了宫殿的大门。

修澜伸手稳住他,古曦搓了搓手,脑袋一歪直接靠在修澜肩窝里取暖,哆嗦了半天哆嗦出两个字:“我冷。”

修澜倒是忘了,古曦如今没有神泽护着极易伤身,于是忙将他领至屋里,拿了两床云丝被牢实盖着,才略有好转。

古曦窝在被子里,露在外头的眼睛不肯错过修澜的一举一动,他满足笑着,温声道:“不冷了。”

修澜审视着眼前这个“大白粽”,幽幽道:“冷倒是不冷了,但你现在好像只有眼睛能动了。”

古曦用脚踹了踹被子,铺好的被蓦地隆起,他得意道:“这样也能动。”

结果旁边一阵冷风溜进去,他又立刻认命地将脚乖乖放了下去,看了看又在给自己掖被子的修澜,他像怕惊扰了什么东西一样轻轻地开口:“你终于笑了。”

修澜怔了怔,却没有将脸上笑容收起:“你再由着前面的发散下去,连眼睛都动不了了。”

“那你能不能帮我弄开一下?”古曦无奈地抬抬眼。

“你自己的手呢?”

古曦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外面冷。”

指尖触上他的额还是冰凉一片,修澜摇头:“这样不是办法,我去给你找续灵汤。”

“可我不想喝汤,喝的时候冻手。”

修澜无奈地笑了笑:“你总不能喝汤也要我喂?”

他立刻将被子被往上一拉,盖过头顶,只余温软的声音与寒流相触:“那你快点回来!”

修澜以为渡渡是最懒的,但眼下这个,和渡渡比简直过犹不及。

续灵汤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药,当初修澜被观星池异魔所伤,仍强撑着半条命为的就是去给他送这不甚稀罕的药,那一出戏,如今看来真是有些讽刺。

她后来时常想,倘若当时自己迟疑一下,是不是就不会去中央天宫?是不是一切都会有新的机缘?

端着续灵汤过去,古曦那张刀刻的俊脸褪尽了肃穆,已然熟睡。星海冷辉照彻漫无边际的雪,唯独他的脸上柔和一片。

做美梦了?修澜看着他嘴角不经意流露的笑,有些羡慕。

她已经很多年没敢入梦了。

晴空如洗,冰宫剔透,日光沾染霜雪,落在镜竹雪岭并不温暖,修澜醒来后枯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这里如今还有一个人,便立刻起身过去。

床帐上的珠玉,折射着光,映得一帘璀璨。

古曦安静地半卧床头,身姿依旧,冰淞折射着破碎的光给他镀了层薄薄的光晕,分明是无与伦比的潇洒清隽,却偏偏有一丝说不上来的孤寂。

修澜看得愣了愣,才轻轻问了一句:“醒了?”

他没回,只有鬓前的发随风浮动,修澜便随手拿了篦子给他梳理,流袖落在他肩头,冷梅的暗香轻柔涌来,他在她指尖下微微一怔。

修澜不在意地笑了笑:“等渡渡回来,你就不会这么无趣了。”

衣绸熨帖的距离,仿佛没有那些纠缠不清的往事,也没有心如刀绞的回忆,恨也罢,爱也罢,都在此时的温情里,淡了下来。

修澜将他发髻束好,肃整的英冠下他的剑眉星目掺着半分柔情,旋即便搅慌乱了她清冷的目光。

她立刻起身拉开了距离,无处安放的视线在冰室里一番乱撞后才看到冰杌上的续灵汤。她稳了稳心神,将汤递给古曦:“把这个喝了。”

古曦没动,眼里是一派深海似的黑。

“当真要我喂?”见他还是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修澜只好收回药碗舀了勺亲自送至他唇边。

古曦终于启唇,却不是喝药,而是喑哑的一声:“修澜。”

修澜的手一颤,整勺续灵汤洒在雪白的云丝被上,洇染得触目惊心。

她蓦然起身,退开几步,顷刻间已是方寸大乱。

踉跄撤开的步子就跟当初在北冥寒界初遇他时一样,亦跟那夜他第一次吻她时一样,茫然无措像极了受惊的鹿。

只是如今的她再不会给他任何疼惜的机会。

“帝君既已无碍,请回吧。”冷冽入骨的声音,将方才片刻的温柔吹得烟消云散。

古曦久久不语,半晌,才沉声道:“我前两天的样子,你知道了?”

