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别有事端起

同心锁行得极慢,修澜起初心里着急,踩在云上直跺脚,但现下已在它后面干巴巴地跟了好几个时辰,性子也磨平了,只恹恹地蹲在云上,捧着脸好脾气地继续跟着。

六界时辰有异,倘若渡渡是在凡间,不知耽搁的这些时辰她已经历了多少日子?修澜不由得懊恼这些年净看了些法学宝典和无关痛痒的话本子,斗转星移这些天文之类的书籍竟未沾得一星半点。

缓缓度过了天境,眼下便是晴空万里的人界。

山亭水榭处,赵楚贞窄袖骑装蓝衣,手执半面竹简,阅完,眉头轻拢。

见赵楚贞将手里的竹简卷拢,洪公公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恭敬地接下,再缓慢恭敬地退回原处将竹简装进长长的地木匣之中:“王上,方才得知消息,蒙月婕一行已在幽州城外一家客栈歇下,依王上看,我们赶上他们一道进城,还是在后头跟着?”

赵楚贞伸手将桌上玩琉璃珠的猫抱了起来:“这一路宋梓霖的这些手下回回败阵,眼见蒙月婕就要抵达幽州城了,他不会错过今天。”

“可我们的暗影不过三百,加之一路伤亡,如今也只剩两百。倘若宋梓霖加派人马,我们怕是招架不住,王上还是暂且避一避。”

说罢几个乔装打扮的将士便将箭矢和从林里斩来的长竹搁下,稽首禀道:“王上,一切准备妥当。”

洪公公一瞧地上集拢的整整两箱箭矢,再将周遭环境勘察了一遍,大惑道:“宋梓霖绝对想不到我们除了精兵还有利箭,王上想打他个措手不及?”

赵楚贞摇了摇头:“只能暂时抵挡一阵子,如果他们人马过多也是无济于事。”

赵楚贞怀里的黑猫蹭了蹭他的手,猫圆溜的眼睛突然一亮,像是发现了新奇的东西,挣开了赵楚贞的怀,拐进前面翠竹林中。

修长挺拔的劲竹经赵楚贞手底下的人一折腾,光景开阔了,但横七竖八的枝丫却是十分碍事,灵猫循着方才见到的一颗半空游动的玲珑球,它知道那是个极好的法器,入了林却没见着了。

同心锁跃过一林翠竹,那是肉眼能测的距离,修澜不好跟得太近,免得惊动凡人惹来没必要的麻烦,只好远远在云头瞻望。因着同心锁行得委实太慢,修澜站得累,已经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着。

修澜跟出了几分倦意,顿觉有些愧对渡渡,又打起精神来,却见下面郁郁葱葱的翠林中有一只上下乱窜的亮黑色灵猫,她一个错眼,那灵猫已霍然跃起堪堪衔住同心锁。

一汪寒泉灌进天灵盖,密密麻麻屯集的瞌睡虫霎时消散,修澜几乎是以闪电之速跟上。

竹林疏影浮动,灵猫贪玩,衔着同心锁左右乱窜,当它好不容易才从林子蹿出去时,那风雅的阁亭已是一片刀光剑影。

流箭交错,纷纷坠落,箭入骨,马嘶鸣,阵脚混乱。

一场交锋后,敌方兵力折损大半,赵楚贞两百暗影才持剑从四面八方的暗角冲出,杀伐之音顿然响彻天地。

敌军重创,暗影热血将才奋起,短刀利刃抄戈相接,满地箭矢钉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赵楚贞在远处的马车中闭目养神,明知会胜,但心里隐约不安。

紧促的脚步倾轧丛草,停在轿厢外,赵楚贞撑额:“如何了?”

“回王上,胜了。”

赵楚贞脸上并无丝毫喜悦,反是沉了几分。

三月的天,还未褪尽冬日的寒,洪公公将烫好的热茶奉上:“王上怎还忧心忡忡?”

