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游戏之地

1

他们说,如果你要找一个真正的传染病学家,那只能是“小熊” Tyler。

而我们真的需要一个专家。最好趁还有人生还,趁情况还可以挽救。但我自从周四以来还没见过一个活人。

等等。Nguyen调节望远镜焦距,十字准星处的视域清晰起来,随着矮树丛一阵颤动,一个脑袋冒出来,左右四顾,神色戒备而不慌张。他双肩一耸,撑起身来,野战服糊满泥泞,黄褐底迷彩,是敌方的人。

Nguyen放下镜筒,冲那边的山坡挥手大喊:“喂——”

对方愣了愣,随即也挥手致意。Nguyen又将镜筒凑到眼前,那个人正用手势语打出:原地保持不动,等待我方支援。他肩头银星闪闪发亮,嗬,还是个将军呢。

如果不是目前的特殊状况,这情形相当可笑:一位指挥官正赶着来和敌方的新兵会合,并且谁都不是间谍。Nguyen咧咧嘴,靠到身后的板墙上,让肩膀休息一会儿。M43是新兵配发的标准装备,黑色,全金属,装弹时姿式潇洒,唯一的缺点是开枪时的后坐力能让你胸口青紫一大片,以及它的重量。

但背着它的确让人有自己是个战士的良好感觉。对于一个虚拟战争游戏社区,这是重中之重。Nguyen揉揉脸,掌间尽是细沙和泥片,老式铁皮板的阴冷感透过汗水湿透的军服阵阵传来,空气里弥漫着热带低气压环境的气息和某种微甜的腥味。要多少6G设计师,多少小时的工作才能编织出如此真实细腻的全息场景?听说当年为“战区”投下的资金,如今刚收回了成本。Nguyen知道全球不同“层”的用户数加起来超过三个亿了,这数字还不包括偶尔玩玩的票友和单机版用户。

将军转眼间已经到了镇口,大踏步向他走来。他的角色面孔是个40左右的白人男性,有双冷淡的蓝色眼睛和线条粗野的下颚。从脸到腰间的配枪全是免费清单里的东西。一个不张扬的资深玩家,Nguyen估计两分钟前他还在三公里外的山林区。疾行口令不是花游戏币就能买到的。

“你是三天来我见到的第一个活人。”将军说,胡子拉碴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他伸出手。

Nguyen将M43换到左肩,与他握手:“彼此彼此,我是腾飞的技术调查员。我叫Nguyen。”

“难怪,我想这时候怎么会有新兵赖着不走。”将军拍拍肩章,四颗星,“练了七八年了,这点积分我可舍不得丢掉。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主服务器被黑了?”

四下一片寂静。几具穿军装的尸体倒在镇中央的井台边。民居关门闭户,连最初级的哑巴程序角色也消失了。全息感观系统还在运作,因为他们都能闻到尸体腐化所散发出的气味,一种带点甜味的腥臭。

这是Nguyen走过的数百个村庄、城市的缩影。

“说实话,我们不知道。”Nguyen承认。

2

天色渐黑,将军提议在镇上过夜。现在走夜路虽不用担心“敌军”的埋伏、野兽或陷阱,却难以避免一脚踩进数据涡里。“有些地方的6G模块弥合得有缺陷,像两张照片间的接缝处一样。卡在里面只有系统重启——天,我跟你解释这些干什么?你可是腾飞公司的人!”他大笑,宽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我们一般在底楼工作,不上来。”Nguyen做了个包括四周的手势,“处理的是代码形式的数据流。所以在现实层我并不熟,我的确是个新兵。”他自嘲地晃晃手中的食品罐头,“凭我自己,连这个也找不着。”

是将军领着Nguyen撬开了镇上唯一一座有“内里”的房子,其他建筑只有一层二维表皮。他找到了地板下的给养,使屋中央的炉膛冒出一大堆火:没用木柴,显然又钻了某个程序后门。

他是否只是个老玩家这么简单。Nguyen有权限让整个层从黑夜转为白天模式,在这里整修他更多是想摸摸“将军”的底。他能在三天前的暴乱中活下来,又坚持在这滩死水里站了整整七十多个小时,要么他的接入终端带有应急维生系统,要么他有能力自由进出已被全面封锁的“战区”网络。能疯狂到前一种程度的玩家局里全是有备案的,后一种情况他更满意:他要找的就是这种人物……很可能与这场病毒爆发事件有关。

他试探“将军”是否能协助他的调查。

“没问题,如果你不熟你就跟着我。你们早点解禁我也能下去洗洗屁股。天,我的房间肯定已经臭得进不来人了。”将军一使劲,被挤扁了的罐头盒叮叮咣咣滚到墙角。

Nguyen搅了搅油泥状的食物,“如果你帮助我们调查,我能给你弄到一个特殊权限随时进出战区。”