“帝君是又忘了?”轻佻而质疑的语气。

古曦声音依旧喑哑,喑哑间还有些无力:“我——忘了……”

修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是半晌的沉默后,她冷笑:“帝君真是潇洒,不管什么,转眼就能忘得干净。”

话毕,转身便要走。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古曦喊住她。

“找你?”

修澜仿佛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视线扫过岸边挺拔的翠竹,回头迎上古曦炙热的视线:“四公主仙逝,小神痛不能抑,软弱无助时只盼着帝君能信小神一回,可那个时候,帝君是怎么说的?”

他说,信之一字,我既给了你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

古曦心头像被扎了一把刀,比听到擎瑜那句脱口而出的“夫人”还要痛上千百倍。

修澜也没有真的要他回答的意思,她目光有些黯然:“在天牢时,小神以为凭着往昔交情,帝君总是会留点余地给小神,不想这一切不过是早有预谋,哪会给小神留退路。”

她调慢呼吸,平视着古曦,笑问:“帝君要不要猜猜小神醒来后,是怎么熬过来的?”

怎么熬过来的?生不如死,暗无天日,只言片语怎能叙述出万分之一?

“是我错了。”古曦痛声重复,“过去的事,是我错了。”

威名震慑八荒的古曦帝君居然会这样道歉,修澜冷冷地看着他,毫无波澜。

仿佛彼此之间,再无言语。

古曦这才忆起,眼前的她,在归来时,已是别人的妻。

凤凰一双金翅平地卷起大雪,落地时,子捷飘然的衣袖还携着云间的清风。

走出屋子的修澜瞧了他一眼,道:“帝君在里屋,二位自便,小神就不招待了。”

“等一等。”子捷突然喊住她,他早该想到来镜竹雪岭的,可是有些事,古曦吩咐过不得告诉任何人。

修澜青黛的眉不惊不澜:“怎么?”

子捷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强行吞了回去:“没事,幸好你回来了。”

修澜记得子捷以前要么是对她痛心疾首地责备,要么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还很少对她展露这样的脸色,不免愣了愣,道:“既然……”

“啊!”一声惊叫打断修澜。

两人目光一紧,顷刻捏了幻移术进了屋。

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修澜有些后悔没给这玄冰的地板留些缝隙。

只见古曦身裹玄青长袍,头束紫金发簪,长身而立,没什么表情的脸正审视着他足下搓着手肘还在倒吸凉气的渡渡。

渡渡一包袱的珍珠玛瑙、金钗银饰摔了满满一地,这一富贵摔,摔得满室熠熠生辉,在素白的冰室显得格外耀眼。

子捷见帝君无虞,才行了大礼,颔首立在古曦面前,一副请罪的模样。

渡渡余光瞥见子捷,忽闪忽闪的眼便再也看不见其他,她欣喜若狂地起身朝他走去,一脚踩在珍珠上,一骨碌直接将古曦身旁的子捷直直扑倒了。

只听得一声闷哼,渡渡伏在子捷身上看着惊恐未定的子捷,笃定的声音里是满满当当的小幸福:“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子捷一时羞愤难当,却仍将高傲的凤凰这个称谓端得四平八稳,冷静的怒色灌进渡渡一汪水灵灵的眼睛里:“我来是因为我主上在这儿,与你无关,还请仙子……”瞟了瞟整个身体都大大方方毫不客气地压在自己身上的渡渡,“高抬贵体。”

渡渡反而笑得更加得意又娇羞,扭捏道:“没想到你这么直接,这么快就拿我主子当你主……”顿觉不对劲,脸色一变,尾音瞬间提高八度,“主上?”

不等子捷回答,她立刻爬了起来,但见身侧之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她腿脚发软,一个哆嗦又跌了下去,欲哭无泪地看了看子捷:“帝……帝君哈?”