赵楚贞未接,问马车外报捷的侍卫,沉吟的声音:“来了多少人马?”

“回王上,不足四百。”

秀气的双眉微微一拧,又有侍卫连滚带爬扑倒在轿外:“不好了,又有七百铁骑突然杀出,请王上撤退。”

热茶打翻,洪公公手上烫出一片热气腾腾的赤红,也不忙着收拾,连道:“护送王上,撤退。”

七百铁骑策马奔来,残存百余暗影两足立地,手中刀剑铮铮,刀刃血珠成线,一滴一滴顺滑落地,怒目相向,仍欲殊死一搏。

修澜紧步追着灵猫出了竹林,人界的战乱纷争她这几千年来已是司空见惯,对于突然撞进瞳孔的遍野浮尸,浩**铁骑并无吃惊,目光只锁在灵猫身上。

灵猫步子迈得巧,跃过所有血洼,险险避开乱踏的马蹄以及挥舞间无眼的刀剑,全因占了个身手的敏捷和体形的娇小,在千军之阵的战场上来去自如。

修澜却讨不了这个便宜,率领这七百铁骑的程圣在这场屠杀的后方,骑在高大的马上,见到突然出现的修澜,摸了摸下巴,露出狡黠的笑意,对一旁副手道:“去,将那小娘子给我擒来。”

人多杂乱,修澜不便施法,却见灵猫含着同心锁在矢交坠马里纵横,左右干着急,正欲悄悄捏个诀,一个满身血泽的士兵杀红眼见着修澜也不知是敌是友,拿起短剑就刺了过去。

修澜本能地侧身,那人方踏开半步,一支箭穿心而过,他狰狞的神色停在脸上,直直倒了下去。

被他遮挡在身后的光景映在修澜面前,正对着的是铁马上举着弓箭的程圣,他冲她展开一个狂傲又猥琐的笑。

四个铁骑围了过来,高高大大的身躯将修澜团团围住,马上的男子像打量一件珍品一样端视着她。

前方马蹄之声逼得越来越近,洪公公差人立刻撤骖马留两服,张罗着沿小径而退,赵楚贞凝思道:“他们或许还有其他人马,若走这边,难保不会迎面相撞?”

洪公公急出冷汗:“那该如何?”

赵楚贞拨开竹篾,战场上金戈铁马之声灌进轿厢,他望了望葳蕤的青山,道:“第一队人马自北面来,此时北面应是安全的,我们弃车,往北面山上撤,借灌木设障。”

二十来位侍卫掩护赵楚贞绕过战场往北面撤。丛林后面,树叶的罅隙,赵楚贞探目,见那处亭台水榭不复往昔雅致,涓涓细流染成血泊,一路跟随他的暗影所剩无几,这一刻他才明白书里的那些远不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来得痛心。

洪公公见赵楚贞愣神,知道他从未经历过这些腥风血雨,前几次的交锋也只是些小场面,赵楚贞只把迎战的计划安排妥善,然后静待佳音,并未真的见得那些场面,遂在一旁轻声唤了声:“王上?”

赵楚贞回神来适才见得那一片刀光剑影中被四骑铁马围绕的修澜。

他身体猛然一震。

赵楚贞在幽州城匆匆见了她一面,回至皇宫后他也遣了人回去寻她,却是半个踪影也没见着,现下,竟然……

他沉声道:“孤若要你们救那位姑娘,你们可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侍卫沉默,没人敢答。

一方原野,七百铁骑,出不入,往不返。

洪公公立刻跪在地上:“王上,万万不可。”

赵楚贞合目,拳头握得发白,再睁眼时竟见修澜红衣白裳迎风一扬,翻身夺马,左避右闪,一匹骏马在她身下弯如灵蛇游刃疆场。

灵猫回头,见得一女子裙纱猎猎,纵马而来,中程拦截的兵马、砍过去的兵刃全被格挡。那女子举鞭策马,势如破竹,寒冰凿的双瞳直逼自己,它顿时吓得哆嗦,逃命般地乱窜。

娇滴滴的美娘子顷刻成了脱缰的野马,战无不胜的铁骑连番倒地,程圣愣了半晌,才惊恐道:“拦住她!”

