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囚

你需要一段时间休息,否则——

别再说烧掉保险丝那个破比喻。我也想,没时间。

1

躺着,在室外。

这五个字缓缓爬过他的意识。他重新闭上眼睛,仍然能看见暗血色背景里星光闪闪发亮的影子:像撒向视网膜的一把盐粒。一个能在夜里看见星空的地方,不太冷。他的背脊和手臂因压在地下而感到钝痛,胳膊上冷嗖嗖有夜风吹过。好吧,我到底在什么见鬼的地方?

他翻身坐起,感到体内骨头咯吱直响。左右四顾,一条荒僻的小巷,似乎是某条热闹商业街的后门,隐隐有流行音乐的曲调传来,街灯高悬,四下无人。他双手撑地爬了起来,伸展四肢,拍拍灰,这里倒并不脏。此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服装:一件印满扶桑花、椰子树和鹦鹉的衬衣,艳丽到了可笑的程度。牛仔裤屁股口袋里有硬邦邦的东西,皮夹还在。他舒了口气打开它,两张大额钞票,一些零钱,插卡处中只有一张联通卡。没有驾照,没有身份证,连张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证都没有。难道我遇上的是爱好行为主义的小偷?他咧嘴笑了笑,抽出联通卡。背后签名条处光溜溜的。

此刻“那个问题”终于从迷雾里露出脸来,亲切,凌厉,无可回避。孩子,你知道你是谁吗?

不知道。他向自己承认道,静静等待惊恐的爆发。巷子里仍然空寂无人,街灯在路面划下一系列等距的光圈。他听出了飘渺的歌声是《带我去月球》,一首老歌的电子混音版。空气非常新鲜,带有海水的腥味,拂过他的脸。我在一座海滨小城,他判断。

伙计,作为一个刚把自我搞丢的人,你的表现非常镇定。他自言自语,吞了口口水,喉咙深处泛出一股金属味。这使他明白过来:那是因为我被人打了一针镇定剂。所以才祥和得像只刚看到殖民者登陆的渡渡鸟一样,他想愤怒起来,却发现在药物反应下是件不可能的事。站在原地解决不了问题,他认为最好去找警察,很可能自己成了某种新型麻醉药物抢劫的受害者。他应该是个游客,瞧瞧这身衬衫!等药效过去了,他就能回想起来自己是谁——他顺手摸摸上衣口袋,他们连手机都拿走了。

他又站了一会儿,挑了个看上去能通向市中心的方向,慢慢移步走开了。

几分钟后他发现有人跟踪他。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事实上,从建筑物阴影里闪出的那个男子看上去比他更紧张,摊开双手,慢慢向他靠近。“你允许我向你解释某些事实吗?注意我并不要求你接受以后的服务,那些是可选择的。”

对方的语调令他升腾起一种被人当成智力低下者的不快。他在下一盏街灯投下的光柱前站住了,等来人走进亮处:一个小个子男人,平头西服,像刚从某个办公楼里出来的行政人员。

“你身边有二百四十七块五毛钱。对不对?”

他控制住自己,没表现出惊讶。实际上他并没仔细数过,不过这个数字应该相当接近了。

“你是个记忆休假者。”

“嗯?”

“记忆休假的费用不是普通人能支付得起的,你原来肯定是个很有社会地位的人。出于某种原因,通常是因为工作压力过大或者婚姻纠纷,你决定给自己放个为期一个月的长假。他们暂时封锁了你的记忆,以便让你的心智得到休息,当然你的人格不会在此过程中受损。”男子试图去拍拍他的肩,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镇定剂的效果正在消退,他感到胃里很恶心:“他们?”

“Lethe公司。全国唯一承办记忆休假业务的公司,您大可放心,他们在选择性记忆调整手术上从来没出过事故。”

“最好是这样。”他嘀咕。Lethe,听着有些耳熟,随即他想起这是希腊神话中遗忘女神的名字,不由一乐:好个会装文雅的公司。

“从现在开始您自由了。在以后的一个月里您可以干所有以前出于缺少时间或其他原因不能干的事。忘掉所有烦恼。”男子伸开双臂做了个热情洋溢的手势。

自由——好吧。他双臂抱在胸前低头看着地面,居然会有人认为暂时性的失忆会给我带来自由感。以前的那个“我”的想法真是不可理喻。一个月,30天,等天亮后我便可以在海边租个躺椅看日出日落,让喝空的啤酒罐堆积起来埋过我的头顶。

“带我去找个ATM机。”他说。

“当然可以。”男子喜于形色,“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本地的特色旅游项目么?”

他径直往前走,心里思量着自己以前的身份,以前的“自我”会给他留出多少钱来应付这一个月的开支?

透过ATM机的单向透视玻璃幕墙,他可以看到那个男子笔直地站在一段距离外,同时又表现出一种关切的神态。他就是干这行的,专门接应刚从麻醉状态中苏醒的记忆休假者。等我离开时他会得到一笔小费,他想。从柜员机里抽出联通卡塞回钱包,拉开门走了出去。

“通常像我们这种人,一开始他们会想得到什么?”他问。

“一面镜子。”

他笑出声来,直摇头。过了一会儿他说:“拿来给我,我还真想看看自己的脸。”

在街灯昏暗的光线下,他看见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大约三十到四十五岁之间。普普通通,但没有不雅的皱纹与眼袋,鼻子线条挺直,有个流行的罗马式突起。我还真的是个有钱人,他伸出食指摸摸鼻侧,好的整容术没使那儿的皮肤紧绷。我是个整过容的男人,这个念头使他感到有些可笑,递回镜子:“然后呢,他们一般想去哪儿?”

“忘忧岛。本地最著名的一家夜总会。”那男子加上一句:“本地是全国唯一赌博合法的地区。”

“那我们就去那儿。”他说。

“很好的决定,现在是下半夜刚开始,有个特殊的表演我们也许赶得上——”

2

忘忧岛和他去过的所有夜总会一样。烟雾缭绕,灯光暖味,前方舞台光柱里有全息女孩的图像变幻。真人秀开场的点儿还没到。他暗自笑自己,好像还真记得他以前去的无数声色犬马之地似的。

他们在一组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有侍者送上饮料。原来人自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灌醉以便忘了这回事,他把高脚怀端在手里转了圈又放下了,“喂——”

那男子立刻转过头来,他看样子正跟侍者窃窃私语。“那件事以后再说,”他抽了张百元钞给女招待,女孩立刻将纸币塞进胸衣走开了。“我先问你些事。你是怎么在巷子里发现我的?”

“我们经常看见刚刚开始度记忆假期的人惊慌失措,他们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们都会跟他们解释一番,而我正好是个导游。所以——”

他挥手打断:“Lethe公司就把我们这些人麻醉后放在荒街后巷里?不怕人乘机打劫?”

