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生断往生

天牢建在三十六重天与三十五重天之间的幻虚空间,有数万只的黧鸦镇守,但凡有逃离者或是误闯者则皮肉被啄食,白骨入煅池,永生永世不可转生。

每间牢房建在矗立的山顶,相邻牢房之间相隔一道深渊,牢里的小仙官过时,便有成群的黧鸦搭桥。

诏书定罪前,修澜待在这样的地方不仅要彻夜听着阴森哀号声,白日还得受各种酷刑。

刚受完鞭笞之刑,修澜身上新痂覆着旧痂,但只有疼的时候修澜才会觉得原来自己还活着,而不是像在受刑路上遇到的其他罪灵一样如同死尸一般,被拖着去受刑,又被拖回来扔进牢里。

有时痛得麻木了,修澜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就会跟刑牢大哥说话。

她身体虚弱得只剩一口气,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大哥,今日是受个什么刑?”

刑牢大哥把她的脚链卸下,不耐烦地回道:“火刑!没见过受刑还有你这么充满期盼的。”

没有谁对受刑是充满期待的,她只是怕没有痛来刺激身体,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过去再醒不来了。

她再问:“火刑受几时?”

“三个时辰!”

修澜淡淡笑了笑:“一颗敕梭丹的时辰。”

鸦桥下是浓雾稠密暗涌翻滚的无底渊,修澜和刑牢大哥行至中央,两端黧鸦突然倾巢散去,桥凌空孤立。只见成千上万的黧鸦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地朝刚逃出来的身影飞扑而去。

逃犯是个黑熊精,五米高的大肉墩子刹那间只剩一堆白得发亮的骨头横七竖八地洒落一地,随后一阵罡风劲动,万千黧鸦疾速归位,在修澜足下继续搭桥。

刑牢大哥讥笑道:“这天牢哪里是他想逃就能逃得出去的?不自量力!”

放在以前修澜定会被眼前惊心动魄,如亲临战场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但现在好像没有什么是比东海激浪更能让她害怕的东西了。

她摇了摇头:“多年牢刑,暗无天日,日夜煎熬,他或许是只求一死。”

刑牢大哥恍悟,立刻将修澜的铁链拴得更紧:“你的罪行可不小,你要是寻了死,我们估计都得陪你……”

修澜打断他,望着对岸的白骨,目光却很空远:“放心吧,罪诏未下,我不会死的。”

没过几天修澜终于等来了罪诏,拿着罪诏的仙官受着狱使们的跪拜,威风八面地宣诏:“奉古曦帝君天旨,罪婢小绿,谋杀四公主一罪,在坤阳神殿中伤三公主二罪,诋毁诸神扰乱朝纪三罪。此三罪皆罪无可恕,当抽尽其血,堕无生崖,以儆效尤,明日辰时执行,不得有误。”

无生崖,无生崖,生命无生,噬灵之崖。上至与鸿钧老祖师弟相称的混鲲祖师,下至神界一代天尊氏珏,没有哪个能逃过无生崖噬灵诛神的戾气。

她熬到尽头,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他这样一个交代,他这是不留余地地要自己的命?

透过牢房小小的窗口能够看到一片小小的星空,幻虚空间的静谧月夜竟也有微风,拂过伤口,好像已经无所谓痛不痛了。

刑牢的枷锁响了,丁丁零零的琐碎声,修澜以为是刑牢将军来行刑了,她慢慢看过去,见着来人是纱绸裹身的赤帝女,还携了两个身材魁梧的仙官。

赤帝女伸手变出一张红玉座椅,扶着仙官的手轻盈悠然地坐下,裙纱倾泻一地,被风拨起一阵雪白的衣纱浪。

修澜不再看她,继续望着窗外不甚明亮的寥寥星辰:“这个窗口正好对着东海的方向。我听说四公主正不辞疲劳地衔石平海,也难为了东海水君,平白无故地蹚这浑水。她那样敬你、爱你,到死都在维护你的声誉,可是你呢?三公主一箭双雕,手段高明之处真是令人佩服!”

