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但求君一信

长夜潜曙,万籁无声,天海华灯游离高高隆起宛如巨大的炉盖罩着神界,密不透风让人觉得喘口气都格外沉重。

修澜辗转难眠,望着绚丽的天海嘲讽一笑,起身将窗户关了严实,发现门也没闩好,又过去关门。手刚碰到门闩,门却霍然大开。

南方天宫九月的风是从北冥寒界吹来的,长途跋涉后被削弱得只剩几丝微薄的寒气不徐不燥地游弋。修澜看着推门之人腰间挂着一块润泽透亮的玉玦配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木兰花底纹,典雅和尊贵相辅相成。

修澜拢拢衣袖没再往上看转过身向床沿走去。

古曦愣了片刻,抬脚进去,打量了一下四周紧闭的窗户,声音柔软,道:“你何时睡觉连窗户也不开了,你不是最爱看着天海入睡的?”

修澜坐下,整理好被子,放下床帘,不痛不痒道:“天色已晚,帝君请回。”

古曦皱了皱眉:“子捷说你的伤恢复得很好?让我看看。”

修澜心里堵得慌,像门外的风刮进了胸腔一般:“天色已晚,帝君请回。”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好像时隔已久,修澜只记得他的冷峻,几乎快忘了他以前温柔时声音磁性又清朗,就像现在这样:“生气了?观星池不会再有异魔,以后你还想去,可安心去。当然,若你想去中央天宫,跟我说,我亦可带你去。只是这段时间桑华宫……”

“劳烦帝君走时顺带把灯灭了。”修澜扯过被子捂住了头,有温热的**悄无声息地滑过鼻尖。

一声叹息后,古曦没再说话。

良久,灯火熄灭,世界一片静谧灰暗,修澜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接着又是轻轻的关门声,眼角的不明**越发滚烫,失落之感霎时漫上心头。她的心里横亘着一堵墙,望之弥高,俯之弥深,过不去,也凿不断。

思索再三,修澜一脚踹开被子:“古曦!我只有一个问题!”

门还未落闩,夜幕浓重,古曦抬头:“什么?”

辉煌星海勾勒着万物深深浅浅的轮廓,修澜使了幻移术在话音落地之前出现在古曦面前。以至于后来修澜一直想自己究竟是怎么把这幻移术练得如此精进,又是怎么在那般灰暗的光线下精确地找到古曦的唇的?

吻上去的那一刻修澜很明显感觉到古曦高大的身子猛地一怔,或许因为自己是北冥寒界长大的生灵,体寒如冰,让她觉得古曦的唇很温暖,觉得世间所有的温暖都汇集在了这里。

所以她的唇覆上去后没敢动,生怕稍稍一动,片刻的温暖便在这沉静中消散。

四周悄然,静到修澜能听到自己心头悸动的声音。

可古曦的神色毫无动容,从始至终都没有给予修澜任何回应,像一根雕刻精致的木头杵在面前。留恋的温度一点一点冰冷,修澜心里那堵墙终于塌陷,她才知道原来墙的对面是无尽的残垣断壁。

她对上他漆黑的瞳孔,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他的唇,几乎是张皇失措地离开。

她看着他,眼色闪躲:“我只是想确定一件事,现在知道答案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嫣然浅笑:“小婢冒犯,夜深了,帝君请回。”

须臾,古曦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唇,突然笑比清河:“幻移术学得不错!”

修澜愕然,想过他的千万种答复,譬如:神将何在?将这惑主的贱婢扔进无生崖,或者等不及神将动手就一把将自己扔到九幽冥界……

可她设想的一种情况也没发生,突然不知怎么应对,正欲开口搬出那句万能的“帝君请回”时,就被他倾身压下来的唇封锁在喉咙里,上一个吻不过蜻蜓点水,这一个却从含蓄到疯狂,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子里。

修澜傻了,彻底傻了。

古曦轻轻松松地就启了修澜的唇齿,他手劲很大,掌心很暖,修澜感觉有一簇火苗在心底点燃,比异魔的黑铁之刀还要灼热几分,却烧得她四肢麻木冰凉。

古曦低声道:“你以为本帝这么好打发吗?”

修澜一个“我”字尚才发出半个音节又被强行吞下。

古曦看着修澜不自觉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温热的吐息喷在修澜绯红的面颊上,声音隐隐带笑:“怎么,不让我当师父了?”