“其实他们有人监视着你们,直到你们安全离开。”

“而你就专门守在这些地方,等你的顾客上门?”他调侃道,听到对方咽了口口水,词调第一次失去了那种做作的舞台感。“我们有各自的地段划分。Lethe的人把休假者放在哪个地区,如果这个人醒来后向我们问路,我们就能为他提供咨询。这是合法的。我们不能趁休假者还未清醒向他强行推销我们的旅游项目。那会丢了执照。”

他点了点头,不出所料,这个地区可以说是专门为记忆休假者准备的一个小乐园,有完整的服务业,让他们舒舒服服地花掉准备花的钱。找机会要多了解点关于那个Lethe公司的事,很有趣的事。他盘算着明天弄到一台能联入万维网的电脑。

侍者回来了,放下一怀混合饮料。“那边那位女士送的。”她面无表情地向吧台示意,然后离开了。

此刻如同事先演练过一般,DJ的光束正转过来。他微微一惊。她很美,是你不指望在这种场合能见到的美丽,属于那种你会在街头情不自禁地尾随而去,却又不敢上前唐突的女子。被强光笼住使她一时表情有点茫然,他举杯向她微笑,发现她虽然身穿紧绷在腿上的短裤和闪光上衣,却显然不再年轻了。

一场和成熟美丽女人的艳遇,我的第一晚真是完整无缺。他带点自嘲地想,使个眼色让导游离开,男子微微一躬身便消失了。“我们以前肯定见过面。”他说,侧身为女子让出半个沙发,“尽管我刚被洗脑,我也记得你。”他伸指在太阳穴处划了几个圈,笑道。

“我也是。”她说,撩开耳际的长发,露出耳后一块防水胶布,“我下午刚刚登陆。多付一笔钱,他们就能让你在旅馆套房的**醒过来。也不必被个跟班缠上。”

她也是个休假者,明显比他经验丰富。而且对他有好感。

“噢,那么未来的几天,你教教我如何度过这些失忆的所谓假期行么。我已经觉得乏味了。”

“行啊。”

3

第二天,当他睁开眼睛,发现阳光已经照到了枕头上.他将手臂搁到眼睛上避开刺目的光线,隔壁传来淋浴的水声。这是她的房间,床头柜上立着对空杯子。其中一只杯沿有口红印。他慢慢回想昨夜的情形,朝落地窗转过头去,看到海天交界处的点点白帆。

醒了?她走进房,用毛巾用力擦头发.他点头,说:“宝贝,借我点钱。”

她挑起眉毛:“为什么?”

听完他的回答她仰头大笑起来,扑倒在**:“你没给自己留下一分钱?天啊——”她伸手抚弄他的头发,“我真想在你度假以前认识你。你肯定是个够种的家伙。”

“你能借我多少?”他问。

“我怎么能知道你能把钱还给我呢?”她说,“我们30天后会忘掉这笔帐的。”

他听出她语气调笑中的认真:“给我解释下记忆休假吧。30天后我们真的对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一切全然没有记忆?”

“唔,你可以选择。Lethe的医学技师会让你在重新恢复以前的记忆系统时,对这段时间内的经历做个筛选,你可以选择全然忘记,或留下你愿意留下的一部分。”她耸耸肩,“有点像剪辑旅游录像。我以前度过的三次假全部消除干净了。”

“为什么?”

她歪起一侧嘴角笑起来:“有些事做过了还是忘记比较好。”

“比如说疯狂的事?”他也笑,伸手去拉她裹在身上的浴巾。

她躲开了,走到床后捡起外套,从口袋里拿出信用卡,“你可以共用我的账户。但以后你必须得负责记住这件事并把钱打回我的卡里。”

“如果我故意忘掉了赖帐呢?”他说,为她对他的不设防感到惊讶。他们只认识了一夜,连互相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先得做一件事,确保你不是个靠我们——这些想暂时忘掉过去的老太太混日子的骗子。”她用一种装出来的恶毒声调说,将他推倒在床,按住他的头。他来不及反抗,便感到耳后一阵刺痛,胶条被揭开了。

“我想没人愿意在头骨上钻一个孔来做铒。”她说,放开他。他翻过身,在晨光中,她的眼角和脖颈处布满了淡淡的细纹,眼睛温柔而黯淡。年轻时她肯定漂亮得惊人。现在她依然很美。

想到她不愿意在这段旅行中记住他,一种模糊的失落涌上他心头。

落地窗向内炸了开来。他看到闪亮的玻璃碎片像人造瀑布一样泼进来,在地板上飞溅开。随即是一声脆响和哔哔叭叭的杂音。有人拖住他的胳膊将他猛拽下床,他事后才觉得她的力气真是大得不可思议。但他当时只感到碎玻璃渣子扎在他**的肚子上,她在将他往床底推,他从麻木状态惊醒过来后自己滚了进去,皮肤和地板间有些滑溜溜的**。恐怕是流血了。“你没事吧?”他轻声问,此时房间里寂静下来。

“没打中我。你呢?”

“应该没事。”他看着眼前离脸部只有一寸来高的粗糙床板条,小范围活动了下四肢。肚子上火辣辣的,被割破了。“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冲谁来的。”她说,语气冷静,“可能只是个找乐子的小混混,不过通常他们准头没这么好。”

他艰难地侧过头去,能看到地板上散落着暗黄色的弧形玻璃碎片和片片羽毛。床头灯和枕头。差一点儿就打中了,他背后一冷。刚才的脆响是灯泡破裂的声音。一把远程消声枪,他回想起窗外的景色:游人如织的沙滩,海岸线。目力所及之处似乎没有与这个房间楼层高度相仿的建筑物。狙击手?她以前,或我以前还真是个人物。他迟疑几秒:“你那边能够到电话线么。我们得报警。”

她轻声笑起来:“这儿的警察管不了我们的事。休假者得自理其事。”她边说边往床外挪动身子:“出去吧,我们恐怕得换个地方住了。”

他想了想,既然对方有办法远程瞄准他们并送来两发子弹,藏在床下也无益:世界上能炸穿一张木板床的弹药太多了。

半小时后,他们坐在海滩边的饮料店里。他用在旅馆楼下商场里新买的手机给他的“导游”打了电话,让他来海滩,为他们今天安排些节目。他身上的泳裤也是新的。

梅回那个满地碎玻璃的房间收拾出了自己的衣物。他先进去拉上了窗帘,至少那个偷袭者看不到他们。从她短暂而神经质的微笑里,他看出她也是恐惧的。“叫我梅吧。”她一边往箱子塞杂物一边说,“你也得有个名字,至少在这几天我该知道怎么叫你。”

他目光掠过墙上一排装饰性的精装书封皮,随便挑了个作者:“歇夫。”

“你刚才说,这儿的休假者得自理其事。”他说,将同样崭新得刚从包装纸里拿出的膝上计算机联上网络,进入搜索页面,输入:Lethe公司、记忆休假。

“因为每次记忆调整手术的费用——”她说出的数字使他轻吹口哨。

“小网兜不住大鱼。”他笑。能为一个月的“神经放松”而付出如此巨款的人,自然不会对一个小县城治安部门的保护或威慑能力感到满足。更令他感到讽刺意味十足的是,这帮人付出金钱和冒了允许人在他们脑子上动刀的风险,依然甩不掉一身麻烦。

她玩弄着饮料杯中的吸管:“另一个因素是如果我们去报警,有人企图在酒店暗杀你,或我。第一个会向你提出的问题是:在你过去的经历里结下什么仇,使人要想你的命?”

“我们只能说:我们不记得了。”他快速阅读搜索结果,“而记忆手术一旦完成,中途做强制改变是件危险的事。你不能提前结束休假,除非冒着大脑永久性损伤的危除。”

Lethe公司的官方网页上有对于“选择性记忆调整术”的详细说明,他一目十行地翻了过去,为这家公司写文案的是些泥鳅一样的家伙,大段文字里充满了令人安慰的统计数据与医学术语,却没涉及到任何实质技术内容。Lethe保证他们的客户能在几处绝对安全的,风景如画的小岛上享受“摆脱了生活重负,童年一样的假期”,而度假结束后能选择保留下“具有纪念意义的片段”。

“你不会在记忆调整手术中失去长期记忆,被暂时封闭的只是对于具体事件的回忆。所以性格和知识技能在此期间不会丧失,只是潜藏——”他回味着“潜藏”这个词。

“休假者向警方寻求保护的后果,是剩下的日子里只能在指定的旅馆房间里待着,外面有两个便衣看守。”她咯咯笑起来:“这里的警局被炸掉几次后,他们甚至不会留你在局里。”

他眯起眼睛望向四周,白浪一线一线从天边推向沙滩,留下一道道迅速消失的泡沫。南方的强烈日光将沙子晒得滚烫,还是有些人挟着冲浪板走向海水。孩子很少。他觉得自己也能辨认出哪些是记忆休假者:皮肤白惨惨的像刚被拖出甲壳的螺肉,戴着防水浴帽以保护耳朵后的手术伤口。面目端正得无可挑剔,Lethe公司为他们的休假附赠了短期整容术。