赤帝女帷帽中柔里含媚的声音带着嘲讽:“你以为你很聪明?可你全错了,你想通这一切的时候,是不是把古曦忘了?”

修澜回头,迎着牢里昏黄的夜火:“什么意思?”

赤帝女玩着垂落在腰腹上的长发,漫不经心道:“你觉得古曦与你有情,但他可曾给过你任何承诺?你甚至连自己真身是什么都不晓得吧,更莫谈是否问过古曦为何要将你从北冥寒界带回来?”

三个问题针针见血,修澜一时陷入茫然,这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赤帝女怎会问得如此轻描淡写宛如对答案了如指掌一般?

修澜只能听她说下去,即便已感觉到赤帝女接下来的每一分吐息都将带着锋利的刃,可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去触碰那刃的尖锋。

修澜问道:“你知道?”

赤帝女笑出了声:“本公主念你好歹修成了人身,总不能让你白白来这世间一遭,不过能死在无生崖也不算太亏,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跳无生崖的资格。”

她掩了掩笑意,继续道:“你可知上古血梅?修得人形后触水成冰,这是血梅与生俱来且独一无二的本事。这个事当今六界只有鸿钧老祖的关门弟子古曦知道,他若不愿告诉你,你怎会知晓呢?可他单单告诉了我,他还说血梅不仅能冰封普通河水,甚至连自带净术的天海之水都可冰封。他是帝君,他要的从来都不是美人,是权势。他本想利用你冰封天海拿取天海之心,谁知你对他动了男女之情。他守着我的那两个月说看见你烦心,想着留下你的血冰封天海也是一样,这才有了这一出好戏,万一后世之辈查了起来,总得给你的死冠上一个正当理由不是?而我不过是按他所言照做而已。论手段,谁比得过古曦,在你毫无防备下就将你利用得一干二净,你却全然不知,还天真地当他是你的恩人。”

赤帝女好似在替修澜幽幽长叹:“你不过是他一统六界最好的筹码。”

修澜眉间渐渐蹙起,听到自己像枯叶落尽后光秃秃的树干摇曳的颤抖声:“这里面谁知道你添了几分油,加了几分醋,我自己的身份我自己清楚。是你心生妒忌,不择手段,跟古曦有何关系?非要扯上关系,只是比起我他更在意你罢了。”

赤帝女站起身,惬意的步子分花拂柳,停在修澜前面:“这一点你倒看得很明白,不错,比起你,他更在意我。”

说着,她举止娴雅地拿下帷帽,轻轻取下面纱。

看着修澜木滞的脸,忽明忽暗的光影下赤帝女柳眉弯如深秋的上弦月:“想想敕梭丹一事,想想裂天兕一事,以你的聪明印证我说的是否属实应该不难吧!”

修澜看着她那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的脸已是一副俏生生的皎月容貌,而之前所见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已没有丁点痕迹。

修澜醍醐灌顶,赤帝女除去自己和女娃不过出于嫉恨,古曦才是素手翻云。世上之灵只晓得中央天宫的帝君有卓越之能,上能稳天局,下能屠恶灵,且清廉又正直。可这样狼奔豺突的乱世,一个身居如此高位的年轻帝君达到如此境界,谁知道他究竟戴了多少副面具。

甚至自己和女娃的命运都是由着他操纵摆布,任意利用,而史神司君千斤墨笔一挥只会给他冠上重情重义,举世清明的名誉流传六界。

这才是……真相吗?