“当真?”将军一挥手,“唉,老K他们强行退出真是太傻了。我当初就叫他们留下看看情况……”

“事情结束后,你的朋友也能恢复原来的账号。”

“成交。”将军和Nguyen击掌。Nguyen要了他的IP,打头数字很陌生,可能是个小洲的号。

3

Nguyen走出机房,靠在走道墙上点了支烟。一个技术员经过,毫无掩饰地皱眉,横了眼墙上的禁烟标志。Nguyen冲小青年笑笑,刚从终端上下来,连接了一天两夜,高管也像个宿醉未醒的失业者。再说谁穿着终端服还戴胸牌呢。

他的助手金从信息部回来了:“头儿,很可能你是对的,那个“将军”不像他所说的那样,七十八个小时内一直在线。从官方记录上看,他没退出过登陆,但我们向腾飞的下线要了这个区的流量详细统计,他大部分时间全以哑巴角色的行为模式做平面布朗运动。肯定是假动作。”

“那他的IP地址联往什么地方?”

金咧嘴笑了,“一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那地方有没有台86级的终端都难说。”

“哪儿?”

“顾尔。”

Nguyen也不禁失笑,“这招儿太失败了。跟起个假名直接叫张三李四一样。”

“头儿,那你疑他是哪方面的人?”

“说不准,八成是腾飞方面来的说客。”

“那你跟他说自己是公司方面的人——”

“大家肚子里都清楚就行,现在还混在那块儿的都不是普通玩游戏的。我估计他就是冲咱们来的。谁没事儿想把战区封掉?我答应,上头还不干呢,每年多少项目指标是指着腾飞那帮人完成的?”

“今天上头又催着要结论。”金轻声说。

“结论结论,再催我就让他们把社区永久性封掉算了。”Nguyen摇头,“等到病毒流出去时他们就不催了?”他将烟头按灭在墙上。那一带黄迹斑斑。“话说回来,技术部那帮人搞得怎么样?”

“没什么进展。他们还在排查周四以来的新增不明程序列。不过工作量太大,他们考虑向外借调人员。”

Nguyen苦笑,挥挥手让金再蹲到技术部去催催。

这次麻烦大了,他闭上眼睛靠到墙上,脑海深处传来一阵刺痛。自从计算机的技术基础从微缩电路变成量子计算和神经元自我进化系统后,对病毒的追踪几乎成了不可能之事:每微秒新增长出的子程序段数以亿万计,在进化中失败的程序段随即被永久性删除,否则计算机的物理体积又会回复成刚诞生时的巨无霸。他曾主张过至少应该有个备份,至少政府机关、大型公司的服务器如此。但没出事的时候,他的话也是别人听听就算,洲立网络安全部门的头头儿们私下里都和大型计算机公司有联系,他们对“成本”这个词有深刻的理解。

噩梦开始于周四早上八点。

一开始引起注意的是超出警戒线的大量伤亡数字。游戏新手当然免不了每隔一阵就“阵亡”一次,他们拖着笨重的装备,冲在短兵相接的最前线,即使中弹了也没有足够的分值呼叫战地军医。一段时间后,新手熬成了老兵油子,知道如何躲避子弹和陷阱,有的升了官,更新了枪械,于是有了权力指挥别的玩家,这种人更珍视自己的账号,千方百计让自己“活下来”:无论是三星上将还是初级步兵,“死亡”即意味着记录清空,“战区”最铁硬的规矩。

“战区”通常使发生在每个游戏场的阵亡率维持在一定比例,腾飞有专人监控着这个数值,太高的死亡率打击初级玩家兴趣,太低又不能使参与者的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优秀的监控者使一场战役游戏完美。

但在周四,一切都失控了。大批人死去,不光是新兵,还有大量的中高级军官。Nguyen调出当时的监控记录看过,代表游戏者的绿色光点阵使他想起一个被一脚踩蹋的蚁窝。大部分玩家为了保住自己的账号在混乱中强行退出:当时服务器为了处理巨量请求已濒临瘫痪,腾飞不得已将通过非法途径退出登录者的信息全部清空。消息很快传回“战区”内,还在原地想看看情况的人慌了手脚,企图通过某些下层链接躲到其他层或相邻社区……这使后来的调查工作更加困难了。

腾飞企图用普通的程序故障来推诿安抚玩家,承诺几小时后将重启社区,本次时间段内的积分损失无效……但各大论坛上群情激愤,大多数人一致同意,社区遭到了病毒感染。奇怪的是,达成此共识后的发言全小心翼翼起来:如果洲立安全部门封掉了“战区”,那谁也玩不成了。