没准占了我左边桌子的三个男人是中东石油三巨头呢。邻桌发现了他的注视,明显紧张起来。他举了举杯,亲亲热热地大声打了声招呼,表现得像个在上午就喝多了的人。他们瞪了他一眼,又转头自顾自交谈。

有人要杀我。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实际上这使他感觉很兴奋。目标不可能是这个女人,否则他们完全可以在她独处时下手,而她“登陆”已经三天了,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四处乱逛。休假者们可不是能随便碾死的小虫子,暗杀者不会随便冒多牵连另一个休假者的风险。或者那个女人“梅”非常重要,而我相对比只是个一般人物。也许情况相反。而他们了解我们俩的底细。

无论如何,找出那个放冷枪者是必要的。他感到一种贯穿脊髓的兴奋感,他也许可以提前知道谜底:他是谁。而非等大脑里那个外来的植入栓在30天后自动降解。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自知失忆,并知道现在的“自我”将在一个月后被擦除,让位给一个陌生人的境状。在明亮的白天讨论这件事是不可思议的,但在深夜,他躺在**,恐惧如潮水袭来:他是个只能活三十天的人。载他回程的飞机必将坠毁,而他无处可逃。

如果能知道他原来的身份,状况便不同了。他就可以将“他”的背景作为自己的背景来生活,一只船得到了它的锚地。也许他能做出某种努力,使“那位自己”在恢复记忆时选择将这段经历保留下来。于是他能和原来的自我融合在一起,共同活下去。逃出这30天的时间栅栏。

“你喜欢这种休假方式么?”他问梅。昨夜她睡得很安稳。

“我不知道。我还没来开始体验它呢。”她回答,伸直双腿将脚插进沙子,晃动脚趾。他觉得她这副模样像个小姑娘。

“那你怎么会对这里了解得那么清楚。”

“有些规定。如果你选择保留休假时间段里的记忆,你就得对它们负责。法律意义上的,这些是写在和Lethe的合同里的。第一次,我醒来后不记得任何事情了。第二次我自己雇了个摄影师,让他跟踪拍摄我休假时的行踪。”她快速地扫了他一眼,“结果他用录像带勒索我。我的确做了些还是忘掉好的事。”她表情变得防备,他当然不会蠢到去问她那些事的具体内容。

“但,看到自己真的做过了,感觉居然很不错。于是我又去Lethe登记了一次。这次我带了些文字资料提醒自己,免得干傻事。”她歪着嘴角飞快地笑笑,“看来没用。我第三天晚上还是去了忘忧岛。”

如果你要记住,你就得对它们负责。他反推了一下,暗暗笑起来:这才是记忆休假的精华部分。同时理解了所谓“享受自由”真正的含义。

“给我带些东西来。”他再次拨通导游的电话,“要轻便的。”

对方听上去毫无惊讶之感,说只需半小时便给弄到手。

他举起双手,对着阳光仔细转动着,感叹:Lethe那帮人想得真是太周到了。

连指纹都暂时消除了。

4

导游听完他们在酒店里遇袭的经过,问他们具体的房间号与枪击时间。

“有什么关系?”他问。他明白以后一段时间内他们得依靠眼前这条精明的地头蛇了。梅可能记得一些情况,但归根到底她只是个来找过几次刺激的女人,仍然是游客。

“我们得确定这是否是您事先预定的游戏。追杀刺客项目最近很火。如果是您的游戏计划,您还是可以使用真枪,但最后会有个安全词。以防超过底线。”导游解释道,开始打电话。几分钟后挂线,看着他:“很抱歉,恐怕您真的遇到麻烦了。”

然后他们走进沙滩尽头的临时更衣室查看导游带来的枪支。从底面的再生木板缝隙里,能看到海水涨潮时留下的白色盐粒。他双手抱在胸前看导游从包里翻出支便携式手枪,有点像改装过的柯尔特1911,他接过一支,枪的分量比预期中的要重。枪管上的序列号被细致地打磨掉了。这坨金属在他手里显得笨拙,他甚至对它里面有没有子弹都没有概念。

看来,他以前不是个军品迷。这使他有点泄气,导游示意他们跟着他的动作将专用皮套挎上肩膀,穿上外衣后,看不出携带有武器的痕迹。

梅一直保持沉默,跟着他们将枪藏在体侧。但他能感觉到她暗中的兴奋,如同将要加入一场实弹游戏。

“我要的东西搞到没有?”他问。

导游点头。

一行人向海滨旅馆进发。

他们与经理交涉一番,得以进入他们原先所住的房间的下层空房。结构与朝向都是相同的。他架起三脚架,拍摄了落地窗上的大洞位置,床头灯原先所在地方,以及窗外的全角度风景。数据运算加上一层的高度。

图像输入后程序显示正在运算中。他衡量着上楼去拍张落地窗碎片飞溅的走势图,这样对子弹矢量的估算会精确得多。等结果出来再说,如果输出结果太模糊,他决定冒个险试上一试。

三种可能性:对面海湾半岛上的景观塔最高层,一架小型飞机,最后一项倒出乎他的预料:由于没有找到子弹,可能爆炸是由事先固定在窗上的小型炸弹引发。

这使能先于他们进入旅馆房间的每个人都成为疑犯。

先排除容易排除了可能性罢。他眯起眼睛,隔海相望,景观楼只是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小点。

5

半岛是块长达数里的,直接从岸底打桩建筑起来的人工陆地。从半空中看,岛的轮廓一定是条在碧蓝海面上划出的优美白色弧线,他想,但对陆上的观光者来说,它只是必须在烈日下徒步走完的几公里沙地。四周的海水不断舔走从别处运来的沙子,结果处处露出水泥路基。岛的尽头耸立着一座玻璃塔楼,每块外墙都反射着正午刺目的阳光。“那里究竟有什么可看的?”他问导游。除了他们仨,还有不少游人兴致高涨地向塔楼走去。

“塔楼的玻璃板墙会不定时地在透明与不透明之间转换。整个建筑物都是用这种材料组成的。在18层高空突然发现自己脚下的地板消失,能看到楼下的人。在视觉效果上很刺激。”

有人会选择在随时随地会变成敞开空间的地方架设狙击枪么?他自问。但若“他们”能得到这座塔楼的控制权——这又是个绝妙的,可避免怀疑的好地方。“让我们去看看。”他说。

在楼底购票后,他们和一大票穿着泳装的游人挤入一个大水泡式的观光电梯直升顶楼。电梯经过一排排玻璃质小隔间,其中半数以上呈银灰色,不时其中一间泛出阳光下油膜似的虹彩,随即转成透明,露出其中一脸呆怔惊异之色的游人,电梯里的人大笑,冲他们吹口哨。

塔楼的电子导游系统请他们离开电梯,去各个隔间“欣赏海景及全息电影”。他们在最高层转了一圈,呆在某个房间里看了一部五分钟特别设计的短片,在影片最惊险的**部分:主人角逃到了悬崖边,所有的影像瞬间消失,他们发现自己悬空站在空气中,脚下是层层叠叠的透明天花板。梅一声尖叫抓住他的胳膊,他也被吓了一跳,承认这种效果的确非常震撼。果然所有房间的“转换”是由塔楼的中心计算机控制的。

根据弹道程序的计算结果,他们找到了子弹可能来源方位之一。它是处于14层的一个隔间。现在它的外墙是灰色的,门把手上闪动表示“有人使用”的红光。

“我们得想办法进去看看。”他说。

“除非找管理处,里面的人反锁了。”导游说。

即使他们曾在里面布置过狙击设备,现场也早已经被打扫干净了。最大的可能性是现在里面有几个脚上沾沙子的家伙正看着电影。不管怎么样,他都想看一眼。塔楼中包括了复杂的走道系统,占去了大量空间。弹道源点正好处于一个隔间内的概率并不大,足以使他重视起来。

“你看住这个门。”他对导游说,希望今天早上付给他报酬的数额以及未来的另60%能保证他在风险时刻的忠诚度。

“你跟我去楼上。”他拉着梅上楼,同一位置的隔间正好是空着的。“把门反锁上。”他说。梅正在墙上拉开节目单,“你要找个马上使房间转换看到楼下空间的片子?”