修澜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端详近在咫尺之人,风流蕴藉,霞姿月韵,暮光下莹莹眼里尽是风情,举手投足皆是倜傥。

那一刻,瑶台之事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修澜望着他,讷讷说:“之前是觉着你对我也算是有养育之情,授业之恩,想给你个名分来着。”

“名分?”他嘴角漾开,堪比星月,“那你对我也算是有百年陪伴之情和眼下这投怀送抱之恩,这个名分我给你。”

修澜想着他这不会真是要收自己为徒?可以前想做师徒是因为自己情窦未开,尚不明朗;如今他是她心尖儿上的人,自然不能再做师徒,遂怯怯地往后撤了一步:“别,我骨骼不精,灵力低微,要拜你为师只是说笑的,莫要当真。”

他继续笑:“我师承鸿钧老祖,你做我徒弟,我恐你有辱师门。”

修澜糊涂了:“不是师徒却是个什么名分?”

他手轻轻放在他头上,揉了揉:“待你升为天神后,我再告诉你。”

这次修澜连扯出的笑容都是怯怯的:“天神?哪怕是要再等上个一两万年……”

“所以才说你要好生修炼,如今裂天兕……罢了。”他顿了顿,“既然魅树叶你不要,我倒是听说镇元子在人间种了一棵千年参,也是上好增灵之物,现下我得了空,带你去讨两根?”

修澜没听过什么镇元子,倒是知道魔界甄氏一脉据说皮囊生得极好,便嗫嚅道:“我也不是不爱吃那叶子,就是,这镇元子是男身女身?”

古曦似笑非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然后漫不经心地挪开几步,气息悠闲:“这人间静止的星河不晓得今夜亮了几颗……”

一语未毕,修澜就蹿到古曦身边抱着他的手,媚谄道:“女身我也去!”

她这模样实在没志气,古曦本想调侃结果还是忍不住笑了,玄青袖自修澜眼前划过,微风拂面,修澜低头一看自己已是身裹暗色粗衣,木簪束发。

片刻后,修澜又望着同她一般扮相的古曦,古曦解释道:“入乡随俗,人界百姓皆是这般打扮。”

修澜木讷道:“不是啊,我是想说你这模样,倒也风流得很。”

她想到日日穿着斑斓彩衣的凤凰,又道:“要是小九儿也去,要他穿这个衣裳,不晓得是个什么形容?”

古曦撑了额,沉思:“小九儿?你这么唤他,他没跟你拼命?”

修澜掰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外室的门:“是拼了几场命的,客房那木金做的门就是他摔坏的。”

正指着,那金木门被敲了两下,吱呀一声便被人推开了,来者持了一盏莲花灯,着装和头饰朦朦胧胧看去是个仙婢的身形。

仙婢冒冒失失闯进来,认了半天才瞧出前面花前月下,鄙陋素衣之人是帝君,才连忙跪在地上,胆战心惊:“帝君饶命,小婢……小婢不是故意的,帝君饶命!”

古曦放开修澜,负手看她,威仪孔时:“所来何事?”

仙婢不敢抬头,伏在地上一腔哭音:“三公主伤疾突发,浑身虚汗,痛入骨髓,特来请帝君。”

古曦急道:“本帝离开之时不是督促过她按时服用裂天兕凝丹,为何会复发?”

仙婢吓得声儿都快没了:“小婢……小婢也不知道……”

短短两句话,古曦神色从庄严到愤怒,再从紧张到恐慌,每一个递变的神情都在混浊的夜幕下清清楚楚地刻在了修澜的心上。

以至于那夜古曦迫不及待地招了朵祥云极速奔向桑华宫的样子成了修澜脑中抹不去忘不掉的画面,像一针一线绣在了心口上的永不褪色的印记。

他忘了要带她去看星河之事,去讨人参之事,他甚至连衣服都尚未来得及变换回来就赶去看赤帝女。

修澜站在原地,她自幼长在寒冥北界生来不畏寒,人间的粗衣有些单薄,抵御不了神界夜风,竟让她头一次感觉到了寒意,凉到心头。

那时候她就在想,古曦对她的情义同对赤帝女的情义,到底哪个重一些?