修澜向后退了一步撑着牢柱,赤帝女再逼近一步,明眸皓齿的嫣嫣笑容里盛气凌人:“枉费了你对他的一往情深,到头来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你放心,我与他大婚之日定会上无生崖敬你一杯喜酒。”

语毕,她朝仙官挥了挥手:“行刑,莫忘了将血亲自呈给古曦帝君。”

小仙官领了命过来撕开修澜腕上破烂的绿绣,在一片红灼的伤痕中找到一小处勉强能辨别红梅之茎的地方,然后将一根藤蔓刺了进去。

血沿着藤蔓源源不断地流进了精巧的琉璃瓶,瓶颈雕着他喜欢的木兰花,修澜看着那花渐渐地被她的血灌满染成了妖艳的红色。

红色的木兰花没有她留恋的味道,扑面而来的只有淡淡的嫩叶馨香。

随着血液一点一点地流失,修澜开始犯晕,眼前景物时而乍白,时而漆黑,昏天黑地之时听到赤帝女难以抑制心中的快意,笑出了很尖锐的声音。

接着耳畔万籁俱寂,四周渐黑,瞬间她就彻底昏厥过去。

修澜能再次醒过来得助于无生崖底蓬起的一阵劲悍煞气。无生崖下迷雾闪电如织,弥漫的混沌大放霞光,仿佛有绞碎云霄摧灭万物之厉势,扬起烈焰飓风压得修澜灵窍欲裂。

修澜不知自己为何还会醒过来,大抵是上苍觉得很久没有生灵敢跳无生崖了,所以要她睁大了眼睛见证自己悲壮的结局吧。

抬着修澜的将士正欲将修澜抛下崖去,身子突然僵如顽石,崖下飓风撕裂,他们甲胄下露出的半片衣角也不带摇摆晃动的。

修澜顿了顿,怎么,上苍还给她一个临死挣扎的机会,让她在生与死的边缘痛不欲生?

她好奇地撑起身,朝四周望去,只见古曦自不远处趋步前来,层层叠叠的黧云雾绕着玄色锦裾浮动,他的声音凝结着化不开的感伤,喑哑地喊了声:“修澜……”

他能来,修澜心底总是带了点欢喜的,想听他说话,听他解释,听他亲口告诉她赤帝女所言皆是胡言乱语,自演自导的。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比起他不信她,这一刻她更恨他明明有千言万语却缄口不语的模样。

修澜失望地将目光自他身上撇开,她就知道她不该还有这个期待,否则也不至于这片刻时间还要再心痛一次。

她从将士僵硬的手臂中挣出来,面无血色,语气苍凉:“无生崖阴晦,帝君莫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又赖在小婢身上,届时小婢怕是没有命再让帝君消气了。”

修澜的右袖被仙官扯碎,再也流不出血的伤口向外狰狞地翻着,飓风打在上面疼得厉害。修澜咬紧牙关,自腰上拿出那支竹笛往古曦身上一掷,古曦没接,竹笛摔在地上断成两截。

修澜愣了一下,以刻薄掩饰心疼:“如此不经摔,难怪帝君将它赐给小婢。”

凄烈异光闪过,见古曦停在竹笛旁依旧没有要做任何解释的样子,修澜明白自己于他再无所用。

余生很短,几步而已,可她这一生,步步艰难。

良久,古曦终于启口,光色翩跹起伏却照不进他睫下的阴影:“你曾说想做我手里的刀,若你记得,我等你把刃磨利了再回来。”

修澜浓墨长发同褴褛绦带一同在狂风中凌乱飞扬,她弱如扶柳的身体笔直地立在电掣鸣闪间。

她在笑,但没回头,眼泪在脸上留下两道深深浅浅的水痕:“不过是些糊涂话,帝君权当听了个笑话吧。来生?最好是永生不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修澜感到身后古曦目光灼热,像要在自己背上烙出一个洞来,可她已经没有再迟疑的理由。

凌渊一步,踏空……

崖下火烧一样的光雷闪过,她像夜里绽放的一簇花火,稍纵即逝。

这世间怕是没有比她活得还糊涂的了,莫名其妙上了三十六重天,莫名其妙动了情,莫名其妙欠下一条命,又莫名其妙葬身无生崖。

可上天垂怜,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她欠女娃的抵清了,可他们欠她的呢?