“用不着了。”他跪下,从胁边的枪套里抽出一把电动刀。地板表层很快在旋转的刀锋下开始解体,不出他所料,几阵火花闪过,所谓的玻璃效果便还原成排列整齐的像素点。

他考虑着进入塔楼控制中心的可能性。所谓“转换”效果全由墙体的全息投影所形成的话,每个隔间里一定设有大量摄像头采集图像并及时投射到墙幕上。楼下1405今天凌晨的图像有可能还保存着。但如果“他们”能和塔楼控制中心合作,不管是哪个层面上的,要消除枪击事件的痕迹就太容易了。

他们在房间角落找到了线路盒,将计算机端口联入。屏幕变黑后出现对话框,要求输入管理密码。他十指在键盘上晃了晃,希望自己“潜藏”的能力中包括充当黑客。几分钟后他不得不承认——

“让我试试。”

他回头,看到梅的目光越过他肩膀,定在屏幕上,沉着冷静。

她是个内行。他看着她迅速进入代码界面,输入计算机命令如同用母语与人聊天,明白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临海一面墙外涛声细弱,他能看到灰白色小点在海面上起起落落。是海鸟。

“如果有故障警报系统,先关掉它。”他说,刚才地面上被破坏的阴影部分现在似乎扩大了,像现实世界中的溃疡。

她点头,继续工作。

“我已经进入了隔间单位的转换控制系统。我现在能做到的是,让我们这一列的房间在五分钟内的四壁布景全部换成1405今天凌晨枪击后半小时的布景。”

“后半小时?”

“枪击时刻正负一小时的影像资料已被替换过了。如果你要看——”

他摆摆手,那没有价值。“你能将半小时后的那段影像文件提取出带走么?”他预感到,他们强行将整整一列的房间布景转换,肯定会打破这座塔楼精巧的协调性,也许会出现某些古怪的场面引起管理部门的注意。

“资料储存区的防火墙我目前破解不了。我需要一些工具,这台计算机里没有。我想我只能做到这步了。”她语气里带着歉意,“而且如果只将文件带走,我们也没有像这里的六面封闭型的全息屏幕来播放它。”

“一列?”

“从上至下的一列。抱歉,我没法把这个房间从串联的线路里解出。至少短时间内不做不到。”她看他,扬起眉毛。

“好。播放吧。”

6

他踩在血泊里。

梅尖叫着跳起来,脚踝被数据线缠住摇摇晃晃,他伸长胳膊一把拉住她,一轮更遥远的惊呼传来,他知道其他隔间里的游客们正和他们同步欣赏这血淋淋的谋杀现场。他倒退两步,虚拟血液并没溅开,强烈的真实感随之被打破了一些。

房间中央躺着两具尸体。他们显然是被——不,其中一个胸前没有出现大洞:他意识到那只是自己在全息投影屏幕上划开的故障区。死因是穿脑而过的子弹,他徒劳地想看清其中一人的面目,随即清醒过来:第一,你没法使一具影像人体翻身,第二,他很可能也做了整容。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从尸体上移开。一架狙击枪架设在窗前,将他们的落地窗击得粉碎的子弹明显来自这里。高倍望远镜,一台联线被强行扯断的计算机被踢到墙角,液晶屏裂开了。暗杀者在遭到袭击前,在做跟他们同样的事:入侵塔楼管理系统。

门外响起粗暴的捶门声,他的手机同时震动起来。“开门。”他说,梅靠在墙上,脸色惨白,缓缓摇头。

他一边跨向门口一边接起电话,不出所料:是导游。“开门!外面是我。”

重新将门反锁后,他问:“外面情况怎么样?我们还能从正常路径出去么?”

“全是惊叫乱撞的游客。管理处的人肯定正在赶过来。”

他转向梅:“他们要多长时间才能追查到入侵是由我们这个隔间线路开始的?”

她已经镇定下来,正将计算机折叠起,迅速卷起联线一并塞入背包。“应该很快。”

“我们最好马上离开这里。”导游望向地下的死人。他们血流遍地却不散出一点气味,气氛诡异。“他们的制服就是塔楼保安处的。”

此时四周开始变幻出虹彩色,随即他们发现自己站在一间透明玻璃屋中。走廓里到处是因为穿着沙滩鞋想跑而跑不快的游客,他们跌跌撞撞聚向电梯口。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们。

“五分钟过去了。我先前设定的,现在我们可以看见外面,他们看不见我们。”梅迅速解释。他点点头,从她手里拎过有点分量的电脑包背到肩上。从走道那端,一小队黑色制服正逆人流冲他们这间隔间过来。

他抽出枪,拉开保险栓。他明白自己肯定不是个神射手,不过要击中一面数平方米的玻璃外墙,并不需要多少天赋。

闷在密闭空间内的枪声震得他脑袋嗡嗡直响,他又冲墙体一片锋利的残余部分开了一枪。碎片直接掉进海里。门外黑衣保安已经在摇门锁,其中一个冲对讲机吼着,他估计门被砸开是几秒钟内的事。

“愿意的话跟我走。”他说,将手枪扔进电脑包侧兜,上帝保佑它真像说明书上所写的那样防水吧。

他跳了下去。最后一个在脑海中闪过的念头是:希望我会游泳。

深层海水即使在正午烈日下也冰冷刺骨,他感到肺里的空气全被猛地拍出来了。向下蹬,仍然是水,踩不到沙地使他慌了一下,但他立即发现自己正本能地划动着手脚向水面亮处上升。我会游泳,他松了口气,将头伸出水大大吸了口空气,背后的电脑包沉甸甸的妨碍行动。他使劲眨眼挤掉眼睛里的海水,一时还看不清四周的——此时砰然一声巨响,水花重新溅了他一脸:梅跟着跳下来了。他踩着水靠近她,很快发现她并不需要帮助,她冲他做了个手势后返身朝塔基处游去,那里有道宽阔的水泥檐,上面漆着“游人勿近,维修专用”字样。

水泥檐投下的阴影使海水看上去蓝得发黑,更深处是支撑塔楼建筑的钢筋支架森林。景观塔栖身的人工岛下面居然是架空的。涨潮时水面可能一直要淹到檐边,层层叠叠的白色贝类粘在水泥表面上,看上去像鸟屎。他们游进比较深的地方,拉住钢筋条直喘气。目前塔楼上的人看不见他们,但他清楚这地方根本经不起搜索,只要保安找艘船绕着塔转一圈儿,他们就像被车前灯光笼住的兔子一样醒目。

“我们的导游没跟着下来。”他说,咧了咧嘴。远处是真正的海岸线,一些色彩艳丽的小点儿随着浪头忽上忽下,是些初学冲浪的菜鸟。最起码有三公里。他怀疑即使后头没有追兵,他们也游不回去。我们离体力的高峰期都有些年岁了。

“景观塔的保安为什么要杀你?”她问,呼吸开始平复下来。

他摇头,眼下他不愿去想。他们时间不多了,先得离开这个地方再说。当然底线是他们还可以报警寻求保护,毕竟他除了稍稍修改了下一座观光塔楼的内部线路,在地板上挖了个洞以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不对,他直觉到没那么简单,“他们”可能是因为要利用观光塔的地理位置而冒充保安混入,但为何塔楼发现自己的地盘上出现两个死人后没有报警?今天观光塔看上去一副正常营业的平和样子。而警方如果发现一架设好了的狙击枪,难道不会顺着枪口找到梅所在的旅馆房间,看看伤到人了没?