金盾抵,铁链绊,人马撞,可哪里拦得住,他又喝道:“杀了她!”

使长缨,弯弓弩,她毫发未伤。

程圣怒不可遏:“一群废物!”

各种嘈杂之声穿刺耳膜,阵阵马蹄震慑心肺。

洪公公等人在一旁看得傻了眼:“精兵铁骑,她一点未伤,现下直攻敌军心腹,是打算直接取了敌军头目的脑袋?”

灵猫见修澜被人马挡开距离,趁其不备缩进程圣马鞍下的箭囊里。

可这却是逃不过修澜的眼睛,缰绳急扬,旋即下勒,骏马四蹄一蹬,硕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埋没众人头顶。修澜脱离窒息的战场,袖中绫缎祭出,直取程圣马鞍上的箭囊。

囊离鞍,马受惊,一个趔趄仰翻在地。

程圣脸上早已没有不可一世的戾气:“先前是我冒犯了,若姑娘能给条活路,我立刻带兄弟们离开。”

修澜无暇理他,携了囊离开。

灵猫待在黑暗的箭囊中不敢探头,听得外头静了,才探出头来,见一只玉手正朝自己伸来,它一个激灵,蹿出来咬了一口,跳开,现出人形。

修澜一愣,抚了抚手背的咬痕,看着马下端端立着的黄衫少女,冷道:“原是位成了形的妖?”素手摊开,“东西还来!”

少女精灵般的眸子一转,见对方周身仙泽,竟然是位天神。她将怀里的玲珑球拿了出来,疑惑道:“你堂堂一位天神,死皮赖脸地追了我半天就是为了这个?”

死皮赖脸?

罢了,懒得计较,修澜拿过同心锁。

她又摇头不屑道:“又不是什么通天神器,现在天神都这么小气吗?”

修澜还是头一次遇到抢了东西还如此光明磊落的,高居在马背上俯身瞧了瞧她,不由得道:“小妖,记住,再无用的东西,是别人的,你就碰不得。”

小妖脸色一僵,不以为然,听到林间有细细碎碎的脚步传来,她一个机警,立刻化作黑色灵猫。

赵楚贞一行人施然出现,灵猫便几步扑进了他怀里撒着娇。

同心锁在修澜掌心隐动,似要挣脱桎梏寻渡渡而去,耽搁了不少时辰,不知胆小怕事的渡渡没有自己在身边可还安好?

修澜扬鞭欲去,身后响起清澈之声:“姑娘且慢!”

她回过头来,蓝色锦衣的赵楚贞挂着温和的笑:“姑娘可还记得小生?”

这一句小生出口,他四周魁梧的将士眼皮连着颤了好几下。对于赵楚贞,修澜隐约有几分印象,不过这些印象大多留在那幅浓淡枯湿的画里。

赵楚贞抱着温顺的猫走至她面前,不染红尘的笑总是让人觉得舒适。修澜弯身摸了摸他怀里的黑猫,只轻声道:“若是喜欢他,就别给他拿你当宠物的机会。”

指尖下亮黑的绒毛立起,灵猫四处转动的黑瞳蓦然定住。

赵楚贞也低头瞧了瞧乖巧的猫,再抬头略有疑惑,却只保持着惯常的笑:“姑娘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修澜摇了摇头,又道,“我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拐进林间,修澜便弃马御云紧跟同心锁。经过灵猫之事,她对于这行驶缓慢的同心锁半点不敢懈怠。