……

喜宴上众神屏气敛声,修澜手里的玉笛抵在赤帝女脖颈洇开一抹鲜红慢慢滴落在神兽猼訑斑斓的背上。

赤帝女化着璀璨妆容僵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竹笛,她呼吸匀称,生怕稍稍起伏就被修澜手里的玉笛要了命去。

修澜只见过雍容典雅、绵里藏针的三公主,从未见过面容失尽、惶恐不安的赤帝女,笑道:“怎么,害怕了?女娃的命我还了,我的命,你说该由谁来还?”

赤帝女强撑着仪态,但开口的声音近乎颤抖:“本……我说过了,我只是按古曦说的做而已,你不该找我……”

修澜挑眉:“人界有个词叫‘夫唱妇随’?可小神觉得‘一丘之貉’形容你们更合适些。”

她自称小神叫得顺口,顺手擒住准备偷袭她的妖耳白狐,脸上依旧是一派浮云淡薄的笑容:“差点将你忘了。”

狐狸锋利的四爪腾空乱挠,冲着修澜喷唾沫星子瞎叫一番,拼命挣扎却使不上力。

修澜食指自它命门摁下,禁了它的御行术。狐狸停下不安分的四爪,媚长的狐眼因忌惮瞪得圆溜,然后如它所猜想那般,修澜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任其跌落。

听得咯吱一声悦耳之音传来,修澜俯视而去,只见四仰八叉的狐狸身上一缕霞烟渐起慢慢固结依稀化出了个女身来。

修澜翠眉微蹙,旋即散去。

那狐狸的人身与修澜仅有过一面之缘,却让修澜险些万劫不复。

三千年前那个送敕梭丹给修澜的女子就是这狐狸所化。

灵狐捂着腿楚楚可怜地往古曦袍裾靠拢,呢喃道:“帝君,救命……”

古曦微微垂眸,眼中情愫令人捉摸不透,只略略施法便将她骨头轻巧接上。四周仙神众多,何须他帝君亲自动手,任谁看了都是爱屋及乌有心维护。

灵狐腿伤愈合立刻缩到古曦身后,俨然关系匪浅的模样。

古曦站在诸神中耀耀瞩目,修澜毫不掩饰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轻浮地笑道:“小神见帝君穿白色中衣时温文尔雅,玄青长袍俊朗无双,今日这一身大红大紫的喜服竟把这美娇娘的风头都给比了下去。”

古曦眼底清风微澜重拾了几分光泽,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修澜,别闹了。”

瑶台之事,东海之案,他觉得是自己在闹?斗转星移三千年,如今他还以为自己是他豢养在胥明宫里的灵宠?

修澜唇齿间溢出一丝笑,把整个恢宏浩瀚的紫岩门衬得凄凉幽暗,半晌,她道:“帝君还是觉得,小神在闹吗?四公主怎么没的,我们心知肚明。今日小神只找子捷,扰了二位大婚实属情非得已,至于账嘛,来日方长,咱们慢慢算。”