如果塔楼方面想捂住这件事,为了,他随便找了个理由,不让丑闻影响营业,为什么他们会保留下现场影像,并放在计算机网络中一个高手凭普通电脑只要十分钟便可找到的地方?

她摇头:“我们可以脱掉外套,直接上岸去。外面的太阳几钟就能晒干皮肤了。我猜他们正在疏散楼里的游客,我们也许能混进去离开。”

他觉得可笑,他们刚从一个装满摄像头的地方逃出来,对方肯定掌握了他们的面目特征。再说那位导游八成因为事情搞得太大而倒戈,从人群中分辨出他们就更容易了。

“好。不过我们先把枪扔掉。”他说。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了。等人流散尽,连这条路也堵死了。

在要不要放弃电脑上他们争了几句。她说提着台电脑目标太明显了。他说将电脑沉在这里,几小时后便会被打捞上来,从上面的序列号上立刻能追查到她的信用卡。

她叹口气没再表示反对。他们脱掉沙滩上穿的便装,扎在水面以下的钢梁上,防止衣服顺着水流漂出去。

他发现只穿条泳裤背着电脑包的确太突兀了。她带着嘲笑的意味笑着看他一眼,朝外游去。

7

游出檐区,他们稍稍松了口气,不少惊慌失措的人冲出塔楼后直接跳进了水里。人工岛岸上有几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冲他们直挥手,喊叫着安检不会造成伤害之类的话。保安的态度似乎并不严厉,有几个人朝远处海岸的方向游去,保安也只不过摊摊手。

他示意梅跟紧,与其他几个浮在水面上犹豫不决的人扯了几句,发现谣言有数种,从恐怖分子在楼里安装了炸弹到发现游客里有感染第三级病毒的,他附和几句,侧面打听楼里的安检。

警察来了,他们封锁了十二层以上的电梯,要求出示身份证明文件才能通过。此时有人尖叫发现了瘟疫病人,于是场面开始失控。不少会游泳的人从窗口直接跳进了海里。(他知道自己那两枪可能使塔侧的一大片外墙都破裂了。)

不久拥堵在门口的人群冲破了警卫。一部分人顺着窄窄的人工岛跑向岸边,剩下的全像饺子下锅一样进了海。现在大多数人都回到了岸上并离开了。但向他滔滔不绝地述说的这位中年男人自称“鬼才相信那些警察的话,他们只不过想把咱们骗上岸去验血。”

他与梅悄声商议了几句,觉得现在上岸并不动声色地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他们在这种状况下并不显得十分怪异。

“祝我们好运。”他说:“如果我被拦住了,你就只管往前走。电脑的事我会找借口的,不会牵连到你。”

梅湿漉漉的脸在阳光显得苍白。她努力笑笑:“走吧。”

他们在离保安两三米的地方爬上了岸,两人隔开一段距离。太远太近都会显得有点心虚。他站在粗糙的沙地上,电脑包不停往下滴水。活像个刚从汤碗里捞出来的雏鸡,他想。

“我不知道。我是个度假者。”他说。

“那种度假者?”保安加重语气,抬眼看他,额头上涌起三道横纹。

“是的。”

“她也是?”

他没回答,等梅自己开口说:“是的。我是记忆休假者。我可以走了么?”

保安注视着他手里的包,“你们知道我们刚才发生了一些意外情况。影像控制系统出了些毛病,恐慌是不必要的。”他将目光移开了,脸上浮现出笑意,“希望没影响到两位的假期。”

他耸耸肩,然后转身走开了。感觉到梅没紧跟上来,不由心头一抽。但她的脚步声随即保持在离他数米处响起,时远时近,并不赶上来招呼他。他放松下来,暗自赞叹道:真是镇定的女人。

电脑包里一阵震动,是手机。他接起:“喂?”

“你欠我——”导游的声音传来,说了个数字,“他们要这么多。你明白情况紧急,我不能砍价。”

他眯起眼睛,海面上闪烁着无数刺目的亮点。那么说是导游在暗地里摆平了这件事,或者似乎是?他回想导游毫无特征的面孔,无论日头多么火辣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三件套西服。从第二天遇袭起,他从言语轻浮的市井之徒变成了另一种人,几乎不说废话,能快速弄到手他想要的装备。他开始怀疑起所谓“导游”究竟是何身份。

他自己究竟是何身份?景观塔的谋杀现场展示明显是个陷阱,是谁想要捉住他,他这个用枪击不中五米外目标,玩电脑只会在windows系统中瞎转悠的人?

“给我们弄辆车。我们在码头等你。”他挂线。

游客服务中心。他们重新购置了衣服,他又买了台便携式电脑,防水包的质量没想象中的好。

临海咖啡厅人流涌动,他们点名要了个不临海临窗的座位,服务生离开后,他说:“梅,很抱歉把你拖到这件事情中来。如果你现在想离开,我会记住还给这两天的费用。我保证。”

她翻翻眼睛:“别说这个。你说是谁杀了想要你命的人?”

“现在已经不是游戏了。”

“接下去,你需要我。”她颇有自信地笑了笑,“我可是个计算机高手。你不想知道塔楼内部发生了什么事?”

“不。那不是最根本的。我需要的是知道自己以前是谁。”他说,向后靠到椅背上。

“这我干不了。”她摇头,“Lethe的数据库防火墙级别不比州核工业基地低。没人可以从外部破解它。”

“为什么?它不只过是个提供娱乐的公司,特殊之处是它有医疗执照,可以往客户脑袋上动刀。”

“如果你看看Lethe的客户名单你就不会说得如此轻巧了。”她探过身来操作鼠标,刚洗过的头发挨近他,散发出好闻的气味。

屏幕上出现的名单令他莫名其妙:“我差不多一个也不认识。噢,他好像是某个小州的副州长?”

“他们对客户的保护还真严密。”他苦笑,“但现在显然有人知道了我是谁,并举着把手枪一路追过来了。你刚才提到塔楼内部?”

“我退出系统时留了个无线网路后门。”她说,将计算机从他膝上端走:“现在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让我看看能恢复出多少数据。”

当导游的车抵达时,梅的工作还在进行中。她已经成功找到了进入塔楼中心数据备份库的路径并成功播放了几分钟视频片段。他看到两个穿保安制服的人进入隔间,在外墙上钻出子弹将穿透的孔洞,用手持红外线工具进行测量。画面下角时间变成8点整时,趴在狙击枪前的枪手扣动了扳机,他的同伙几乎立刻开始收拾设备。他们动作的利落与高效,使他不寒而栗。

视频卡在两名枪手不约而同转向镜头左侧的地方。他估计那是隔间门口方向,使狙击手毙命的人物将要出现了。

她向他解释黑客程序工具发挥作用需要时间,她会使计算机保持运算,等上车后就能看余下的部分了。

码头不大,沿岸拴着一排排传统手划木船,随着波浪摇摇晃晃,船主用草帽遮着脸横在躺椅上打瞌睡。是一天中太阳最烈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出阳光沉甸甸压在脖子上的分量。四周无人。码头后面的空地上尘土飞扬,停着一溜半新不旧的厢式货车,车顶金属行李架闪着光。他们慢悠悠地走过停车场,直到导游冲他们招呼一声,他的车混在当地人的车阵里毫不起眼。

“事情解决了。他们不会再追究景观塔楼的事。”导游说,拉开货车后门,侧身让他们上车。他“唔”了一声,跳上车,然后拉了梅一把。眼睛习惯黯淡的光线后,他发现货物区已被改装成两排舒适的座椅。导游砰地合上门,绕到前面坐上驾驶座:“你们想去哪儿?”