而那时,Nguyen桌面上的几台电话早已响得此起彼伏。网络监控部的监听员认为,这可能是近十年来最严重的病毒入侵事件。

所以说,洲立安全部门的警惕性完全对得起纳税人付的钱。

4

“小熊是个传奇性人物。”金说,“他在赤道新洲的第四级疫区工作了近30年,89年时,他一个人穿越大陆找到了当时流行性出血热爆发的传染源头。只开了一辆旧吉普,车轮上连履带也没有。现在他是伊扎尔政府的卫生部特别顾问。从来没有一个外洲人能担任这么高的职位。头儿,我想他符合你想找的人,一个有实践经验的传染病学家。”

Nguyen点头,他早已研究过“小熊” Tyler的资料。两年前甚至趁他在联合大学做报告时旁听过。那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直了身子也不会满一米六。那个著名外号的来源显然是他相对于身高宽厚得不成比例的肩背。面部皮肤由于长期的野外工作黝黑粗糙,如果不是一口优雅的南纬洲口音,他给人的第一印象绝对不像个学者。报告会气氛热烈,但在散会时,Nguyen注意到除了校方代表,没人敢于走近他方面两米的范围。一个来自第四级病毒疫区、并真正在那里工作的人,Nguyen认为“小熊”是他在紧急情况下值得求助的人。

比如说,现在。

“你跟他联系的结果怎么样?”

“他表示愿意为我们提供咨询服务。不过要我们以后为伊扎尔提供多线程传递专利的免费使用权。”

“那东西本来再过半年就到期了。我想我们应该能跟洲科院通个气。答应他。他什么时候能到这儿?”

“他过不来,头儿。”金说,“他没法离开赤洲。我们联系他的时候他正在处理一起埃波拉爆发,在疫区已经呆了三周了。海关检疫的人说这种情况下得隔离半个月才能放行。”

Nguyen暗骂一声,“那寄给他一套便携式的终端,让他在那里联入接口。我必须让他看看战区的情形。”

“快递已经发出去了,走的是特别通道,估计现在已经快到了。我还给了他一个出入权限。”

“干得不错。”Nguyen用力拍金的肩。“他一上线就通知我。”

此时窗外传来一阵喧哗,Nguyen和金相视苦笑,“战区”被网安局暂时封禁的消息到底传出去了。一层临街办公室里的人抱着各自的终端陆续上楼来,“哗啦哗啦”的脆响连续不断,每次窗玻璃都是外面抗议者首先泄怒的目标。“头儿,你有没有玩过战区?”金朝窗外撇撇嘴,“值得这么疯狂么?”

Nguyen摇摇头,“也迷过一阵。不过到真花钱买装备时就撤了,觉得不值得。”

隐约有警车鸣笛声传来,可能起了冲突,几声尖叫。显然有人认为值得。而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想。

5

镇上的医疗站相当破落,但它仍是唯一一座有完整防水层屋顶和能自助供电的建筑。Nguyen听到小型发电机的嗡嗡声,楼上窗户透出灯光。

“喂——有人么?”他推门而入,一股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冲得他直眯眼。

一个军医打扮的亚洲老人坐在屋角的办公桌上,晃着两条长腿。Nguyen暗暗为他选择的虚拟形象感到好笑。“我是Tyler,你可以叫我小熊”,他有把漫画式的白胡子,笑起来一脸褶子,“Nguyen”

“能否给我解释一下,这里的状况。”小熊向四周挥挥手,“我很乐意为你们提供帮助。你的助手说那件关于多线程传递的事你们也没问题,我当然更会尽自己的全力来配合你们。但我是搞传染病的,对计机算病毒可以说一窍不通。”他笑笑,“我自己的电脑如果开不了机,我只会打红色快线求救。说实话,我连全息社区都是第一次上呢。”

Nguyen拉过把椅子在“小熊”对面坐下,是把宜家50年代极流行的无重力靠背椅,只是旧得不成样子。他心里有点奇怪腾飞的人怎么会想到把这种东西编入游戏环境。“这里发生的事就是一场瘟疫,博士。以前我们把恶意程序叫做计算机病毒只是种语言上的类比,现在情况不同了,它确确实实是场瘟疫。”

小熊双手交叉支着下颚,神情专注。

“自从我们用的计算机中央处理器是生物神经通过基因算法生成的以后,没有人能知道一台电脑,确切地在“想”什么。它们和以前一样完成任务,比以前更快更好了,但我们没法确切了解它处理程序的内部机制。它随时随地在进行程序进化。我们不能保留下所有进化过程中的资料。”Nguyen苦笑,“客观条件不允许。所以新型的计算机病毒在目前的技术条件下,我们无法杀灭它们。我们甚至确定不了哪些程序列是病毒。通常的做法是封闭受感染的社区,将所以已发育的神经系统全盘格式化后重新开放。”