月华如水,漫天孤星悬于天境,熟悉的酒香掠过鼻息。

就品酒而言,修澜也算是颇有建树,如今她虽事事看得开明,但当年却也是颓废了段时日。那段时日无论是仙家的琼浆,还是凡间街头巷尾的农家米酿,她皆有所涉猎,醉生梦死好些时候被驾云路过的菩萨捡去谆谆教化三百年才迷途知返,醒悟过来。

然人是醒悟了,各路酒的味道却是根深蒂固了,是以修澜这一闻便晓得是上次在荣王府尝的酒。

随着同心锁越向前,这酒香也越发浓香。

神界耽搁半日,不晓得人间过了多少个东升西落,足尖落在瓦面,可不正是荣王府。

修澜正审视着偌大的别院找渡渡的踪迹,忽听屋檐下方荣王一杯滚烫的开水砸在地上:“连个会岐黄之术的先生都找不来?滚!”

一旁的青衣侍卫见状,他对荣王的脾气秉性不说十分却也有八分了解,知道荣王不会因着小将动如此大怒,作揖道:“王爷怎如此生气?”

荣王坐下了,沉沉地吐了会儿气,才道:“朝廷那边的眼线说赵楚贞出了皇宫。”

“微服私访?他又能访出个什么名堂来,难不成写一本百姓疾苦的诗词来?”青衣侍卫不足为惧,口吻不屑。

“你说他会不会趁此机会亲自护送蒙月婕,来我幽州城一趟?”

“这不能吧,路途遥远,他堂堂一个国君,怎会……”见荣王目光坚定,侍卫话音渐停,意识到一些什么,神色起疑,“他想借此笼络蒙天策?”

侍卫想起郊外因鼠疫死去的居民,若让赵楚贞晓得这桩事,定会借此由头摘掉荣王的官帽,赶紧道:“属下立刻去命人将城外农舍的尸首处理干净,断不会叫他看出端倪。”

荣王冷哼,挑眉道:“死了的你可以处理,活着的呢?全城的悠悠之口,你堵得住几个?”

“那该如何?”侍卫有些着急。

该如何?荣王也没想到赵楚贞这么快就从文墨中醒悟过来,朝廷那边的消息快马加鞭而来,若赵楚贞他们动作快,也该到了,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他道:“那位姑娘来了吗?”

侍卫自然知道能被荣王称一声姑娘的是谁,那位姑娘是前些天自天降落在院里的女子,在府上躺了七日才醒来。她醒来后,却是痴傻状,目光呆滞,不善言语,但会使一些江湖幻术,甚至可以让后院早已枯萎的槐树开出繁茂的花来,实在惊为天人。

侍卫回道:“已经请来了。”

修澜揭瓦窥视,见着敛裾踏过门槛的女子姿态轻盈,顿时一惊,可不正是渡渡又是哪个?

只见渡渡礼数做得十分周全,可如此中规中矩却全然不如之前那个傻丫头来得活泼。

荣王森严的眉目含了几分期许,问道:“你能让一树枯木回春,可能生死人肉白骨?”

如今幽州城接二连三有人染病,倘若真是郊外鼠疫侵城,必成燎原之势席卷全城,届时荣王府能幸免于难吗?

“我不知道。”渡渡诚实回答,“但可以一试。”

“嘭——”

瓦裂之声划破夜的静谧。

夜色清明,星火如烛,屋檐下方的侍卫佩刀出鞘:“谁?”