近来黍珩老君只需煎些简单药材给修澜服用将养身子,一身医学本领无处可施倍感惆怅,唠唠嗑也是五宫近闻,比如广寒宫的嫦娥因毁玉树被贬下凡历劫,阆苑仙境的西王母喜得嫡女取名华林,天海守护神擎瑜造就菩提叠嶂巩固天海桎梏……还有一桩让修澜比较吃惊的是,琼华宫封殿一月之久,赤帝三访五召都不得见。

上次中央天宫之事若非女娃,修澜不能确定古曦是否会允凤凰送她回来,况且赤帝和桑华宫都迟迟没有来找自己秋后算账。别说修澜,即便是偶尔过路听见一些仙婢在墙角讲闲话说到此事都觉得奇怪,南方天宫的三公主被害得险些丧了命,竟无一兵一卒来胥明宫提人?太阳神殿朝会上也无一神一将奏疏此事?修澜想来约莫是女娃为她求了情。

修澜本想跟凤凰商量如何还这个人情,结果凤凰听闻后渐渐冷下眉睫,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再次拂袖而去。

修澜恍然大悟,想起来凤凰一向不太喜欢女娃,因女娃三番五次扰了他静修。或许准确地来说,他可能是不太喜欢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所有生灵,譬如修澜。

于是,修澜只能自己去琼华宫亲自道谢。

她在琼华宫外斟酌半天竟没瞧见平常值守的护卫半个踪影,十八色玉石镶嵌的宫门外面虽未上锁,但里面却用了法力反锁,根本进不去。

她掂量掂量自己这微薄的灵力,看来翻墙、穿壁、幻移术都行不通,只好试着去敲门。

她连着去敲了几天,都无功而返。实在别无他法了,修澜准备让凤凰冒着双翅一展势必会惊动他家主子这大不韪之过将自己丢进去,想来这个忙凤凰应该十分乐意帮。

正如此盘算着,琼华宫大门奇迹般地裂开了一条缝儿,修澜看着那一细小的缝儿仿佛透着粼粼波光向她招手般。

修澜两三步蹭过去。缝隙里探出一个小小的头,正是守门的娄杰,娄杰往常看见修澜都是喜笑颜开,今日这张脸却像是在苦海里淌过的:“小绿姐姐,你以后还是不要来了,公主不想见你。”

修澜回顾从前,许是瑶台敕梭丹一事,女娃那样爱护赤帝女,赤帝女如今遭罪至此她不愿见自己也是意料之中,能在赤帝面前给自己求情才算是个意料之外。

修澜站在原处,没再往里去,看着神情抑郁的娄杰:“公主她怎么样了?不见我尚可理解,可为什么连大殿都封锁了?”

娄杰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小绿姐姐,你莫要再问了,请回吧!”

修澜见他神色不对:“公主定是出事儿了,出什么事儿了?”

“小绿姐姐,这件事实在不能说,你莫要为难我,快回去吧,不然让那几个仙婢看见你,怕是要来跟你讨教仙法……”

修澜吓唬道:“即便真是我偷了三公主的敕梭丹也不该是她们几个来找我麻烦,你若不说我便叫凤凰硬闯了。”

娄杰一听凤凰要来,脸色唰地就变了:“小绿姐姐,这可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罢了,本也是因你而起,你该知晓,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但你万不能说出去。”

娄杰说女娃从小就知晓赤帝女爱慕古曦,只是赤帝女向来矜持腼腆不敢在旁人面前表露心事,女娃也知道上古末时指腹为婚一事,她和赤帝女的同时出生,成了两人之间最大的隔阂。

但女娃只当古曦是哥哥,古曦住进胥明宫后,她为了避嫌也总是称他为曦哥哥,却弄巧成拙反而让赤帝以为女娃与古曦有情,便自作主张拟了一道天旨定下了两人的婚事。

听闻古曦帝君取了裂天兕独角骨,这骨服下可开天眼,拓五识,稍稍运功灵力便突飞猛进,实乃仙丹中的极品,当今众灵能轻易降服裂天兕的怕也只有古曦。

是药三分毒,若无能与这角骨抗衡的灵力助其服用便会被反噬化为灰烬,此为一毒;一旦饮下七七四十九天不可断饮,且每夜寒凉之时受冰火焚身之痛,此为二毒;服用期间灵力尽失同凡人无异,此为三毒。

女娃焦虑,是因为害怕饮了此丹飞升天神便再也躲不过这场联姻。谁知后来赤帝女发生瑶台之事,裂天兕便只能用来给三公主养伤。

有传言说小绿不过一介小小仙婢如何有本领偷天换日拿取赤帝女敕梭丹,便说是女娃惧怕裂天兕三毒便故意纵容仙婢小绿,然则,怎会求古曦帝君借出尊贵的九头凤凰送罪婢回宫?