“口气不小,即便升了天神,终究资历尚浅,不过年少轻狂之徒,胆敢持妃挟帝,以为偌大的天宫无神可用了吗?”一直默默观瞻的仙友终于有人忍不住连嘲带讽地开了口。

修澜不着痕迹地扫了众神一眼:“持妃挟帝?你们还是这么喜欢强加罪行的吗?”说罢收回玉笛一个扫堂袖将赤帝女从猼訑背上打落云端。

伺机而动的三层神兵刚将剑戟握出磨砂之音,便被修澜随之祭出的玉笛震乱阵脚,如此不堪一击,修澜倒不知他们是如何所向披靡的。

但修澜终究是低估了六界之首的神界,三层神将不过是个打头阵试水的,此刻八方围来的破甲将才是神界真正的实力。

祥云瑞兆光芒万丈的紫岩门随着破甲将的登场而寂寂无声,兵戎交错反而呈出别样的凄静。

修澜粗略一数,三十个破甲将,能覆灭一座城池了,神界可真看得起她。

破甲将不做花哨的姿势,直接猛攻,修澜正欲以半身修为再次祭出玉笛,不料在玉笛脱手抛空时,突然一抹银月辉光自修澜眼前拂过将玉笛夺了去。

那粼粼银光在修澜身边优雅地绕了几个圈后,落地成形,从一片白而空渺的星光乱眼里走来的是个月色华服,琅玕玉冠的男子。

破甲将猝然停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天海守护神擎瑜星君。

擎瑜拿着竹笛十分自然地敲在修澜头上,又是委屈又是责备,一张敷粉何郎的脸简直将如泣如诉的怨男形象演得炉火纯青,然后喊了声:“夫人!”

古曦撤将的手猝然停住,战场上最多不过刀剑法器穿肩而过亦可面不改色挥斥方遒,此刻身体却仿若被三尺青峰顺骨扎入,禁锢了四肢百骸,甚至连将目光自猼訑背上那双翩然倩影上移开的力气都没有。

沉静的紫岩门也炸开了锅,众神窃窃私语皆不晓得清心寡欲独来独往的天海守护神擎瑜何时纳了位如此年轻貌美又雷厉风行的天神为夫人。

饶是修澜饱经沧桑,大风大浪也见识不少,但也被这理直气壮的一声夫人喊蒙了,她反问:“夫人?”

擎瑜充耳不闻还在戏里:“夫人,你怎如此任性,今日可是帝君大婚,你要那头凤凰,跟为夫说即可,且那凤凰今日不在这里,你怎能在此处大动干戈?”

修澜好笑:“为夫?”

玉笛敲下来,他又道:“笨!你要称妾!”说完又附在修澜耳边小声解释道,“今日我屈尊解围,来日你以身相许,这一声夫人倒也顺理成章,不必言谢。”

修澜多年不曾上过神宫,与擎瑜也不过半日交情,闻此言,不承想如今这些上神占便宜都占得这么光明正大了,不冷不热地回道:“小神素来不太喜欢欠人情,擎瑜星君的好意……”

未说完,擎瑜已无比从容地执了修澜的手,声音提高了半度,生怕在场有谁漏听:“夫人你手怎如此冰凉?走,为夫带你去找九头凤凰,顺路给你暖暖手。”

“且等等!上神。”一个杵了龙吟杖、着了件澜澜水衣的河神截了去路,作揖道,“尊夫人伤了帝妃这事可不能如此作罢,还望上神给一个交代。”

尊夫人?修澜想来持妃挟帝的罪名没扣上,又被安上个擎瑜之妻的名分,这神宫生灵的眼力见真是一如既往的……差!

修澜瞪了一眼擎瑜,不动声色道:“小神资历虽浅,终归位列天神,你称我上神即可。”

擎瑜不掩饰自己对修澜的欣赏之色,亦觉得这一声尊夫人听着格外舒心,再瞧了赤帝女一眼,道:“我夫人下手还有轻重的,就蹭了点血,大喜之日不就图个红嘛!这个礼送得倒也无伤大雅。”

河神一张惨白老脸顿时有些难堪,半天吐不出话来。

暖风拂过,翘角檐上挂着的扇贝丁零脆响,古曦负了手,忽道:“你万年不曾出过天海之境,如今六界虽河清社鸣,但守护天海之职也一日不可懈怠,当年你既承下这个使命就该晓得此生沾不得风花雪月,更不能安家娶妻。”

擎瑜不敢苟同的样子:“就许你们走马观桃花,不许我一世一双人?何况我夫人天神之尊,同我一起守护天海顺便打个情骂个俏有何不可?”

一口一个夫人,修澜想着自己这一世清誉怕是跳进银河也洗不清了,自擎瑜手里夺回玉笛,她侧过身刚好撞上古曦的目光。

他神情蕴涵着解不开的郁结,目光一敛,语调冰冷:“你们……一世一双人?”