在得到子捷无奈又确定的眼神后,渡渡诚惶诚恐地拜了拜:“我……小仙拜见帝君,小仙不知帝君……小仙、小仙……”突然意识到什么,“方才失礼之事,与凤凰无关,帝君千万不要责备他。”

子捷站起身来,不领情地白了她一眼:“谁都看得出来跟我无关,还须得你解释?”

渡渡顿时一愣,无辜地给一直在旁边看笑话的修澜递求救信号。

修澜却没说话,情起时的样子最简单也最美好,她敛眉一笑,却不知涌上心头的是落寞还是羡慕。

古曦余光捕捉到了修澜眼底未尽的笑意,盈盈双眸,那是牵动他心的笑容,却再也不属于他,垂目,低声道:“回天宫。”

子捷点了点头,跟着他稳健的步子出去。

渡渡还没缓过劲儿来,他们已没了踪影,她摸了摸后脑勺,冲她主子迷茫问道:“这就——走了?”

毫无征兆地来,不留痕迹地走,修澜想来还真是他一贯的作风。

云雾缠绵间,镜竹雪岭渐渐成了一张雪白的纸,子捷他主上磐石似的身躯立在自己的背羽上纹丝不动。子捷考量了会儿,问道:“主上不跟修澜说清楚吗?”

古曦情绪一点一点沉淀下去,适才牵出一丝苦笑,动了动唇:“这中间牵扯太多,很多事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帝君回到神界的消息马不停蹄地传入芙蕖苑。

仙婢敛裾前来,喜不自胜:“帝妃,帝君回来了。”

赤帝女面露喜色,只恨伤势未愈,不能起身,连忙将仙婢唤来:“快服侍我梳洗。”

仙婢应声照做,拿着妆奁过去,认真瞧着赤帝女精致的脸,道:“帝妃真美。”

“是吗?”赤帝女看着镜中的自己亦满意地笑了笑。

仙婢又瞧了半晌,拿起口脂:“帝妃受了伤,唇色难免苍白,小婢为帝妃点些口脂,润润色。”

赤帝女却勾出摄魂的笑来:“不用了。”

她见唇上还残留着一些口脂,又道:“拿湿布来。”

仙婢愣了愣,迟疑了片刻,才去拿了湿布来。

她用湿布将唇擦得干干净净,赤帝女原本殷红的脸蓦地有些苍白,仙婢瞧着这病容憔悴之貌,十分不解,可又见赤帝女十分满意的样子,便不再多言。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仙婢福身问安的声音渐次传入。

古曦立在门口,问守门仙婢:“三公主的伤可好了?”

仙婢低着头,诚实道:“已无大碍,但需要静养些时候。”

古曦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仍是一贯的平稳:“那便好。”

赤帝女见他迟迟未进门,听后面的语气竟是要离开的意思,连忙开了口:“妾不能亲自起身以礼相迎,望帝君见谅。”

仙婢眼疾手快,立刻过去拿了软墩给她枕着,旁人道她精明才特地遣她来服侍帝妃,可当她抬头迎上帝妃的眼睛时,却在帝妃眼里看出几分寒意。她怯得一抖,以为软墩垫得不够舒适,便更麻利地做事。

赤帝女支开她,眼里有怒意,语气却是软的:“去端些点心来。”

古曦停在床帏外,隐约看见赤帝女脸色苍白,脖颈还有一道红色的伤疤,只道:“本帝回去差人送些灵药,服用一次便可好全。”

“多谢帝君。”赤帝女轻声开口,又问,“她是小绿,对吗?”