荣王斜眼瞧了眼房梁,做了噤声的手势。

屋后一身夜衣的人敛声屏气僵在木梯上,艰难地抬着头望着冷月下的修澜,修澜轻纱裹身,如烟如霞,无尘无垢。

片刻后,修澜悠然蹲下身来,远山黛眉间有一层与生俱来的寒霜,她温声道:“瓦是你弄裂的?这个黑锅我可不替你背,府里的人出来了,想想怎么逃吧。”

修澜好心提醒完,不想男子惊慌失足,脚下一空,栽倒下去。

阳春三月,地面全是柔软的草席,男子一骨碌爬起来,面容失色:“我……我不是有意闯府,两个孩子饿了一天,我也是被逼无奈,姑娘,求姑娘救命……咳……咳咳……”

男子忽觉脉搏里的血仿佛在逆流,周身器官在融缩,喘不过气,拼了命地咳,腥味涌不出来,梗在喉咙,突然世界静了,霎时又黑了。

见他轰然倒地,修澜立刻自檐上跃下,还未走近,察觉身后有掌风袭来,她倾身一扬,巧妙避开。

“我早知道你可疑,一路尾随,果然叫我逮住了。”

妖的气泽,修澜不用回头也晓得是先前那只乖张的灵猫。

灵猫还是一身黄衣,嘴里叼了一根芦草,一副玩世不恭又义愤填膺的形容。

灵猫将芦草往地上一吐,揶揄道:“好歹你也是位天神,竟然擅取凡人性命,我父皇说古曦帝君乃是万年不遇的治世之才,怎会容你这样的天神为非作歹?”

“父皇?原来是妖皇之女,漠沁公主。”修澜径直走向躺在地上还有余温的男子,淡声道,“可你既是妖族公主,竟瞧不出这人死于妖之手?”

好端端的人突然命绝,除了是这位天神做的手脚,还能有什么缘由?可漠沁又自知斗不过她,才将自己的身份和古曦帝君搬出来,但她清清冷冷的眉目毫无波澜,现下竟直接推到妖界身上来,实在气人。

漠沁瞪道:“你莫想狡辩,我分明看见你……”

窸窸窣窣的脚步传来,漠沁顿住,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捏了个隐诀。

黑暗的夜色里,两队侍卫左右包抄过来,一把火光照在地上。只见已死的男子脸色发青,漠沁上前几步,用指尖探过他的额心,惊道:“是妖毒。”

举着火把的侍卫看了看地上一身夜行衣行头的男子,喊道:“在这儿。”

所有侍卫悉数围了过来,却又踌躇不前。

“这人死得蹊跷,兴许又是鼠疫,先别过去,等王爷命令。”

“要不一把火烧了吧,王爷早吩咐过了,但凡染病的皆焚。”

幽州城光辉黯然,浸在月下,呈出深深浅浅的灰色轮廓,漠沁扭捏地靠近修澜,眼睛搁在别处道:“那什么……对不住。”

“对不住?方才之事,还是白日里那桩事?”修澜故作迷糊。

漠沁心头一惊,莫不是被她发现了?遂小心问道:“白日里何事?”

修澜淡淡一笑:“你故意藏在那人的箭囊里,借我之手,助你们脱险。”

“居然让你知道了……”当时情势所迫,漠沁也是计从心来,顿时尴尬难当,“那什么……我也不是故意的。”

想起鼠妖一事,赵楚贞还屈尊休憩在郊外农舍,她心生不安,又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不等修澜回答,她便捏诀遁了。

一排火把举起,吱吱作响,齐齐掷向中央蜷缩的尸体。

“慢着!”清朗的声音响起,渡渡走近火光照及处,“尸体留给我,你们先下去吧。”

侍卫知道这位姑娘会些幻术,非平常江湖术士,又得王爷看重,也不好拂她意,只点头称是。

待他们尽数退下后,适才有点威严的渡渡立刻扑倒在修澜面前,喜极而泣:“主子。”

修澜蹲身下去,捏了捏渡渡的脸蛋:“你既然好好的,怎的不自己回来?”

“主子常说知恩要图报,前些日子,渡渡负了伤,脑子混沌,承蒙荣王府的人收留,若一走了之,着实不太好。”她沾沾自喜地拽着修澜袖口的流纱抹了抹眼泪,“渡渡做得怎么样,没有给你丢脸吧?”