桑华宫里养了一头灵狐,颇得赤帝女喜爱,灵狐听闻此谣传后,看着**面目全非的主子,来琼华宫大闹了一场。这只灵狐能洞察主人心中所想,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过自然是知晓它主子心里也对那传言深信不疑。

赤帝女的性子众所周知,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其灵狐此番作为若是传扬出去自然是要遭受非议。

琼华宫中器皿花瓷零零碎碎也就罢了,只是琼华宫中夭夭六池孔雀花尽数凋谢实在说不过去,只好关了大门保住赤帝女的声誉。

但女娃过分伤心,滴水不沾、不言不语的状态已达月余,宫中的仙婢将士看似都无所事事,其实个个急在心里。

修澜听完,只觉得荒唐至极。

桑华宫外,两排仙婢一如往常般举止娴雅,雾鬓云寰;将士昂藏七尺,顶天立地。

修澜道:“小婢自琼华宫而来,有事求见三公主,望通传。”

最前面的仙婢回施了一礼:“三公主抱恙在身,不见任何人,仙使请回。”

修澜拿出悄悄在凤凰身上拔下来的凤羽:“那请让我见古曦帝君。”

桑冠正如传言那般疏落萧条,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本生机勃勃,奇异百般的红纹黄花青蕾皆成暗沉的枯黄,白鹊几声嘶哑的鸣叫显得这曾经茂盛浓密的桑华宫越发芜秽荒凉。

修澜旁边的仙婢向桑树上的闺阁拜礼:“帝君,这位仙使拿了凤羽前来求见您。”

那个闺阁修澜去过,布局简单,三面窗一张床一桌台而已,古曦就在这样简单的地方寸步不离地陪了赤帝女两个月之久。

修澜没抬头,她发现自己突然很害怕,害怕他的声音会从上面传下来,害怕他又不开口不理睬自己,始料未及的无所适从,不知道第一句话又该怎么开口。

是先询问敕梭丹之事?还是澄清四公主之事?又或是问他为何要将自己带到这三十六重天?

各种问题接踵而至……直到声音自上面潺潺湲湲响来:“帝君躺下了,有什么事本公主代你转达便是。”

这个结果解决了她害怕面对的所有问题,修澜松了一口气,可这一口气却仿若把五脏六腑粉碎成了末,也跟着呼了出来般。

“小婢是来求见公主您的。”

“噢?”上面的声音很虚弱,咳了两声,“小绿,你可知偷换敕梭丹的真凶尚未归案?你身上的嫌疑也尚未洗脱,这个时候你不该来。”

“小婢并非为自己来,是为了四公主,真相未定,敕梭丹不管是不是小婢所偷,但这件事跟四公主绝无半点关系。只是您的灵狐大闹琼华宫,虽未伤着四公主,但四公主为此黯然伤神,消沉月余,其中缘由,三公主应当能猜到几分。”顿了顿,修澜提高了语调,“四公主她心里总是敬着您的,请您也要相信她。”

鹊儿伫立在枝头无精打采,一方阑珊的芙蕖花开而无声,听得上面的男子闷沉一哼像是翻了个身,这个声音于修澜而言烂熟于心。

接着是时光的流淌,闺阁的静默。

少顷,赤帝女的声音又虚弱了不少:“这件事灵狐跟本公主说过,本公主只当它贪玩无心之过,是本公主太宠爱它了,不承想让四妹伤心至此。她一定是误会了,她这个人啊,受了委屈也不来说……是本公主大意了,没往这一层想。”

“三公主没怀疑四公主,小婢便安心了,不知三公主是否方便去开解四公主?”

赤帝女笑了一声,气息微弱但极其甜蜜:“古曦紧张本公主伤势,把本公主照看得像个两三岁小孩儿似的,又不让本公主与外人接触,毕竟瑶台之事真凶未定。但是本公主担心四妹,不若这样,本公主听古曦说东海之滨有一处温泉可缓解伤势,他原本说要陪本公主去,本公主想着终归男女是授受不亲的,不如让四妹明日陪本公主去,正好四妹喜欢游船儿,你看可好?”

句句在理,句句锥心。

便是修澜在有旁人时也不能同她一样把“古曦”二字唤得如此自然。

修澜欠了欠身:“三公主有心了。小婢这便回去转达。”

刚转过身,赤帝女开口的声音有些急切,不过立刻又低下来:“你腰间的竹笛,本公主看着眼熟得很,是……”

“此笛在胥明宫搁着可惜,古曦帝君见小婢灵力低微,赠小婢护身之用。”修澜转过身慢条斯理地答道。

上面的人缥缈地应了一声:“古曦看着肃穆可敬,其实心细得很,对待自己豢养的灵宠亦是这样思虑周全,难怪本公主看着眼熟得紧,你先退下吧。”