明知故问,她是想试探古曦的态度,但古曦并未流露太多情绪,只点了点头。

赤帝女自知他不会多说什么,与其找他要个没有结果的交代,不如给他留个美丽大方的形象,于是便说:“四妹的事她也受够了苦,妾偶尔也觉得当初对她的惩罚过了些,如今见她好好的,竟觉得有些欣慰。至于紫岩门之事,想来她也不是故意的,帝君就不要与她计较了。”

在古曦记忆里,赤帝女好像总是穿着同一件衣服,也总是一派娴雅的样子,又或许是他好像从来没有真的看清过她的样子。只因着上古立了一桩婚约,赤帝身归混沌前又拟了一道密旨,将她托付给了他,成了他名义上的帝妃。

他想起擎瑜与修澜那句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忽觉怅然若失。即便没有当初东海之事,他照样会迎娶女娃,那样简单的承诺是他永远也给不起的,想来许多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古曦看似赞许地点了点头。

赤帝女喜在心中:“帝君可是要去朝会了?妾不便伺候帝君,可要差人来为帝君重新束冠?”

束冠?古曦微微一怔,眼底几番明灭。

今日神志方一清醒,便看见修澜进来为他绾发束冠,他以为只是一场梦,看着她眉眼温柔,他以为只会像以前一样,梦醒后只有抓不住的影,可今日她真真实实地端立在面前,他却没有伸手挽留的机会。

“不必了。”古曦淡淡回了句,将带来的丹药搁置在桌上,对窗台上的狐狸嘱咐道,“一日一粒,好生照料你主子。”

赤帝女脸上笑容半僵,却只能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早在一旁急不可耐的狐狸四脚一扑便立刻化出人形来,喜道:“帝君待公主极好呢,一回来便回来看望公主,还送来这么好的丹药。”

赤帝女咬牙道:“是啊,他待我极好,事无巨细,礼数周全,就像对待一个最尊贵的宾客。”

“那不就是相敬如宾?”狐狸更加欣喜。

相敬如宾?这四个字烫得伤口炙疼,赤帝女脸上温雅之色褪尽,语气格外凉薄:“去星命阁,本宫要知道她所有的行踪!”

狐狸自然知道这个“她”是谁,得到赤帝女命令,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小狐这就去。”行了两步,又折了回来,犹疑道,“她既已是擎瑜星君的妻,公主怎会担心她还会回到帝君的身边?”

赤帝女冷冷笑道:“擎瑜的妻?你真的信?”

“难道不是?”

赤帝女不再搭话。

三千年前她能死里逃生,绝非巧合。

紫晟殿上,晨钟已响过三巡,仍旧未等来帝君临朝,诸神从开始的议论纷纷,到最后也不敢妄议了,各自按时上朝,揣着忐忑的心翘首以盼。

东芝上君通达事理,开口道:“诸位不必担心,帝君年少,两宫政务颇多,给自己放个假也无可厚非,别老是杞人忧天。”

老仙摇了摇头:“话虽是这样说,但是帝君往常不上朝都会有个交代,这次连着三日不上朝,一点消息都没有。”

天昊素来张口无忌,将肩上的狂歌镗往地上一摔啧啧乐道:“果然,女人这一生物必须得提防,帝君这才大婚几日,就开始缺朝。”

几位老仙瞬间明了深意,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一声凤凰清越的嘶鸣灌进紫晟殿,他们翘首以盼的帝君威仪棣棣莅临朝堂尊位。满堂屏息,待古曦坐定,众神才施君臣大礼。

东芝上君偏头得意地嘀咕一声:“我说什么来着,瞎操心了吧。”

杞人忧天的老仙讪讪一笑,不再多言。

与天对立而存的魔界是阳光永远照拂不到的地方。

色彩斑斓的忘忧花争奇斗艳,绚烂的花瓣铺成波浪,池溟披风压地,昂首肃立,双眼紧闭,但面色依旧让人难以捉摸。

魔将粤珏抬头望了望冥火渲染的天,小心开口道:“想必四十八位长老此时已经到了祭灵台,魔尊也该去了。”

祭灵台上供着的是魔界圣女甄烁的冢,甄烁是率领魔军叱咤一方的将,也是池溟的亲妹妹。

多年前,鸿钧老祖安定六界,创下了开明盛世。战停了,甄烁脱下战袍重拾娇俏,前来拜帖的不计其数,可八荒六合,她偏偏看上了神界年少的储君——古曦。

一场注定的孽缘,她却赔了一条命。

粤珏看着魔尊空****的披风不禁想到当年他为救甄烁而用身躯养药的场景,可再好的药却救不活一颗求死的心。

甄烁终是死了,死在九千年前,死在池溟的眼前。

每隔三百年,所有魔人都要前去祭拜甄烁,如今这些安于现状的小魔人不曾亲历过那些事,不过走个过场,有些不知事的甚至还在嬉戏,池溟怒过一次,当场灭了数百魔人,可几千年过去,还有几个是虔诚祭拜的?