“损失惨重。”小熊咕哝一声。

Nguyen摊开双手,“所以我们判定一个网络中是否有病毒感染是很慎重的。特别是对这种超大型的社区。全球有近三亿用户每周都会登陆“战区”,如果消掉他们以前的资料,很多人心理上承受不了。”他加上一句,“当然,经济损失也是无可估量的。”

“这次我们不能出错。我们得确定这里是不是存在病毒感染。普通二维社区的案例我们已经处理过很多,但这次不一样。”Nguyen说,“战区是个全息仿真网络。我们不可能从程序层找到病毒存在的证据,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只能从“现实层面”来寻找线索。”

“唔。”小熊慢慢地笑了,“你们想要我把它当成一场真实的瘟疫来处理?”

“您的本行。”Nguyen微笑,“如果您能找出病毒是从哪个区域开始爆发的,也许我们的程序员能揪住那段可疑程序。我们可能能按传统的方式处理,杀掉病毒,给社区打上补丁。”

小熊伸出手,“我想我能帮这个忙。”

Nguyen犹豫一下,他意识到对方是个处理烈性病毒的人。别犯傻,他也伸出手。

金在呼叫他。将军上线了。正向他们所在的村镇移动。

“有些事我得事先告诉您。这次的事件牵涉到很多利益冲突。”Nguyen说,“我们将会安排另一个人参与调查。他表面上个普通玩家,实际上是战区公司的人,他知道我是洲立网安局的。但我的身份将也是战区公司方面的。因为按条例我们得先向战区公司申请才能进入社区做安全方面的调查,而在实际操作上,我们都明白这不可能。”

“你希望我能说服他,这里的确有情况严重的病毒感染发生,这样你们才能封闭社区做处理?”

Nguyen发现,站在面前的胡子老头不是个书呆子科学家。

6

一片谷地,中央是座高大、无窗的建筑物,外墙刷得雪白,隔得很远都能看到屋顶的多排金属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四周是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关于小动物模块的程序显然工作正常,大群蚊类飞虫在Nguyen一行三人通过时哄然惊起,“将军”大声抱怨它们咬得他满身包。Nguyen也不好受,但没说什么。

他们是从特殊通道进入这个层区的。小熊要求从疫情爆发的最早地点开始调查。“在处理一场不明传染病爆发时,我们一般要解决两个问题。病毒最初的来源,它的传播途径。我们现在并不知道这种病毒的症状——”

“远比正常情况下高的死亡率。”Nguyen提醒道。

“从医学角度看,死亡是结果,不是一种症状。举个例子,对于埃波拉,高烧,头痛,内外出血是症状。死亡不是,尽管大部分情况下——是最后一步。”小熊耸耸肩,“如果真把发生在这里的事件当成一次疫病爆发处理,我们首先得找出是什么导致了死亡。哪怕是游戏意义上的。”

“这么说我们要寻找的是导致了高死亡率的异常情况。”Nguyen转向将军。他们仨人相遇后,“小熊”被作为腾飞公司外聘的专家介绍给了将军。Nguyen捕捉到将军总是乐呵呵的脸上似乎有点表情卡壳。

“理想情况下是去混乱初始的地点看看。”小熊说,“你们能联系到那些游戏玩家么?我们最好能与他们谈谈。”

Nguyen摇头,“没有可能。所有玩家的注册资料都是非实名制的。”

“他们通过什么方式付款?能通过网银账户来找到某些玩家么?”

“等我们与银行方面扯皮完——”Nguyen苦笑,“再说没有银行会为了一个游戏社区透露客户资料的。我们现在只有一个混乱亲历者。”他拍拍将军的肩。

将军搔搔头,“行,你们问什么我答什么。”

“那我们去你当时在的那个区看看。”Nguyen让金开辟通道。金告诉他局外头的人群已经散开了,现在有警车停在门外驻守。不过腾飞方面报告说有数起对战区管理区的网络入侵事件。看来有人想拼死挽救自己的账户。我知道了,Nguyen说,收到,希望我们在这里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7

“简单的来说,这次两军交战的目标就是攻占那座白色厂房。我们都为这次战役规划了很长时间。”将军指向暗绿树丛后露出的银色反光。他们站在一片沙土质的空地上,前面是个小镇,和其他所有地方一样死寂。一条宽土路穿过整个镇子,深深的车辙里积满了水。“我的人周三晚上在镇上整休。”将军带着Nguyen和小熊沿土路走进镇子,他指给他们看路边一棵合抱粗的死树。“我们不得不把它挪开才能让吉普车接着前进。”