豢养的灵宠……

修澜加快脚步离开,袖纱扬起,惊扰一径暗红浅绿。

她想啊,原来竟是如此。

娄杰听闻修澜有了救四公主之法立刻让修澜进了琼华宫,宫内的珠玉璧柱不似往日完美无瑕,狐狸爪印留下的丝丝裂痕,即便用了树脂涂成原色,但黏结的裂口用了法术遮蔽反而欲盖弥彰。

女娃坐在池中亭,周围立了仙婢。云雾不似往常浓稠,恹恹飘忽不定,能清楚地看见她们脸上都浮着戚然疼惜,像六池斑斓的孔雀花只剩残枝败柳无色无艳。

娄杰前去低声说了什么,女娃和众仙婢露出惊喜之色纷纷向修澜看过来,一双双无神的眼睛里突然洋溢着满满的期待。

修澜走进亭中,女娃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手,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发出沙哑的声音:“三姐……三姐同你说什么……她身体好了吗?”

曾经笑声如铃、天真烂漫的女娃这副形容任谁看了都难免心生难过,修澜抚了抚她瘦弱的手背:“公主放心,三公主有古曦帝君照料自然无碍。三公主说她还想让你陪她去东海之滨沐药浴呢!”

女娃原本双瞳剪水的眸子笑起来有些干涸,淡淡潋滟:“当真?”

修澜真诚地看着她,点了点头:“当真,公主先用膳吧,不然三公主瞧见定要心疼。”

女娃点了点头,娄杰一展笑容,应承道:“得嘞!公主稍等,佳肴马上到!”

修澜以为瑶台之后恨她最深的会是女娃,可是女娃从未问过她敕梭丹一事,待她还是如从前一般,没有丝毫芥蒂。反而是古曦,在她好不容易确定了自己的心后,他却毫不留情地将之甩在一边,那他吻她又是做什么?

翌日清晨,太阳镀着一圈红光半埋入海水半露出头,光线在皑皑白雾中宛如少女身裹素衣曼妙起舞,纱绸重重叠叠,雾色浓浓淡淡。

云头下东海细波如鳞绵绵无尽,倒映着天际绯云。海上摇摇曳曳**着一叶扁舟,悠闲惬意,女娃难得露出欣喜之色:“你们在上面等我,我去那舟上瞧瞧。”

她一笑起来,胭脂装点的脸终于显出了几分真实的颜色,修澜和众仙婢也跟着释然欣喜,答道:“好,公主小心。”

女娃纵身一跃,一抹倩影划过水镜,碧波悠悠**漾,她轻轻落在小小的扁舟上朝云头上的仙婢招了招手,然后拿起桨打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违的如铃笑声在海面上传开。

旁边的仙婢戳了戳修澜的肩小声问道:“小绿,瑶台之案当真不是你做的?三公主天生貌美,这次听说连皮肉都溃烂了,虽然不知道赤帝为何不追究此事,但这个罪名已经安在了你头上。你昏迷那段时间要不是在胥明宫有子捷君护着,怕早就被唾沫淹死了,话说你怎么会有敕梭丹?还去了中央天宫?”

瑶台之事修澜没做过自然问心无愧,只是赤帝女所言自己在古曦眼中不过是个骄纵的灵宠,若非这次所谓的瑶台之案伤及了赤帝女,他是不是还会一如既往地纵容自己,就像赤帝女纵容她的灵狐一样?

他与女娃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跟一纸天婚有关?跟裂天兕有关?跟那日午后盛装软烟罗的女子有关?可真是错综复杂啊!修澜想得头疼。

海面水波不兴,女娃摇着轻巧的小舟喜上眉梢,又趴在船舷望了会儿深不可测的海水,竟没瞧见半只鱼儿的踪影。

似乎一切都太过平静了,大家伙儿忧心忡忡这么久今日一松懈就有些过了头,以至于突然掀起的一阵海浪,让很多人在今后的婆娑岁月中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修澜永远都不会忘记从海底隆起的巨大黑影,大家皆以为是只通灵的大鲲,女娃激动得忘乎所以,可大鲲没等来,却等来一场浩劫。

那团黑影不是什么大鲲,是沉寂在海底的澎湃激浪,激浪野性突发朝天呼啸卷成擎天水柱,悠悠涟漪一眼错漏的工夫便排山倒海,扶摇直上宛如一座座恢宏的银山拔地而起又刹那坍塌,凶残地吞噬着渺小的扁舟,海沟裂谷裹走所有,包括那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一切发生得太快,仙婢和小仙官吓得六神无主,直到看到修澜施法向女娃消失的那片海域飞去,才纷纷反应过来。

修澜在心里祈祷千遍万遍,祈祷自己的法术莫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可事实上,倘若那个时候她真的法术不精,该有多好。