荣王这个人野心虽不大,却不是什么善主。修澜握着渡渡葱白的小手,良久才道:“你做得很好。但这个恩情,你打算如何还?可不要助纣为虐。”

渡渡思索道:“我想着解决了这鼠疫就算是报恩了,一来嘛,帮了全城百姓;二来嘛,也还了恩情。主子你会留下来帮渡渡的吧?”

修澜无可奈何地扫了她一眼:“你打算如何?”

她嘴角梨窝一漾,将目光移向那个已死的男子:“鼠疫就拜托主子啦。”

修澜:“……”

郊外崇山峻岭,白日腾起的水雾将天染得阴沉,浓云一寸一寸地压迫下来,异常沉闷。

月下赵楚贞接到密信,信上提及鼠疫之事,但现下幽州城情况不明,赵楚贞便在城外一家农舍住下,遣人进城打探情况。

漠沁回到农舍,见赵楚贞在泥筑的斗室中点了一盏孤灯,不由得看得出了神。

人界九州各国,所有皇室史籍她闲来无事都会想着法儿去翻阅一二,不想在大胤皇宫的密室撞进赵楚贞。

从此,她在人界有了归宿。

可在赵楚贞眼里,她只是温顺的猫。

赵楚贞抬起头来,清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眉头一蹙:“姑娘是?”

漠沁不明所以,定睛一瞧,见到赵楚贞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一身黄衫,氤氲的夜空落下一道闪电,漠沁转过身,小小的农舍已被赵楚贞的暗影团团围住。

漠沁有些紧张,自古人与妖就不太对付,她怕暴露身份,届时赵楚贞会接受她是妖吗?

思忖半晌,她才攒出一个笑,转身与赵楚贞道:“我听大娘说家里来了位书生,想来请教几个字。”

洪公公本着分内之事,正欲阻止,被赵楚贞温和的一个眼神压下,赵楚贞轻轻一笑,道:“姑娘请进。”

赵楚贞抄起纸墨当真一本正经地教她字,至于教的些什么字,她一个也不记得。

那夜赵楚贞的眼里只有灯火下的五卷竹简,可她的眼里全是他执笔的雍容大雅,言谈间的彬彬柔情。

幽州城这场无妄之灾,既是鼠妖所为,漠沁自是不能袖手旁观,更何况,赵楚贞执意进城,若真染鼠疫……她左右一掂量,还是须得找个时间再返回一趟幽州城,将鼠妖一事处理干净最为妥当。

圆月镀着一层暗红,映得荣王府的牡丹开得格外浓艳。

渡渡提了两壶酒过来:“主子,你要的酒。”

“酒来得正好,喝完去会会鼠妖。”修澜拿过酒便畅饮了一口。

“今夜吗?”渡渡语气有些迷糊。

修澜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渡渡愁苦的眼上,话锋一转,问道:“你怎么了?”

渡渡将哭欲哭:“我适才偷喝了几口酒……”

一杯倒的酒量,哪里经得住荣王府这些上乘好酒,渡渡话未放完就直直往修澜身上倒了下去。

修澜无奈,只得将渡渡后襟一拎直接施法摔回了她的房间,再用被子将她裹了个严实,才拿了玉笛独自离开。

阳光从洞顶的隙缝儿射下来,一束一束的银光交织成网,鼠妖小舒披着褐色的大氅,聚集众多小鼠,在幽州城下享受着他们的战果。

小舒浅淡的细眉,尖长的鼻子下是两撇浓墨重彩的青髯,随着嘴唇的翕动而飞舞:“幽州城立山峦正中,聚日月光华,是个修炼的好地方,以后,这儿就是咱们的新家。”

众妖听罢,群起附和,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浪潮,正庆祝之时,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摔进殿中,树根做的洞帘也被滚进来的小妖惊慌扯断。

“妖君——”

小舒皱眉喝道:“跟你说过多少次,做人要有个人样,不能动不动就现原形。”

小妖抬起头来,却不似往常一样带点尴尬的羞红,反是脸色青白,双目惊恐,颤颤道:“妖君,有人闯进来了!”