见池溟脸色微变,粤珏怎会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但还是提醒道:“祭灵台还等着魔尊主持大局,还请魔尊……”

“魔尊,找到了。”突然来了个魔卫俯首于地截断了他的话。

魔卫双手呈着一卷画轴,道:“大胤王朝的国师宋梓霖送来的,说是您吩咐要寻的那名女子找到了。”

池溟想来,那名女子分明位列天神,怎会由人界的傀儡送来消息,兴许又是些面容相似的吧,随意睨了一眼,池溟怔住。

画上女子策马而跃,英姿飒爽,有那么一刻像极了当年率领十四万魔军拼杀沙场的甄烁。

只是甄烁一贯喜欢穿黑衣,她嫌颜色花哨的衣服在战场上太招眼,她说:“哥,你给我这件衣服是让我去征战,还是让我去跳舞?对面只是个虚岁不足三百的神界储君,三世真元之身哪,你难不成让我去色诱?”

粤珏见池溟脸色剧变,立刻收了画卷遣魔卫退下,却听到身后池溟古钟沉吟的声音:“本尊要找的就是她。”

粤珏一惊,看了看画卷上的人,压不住内心的激动,跪地贺道:“恭喜魔尊,终于找到血梅。”

幻渊坤所化的傀儡遍布六界,只为寻找能触水成冰之人,而神魔之井遇见的那神女竟能轻易使出玄冰,将他囚困足足五日才得以脱身,她会是血梅吗?

池溟暗暗思忖,吩咐道:“将此画描摹下来,动用神界所有傀儡,翻个底朝天也要将她的身份查出来。”

“那祭灵台那边……”

“暂不必去了。”

决然的恨意从池溟眼中溢出,待我取得天海之心,一统八荒,下次再见你,必将让古曦生祭你芳墓。

镜竹雪岭的一方青竹点缀湖岸,晶莹剔透的冰宫巍巍矗立。

流光飞逝,日复一日,镜竹雪岭却依旧是银装素裹,晴空飘雪。

修澜伫立在冰川上,寒风过境,满林翠竹簌簌作响,她伸手握住一片雪,雪落在她手心好像永远不会融化。

“主子!”渡渡跳着过来,拿起修澜手里的雪花,在她指尖顷刻化作了水。

“一惊一乍的做什么?”修澜轻声责问。

渡渡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跟我来。”

渡渡拉着她去了冰宫后方,清明的湖水居然开了一片月寒花,幽幽绿湖衬得那茶白的花色十分亮眼。

“你何时种的?”

“主子果然没发现。”渡渡嘟了嘟嘴,“就是这些日子种的啊!主子最近变了。”

“哪里变了?”修澜偏头看她。

渡渡郑重其事地控诉:“主子最近越来越爱走神,连渡渡在做什么也不晓得,而且也不带渡渡去人界听戏了,那一麻袋的钱都快生锈了。”

春去秋来,镜竹雪岭如故,而看景人的心却变了。修澜以前觉得镜竹雪岭单调,如今才觉得那不是单调,是空**。寒风过境,余下空****的一片白色以及一颗空****的心,再不复往日那样惬意自在了。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来过了,三千年的平和竟如此不堪一击,被他轻易搅乱。

手突然被温暖的手握住,修澜一震,渡渡叹道:“主子又在发呆了。”

修澜无奈地笑了笑:“我只是在琢磨你方才说的那段话,想来你是想去人界听戏了?”