“我早就和这里的镇长谈好了,食物和水都由镇民提供,我们的人住在中心广场上自己搭的帐篷里。上半夜很平静,很多人都留个空壳在铺位上装睡,去别的社区逛了。下半夜对方组织了一次小规模偷袭,我们打退了他们,还派了两个间谍过去。双方都没什么伤亡,你知道,明天算场大仗,都想把分值留到明天总攻时玩爽了。夜里闹闹只是不想闲得太过分罢了。”将军做个怪相,“谁料到会冒出这么一出。”

中心广场上留着大队人马扎过营的痕迹。四处是空食品盒、烟头、军鞋印和帐篷钉洞眼。“如果我在做真的疫情调查,我会要份你们的食品,饮用水的样本。”小熊环顾四周。“还要找几个当地居民问问。”

“我能给你弄到这些东西。”将军说,“除了当地居民。”

他们在镇子里转了圈。民房和主街上的百事快餐店全空空****,房子大多是用大型集装箱改成的,上面覆了层草。这个层的气候设定可能是雨季,草顶发黑滴水,在墙上留下一条条灰色印痕。Nguyen再一次为虚拟环境构建师想象力的细腻感到震惊。大多数建筑物是摆设,没有事前预订,程序例行人物也不会出现。空气变得沉闷起来,似乎又要下雨。镇东侧有间塑料板材的双层房,门口挂着褪色的红十字标记。“是医疗点。我那天就在这里住了一晚上——”将军推开门,三人都不约而同向后直退。

“他们以为在这里能躲过去。”小熊说,跨过门口的一具尸体走进屋内。将军跟在后面进去了,他指指临街的窗,上面有个破孔:“看来是有人从那儿扔了个汽油弹进来。”Nguyen觉得胃里直翻腾,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搞来这些全息图像资料。车祸现场?瞧瞧这些断手断脚——幸好未成年人的账号看不到这些限制级场面。他把目光从尸体残骸上移开,环顾四周,所谓的“医疗站”内部相当简陋,几台老式冰箱旁蹲着小型发电机,一个文件柜,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医用器械。他深呼吸几次,能重新审视现场了。

小熊双手抽兜站在屋中央,表情专注淡漠。

“有两个好像是我的人。”将军说,“其他是对方的士兵。”

“而他们全因为窗外投进来的炸弹死了?”Nguyen问,三天后血迹在墙上已接近黑色,味道却更加可怕。“你们还有第三方?”

“没有。”将军慢慢摇头,“我不知道。”

“那好。”小熊说,“我们沿着你们那天的路再走一遍。”

于是他们沿着行军路线摸进了丛林。Nguyen考虑过让U通过程序后门给他们清理出一条走道来,想想又算了:现在要复原事故那天的经过,那就做到一丝不苟吧。带刺小灌木和藤蔓折腾得他够呛。将军远远走在前面领路。小熊挨近他:“嘿,我们能私底下说几句么?”

“嗯?”

“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他是战区游戏公司的人,那他关于爆发事件的描述的可信度有多少?”

“事件一发生,腾飞的服务器系统启动了紧急预案,保留了五到六个小时内的社区记录。我们的人查过,他的账户一直处于登录状态。至少他的确是个目击者。”

“要看他实际拥有的权限。也许他只是冒用了那个目击者的账户。”小熊随手扯下根草茎,咀嚼起来,“我不知道能相信他多少。”

“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有两种情况,一种他的确是自己所声称的那个亲眼看到混乱爆发的人,我们能利用他所提供的情况,没问题。”Nguyen眯眼看前面大踏步前进的人影,“另一种他是腾飞的人。他们当然不想我们得出社区有病毒存在的结论。而他向我们展示的地方却不可能做伪,要临时编制一个层,能为周四的事故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时间远远不够。所以现场总是现场。”

“我明白。说谎的是人,不是事物。”小熊笑笑,“这跟我的平时工作倒挺像:除了病毒外,你总得和说谎的人斗争。你知道89年我们得到一批黄热病疫苗的捐赠么,来打疫苗的总是住在城区没有感染风险地带的人,因为是红十字付的帐,免费的。后来我们开始重新鉴别来的人有没有注射资格。要求出示身份证件。猜猜发生了什么事?”