修澜那个角度看去古曦的身后是镏金碧瓦的神殿,逶迤蔓延的万顷宫墙,其中绣闼雕甍的一处阁亭上还供着东海云镜,镜像里纷呈的每一重天,每一寸土都属于他。

他明明把控着世间一切,可这一切阔绰光景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又仿若**然无存。

擎瑜想来依着古曦的性情,修澜这厢必有囹圄之灾,虽没有把握古曦会看在他的面上破例手下留情,但帮忙帮到底,便坦然默认。

古曦看着修澜,她发髻上一株简单的红梅妥帖钩起两鬓青丝绾在耳后,清清冷冷的眉眼生疏得何止一点半点,他微微动唇,一丝苦涩漫到嘴角:“今日八方宾客齐聚,纵使菩提叠嶂再牢固,免不得有人觊觎天海出了纰漏,擎瑜且先回天海。至于她,本帝亲自带她去找子捷。”

“什么?”

赤帝女难以置信地望着古曦,捂着伤口,眼角有泪洇开了妆容,红唇白齿翕动间如履薄冰:“帝君,今日你我大婚,方才这件事,我……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把婚礼完成好不好?”

古曦瞧了她一眼,对一旁的司君吩咐道:“赤帝女虽非正宫之位,但既给了她这个名分,理应盛办。不过,适才她受了伤,且先安顿养伤。”

擎瑜觉得古曦这份面子给得太大了,惊讶程度丝毫不亚于赤帝女:“帝君的意思是要扔下即将成婚的妻子,亲自陪我夫人去西天菩提……”

话未说完,一驾紫晶麒麟云辇已停在修澜面前,古曦换上往常的玄青长袍,淡淡的木兰香掺在山沉水静的音色里,可在修澜听来有些咄咄逼人:“你虽与子捷相识一场,但若没本帝口谕,找到他又能如何?何况你今日给本帝这好好喜宴捅这么大一个娄子,本帝倒想看看究竟是出自怎样的情非得已。”

古曦此话既有带修澜离开的服众理由,又有对修澜大闹婚宴的追责之意。

修澜在人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认为很会察言观色揣度心思,可是古曦幽深的黑眸总是让她觉得像无底的潭水那样混浊看不透彻。

但眼下找子捷才是当务之急,修澜来不及多想,敛起浅红的裙裾,用玉笛拨开云辇层层粲然的珠幔,坐在华席上。

轿厢顶部由一整块白玉挖成,雕花镂空的缝隙把大片日光分割得粉碎,零零散散落满晶莹剔透的厢底映出色泽绚丽的光斑。

修澜方坐下,古曦也轻轻地拨了珠幔,七色流苏悠悠摇晃,珍珑轿厢猝然像被抽尽了空气的密封容器,修澜感觉不到一丝微风流动的气息,胸口一窒,陡然生出从未有过的拘谨。

诸神以为古曦亲尊究责是对赤帝女上心,但赤帝女自己很清楚他究竟要的是什么。

赤帝女刚柔有度的声音透过轿厢:“帝君,她与擎瑜星君已共结连理,理应和上神同往。且大礼未成,神宫未合,帝君若此时离开,如何让我南方众灵心安?”

古曦额纹隐现,步子微滞。

须臾,再看向修澜时,淡然如昔。

修澜往旁边挪了挪,将裙纱绦带收拢,目光停在窗牖外丹碧璀璨,白光流霞的神殿仙楼上。

古曦信步过来坐在修澜身旁,宽大的华席以至于两人并排坐着中间还能再坐上三四人。

麒麟驾着云辇飞快地行驶起来,轿帘幡动,一室僵局。

修澜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还会这样跟他坐在一席之上,帷障外光景转瞬即逝,她生平头一次被他淡淡的体香扰得心底五味杂陈,坐立难安,只能把玉笛握得更紧。

古曦支着手,偶尔抬头看看修澜,她梅妆发饰鲜红胜血,长发如墨倾泻而下,青丝迎风扬起,光斑在黝黑间跳跃,恍然看见三千年前她毫不迟疑地从无生崖跳下的场景,就跟此刻明明共坐一席她却连衣裙都生怕碰触到自己一样生疏决绝。

古曦一声暗叹,像时光的无言,良久,才问:“他待你,好吗?”