“先往市区开。”他说。车发动起来,梅打开计算机屏幕,程序已显示处理完毕。

画面上猛然出现一道白光,吱吱声,然后又是一阵闪烁。狙击手躺倒在血泊里,一个细瘦的影子上前蹲下查看,他回脸冲门外的某个人说了句什么。然后直起身离开了。

他也伸打字:保持镇定。

他望向前座导游狭窄的肩,盘算着如果动手他的胜算有多大。客观上今天清晨是他救了他俩一命。但为何他又引他们去观光塔陷入危险的混乱,该死的,眼前载着他们向前行驶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到市区中心随便找个商业街把我们放下就行。我们想去逛逛。”他用不经意的声音说,“顺便问一句,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如果导游有如实回答的意思,也被从车后传来的猛烈撞击打断了。

8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冲,头撞到前排座位靠背,顿时眼冒金星。梅轻声惊呼,车身半侧着转了个180度弯后横在了路面上。他模模糊糊看到导游使劲打方向盘,轮胎和路面发出一种令人心里发酸的吱吱声,他们从后面被人撞了。他想,从茶色车窗向外望去,一辆加长型黑色面包车几乎紧挨着他们停下。紧贴到他们如果想打门下车都不行。

“听着:你是Lethe的首席科技官,或者说曾经是。”导游放弃了控制车辆,向后座扔来某个物件,他一把接住后发现是枪,一个小红点飘过车顶,还是带激光制导的。“保险打开了。尽量逃吧,他们扣住你的话什么也别说。如果想活命。”

说话间导游已经快速冲面包车方面直接开了火,火药味和震耳欲聋的声音回**在车子内部。他不假思索地按住梅的头,大声吼道趴下!她好像已经吓傻了,直愣愣坐在座位上。车后部吹来一阵热风,他明白后厢门已经打开了。“快走。”他拖住她的胳膊向外拉,一脚踢开后排的座椅。

车外站着三到四个穿黑色风衣的人,他扫了一眼明白他们都有武器。但当他冲他们射击时居然没有遭到反击,四个人像人形靶子一样倒在地下。他冒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四周是空旷的高速公路,双左边能看到一线窄窄的海蓝色。

“歇夫。”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梅在叫他。回头一看她正靠着车门眼睛睁得很大,表情茫然。

“快跑啊。”他慢慢说,舌头在嘴里好像大一了倍。空气变得厚重起来,零落的枪声越来越遥远,他明白他们都被麻醉弹射中了。

从面包车上下来一个明显是头目的人。他慢慢踱过来,看着倒在地下的四个手下皱眉头:“您最好配合一点。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他发现导游的车上已经没有响动了。头目左右的两个男子衣侧鼓鼓的,情况到了他必须好好配合的地步。更何况还有梅。他努力点头,发现在药力作用下要做出小动作也十分困难。

“我们会将您带走,在您身上了解一些情况。我们保证不会伤害您的身体。当然还有您的女伴。”头目扁嘴笑笑。左右上抓住他的肩膀引他向前走。

他们将他安置在车后厢一张长椅上,梅紧挨着他坐着,表情呆滞。对面是两个怀抱长枪的高个子,面目阴沉。车开动后数十秒,他看到原来停下枪战处升腾起一团火焰。是“导游”的车。

他闭上眼睛。

9

他被安排住在一间没有家具的房间里,四壁有橡皮衬垫。梅在他相邻的房间里,他隔着玻璃能看见她。他们没收走他的表。下午三点两个医生模样的人进来给他检查身体,掀开了他耳后的胶布,其中一个用根长长的探针不知鼓捣了些什么。他看不见,听到背后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心里的恐惧像条冰冷的蛇爬过。

然后上阵的是个面目和善的老头儿。

“你想知道些什么?”老头儿自己掮进来两把折叠椅,给自己舒服地安排好座位后示意他在对面也坐下。

他犹豫一下撑开椅子坐下了,颇有些意外:“我原本以为你们扣住我是为了向我提问的。”

“好让你回答你不知道?”老头用指关节敲敲耳后,“我们知道你做了记忆手术。现在你能回答的问题只限于近48小时内发生的,比方说,刚才你是不是想用椅子打扁我的头?”

他点头承认:“的确想过。”

“就算你拆下椅子钢条顶在我颈部大动脉处,这里的守卫也不会让你离开的。”老头儿笑意弥漫了整个脸庞,他有个肌肉松弛,毛发精光的圆脑袋,“让我们先自我介绍下。我代表了贵公司以前服务过的一群人。他们对你们公司目前的状态感到非常不满意。”

他开口想说话,被老头一挥手挡住了。“先让我说完。对外你是Lethe的首席技术官,而实际上公司是你的,你能做主。我想通过这次见面,在Lethe公司与我方一间达成一项协议,尽量不伤害到双方的利益。”

“我还是不明白。Lethe难道不是个安排旅行的——如果客户有何不满意的地方,”他说着心里一动,明白所谓的记忆度假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老头儿目光闪动:“你真的不记得了?好吧,那就让我们假设你的手术使你暂时忘记了贵公司的主要业务。我可以提醒你一下,自从五年前Lethe公司成立以来,你们的客户群绝大部分来自于某些需要在公共场合消失一段时间的人物,他们在你们保护严密的旅行区里完成了很多重要工作。比如说会见理应是敌对方的人物,进行某些交易,如此等等。”

他明白了。记忆度假只是个幌子,巨头们在海湾城市里洗钱,进行联络会议。他们根本没有接受过脑部手术。由于“记忆调整手术期间的行为如选择遗忘,当事人不必对此任何责任”条文的存在,是个可以掩盖一切黑暗活动的洞穴。他曾为这种条文居然能在州立法中通过而感到不可思议,继而想到可能因为是记忆休假者给当地旅游业带来的巨大好处而形成的现象。

“Lethe公司发生了什么变故?”他问。他现在理应坐在某个能看见金色海岸全景的办公室里,将脚搁在桌沿上,用手提电话为一伙毒品巨枭安排见面日程。这幅画面在脑海里像张卡通海报,不真实得可笑。他怎么可能是个——

“我们并不清楚你们公司内部确切地发生了什么事。你下面听到的只是些传言。但仅仅这些传言已经使我们觉得不安。”老头儿环抱起双臂。他知道下面将进入正题了。

“警方一直怀疑你们。这不奇怪,他们一直想捉住你们的把柄。其中最有可能被他们揪到辫子的就是:我们的客户实际上并没有做过脑部手术。所以你们开始为客户们在脑后制作一个假伤口。而记忆调整手术的技术内核你们宣称是商业秘密,而警察不能对一个重要人物做开颅检查,只是为了检验一些假设。这几年来你们与警方周旋得非常好。”

“今年6月,一具尸体被冲上公海沙滩,他经过整容和指纹消除。无人认领。是贵公司的一个客户,他的死因我们先不讨论。刚开始警察高层非常兴奋,认为他们终于得到机会能撬开Lethe的门了。但他们没有通过尸检得到他们想到的东西。这件事无声无息,没人再提过。”老头儿语气淡然:“猜猜为什么。”

如果是客户群中的一员摆平了此事,他不会坐在这里接受讯问。无论对方的口气多么温和,他都有坐在一百盏太阳灯下的感觉。

“他们发现了脑科手术的痕迹。”他回答说,从老头儿面部表情的变化来看,他对了。

“接受过你们服务的人都各自接受了体检。从69年7月开始,所谓假伤口不再是表面功夫,你们真的对客户的大脑动了某种手术。他们雇用了最好的脑外科学家来找出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你们真的开始掌握记忆调整手术的技术了。”老头儿直视他的眼睛:“这意味着你们可以读取并保存记忆。”

“使你们感到备受威胁。”他接上去说,那么说他拥有一份现代版的胡佛档案。所以才像头过街耗子一样到处被人追杀,但是威力无穷的档案在哪儿呢,答案是:他不记得了。一种想微笑,直到仰头大笑的欲望直冲进他的脑袋。

“我们聚集起来讨论对策。你很难想象我们这些人会平平静静坐在一张桌子周围而不火拼。不过为了对付Lethe,你的公司,”老头儿加重语气,“我们做到了。你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一切秘密,无论是商业、政治上的还是私人生活中的。如果你要威胁我们其中的一个,其他人——”

