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女子与书生
文雅阁内,书生还在为士绅纳粮一事争论不休。李南星却有些不耐烦了:“没意思。反对新政的,都是些利己主义者;而想要促进此政的华知舟,明显是倾向太子一边,想要将来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但是他还暗藏私货,想把自己从新政中脱离出去。这些人啊,除了功利还是功利,没意思。”
慕容星轩也这样觉得。在她看来,读书人应该占一个“雅”字,才不愧对这里“文雅阁”之名。然而这里的书生各个戾气很重,太过看重前程与个人利益,因此士绅纳粮这样的争议性政策一出,每个人都想把声音提高,在这个风口浪尖中搏出名声。
李南星拉着慕容星轩从文雅阁走出,正想吐槽今日没有收获,突然用余光瞟到了一个熟人,原来是李南星前日在妓院遇到的年轻姑娘二月,只见她女扮男装,鬼鬼祟祟,身边还跟着一个小仆从。李南星观其仆从身段,不像是丫鬟,倒像是一个男子,长相白净,难不成二月年纪轻轻,竟然包养起了小白脸?估计他们也是听够了里面吵架,匆匆忙忙的出门。李南星竖起了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嘴边,示意慕容星轩禁声,他们二人凭借武功高强,悄悄跟了上去。
二月姑娘年龄不大,但确实是个美人坯子,将来成为青楼的头牌也说不定。小姑娘爱慕文人来文雅阁可以理解,但带着姘头来就有些意外了。二人来到了一处偏僻所在才敢说话,而李南星与慕容星轩则趴在角落里偷听。
二月似乎有些不满:“小寅,我托了好大关系才将你弄进去的,你老实的听一次便好了,何苦还和他们争执?”
“凭什么不争?”被称为小寅的人十分生气:“这些半吊子文人,做学问偷懒、做官贪婪也就罢了,如今国难当头,他们竟然还在为自己的利益慷慨激昂,一个个大义凛然,实则心里多脏啊。”
二月似懂非懂,小声劝解说:“不至于……”
“至于,你我身为凉州人,更应该知道战争有多残酷,如果不是狼烟四起,百姓不堪赋税,你怎会沦为妓女,我又怎会连二次赶考的钱都没有”小寅骂道:“我们寒窗苦读十年,是为了做官吗?我呸!是为了天下百姓!如今百姓受苦,天子圣明出此新政,这些人还抗议起来了,他们也配!”
二月怕对方气坏了,急忙为其顺了顺气:“没关系没关系,二次赶考的钱我能帮你凑出来,你努力读书就够了。”
“没用的,没用的”小寅生完气,一个七尺男儿,竟然跪下来哭了:“二月,我即便考上功名,进不了三甲,没有后台,补上实缺也需要写时日。你如今虽然卖艺不卖身,但我短时间内凑不出钱不能把你赎出来,你终究会被那些狗官祸害。二月,我没用……”
二月还算镇定,跪下来抱住小寅:“这就是我们的命,你努力读书就是了。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小寅,你好歹是秀才,求你不要意气用事……”
小寅连连摇头:“对不起,二月,我已经决定,去前线参军了。如果有一天,二皇子败了,周人南下,你再次受到伤害。而我只像里面那些废物一样整天卖弄一张嘴,不做实事。我会后悔此时此刻的自己什么都没做。”
二月明显楞了一下,一瞬间涕泪横流:“小寅,你不能扔下我……”
“我意已决,”小寅突然站起来,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恨恨地摔在了地上:“百无一用是书生,此物最是误国!我还是带吴钩去收取关山五十州了!”
听及此处,李南星缓缓从角落里走出,将地上书捡起来,这是一本《张子全书》。乃是大儒张载所写,著名的“横渠四句”便出自此人之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至今让不太读书的李南星都朗朗上口。
李南星叹气说:“百无一用的是人,与书何干?”
李南星与慕容星轩现身,打乱了这哭哭啼啼的一幕。今天李南星身穿便装,但青楼女子的眼光厉害,二月一眼就认出来这位贵人。二月吓得立刻下跪:“不知殿下也在这里,奴婢罪该万死。”
李南星快步上前,抢先一步扶起二月。那小寅倒是有些傲气,愣是没有下跪:“偷听的是他们,为何要我们下跪道歉?不是这个道理!”
这话虽然在理,但此子显然没挨过社会的毒打。李南星皱了皱眉头,说道:“年轻人,太过气盛不好。”
二月在一旁为小寅频频求情:“小寅,这是三皇子殿下,不能没有礼貌。”
慕容星轩也打圆场,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我们先换个地方吧。”
一行四人来到了一处酒楼,李南星订了了一处上房,然后又要了一壶茶,笑道:“怎么样,我如此屈尊招待,可能换来二人的故事?”
小寅原名宋寅,与二月一样,出生在凉州的一处小山村。二人青梅竹马,宋寅好读书,很是聪慧,少年时便中了秀才,成为村里的骄傲。正当大家以为他能更进一步时,姬无双兵临凉州,他们随着难民南下,勉强流浪到了顺安城。除了他们俩,在马蹄下活下来的村民皆在漫长的旅途中死去。二人举目无亲,又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吃饭都成问题。宋寅只会读书,而二月颇有姿色,最终只好让二月屈身于青楼,资助宋寅读书中榜。他们与青楼老鸨谈好,只陪酒,不卖身,有朝一日宋寅真的中榜做官,再将二月赎出。
然而,宋寅上次考试却落榜了,他们二人欠青楼的钱越来愈多,也开始渐渐绝望。今日二月休息,观宋寅愁眉不展,就带他出来散心。二月是好意,本想着文雅阁是读书人聚集的地方,非进士不能进,她花费好大力气才疏通关系让宋寅进来,没想到宋寅听这些书生议事格外愤怒,于是产生了参军报国的想法。
李南星打量了宋寅一眼,问:“二月为你卖身,你没中榜也就算了,还迁怒于别人,放弃了她,你这是纯属无能狂怒啊。”
宋寅此时冷静了下来,清楚面前的两位陌生人其实是两国联盟的关键人物,虽然在顺国境内没有实权,但此时的地位也非同小可。然而他还是嘴犟:“我本应中了,有人偷了我的文章。”
“你的意思是,科举舞弊,冒名顶替?”李南星冷哼一声:“我大顺最重文人,你觉得这可能吗?”