没等修澜回答,他便自己接了话:“当年鸿钧老祖让他永生镇守天海,却对我有掌执六界的厚望,比起来,他这一生只有守好天海这一件事,有很多时间来对你好。”

他突然开口,让修澜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并没有去揣摩他突然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倒是想起赤帝女在仙牢对她说的那番话,才发现原来时光可以过得这么快,快到三千年前的话现在想起来心口还隐隐作痛。

修澜的手抠着窗棂,指尖怎么用力也按压不出血色褪去的那种煞白,语气里的所有情绪被转瞬云烟冲淡,她反问:“帝君不是惯常喜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吗?执掌六界这种话时常挂在嘴边就不怕引来祸端?”

古曦将头抬起来,靠着椅背仰头望着稀疏的光影,嗓音低哑:“我从未怕过什么祸端,倒是今日很期待有那么一个祸端。”

他自嘲地笑出了声:“我竟以为你今日前来,是来抢婚的。修澜,天海是禁地,你去不得,你与他不是良配……”

“抢婚?”修澜回过头,发梢扬起打在他凉薄的唇边,她打断他,全是漠然的笑意,“帝君什么时候也爱看那些庸俗的话本子了?”

古曦苍白的唇微微勾出一个弧度,眼睛深沉地盯着无瑕碧玉沉默不语。

天昊不久前去了趟妖界,听闻妖界公主漠沁在漠沙族二公主与城垣族长公子大婚时将新郎直接拐跑了,害得整个妖族忙得不可开交。漠沙族是妖界威望最高的一个大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番公主受此大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用天旋锁威胁妖皇要么交出漠沁,要么交出妖皇之位。

天昊一代粗鄙武将难得文雅了一回,掰着剑茧纵横的五指跟古曦慢慢分析:“女人这一物种实在艺高人胆大且格外善妒,但凡遇到有人横刀夺爱便会不择手段将其夺回。上有神界后羿在人界娶妻,嫦娥故犯天规只为棒打鸳鸯的卷宗,下有人界上榜状元奉旨娶一国公主,江湖奇女子单刀匹马闯入皇宫劫走状元郎双宿双飞的壮例,现又有妖界公主抢婚,致使妖界一片混乱的事情。都说咱们男人容易冲动,依小神看,提防女人醋意大发才是个要紧事。”

庄严的朝堂上,天昊快意说完不过是同往常一样,落个贻笑大方的结局收场。

可朝堂上尊位最高的古曦帝君却陷入了沉思。

赤帝殒身,膝下无儿,南方天宫灵力居高的不少,有治世之才的却不多,即便两者皆具却也没有堂堂正正的理由袭位继帝。

天宫无主,只会沦为蛮夷之辈争夺掠地的地盘,免不了生灵涂炭,想不动用兵卒一统两宫,只能靠那一纸上古婚契,答应赤帝那密旨所提条件,迎娶赤帝女,三者皆俱,这场联姻避无可避。

古曦听完天昊那番话,便对这场婚礼生了其余的期盼。

直到在婚宴上真的看到疾步前来的修澜,他的心里竟然可以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

可她终究不是为了自己来的,她甚至还带着所谓的夫君。

麒麟踏云停下,古曦目光平视,看着那帘光彩成绮的珠幔慢条斯理地吐出两个字,像一声悠久的叹惜:“到了。”

云辇外佛光普照,修澜起身,古曦见她握紧玉笛起步匆忙,俨然一副预备惹是生非的样子,他抬手娴雅地揉了揉额道:“你在天宫闯下再大的梁子,我都可以担着你,此番你若贸然前去扰了佛礼,又叫哪个来担着你?子捷提了法器自然会来,姑且先等着。”

金光灿灿的佛光一束一束穿射进来,修澜伫立在纵横交错的光线中:“等到何时?”