可是偏偏唯独修澜御行术运用自如,其余仙婢平时法术个个居于修澜之上,此时却状况百出,有的直接扑通摔进海里,有的甚至连御行术这样最基本的术法都使不出,只能在云头干着急。

女娃被海水搅得一片昏沉,从海底挣扎出来,呛了几口水,浮浮沉沉中向修澜伸了手。

看到女娃后,修澜几欲喜极而泣。女娃向来不施粉黛,今早走时气色实在太差担心赤帝女见了会徒增愧疚,便抹了些胭脂水粉。因为没有口脂,仙婢们个个为此焦头烂额忙作一团,她却不慌不忙,直接用齿撕裂了唇皮,一片殷红蔓延散开,衬得整个人姹紫嫣红,瞧不出一丝病态。

如今那些掩饰之物被海水一洗便纷纷褪得干净,她苍白的脸映着晨曦的天色,越发惨淡。

修澜飞过去伸了手拉女娃,可她却没想到自己体质天生寒凉到能触水成冰的程度。

指尖不过轻触水面,方圆十里的海水骤然冰封,朵朵浪花冻结,**起的海波筑成一垒垒奇形怪状,晶莹且坚固的冰雕,毫无规律地矗立在这一方冰川上。

整个海面旋即沉寂,静得没有丁点儿声音。

修澜找不到女娃,她惊慌失措,以为可以走到冰凌的边缘去找,可是随着她每一步的移动都拓展着冰封海域,这一川寒冰在她足下如一面金刚塑成的镜面,没有丝毫缝隙。

她只能疯了似的敲打三尺寒冰,可终归无济于事。

在云头的仙婢惊恐木讷,发不出声。

天空一声清脆鸣叫,修澜望去看到赴约而来的赤帝女坐在白鹤之上,身后是一轮鲜红如血的太阳,毫不刺眼却硕大无比。

记忆里,那日的赤帝女抱了一只灵狐,灵狐通体雪白,温婉如猫,唯独双耳妖冶,同东海的晨阳一色。

记忆里,她还戴了一顶素色的帷帽,着了一件素色长裙,海风缠着薄绢簌簌飘扬,柔软的长影投在寒冰上影影绰绰。

修澜疾步跑过去,摔在冰上:“三公主,快救救四公主!”

正说着只见这冰雪下面闪现几丈青色光芒,照亮了整个黝黑无底的深海,穿透三尺明镜寒冰,修澜低头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光源,刺得眼睛疼出了泪依然目不转睛。

那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眼,突然青光携了一柱海水擎天而起,从修澜身旁捅破冰块直冲云霄,修澜被震开十里又冻结一片水域。

修澜欣喜若狂,朝那股海水顶端的青鸟招了招手,喊道:“四公主!”

青鸟没回应修澜,在天海间来回盘旋。

海水再次沉落汇进滚滚东海,破摔的冰块漂移撞击起一大片一大片激昂的水花,也是丁零丁零的声响,在晨曦微弱的天幕下久经不散,却比女娃的笑声还要来得低沉些。

娄杰等人面露绝望悲痛之色,瘫倒在云上,修澜不解,执着地喊“四公主”,而回应她的却是赤帝女。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不悲不喜,不急不躁:“大胆仙婢,四妹待你不薄,你却害得她化为元灵,其罪当诛灵剔骨。禾城、禾落,速将其押上坤阳神殿。”

修澜的手僵硬在空中,顿觉五雷轰顶。

第一次上坤阳神殿是女娃带着修澜去的,女娃说坤阳神殿是最接近天海的地方,晚上来这儿看星星比观星台壮美多了。

只是这次堪逢神界早朝,黎明自天际撑开星夜巨大的帷幕,明亮的日光便从扯开的口子蜂拥而入,霍然铺满整个天海。

那样好看的夜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南方天宫的天地贤才如今是越发少了,新鲜出炉的天神几百年才飞升一位却也都是些胡须飘然的老者。唯一赏心悦目的嫦娥被贬下界后,许多骁勇的镇疆战神也纷纷以公务繁忙为由不上早朝,导致这坤阳神殿一眼望去皆是些资历颇深、仙风道骨动不动就谈经论道的糟老头子。

修澜被将士押着从两排糟老头子暗沉迷惑的目光里向神殿下方走去,赤帝女素雅裙摆在修澜水雾弥漫的视线下一步一步摇曳生风。

到了神殿下方后,赤帝女先是礼数周全地朝上方神殿肃坐之人稽颡膜拜,继而才压抑着悲痛,音色怆怆:“帝父,四妹她……她元散成灵,化作了青鸟!”