Nguyen扬扬眉毛。

“很多的确住在下城的人把身份证件租给了上城的人。他们才不乎有没有感染风险。他们所住的地方能致死的疾病太多了,少一种又能怎么样。”小熊笑着摇头,“在伊扎尔工作五年以后,我才学会先把任何人所说的话当假设处理。人在压力和恐惧下会说谎来保护自己。瘟疫最能激发人的这种本能了。即使他就是那个目击者,”他冲前面微微点头,“他所说的和实际情况也会有差距。我们只能尽力推断这里发生的事情。”

前面的人在树林结束处站住了,等他们赶到。“我们就是在这儿遭到了袭击。”将军轻声说。

与面前的惨状相比,医疗站内的场面简直算不得一回事。

“炸弹。”将军简短解释道。

他们慢慢走近空地,今天对人体解剖学的了解可算是进了一大步了,Nguyen诅咒一声,努力使自己忘掉踩在脚底湿滑的东西曾经是人体的一部分。好在看多了便发现死者的模样大多类似,看来系统中储存的死亡模型数量不足以应付周四的突**况。这大大减轻了现实感,令Nguyen松了口气,眼前只是计算机模型而已。

“我们刚全部从丛林区出来,整队编型后向目标东区进发,打算在那里搞个阵线。这时候假弹的呼啸声就来了,我们昨天夜里送出打探消息的内线说他们今天会用假弹来把我们吓得屁滚尿流。所以我们都冲天空发出嘘声。”

“结果?”

“结果炸弹真掉下来了。”将军冲地下吐口水。“我们的人顿时散开了,我估计差不多当场死掉一多半。剩下的全往树林里冲,模块涡又吞掉十多个,那时服务器已经撑不住了。树林之类有复杂细节的地区总是最先卡死的地方。”将军朝Nguyen看了眼,“然后我从暗链接逃到了军需讨论区,十多个小时后才回来。抱歉。”

Nguyen摆摆手,“无所谓。”

“能不能解释一下,我对游戏规则没有概念。”小熊说,“反常的地方在哪儿?”

“假弹是根本是不存在的玩意儿。所以我们才叫它假弹。我们经常用它来开对方派出的间谍的玩笑,它是种只会发出咻咻声和投弹影像的装备。”将军模仿炸弹划破空气的声音,“再说这场战役里根本没有投弹这码事儿!”

“你们事先知道?”

“当然。别以为我们穿着迷彩就真在打仗,这里是玩游戏。我们和对方打交道了有五六年了,像这种一上来就乱炸一通的事儿只会发生在初级。没有重型火器,我们原本打算在目标建筑里玩狙击和肉搏——”

“给我解释一下你们的得分制。”小熊打断他。

“杀死一个敌人加分。但比不上军阶升级或在社区登陆时间累积得到的分值。”将军脸色难看,“我们玩的是战争,别把我们当做玩杀人游戏的。”

“对不起。”小熊和解地笑笑,“我们去对方的阵地看看吧。”

8

他们走向白色建筑物,绕行到东南角找到了入口。它的内部看上去像个废弃的车间,一层开着高达数米的门洞,地上铺有粗大钢轨。“是给运输机进出用的。”小熊解释说,“这里应该是模拟了某个加工厂。”他的声音被放大,失真,回**在空旷的空间里。

“你怎么看?”Nguyen轻声问。

“你指炸弹的事?”小熊双臂抱在胸前。“那看上去像个系统错误。如果病毒是不作用在个体层面上,我想我们都无能为力。”

“为什么?”

“如果病毒改变的是社区运行的规律而不是个体玩家的行为模式,你只能去找个社会学家来诊断出了什么问题。”小熊咧嘴一笑,“我想你等不了他们在三千种流行理论里找出哪种适用于当前的状况的,更别提解决问题了。”

“可能事情真有这么糟。”Nguyen苦笑,“你不是想找些当天的用户谈谈?我们收集了一些事后他们在游戏论坛上发的帖子。大部分人的感觉只是混乱,在意外的情形下死去、与队伍走散、与莫名其妙的军队开战。很多人的推断是战区系统被破坏了。”

“那你还来找我?”小熊语气平淡。

“好吧。我不相信这个判断。因为整个系统还在运作。尽管一度在信息处理流量方面遭到过崩溃的危险,但它还是‘正常’的,我们在这儿的一举一动、周围的环境变化全符合逻辑。看上去这儿根本没出毛病,”Nguyen耸耸肩,“除了满地死人以外。”

“所以你认为是病毒感染。”小熊示意跟上将军,他正爬上道狭窄的金属梯上二楼,身影像在白纸上移动的一只小虫子。黑点消失在墙高处的暗色小窗里。“一个人得了感冒不会一下子死翘翘,而你指望医好他。我打赌你一定很迷恋文学上的类比。喂!二层有什么?”他大声喊道。

过了好一会儿,将军重新出现在梯子末端。他在那儿站了很久,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到地面。直到他一步步爬下钢梯,长出一口气,才面色阴沉地开口:“我的人死了两次。”

“上面有我们的人,也有他们的人。他们带着长程枪和短刀。跟我们计划好的一样。”