“半炷香。”

“小神出去等着便好。”

身后音色半沉:“也好。”

云辇外是一座浩然庞大的佛莲山,没等多久,凤凰便自金碧辉煌的山峰滑翔而来,刚触及云端便化作了俊逸出尘的子捷,在修澜印象里,天上地下唯有子捷能把锦衣华服穿得这样高雅。

子捷径直走向云辇,目光掩在恭敬的双手下行了礼:“帝君可有要事?莫不是祗檀山那位……”

云辇里一声咳嗽恰到好处地遏制了剩下的半截话:“问她。”

子捷迷惑地抬起头才发现麒麟身后翩然而立的修澜,怔了半晌,才平淡地道了句:“果真是你。”

比起三千年前,子捷脸上的青涩已褪得干净,修澜绕到子捷面前:“上次小神家中的仙兽莽撞,擅自在子捷君身上种了同心锁,小神这便将其取出,只是可能要委屈一下子捷君,因这个过程,有些损灵。”

“同心锁?”他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竟全无感知,但渡渡鸟一族的这个秘术他也略有耳闻,乃是为配偶所用,上次祗檀山遇见的那位姑娘……

思及此,他顿时觉得有些羞怒难当,只道:“既是同心锁,种在我身,实在不合,理应拿去。”

见他也不询问一二,这般果断,修澜不由得惋惜了一下,看来渡渡这遭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修澜掌中烧出一团旖旎光晕,子捷放下警戒,任由那团光晕探进心口,周身灵泽一缩,一阵刺痛漫延开来,像一把在心底生了根的刀,猛然被拔出。

同心锁落在修澜手里,子捷眉头冷汗涔涔,已单手支地。

修澜有些不忍,但别无他法,只轻声道:“今日算小神欠了子捷君的,日后子捷君有事直接来镜竹雪岭寻小神。”

修澜以前总叫他小九儿,为此两人没少争过,但如今她一口一个子捷君,他反而诸多不适,瞥了一眼云辇,有难言之色,不过片刻又淡了去,转头对她也客套起来:“无妨,取了也好,还请你转告那位姑娘,同心锁这个东西,不是个随便的法器,莫要乱使了。”

同心锁十分认主,脱离子捷的身体后便会受牵引之术回到渡渡手里,金黄的佛光将修澜裙裾的红色染成阴郁的橘色,修澜道了声谢,便熟练地招了朵云,跟着同心锁而去。

久别重逢,子捷不承想修澜已有这般造化,曾经所有的天真无知仿佛都被她冰封在双眸里,只剩生疏和冷漠。

云辇里自始至终没什么动静,良久,子捷开口道:“她虽未服用裂天兕,但如今已是天神之位,当年倒也白折腾了,主上如今可有打算?”

当年之事?当年的每一件事古曦都以为是万全之策,哪怕是拟那道天旨,挥笔间安之若素,不曾半点迟疑,如今却是开始质疑了。

真的是自己错了?

擎瑜那声夫人蓦然跳出,尖锐的声音在脑子里迸裂开来,古曦揉了揉眉,头还是疼得厉害:“你素来与擎瑜交好,他这个人,你可有了解?”

对于他主上的答非所问,子捷习以为常,只是突然提起擎瑜,不免有些诧异,道:“我与擎瑜也只是几次下棋的交情,知他棋艺精湛,为人倒也随和,其余的倒也不是很清楚。”

又是一阵沉默,古曦磁朗的声音来得有些怆然:“那你可知……”顿了顿,双眼一合,音色黯然几分,道,“他何时娶的妻?”

“娶妻?”

子捷震惊,正欲开口询问些什么,云辇里像被什么压抑了般,古曦低声道:“算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