朝堂里轰然炸开,赤帝猝然站起,脚上仿佛戴了千斤锁,沉重地向前蹒跚迈了一步:“你……方才说什么?女娃她,怎么了?”

三公主调整着愤懑悲伤的情绪,帷帽中的肩头棱角清晰地一起一伏:“昨日这仙婢小绿说四妹心情抑郁,让女儿带四妹去东海游玩,谁知今日女儿去时,见着四妹失足落海。仙婢小绿见四妹掉入海底后不救也罢,竟落井下石将四妹生生冰封在海底,四妹才化成了元灵。可恨女儿一直服用裂天兕,法力尚未恢复,只能看着四妹在女儿面前死去,无计可施。”

她旁边的仙婢跟着煽风点火:“小婢有要事上奏,这小绿原是胥明宫的,小婢听说她对古曦帝君动了情被帝君赶了出来,幸得有四公主收留她,可没想到她心生嫉妒竟起了歹心。”

修澜低着头,任由将士摆布跪在地上。

她无法承受女娃元散成灵的事实,更无法像赤帝女那样看似痛彻心扉之余亦能有条有理地陈述他人罪状。

可她冰封东海致女娃溺死是不争的事实,她对赤帝女的控诉不做争论,也不想解释,甘于接受所有天惩。若非被指罪的是自己,修澜甚至都想与这说得伤心流泪的仙婢同仇敌忾了。

赤帝捂着心口捶胸顿足,急火攻心,换了好几口气,才指着修澜切齿痛恨:“你!又是你!一而再地伤我儿……”

“赤帝莫急,仙体为重。”浑厚又清朗的玉石之音。

修澜从密不透光、令人窒息而凝重的长发中抬起头来。那一刻,光线填满了瞳孔,她像濒死枯木在万顷黄沙里迎来一阵淙淙春雨,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古曦”,然后将士用力将她又压下一个弧度。

古曦的脸隐在光的阴影里:“先让三清殿的司君去东海,三公主重伤在身,不宜久跪。”

他最先关心的还是赤帝女。

“谢古曦帝君,但四妹对这个仙婢可谓恩重如山,她却下如此狠手,实在天理难容。同行的仙婢皆可做证,帝君提来一审便知。”

赤帝女诚恳地说完便被轻轻扶起,弱柳扶风的身姿摇晃不稳,向修澜的方向偏了一步。

她帷帽里还蒙着一层面纱,修澜看不见她嘴角是否含了笑,但她低头撑额时,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微微上扬,在修澜这个角度看上去却是几分笑意无疑了。

她脚边依偎着一只灵狐冲修澜做了一个鬼脸,乍看,还有些眼熟。直到上次观星池那只趁火打劫的白猫妖蹿进记忆里,修澜顿然大悟。

倘若续灵汤不是被偷走的,那么灵狐是不是蓄意为之?择东海之滨分明是赤帝女提出,而她为何一口咬定是自己建议的?澹澹东海又怎会瞬息卷起巨浪?众仙婢为何仅自己运术自如又偏逢她法力尽失?若不是巧合……

想到四公主今早出门涂抹胭脂,以血为口脂的场景,一团怒火在体内滋长顷刻便漫上心头,修澜突然挣开将士的桎梏朝赤帝女扑过去,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只狐狸,死死咬着修澜的手不放。可修澜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将赤帝女虚伪的嘴脸揭开曝在天光之下,曝在众神面前。

修澜铆足了劲儿地撕扯她柔白的绸缎,直到终于将那层薄纱撕开,三公主伤痕累累满是痂痕的脸露了出来,修澜呆住,众神齿间也抽出一丝凉气。

曾经那张白皙无瑕的脸除了对修澜浅露着笑意的眼睛,其余地方烂如深海的浮藻,醒目非常,可怕非常。

赤帝女恐慌不已手足无措地从修澜手里夺回帷帽遮挡,一道精劲的掌风自神殿而来将修澜直接击退数尺之远,就像那日在中央天宫,他撇开那把三叉戟一样,毫不留情。

修澜强压着一口血,从地上撑起来,看着施法的古曦,他冷若冰霜的脸还残留着几分怒气。

仙婢搀扶着赤帝女,微风拂过她袅袅娜娜的纱绸,唯美到了极致,也将惊恐、害怕、伤恸演绎到了极致。可她对着修澜时,眉眼间仍然是得逞的笑意,只是比那狐狸的嚣张来得隐晦。

一旁老者冷哼一声,收回来不及使出的法术:“坤阳神殿上竟敢对三公主动手,三公主虽然法力尽失,但也不是你一介仙婢可以动的!”