他们走出厂房,站在耀眼的阳光下,似乎有烟从远处沙地上升起来。将军抹抹脸,“爆炸过后,我看到部分我们的人逃向厂房。”

“你的意思是,他们接着去与敌方战斗?”小熊问。

“不。我想他们只是本能反应,想进入建筑物。问题在于爆炸发生的时间是七点四十六分,我记得很清楚。而我刚才找到一块打破的手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七点三十一。”将军脸色灰败,“战区完蛋了。有两支‘我们’的队伍同时活动,甚至在同一层!我甚至看到好几对死人长得一模一样。”

“只要我们找到问题所在,我们会修好它的。”Nguyen拍拍将军的肩,暗自觉得可笑,面前这个三大五粗的男人简直像个失去心爱芭比娃娃的四岁女童。

“我想以后我再不会为以为战区里发生的事是真实的了。”将军说,“我当然明白是计算机做出的这些场景,但是——”他摊摊手,“你们可以管它叫幻灭……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抱歉我跟你的协定作废。我要退出了。”

“喂!”Nguyen想拦住他。

“我刚才看到自己在上面死得很难看。”将军声音发颤,“头都没了。”拇指朝厂房的方向点点。他的面容像塑料纸一样在空气里哔哔响了几声后消失了,留下乳白色的一块影子。四周的背景色慢慢自动修复了空白处。

“他强行退出了。”Nguyen有点发愣。如果“将军”是腾飞公司的人,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甚至没有得出任何结论,连猜想都没有。严格来说,他只是向他们展示了一段经历,没有得到信息回报。可能他真的只是个单纯的战区发烧友?Nguyen有些不安,让人看到自己身首异处的形象毕竟不是件有趣的事,更何况人家也算热心地帮了忙。

“没关系。我想我已经有初步的猜想了。不过还得需要验证一下。”

Nguyen回头看蹲在沙地上的老头。他的眼睛在层层皱纹包围中闪闪发亮,“带我去你说的那个战区论坛。”

9

“程序要跑很长时间。你不必看着。”小熊说。他们进入一间临时被辟出的工作空间,四周粗糙的白墙上突兀地显出一台终端。Nguyen要求保证他们有专用的带宽来联接社区。

他双臂抱在胸前,看数千份电子问卷发出、收回,信息被汇总并形成三维图表上一根曲折的线。

“警局的目击证人问卷的变体。你可能想象不到每年我们会用掉多少张这样的表用来收集基本的情况,你在哪里,你干了什么。有时候我们要根据它来判断一个人有没有资格被送出疫区,得到的大部分答案都很可笑……你并不在听。”小熊笑起来。

“抱歉。”Nguyen揉揉脸,“我差不多九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我更想知道你的猜想是什么。”

“等我解释完,也许归纳出的数据能使你相信我。”小熊回头瞥一眼终端屏幕,“所谓的病毒,就是诚实。”

Nguyen盯着对方,“诚实?”

“强制性的诚实。军事游戏玩的就是尔虞我诈。但从周四起,没人可以撒谎了,你所说的每个字都会成为真相。”小熊说,“想想那个将军玩家的经历。他得到的情报是会有假弹袭击,结果真的遭到了轰炸。对方与之约定的战役也如期进行,哪怕系统必须默许发生让一队人同时出现在不同场合的严重冲突。病毒不允许人说谎。”

“不可能。”Nguyen不由自主摇头,“很抱歉,全息游戏终端的确直接联接到人的神经系统,我不是生理学家,但我想它不可能成为一个测谎仪。”

“来看看这个。”小熊侧身让Nguyen看终端屏幕,数千根红线最终汇集到一个点上,光点落在三维坐标轴的原点。“我们平时用它来统计疫区爆**况。每个被统计者都会撒一点小谎。他们总是说自己没把污水倒进河里;说家里没人出现初期症状,因为怕我们带走病人,因为他们不喜欢家人死在医院里;说自己按时吃了药;说自己没给住院的亲友带自制的食品;信誓旦旦家里没有老鼠……你会看到红线互相平行,会有许多交错区,是数据相似的地方,程序会继续分析这些区域,找出哪些采集来的情况是真实的,或者说真实的比率高一些,我们能利用这些事实来处理疫情……但来源于战区社区的数据分析,你自己能看到,程序终结于一个点。上千人所说的情况完全互相吻合。你能相信这是正常的吗?”

“我还是很难想象这样一种病毒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他说,“系统怎么知道你是否撒谎?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能发明出一种真正的测谎仪。”

“系统知道每件事,那它的确可以判断出一个人是否说的是实话。服务器就像是虚拟世界的上帝。”小熊说,“我想玩家下线后他们在真实生活里并不会变成患有诚实强迫症的人。病毒的作用只发生在社区内。否则他们早炸锅了。”

Nguyen扬起眉毛,“你能肯定?”