“我很难想象这种协定有多大的约束力。”他冲口而出。他设想自己是Lethe公司的主持人,像角色代入式游戏一般的思考很符合当前的情景,他会用秘密要胁这群客户中最有实力的一个,消灭掉零散老弱病残,然后——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打了个冷战。

“也许你说得不错。我们的联盟并非坚不可摧。但是你自己也不是没有麻烦。”老头儿说。

他知道讨价还价的时刻来了。

“我们在商议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传来消息说Lethe将进行内部重组。首席科学官,也就是你,会放弃第一把手的位置,隐退到研发岗位上。期间暂停一切对外商业活动。”老头儿顿顿,“同时警方开始重新注意你们。”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也有麻烦。

“我们的推测是,你失势了。”

“那你们完全可以一枪毙了我,不用浪费时间跟我在这儿扯淡。”他回答。被人掏空了脑袋里的一切送到海边度假,的确是个倒台前总统的典型处境。但目前形容他处境的最好词语也许是“雪藏”。他还有绝大的利用价值,瘦鹅不会让猎人追着跑。

问题出在他手里的货物是装在匣子里的。他拿不准跟他面谈的老头子知不知道他的失忆程度,先前两个医生的检查说明不了什么。脑外科手术对记忆造成的影响不是一根探针能查明白的。瞎子走夜路,他只能摸一步算一步了。

“也许失势这个词语用得不确切。但你在Lethe内的地位,”老头儿晃晃指尖,“今非昔比了。”

“既然如此,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只是一个小小的口头承诺。”

他等着对方说下去。越过老头儿的肩,他能看到梅脸冲着墙躺在地下垫子上。过一会儿她会翻身动动四肢,像个临考前睡不熟的孩子。

“如果你将来有所行动,我们是在一条阵线上的。”

“条件?”

“我们会保护你度过这三十天,提供一切条件让你有机会回Lethe。你也看到了,在这个房间外想要你命的人多得是。”

“早上冲我们开枪的是哪方面的人?警方的?”

老头子哈哈笑起来:“错了。是你们Lethe自己的。警方倒是想保你一命。他们想让你当证人呢。”

导游是警方的探子。他又看到了在火光中模糊的车影,深呼口气。景观楼那场声势浩大的表演是对他的一次测试,警方想瞧瞧他到底失忆了没有。

“你们凭什么相信我会遵守承诺。”他问,梅好像醒了,撑起身子往四周看。他判断她的房间没有双向镜子,看不到这里。

“别担心,我们不会扣下你的女朋友。”老头儿眯起眼笑笑,“我们复制了你的大脑数据。我们目前没有技术解读它,不过所有的资料,包括你们所收集的关于客户的,还有你自己的,全在里面。”

“如果我失约或永远成为在野党,你们就有了和Lethe分裂的另一派谈判的筹码。”他说。

“人人都会做两手准备。”老头儿做出委屈的表情。

他的确不见怪。

10

他端起计算机让她伸手过来用毛毯遮好膝盖,然后侧过身去又睡着了。他熄掉头顶的灯。

从老头儿的库房离开后,他要求他们护送他到机场,提供两张去其他州的机票。梅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他一路搂着她的肩。他有点怀疑他们给她的药力更强,好使她在谈判时不捣乱。

去机场的路上似乎有车跟踪,老头子在手机里讲了几句后,后面的可疑车辆消失了。他已经没有兴趣知道那是哪方面的人。反正都想要他的命。

飞机上天后梅似乎清醒了点:“怎么回事?”

“我们去九江。在那里你想转机去哪里都可以。”他说,然后告诉她所发生的事,他原先是谁,遇到的是哪种类型的麻烦。

她的手并没从他胳膊上缩回去。他自嘲地想难道女人们真的都爱坏蛋么?

“你打算怎么办?”

“我现在还没有具体的打算。”他承认,“总之先离开云浮再说。”云浮,他从机场标示牌上知道了他呆了两天的海滨小城的名字。GOOGLE对于此地名的搜索结果是零。

“那里人人都知道我是谁,至少对那些想捉到我的人是如此。我借老客户们的东风暂时把他们甩在后面了,”他摇头:“但不久他们肯定会跟上来的。这家伙捅的可是超级马蜂窝。”笔记本屏幕上是一串关于Lethe首席科技官,王怀远的搜索结果。他打开一张附照片的网页,一个男人正与洲议员大力握手,相当有技巧地将脸对准镜头。“他”长得不算丑。

梅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又审视他的侧脸:“你们不太像。”

“整容当然不能像。”他干巴巴地笑笑,隔着液晶屏又看了眼“自己”的脸,突然一阵强烈的绝望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进入夜航时段,机舱里变得昏暗,一部老三维喜剧在前方的幕布上播放,戴着耳机看的人不多。自动巡航小车送过最后一轮饮料酒水后,大多数人都蜷在毯子里睡着了。他已经通过几个代理服务器联入了州立科技文献数据库。记忆手术对专业知识果然没有影响,他飞速浏览着最新的神经外科与脑科学论文摘要。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就像回到了离家几条马路的街区。公开性数据库中的资料不多,文后注释多引向作为商业秘密的私有数据库。看到后面发现那些最有价值的文章署名居然正是“王怀远”,他不禁失笑。他模模糊糊有点理解记忆调整手术的原理所在了,在海马区的神经网络单元中寻找引起特定记忆段的“关键词”,封锁兴奋点,用某种一段时间后自动降解的化学栓控制蛋白质GRIP1在树突上的运动。但联向某一特定事件的通路有千万条,他不知道如何做到拦截每一个涌向特定网络单元的生物电流冲击。如果封锁过多通道,人脑某些更基本的功能难免受到损害。

11

他拉开房间的实木门,把服务生堆在那里的一叠报纸扫开了。报导标题醒目,头版照片大部分是将他和“王怀远”的脸全尺寸并排在一起。他蹲下身归拢报纸,一个身影投到他面前的地毯上。

他抬头:“你是怎么进来的?”

来人说:“我跟日报不是没有关系。”如果没有脸上近期烧伤植皮留下的地图状白色细纹,他的长相是扔在人堆里都找不到的类型。

导游。

“我们能谈谈么。”

他开门侧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我跟你们的人谈过很多遍了。”

“我时间不多。”他说。

“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第三十天,你的案子法庭要宣判了。”

“你来以前我们正在做准备去法院。”他说。隔壁浴室传来细微的水声。

“说实话你走了很聪明的一步棋。那么多人被你煽动起来,”导游用脚尖指指扔在地板上的那堆报纸,“在网上你的故事被炒得更火。他们把你看成了悔过自新的圣徒。或者说被强行被推进地狱的无辜者。”

近一个月前,他和梅从九州转机来到奥克兰。最大的全球媒体中心《日报》前游行的男女将街道堵得严严实实,他们抗议正在被州立法机关讨论的一条新法令:关于长期昏迷与脑死亡的病人是否有权力根据事先签下的意愿书被实施安乐死。最新的讨论结果陷在了僵局中,在“二十岁的A 是否有权决定四十岁的A的命运,当四十岁的A失去选择能力时。”这个命题上民众与官方都分成数派激掐得不可开交。

他挤入人群,喊道:“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日报》记者将他带进了大楼。

“我通过了你们局里安排的测谎。我的确不记得关于那个王怀远的任何事了。”他说。

“你要求法院下达强制性命令,让Lethe为你做永久性的记忆改造手术。”导游捡起一份报纸,随手翻开:“你觉得Lethe的人会在手术台上放过你么?你向媒体披露了他们利用手术偷窥客户记忆的事。”

“我只说,有可能。”他耸耸肩。再说有什么比揭发自己以前的“罪恶”并表示不愿同流合污更能打动人的呢?