宋寅盯着李南星的眼睛,丝毫没有退让:“我亲眼看见了,殿下久在北方,听到就说不可能,您觉得谁更有道理?”
这一句话将李南星问住了,慕容星轩在旁边笑了出来,经常看李南星呛别人,少看到堂堂皇子被人呛。二月在旁边吓得心惊胆战,对方毕竟身份高贵。慕容星轩则拉住她示意宽心。李南星皱眉头问:“谁有这个胆子?”
“这不重要,就算我说出来,三殿下有什么能力帮我”宋寅端起茶杯,此时的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原本就想去前线把这条命捐了:“殿下叫我们来,不是指为了听我俩的身世吧?我等贱民,不值一提。”
这就是一个愤青,李南星算是看清楚了。不过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确实也需要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李南星说道:“好,宋公子,我喜欢有话直说。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新报?”
宋寅一愣,眯起了眼睛。他不是真草包,听了就知道这位三皇子殿下想做什么。新报在以武立国的燕国颇具成效,如果在文人泛滥的顺国发展,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只是,此中凶险与机遇并存,常人轻易不能沾染。宋寅问:“新报的名气,举世皆知。草民当然知道。”
李南星点点头:“如果我说,要让顺国出现新报,你会怎么想?”
“不意外”宋寅认真地说:“论控制民意,操纵言论,新报是目前最有效的手段之一。你们这些当权者,当然喜欢它。”
李南星笑了笑:“是否操纵言论,控制民意,要看写它的人骨头够不够硬。实话实说,我也是练武之人,你脚步空虚,身材瘦弱,上前线参军,活不过第一天。文职就更别说了,区区一秀才,在前线满腔热血的进士举人到处都是,轮不到你。”
宋寅沉默了,刚刚他脑子一热就要去参军,实际上没有半点准备。而为新报撰稿,则是不少读书人愿意做的事情。尤其在燕国声名大噪时,不少外地的学子纷纷响应,向其投稿,以求让自己的文章出名。只是,新报凶险与机遇并存,尤其在开头,没几个像样的大事件,是不会引起民众兴趣的。
二月怕宋寅不答应,在旁边问道:“有三殿下做靠山,而且新报在燕国时已经举世闻名了,这次做应该容易许多。”
宋寅摇摇头,反驳道:“新报的关键,在于民众对其真实性的信任。殿下在燕国时,以外国使臣的身份连续翻了几个冤案,才让其成名。但在顺国,百姓会对‘官官相护’先入为主,很难去相信皇家的人会替百姓说话……”
“所以,顺国新报的第一战十分艰巨”李南星将桌上的茶杯举起:“跟不跟,要看你骨头硬不硬。”
宋寅回头看了一眼二月,他咬了咬牙,大喝一口茶水,起身跪在地上:“草民,愿为我大顺苍生,尽一份绵薄之力。”
李南星的轻轻抿一口茶水,没有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而是假装看上面的花纹,表情玩味:“说得好听,这么好的机会,我找谁都是做,凭什么觉得你能担此重任?”
宋寅似乎早就料到李南星会这样问,镇定自如地说:“殿下,今年科举放榜之时您还在顺安城,可还记得今年探花之文章?”
李南星回忆了一下:“户部侍郎曹渊的侄子,曹可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好文章。”
“那篇文章是草民所作,但如今倒背如流也没什么意义了,”宋寅自信地从怀里拿出厚厚地一沓纸:“这些都是草民所作,稍加对比文风就能知晓。”
李南星接过来,粗略地看了一眼。慕容星轩发问:“我们怎么知道这不是仿照曹可为的文章所作?”
“确实有这个可能,不过真金不怕火炼”宋寅说道:“二位殿下大可以可以给草民出题目,草民可尽展平生所学。”
李南星点点头:“考验的事情之后再说,说说你的条件吧,找你做事,总要给你些好处,才能卖力。”
“为民做事,草民不会有条件。”
李南星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二月,说道:“我先付给你报酬,那就是将二月姑娘从青楼里赎出来,这样够给你动力了吧?”
宋寅一愣,二月的赎身钱起码一万两白银,是他一辈子都难以接触的财富,如今被三皇子轻松解决,一时间百感交集,跪在地上迟迟没有起来。二月一听更是哭了出来:“谢三殿下,二月今生愿为殿下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李南星扬扬手,让慕容星轩扶他们起来:“为人在世皆不易,我也不需要你们给我当牛做马,懂得珍惜眼前人,就好了。”
之后李南星又说了一些话,然后放这对鸳鸯离去。慕容星轩坐在李南星对面,问道:“你好像不高兴?”
“怎么会,刚刚此人说的话不似作伪,白捡一个探花郎帮忙,怎么会不高兴”李南星说道:“只是啊,自古成大事之人皆薄情,但愿他不会如此。”
慕容星轩明白了,自己的未婚夫,对刚刚宋寅提条件没有说到二月姑娘很不满意。的确,二月姑娘为宋寅付出了许多,宋寅刚刚救她触手可及,却把这次机会表忠心了。慕容星轩突然想到了问题:“话说,你刚刚回来,上哪去拿上万两白银给二月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