洞殿沉寂,片刻,哗然乍开,满堂妖灵尖齿长尾也蓦然展露,纷纷愤然起身,磨亮了爪子前去迎战。

鼠妖的洞殿建在幽州城下,上面雕梁画栋,下面却早已凿空。

修澜立在一个四方岩洞中,岩壁皆是大大小小的鼠洞,冷冰冰的岩壁角燃着几盆熊熊业火,满殿妖灵密集,灰白一片,只有火里木柴剥离的噼啪声与修澜冷冷对峙。

小舒只看见修澜手里惦着玉笛在重重妖灵的包围中从容自若,青眉微蹙似在酝酿着什么。

众妖灵警惕的视线如绷紧的弦丝将修澜死死控制,修澜掂量着自己手中的玉笛左右这么一挥,整个幽州城会不会就塌陷了?

思索一番,修澜觉得还是兵不血刃为好,遂轻轻一笑,道:“今日我来,也不想大动干戈,你们妖界自有妖界的规矩,带着你的人回去,自行领刑,这事我便不追究了,你看如何?”

小舒的脸僵了僵,抚了抚两撇青髯:“好大的口气,给我拿下。”

得此令,小鼠妖们猛冲而来,阵法看似杂乱无章,却变动灵活配合得十分默契。

修澜玉笛一掷,化为三尺长剑,握住剑柄直面迎去。

四通八达的洞穴,漠沁一路摸索过来遇到数十个暗哨的小妖。小妖自知灵力不济,只守不攻,一路退至一方洞口,便顷刻缩身钻进去。

漠沁紧追上去,方拨开几缕树根踏进洞室,只见满室明晃晃的刀戟乱戳。电光石火间,蜂拥上来的小鼠妖利爪已搭上了她纤细的脖子。

漠沁偏头看见把长剑使得出神入化的修澜,诧异片刻后便已猜得个中缘由,又看到石座上的鼠妖,想来便是这儿的头目了,遂道:“你我同族,不知我是妖界公主?你如此待我,就没想过后果?”

小舒细长的眼睛露出寒光,恨道:“若非你搅了漠沙族与城垣族的联姻,又怎会激起漠沙族的狼子野心。如今妖界内部纷争渐起,一川之隔的魔界虎视眈眈,若不是你我们这些蛮荒之地炼化的小妖又怎会备受压迫,无奈出逃?”

漠沁顿时凝滞。

妖界虽还看似祥和,但常年不安定的妖界边境怕早成了弱肉强食的乱世。

她没想到,人界这场无妄之灾的源头居然是自己。

群妖响应,对漠沁咬牙切齿,徒生愤意,对付修澜的招招式式挥得更加卖力。

修澜得空瞅了漠沁一眼:“你这个妖界公主当得实在是……”话说一半,她忙避开直面而来的利爪,“一言难尽啊。”

“……”

修澜挥剑如行云流水,不料鼠妖灵力不高,数量却是极多,打起来十分费时费力。

漠沁深感愧疚,打起了精神和修澜并肩而战。

幽州城上对三十六重天上的银河岸,灿然的星群密集成河。

子捷尾随在古曦身后,慢慢禀道:“两宫政务都已处理妥善,因着朝局刚稳,南方天宫的一些神仙供着的神职没有多大调整,现下将这银河里的厉雷解除,鸿钧老祖所期望的便靠近了一步。”

星辉浩然,那中间却是缔结着滔天的雷,古曦开口,声音自带几分肃穆:“这天雷非比寻常,你白日损了些灵力,向后撤一撤。”

子捷知道他主子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遂并未犹豫,直接退开几步。

古曦祭出法器庆云,十方闪电聚拢,膨胀开来形成光幕,接着光幕上生花,花上生灯,重重堆砌倒像个散着光影的巨大花球。

继而,花球爆裂,光如利刃,子捷拂袖遮挡,感到四周光芒盛极,而后便是万籁俱寂。

子捷望去,但见古曦独立星石之上,步子向后移了几步,略显恍惚。他连忙上去搀扶,古曦周身经脉已经紊乱,垂着眉睫,狭长眼里有挣扎的痛色,与他道:“你灵力受损,若此时……你可还能压制本帝的病情?”