“他们只要出一点点小意外,你就会变成植物人。”

“如果今天我赢了,有十四家媒体会直播我的手术过程。”他说。

“如果你输了?”导游扬扬眉毛。

“你们会得到王怀远。”他坦然注视对方,“你们的警车肯定会停在法院门口等着逮他。”

“天知道。”

在波音飞机隆隆穿过夜空时,他清醒地知道在技术上自己是赢不了的。他没有可能在二十八天内搞明白记忆手术的原理并找到某个地个医院为他做手术。即使做到了,在余生里他也得逃避Lethe新上任的头目、旧客户群,以及警方的追踪。

与预料相反,他对“王怀远”毫无认同感。这种厌恶与“他”是个罪犯无关。想到一个月后自己消散在此人的意识中,他感到怒火直蹿上心头,像下班回家发现某个陌生人正占着厨房里他的位子吃饭,膝上坐着他的老婆。

他想保住现在的自己。

王怀远是Lethe公司权力斗争中败北的一方,具体过程他并不了解。可以想象他们将他放逐到云浮城,以便日后利用。但是为何第二天Lethe的新贵们便想将他射杀?

导游是警方的探子,他试图保护他和梅的人身安全。老头儿说是因为想让他做起诉Lethe的证人。这可能是真的。

他已和旧客户们订了合约,他们暂时不会来骚扰他了,但前提是他真的握有好牌:脑外科版的胡佛档案。

这些人都想让他变回去,变回王怀远。那人脑袋里的记忆像黑色黄金一样危险而有价值。

他几乎无路可逃。

直到他无意点开了奥克兰新闻网页。

如果他提出诉讼,要求法庭宣判他独立于“王怀远”是一个不同的主体,有相同的生存权,那么奥克兰安乐死法令的最后通过肯定会援引他的案件作为辅证,以此来支持反方的观点:当年的签署志愿书者没有权力决定数十年后脑死亡病人的生存权。

在物质层面上是同一个人,但当以记忆为基础的人格发生改变时,无论是由岁月流变还是外科手术造成,他们应该被分别对等。

两个案件的提交时间如此相近,内涵如此近似,没有人会放过它们之间的相同点的。更何况,成为聚光灯下的人物,也许是保障这段时期内他人身安全的最好方法。

《日报》记者一路护送他去法院,并为他提供了一个名气很大的律师。他怀疑律师费是由奥克兰保守党支付的。州立大选在即。

他被安排住进一座宾馆的总统套房,接受《日报》安排的采访。同时他也去了警局,同意如果他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将尽力配合警方对Lethe公司的调查工作。做这番表示时,四周闪光灯闪个不停。如果他“被迫重新成为一个罪人”,他也将伏法,为“过去的所作所为负起全部责任。”

当场居然响起了掌声。

他不禁感叹媒体为他塑造的新形象力量之大。

导游扔下报纸:“说实话你是赢是输对你来说意义不大。炸我车的那伙人相信你也了解是些什么人。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日报》能保护你多久?大选之后就没人再会关注你了。”

“我不是在劝你。这个你。你应该了解记忆度假的程序。当你退出时技师会有一段时间让你选择要保留下哪些记忆。我们的这段对话将会在你脑海中重演。希望那时的你能更加精明一些抓住这个机会。”导游站起来,走到门边。

“我追踪了你三年。你没有变成另一个人。”

他拉开门走出去。

当梅擦着湿头发从浴室出来时,他还呆怔怔地坐在沙发上。

“我们该走了。”她说,“你怎么还没换衣服?”

12

法庭辩论过程相当精彩,连走道上都挤演了看热闹的人。最后休庭半小时,然后宣判最后结果。

他和梅被警卫护送到休息室。

“你居然睡着了。”梅说。

“你紧张么。”

“那个律师的嘴,天啊。黑的都能被他说成白的,我看你能赢。”梅拍拍他的手。

他微笑。结果不是通过律师的口才或陪审团的良心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决定的。他能隐隐看到旧客户群、Lethe现在的头儿、警方,以及奥克兰两党在背后为无数条利益线的互掐。他希望他最后引入的安乐死法案争端能使这种局面达到,怎么表达呢,一种平衡。接下来的事他不想去考虑了,也明白自己无力去控制了。

无论法庭的判决是什么,他都能将之当作一种形式的“命运”去接受。想到今天可能是坐在此地的这个“自己”的最后几小时生命,他伸手反握住梅的手。

此时手机响了。他站起来去隔壁接听。挂线后他在洗脸池里冲了冲头,一直冲了好几分钟。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哭过。那样就太软弱了。

“我们离婚办下来了么。”他坐回梅身边,问。

她一下睁大了眼睛,然后平静下来。“你雇人调查我。”

“你在观光塔里跟着我跳下来了。没人会为个只睡过一晚上的人冒这样的风险。当时我猜你是我提前付钱雇来的。”他说,“你为什么要离开他?”

他实际上想问的是:你会什么要在我身边。

“文书是半个月前批下来的。”她垂下眼睛,“我们一直相处得很糟。你永远是对的,你什么情况都想到了。最糟的是你自己知道这点。你像台真空机,把周围的空气全吸干净了。人是没办法在你身边生活的。”她抬起头看他,充满了积怨,“我去度了记忆假期,我在忘忧岛随便找个人背叛你,一次两次三次,我全部记得。可你居然都知道,你他妈的说你理解。”

他无言以对。等她把泪水擦掉呼吸平静下来。

“我,我是说他,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跟你一样。那个警察说得对,我都听见了。你没有变成另一个人。你紧张时从不让人看出来,喜欢控制感。你把任何事情都当成百米跑的最后十步。而且你一定要赢。”

“正常度假者在浮云遇到有人冲他开枪,他会怎么办?肯定会去找Lethe保护。”她笑得很凄凉,“可我打赌你想都没想过。”

过了一阵他说:“但这次我赢不了。”

“不。你依然赢了。”她掠开耳后的头发,揭开胶条,下面的皮肤完好无损。她并没做过记忆手术。胶条上粘着一根纤细的黑色棒状物。微型芯片。

“你请的侦探还不够好。我不仅是你的妻子。我还是Lethe的计算机库主管。我是说在你掌权的时候。”她仔细地把芯片从胶质中剥离出来,黑棒看上去只要稍稍用力便会粉碎折断。“他们要扳倒你时我不在场,但后来我拿到了你办公室的摄像头资料。你的医生建议你休息一段时间,你说你没空。然后他们就把你一枪摞倒了,强行休假。他们不敢把你处理掉,因为记忆复制和选择性控制技术的关键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他们也暂时不敢动我,Lethe关于客户群的资料收集数据库的密码只有我知道。全部是电子文档,可以在普通计算机上解读。他们枪击你,是因为发现我跟着你一起走了。”

她对着阳光旋转芯片,眼圈又红了。“有了这份资料即使你不变回王怀远,你也赢了。也许不是你请的侦探不够好,你是想让我自己把它拿出来,毕竟它非常脆弱。一抢一夺就碎了。”

他看着她,她把芯片交到他手中时,低头吻他。然后推开门走了。

13

门外响起敲门声,他知道时间已经到了。

如果他输了,他也可以凭手中的芯片与Lethe做私下交易,保留住现在的“自我”。Lethe新头目们一定很乐意看到老竞争对手的消失,而且又能得到旧客户群的档案。

如果他赢了,他能用芯片与警方换取新的身证。到某个小岛,某个像云浮一样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城,开始新的生活。

敲门声开始急促不安起来。输与赢都不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对自己一笑,你把任何事情都当成百米跑的最后十步。而且你一定要赢。他得到的侦探调查结果的确包括梅在Lethe中曾经的位置。知道自己是个罪犯,与明白自己是个混蛋的感觉毫不相似。

后者更糟,糟得多。

这次我不一定要赢。我跟你不一样。

他站起身来开门,警卫涌进来夹着他走向法庭,他边走边捻着食指与大拇指,一道细细的芯片粉未洒落到深色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