“才不是……”渡渡撇过头,复又瞅了瞅修澜,吐了吐舌头,“不过主子要是想去,那我陪一陪也是无可厚非的。”

“……”

镜竹雪岭外的雪花一层一层堆叠,狐狸蜷缩着身体,雪白的皮毛往雪里一埋,几乎融为一体。

她好不容易潜进星命阁查到了修澜的府邸,却奈何修澜设了结界,以她的修为根本进不去,只好无事之时便来蹲上一蹲,想来总是能跟上修澜的踪迹,不过看来今日又是白蹲了。她正欲偷个懒躺一觉,忽有声音入耳,待看清从结界内走出的女子时,圆溜的眼一瞪,一身绒毛霎时立起。

只见一蓝衣女子一蹦一跳地跑在前面,欢喜不已:“主子,大胤都城一品楼里的先生说书最为生动,咱们去那儿好不好?”

修澜浅浅笑道:“你是喜欢听他说书,还是喜欢那说书人是个衣冠楚楚的小公子?”

蓝衣女子娇羞地笑了笑,撒娇道:“才没有,我对凤凰很钟情的。”

“你呀,”只见修澜一脸宠溺地摁了摁她的额头,“真是个傻丫头。”

如此主仆情深,狐狸心底不由得生出羡慕来,却不记得多少年前,三公主待她也是这般的好,只是近来……

赤帝还在位时,一直忧心自己殉身之后南方天宫无人能担得帝君之位,是三公主亲口提出以联姻的方式将自己许配给古曦,合并两宫,况且这六界除了古曦帝君再无人能担两宫重任。

赤帝思索再三,在病榻上拟下一道天旨,以南方天宫为嫁妆,将三公主嫁到了中央天宫,可从新婚到现在,帝君除了关照她的伤势以外便再无其他。

狐狸思及此,不由得为三公主叹口气,三公主近来越发疾言厉色,对她再不似往日那样爱护有加。一口气还没叹完,狐狸警惕地收了声,抬头一瞧,见那二人已经远去,这才松了口气,放轻爪子小心跟上去。

主仆二人正欲往人界去,修澜却突然道:“咱们不去人界了,去东海吧。”

“为什么?”渡渡不解。

“带你再去捞点珍珠,开不开心?”

渡渡一听,立刻雀跃起来:“开心。”

海风微凉,卷浪激岸,阵阵涛声。

渡渡看到大海就像看到了满当当的金钱,刺溜一下就蹿进了海底,将她主子的叮嘱忘了个干净。

青鸟盘旋于空,拍着青色双羽无休无止地衔石填海,修澜举了好一会儿手,它灵动的眼才落到修澜身上。

一声悦耳动听的鸣啼后,它终于肯息栖片刻,细小的爪子停在修澜指尖,用喙啄了啄修澜的手,有些痒。

修澜轻轻理了理它翅下如絮的白羽,笑道:“四公主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如铃的笑声,无数次在修澜梦里响起,如潺潺山泉,久经不绝。

正逢春夏之际,海风不燥,若有一叶扁舟,恰是与你把话桑麻,言笑晏晏的好时候。

可你不再记得曾经的一切,包括那个不懂世故的小绿。

小绿来看你了……

瑶台上千句唾骂,万声质疑,只有你诚心信我,待我如初。

东海之约你以血润唇,面若桃李,却被诱入局,一缕芳魂空留大海。

今日,小绿带了个故人来见你。

狐狸拨开掩身的云雾,才发现眼下光景是滔滔东海,脑子嗡的一声炸开,看到修澜一袭素红长衣端立在炭黑般的礁石上,青丝如墨,层层叠叠的衣纱泻在长鸣的海风中,让她不由得心虚害怕。

她寒毛竖立,拔腿欲撤。

“既然来了,怎的不下来参拜昔日南方天宫的四公主?”

流水溅玉的声音不容忤逆,狐狸抖擞,生硬回头,见她还是那样坚挺的背影,纹丝未动。

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吗?

不管了,走为上策,四只毛爪子继续匍匐前进。

却不过刚挪动一寸,猝然袭来的术法至背脊一引,狐狸一声嗷嚎,自袅娜的云团中栽下来,凹凸不平的礁石硌得骨头生疼。

修澜秀丽的眸迎着如血的残阳,霜白的脸晕开一抹凄然:“跟了这么久,空手回去,你家公主还不得重罚你一顿?”