子捷怔住,几百年未曾出现的病情此时若是发作,他确实没有把握,只能道:“拼上毕身修为也会替主上压制,主上放心。”

古曦合目:“回胥明宫,立刻!”

子捷看着他渐渗的汗淌过磊落分明的眉,浑厚神泽渐呈清明之态,他知道,回胥明宫已经来不及了……

修澜险险避开每一把伤她的利刃,黑白分明的双眸却突然捕捉到身后一道震开的盛光,神泽袅绕,绝非鼠辈。她旋身回转,只见满室绵延如群山的妖灵突然间平地轰倒,再没有紧凑的妖,没有锋利的刀,安放在视野的只一个温暖的笑。

霎时,心里脑里已是百转千回,修澜终才启齿:“古曦?”

古曦凌乱的发紧贴着脸的轮廓,竟俊得有些狷狂,劲竹般的手指了指从石座上摔下的小舒,问道:“是不是他欺负你的?”

修澜还未反应过来,古曦已直达石座,将小舒一脚从上方踹下来。

小舒摔在几阶岩石的边棱上,痛得叫不出声。古曦一边对着鼠妖拳打脚踢,一边嘴里还不忘喋喋不休地嘟囔着:“我叫你欺负她!臭土拨鼠!”

漠沁得了解脱,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子,不由得露出惊叹之色,但见他卓尔不群的英姿修短合度,行径却是同他眉目间与生俱来的肃穆格格不入,心生困惑。她小步趋近修澜,附过去小声问道:“他脑子是不是不太好使?”

修澜脑子瞬间成了一锅粥,哪里答得出漠沁的话。

古曦这副形容哪有平素的沉稳持重、坤阳神殿的绝情冷傲?

他分明像是个言行随心的孩童。

小舒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但对于自己的属种问题还是拼力一争的,扯着嗓子回道:“我才不是又胖又懒的土拨鼠,我是有勇有谋的褐家鼠!”

于是有勇有谋的褐家鼠在古曦的一番暴力下,拖着半身不遂的身体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古曦擦了擦脸上的汗珠,露出清澈而明媚的笑颜,正朝修澜过去,却在中途被漠沁死缠烂打的盘问截住。

漠沁如获至宝般欣喜:“你灵力这样高,不知师承何人?可否引荐引荐?”

古曦茫然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漠沁又凑过去一点:“你今日救了我们,你的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古曦往旁边挪了挪,继续茫然摇头。

漠沁皱眉:“你是不愿意说,还是根本记不得?”

换来的依然是沉默。

漠沁颇感难以为继,咬牙道:“多说一句话是会死吗?”

古曦嘴抿成一道直线,不语。

漠沁抓狂,几近憋出内伤,只好将满腔攻势转向地上的小舒:“我问你,漠沙族的势力是否已压过我妖界皇族?”

小舒别过脸,神情倨傲:“公主何不自己回去看看?”

漠沁不用回去看,便已经猜到,环境民风恶劣的蛮荒,皇城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必先自乱阵脚,他们若不是在妖界没有立足之地,又怎会来人界求生?

半晌的沉默,漠沁终才背过身,声音蓦地有些沉闷,与修澜道:“他方才要杀你,这条命你处置吧。”

修澜愣了愣,才道:“我今日来,本不欲取他性命,你带他们回妖界吧。”

“你……”

漠沁眼底有所触动,口齿伶俐的她难得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