“瑶台之案还未定罪,你就又开始兴风作浪,你这般胆大妄为,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四公主来炼丹房炼制七月兰时,当时就对这仙婢有几分印象,当时觉着这仙婢有天人之貌,却没想到竟是毒蛇心肠。”

“可惜四公主前不久还来揪过本君的胡子,怎么就……”

糟老头子们口若悬河、大义凛然地对修澜指责有加,交头接耳、摸须拍额的样子同修澜前些时日的梦境里所呈现的那场景一般无二。

修澜闻言,有怨恨,有委屈。

那一张张陌生又不可一世的老脸,让修澜压在喉头的那口心头血终于呛了出来。修澜起来用袖子揩了揩嘴角,笑了:“可叹你们个个尊居天神之位,不知真相几何,诋毁之词倒是信手拈来!可叹你们一身无上修为,隔层薄纱就蒙蔽了你们生来的慧眼!可叹你们口口声声将四公主视若珍宝,到头来全是不分黑白不明就里的老朽之辈!”

三声可叹将诸神说得一无是处,诸神怒发冲冠但毕竟罪未落定也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言,朝上一时陷入沉静,皆缄默无言。

修澜看着眼前气得脸色铁青的老者,看着那眼睛稍稍瞪大些似乎就能将修澜化为齑粉的赤帝,看着古曦自始至终都一副喜怒莫辨的模样。修澜才知道真相总是那么不足轻重,自己总是那么不自量力,总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赤帝女是堂堂公主,自己仅是一介仙婢这个事实。

赤帝女有天族的权威,她区区一句话自己就百口莫辩。

可她其实也别无他求,毕竟女娃之死她是有责任的,她只求古曦信她这一次,相信赤帝女不是他眼里那样美好善良,相信赤帝女才是背后操纵一切布局害了女娃的人。

古曦并未理她,只吩咐道:“立刻送三公主回桑华宫,让黍珩老君前去查看伤势。”

赤帝女施了礼,然后离开,留给修澜的背影如同初见那般娉婷。

赤帝声音顿挫地开口:“古曦帝君,这仙婢本帝是容不得了!”

古曦从光晕里款款几步移了出来,流水龙纹的石柱上镶着珠宝,珠光洋洋洒洒映在锦缎长袍上,他冷峻的眉镀着一层薄薄的寒憷,冰冻的眉睫也没有了上次半分风情。

他道:“信之一字,我既给了她一次,如今便不会再有第二次,此事,由三清殿主审。”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坚定,修澜眼中期盼的涟漪彻底散去,光芒四射的坤阳神殿顿时黯然失色,他终归还是弃了自己……

修澜苦笑:“枉我一颗真心,拿你当我天地间的唯一,可在你眼底我不过是个胡作非为的灵宠。你自始至终从未信过我也罢,甚至还一次又一次地弃我……”

古曦脸上淡愁轻拢,痛润眼梢。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沉默。

瑶台之事,他选择相信赤帝女;今日之事,亦是如此。

他让她知道了什么是温暖,什么是情爱。同时也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绝望,什么是万念俱灰。

修澜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三清殿主执了墨笔书案立在修澜面前。

她不卑不亢,选择认罪。不论个中曲折如何,她触水成冰致使女娃灵散这件事却是不争的事实。欠的人情尚未还清,又欠下女娃一条命,如今心念成灰,她索性一次偿还干净。

三清殿主清了清嗓子:“本君问你,可是你亲自前往桑华宫邀三公主陪四公主赴约东海?”

“是。”

“那四公主落水后,那滔滔东海又可是你亲手冻结?”

“是。”

“方才你以下犯上,中伤三公主在先,出言不逊,扰乱朝纪讪谤诸神在后,上述两条,罪加一等,你可认?”

“认。”

三清殿主向来处理棘手案件,许是万万年来头一遭审理得如此之顺理,遂抬头瞟了一眼修澜,对她有问必答感到颇为欣慰:“很好!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是对古曦帝君心存爱慕之情?”

修澜恍惚的眸光一寸一寸地移到神殿上五官轮廓深邃分明的古曦脸上,还真是一张俊美到了极致的脸。

修澜唇沿携了一丝笑,褪尽了颜色,也褪尽了温度。末了,她轻答:“是!”

古曦一颤,扫过来的目光像那淙淙春雨积成一潭静水无波的寒泉,冷冽穿骨。

三清殿主那厢啪的一声合上案宗,遣了小仙官将修澜押入天牢听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