狐狸瞳孔放大,怔愕抬头:“你想怎么样?”

修澜转过身,目光清寒:“只是请你来跪拜四公主,那么紧张做什么?”

女娃之死两人皆心知肚明,狐狸硬着头皮戳她痛楚:“四公主是你亲手害死的,要怪就只能怪你触水成冰还不自知,你怨不得旁人。”

“那又如何,该受的报应我都受了,你呢?”修澜轻轻一叹,眸光凌厉。

狐狸的脸顿时煞白,还未开口身体突然凌空而起,五脏六腑似要同那云一道被海风撕碎。

一道术法劈在胸口,鲜红的血还未喷出又被一术法逼了回去,须臾间,天旋地转,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却又悄无声息……

而立在礁石上的那个亭亭玉立的背影仍旧纹丝未动。

海风将空中的浮云吹散了,最后一缕余晖投到东海之滨,狐狸赤红的眼中倒映着魔尊池溟缥缈的影。

阳光终于彻底沉沦下去,连同修澜脸颊上那一点橙红的颜色,也骤然褪去。身后混浊气泽萦绕,修澜才察觉不对,猛然回头,只见魔尊池溟聚风为掌正给狐狸致命一击。

玉笛锋芒一亮,修澜转袖一挥,笛尖直击池溟阴森幽暗的灵台。

池溟立刻收法,险险避开,不再去顾狐狸那条残命,披风一震,朗朗狂笑,粗莽之音将空气撞破一道裂口,与修澜道:“果然是你,不枉我找你三千年!”

说罢,平静海面**起一阵飓风,池溟祭出幻渊坤,这鸿钧老祖亲造的上古法器用来对付一个神女绰绰有余。

池溟看着礁石上形单影只的纤弱身躯,仿佛天海之心,触手可得。

修澜引回玉笛相承,但幻渊坤非常物,刹那间便能引得风云变色,果然不足半盏茶的工夫铺开的阵法已将修澜牢牢捆住。

池溟不慌不忙:“本尊不会伤你性命,只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池溟沉默了一瞬,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天海。”

仿佛千斤巨石轰然压住胸口,修澜清凉的眸子一凛。

又是天海之心……

愤意直蹿经脉,修澜素手捏出印伽,东海的初夏,夜幕刚刚降临,随着印伽的隐现,寒意开始一点一点侵蚀着周遭的温度。

少顷,婉转笛音**,疾风起,骤雪至。

无数疾光四下窜去,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术法造就的屏障裂开一道一道白亮的罅隙……

池溟脸上猖狂的笑意渐僵,满脸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话音未落,气流震散开来,声震寰宇,池溟半面披风,成了碎布。

幻渊坤毁了?

池溟被震住,却见大片大片的雪被疾风撕扯成根根银针,修澜被幻渊坤反伤,飘然在夜空中,摇摇欲坠。

池溟知道,若不趁此下手,恐怕以后再无机会。

修澜余光捕捉到池溟聚力袭来的猛击,适才灵力重创,若正面去迎,不借助外力根本承受不住,只能试图足点海面,触水成冰,以冰为后盾或许还有取胜的可能。

思及此,修澜旋身闪开,正欲踏上海面,渡渡却在此时突然从海水中浮出。

那一刻,如昨日重现。

女娃的脸在三千年来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出现在修澜面前,那被海水冲淡了妆容,只剩苍白的脸带着笑意,轻轻地向她伸手……

修澜顿住,仰身避开海面,生生受了池溟追击而来的重重一击,海岸上飞沙走石,满天的大雪落得分外锋利,她终于如愿落在礁石上。

胸腔闷热,池溟迎着风雪狂傲地笑似乎说了什么,可是修澜听不见声音,黑暗开始企图吞噬着她目所能及的一切,她偏头极力睁着眼,见海水依旧悠悠****。

她合目间,听见心里一声沉重悠久的长叹。

还好,那样的悲剧,没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