“一个人保持绝对诚实的话,他根本处理不了日常事务。”

Nguyen想了想忍不住笑,“的确如此。”

他站起身,“谢谢。我想你是对的。接下来就是程序员的活儿了,他们应该能修复这个bug。”

“别忘了我们的协议。”小熊伸出手,他们相握。

10

服务器就像是虚拟世界的上帝。

他满脸冷汗地从脸上扒下全息终端面罩。那个赤洲医生不知道自己说出话的重量。如果他的假设真的成立,即意味着战区系统里存在着一个核对机制,将任何用户的言论与环境变量一一对应,并作出调整以满足“每个人都是诚实的”的前提。这需要一个控制中心。

以基因算法为基础的计算机从来没有控制中心。如果它们真的进化出了一个,那些以此为题材的灾难科幻小说可得畅销一阵子了。Nguyen苦涩地想,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超级计算机,而我们只是想玩玩打仗游戏。为什么不直接拿着真刀真枪上街拼拼呢,也许造成的危害还小得多。

“头儿,有条新闻,关于腾飞的。”金敲门,探进半个身子。

Nguyen打开终端上的网页浏览,腾飞的新闻发言人面对镜头:“……对近日来系统故障造成广大用户的不便表示歉意……新计划,有意在赤洲顾尔地区按战区游戏场景原样兴建一个大型实弹场,给玩家以最真实的体验。整个项目如果进展顺利,预计在2789年前正式建成投入使用。目前正在与顾尔政府进行土地租用权方面的会谈……”背景,是一段与战区场景十分相似的影片投影。丛林,泥浆大道,白色工厂区。

“听他们的口气似乎是要放弃虚拟社区项目,把全部精力放在实弹场上。”金说,“不过信息部的人说目前跟顾尔方面谈得并不顺利。那里很多人反对把土地卖给欧洲公司。”

Nguyen回过神。“帮我联系腾飞的人,要求见面详谈。就说是否有病毒的事已经有结论了。”

金应声出去了。有自我意识的上帝?去他的,他咧着嘴笑了笑,事情还没那么糟。

11

他跟她打交道已有数年了。腾飞的技术部规模与洲网安局不相伯仲,她在其中的地位与他类似。相互知根知底,说话可以方便很多。

“自从你开始收集关于他的资料开始。我们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找他帮忙的——你有喜欢找跨领域专家的怪癖。数学建模者,历史学家,上次是个动物行为学家,我们都能摸出规律来。”

“那你们跟他定的协议有哪些条件,除了向你们通报这次事件的处理进程?”

“你能想象得到的。尽量别让你们得出必须销毁社区的结论。”

他笑笑,真诚地说:“其实我们也在尽力达到这个结论。”

“我们的人已经在试着修复,也许所有的用户信息保不住了,但至少我们花数十亿构建的3G环境还可以救回来。”

“你们不可能彻底清除病毒程序的。既使现在恢复了正常,你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复发。神经网络已经形成了,小修小补顶不了什么事。战区基本上已经废了。”

“情况没那么可怕。”她说。“小熊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是生命的起源?”

“我想他对跟一个男人讨论哲学问题没兴趣。”他哼一声。

她没受影响,“所谓病毒,在生物体的进化过程中起的也可以是积极作用。叶绿体和线粒体也许早期也是侵入生物体的外来病毒而已。经过磨合期,它们成了有益的一部分。现在我们手里的程序段和战区磨合得不错。你有没有想过,一种能核对所有情况是否吻合的程序列多大地提升了整个系统的运算能力。经过如此大的改变,战区并没有崩溃。”

“所以你认为这种病毒有利用价值。什么时候得出的结论?”

“比你早一天。”

“好吧,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在战区里瞎转?”

“争取时间。我们得分离出独立的病毒程序段。如果小熊没能成功使你认为格式化社区是不必要的,我们还是要做两手准备。现在看来很值得。”

“你们赢了。现在要求你们交出程序段我想不可能。格式化社战区变得毫无意义。”他举起双手,“我不会用行政命令强迫你们,不过在反病毒程序开发出来前,你们最好自觉停止战区的运营。万一它散布开的后果你们也知道,不用我恐吓你们。”

“当然,我保证。我们现在的主要精力放在顾尔的实弹场开发上。短时间内不会重新开放战区。”

他点头,站起身来,出门前又想起一件事:“喂,你就是将军?”

她笑了,没否认。

12

赤道新洲。七月流火。Nguyen一下飞机就被热浪打得晕头转向。

在洲际海关,他注射了六针加急疫苗,浑身肿得像个半透明水母。往顾尔去的航班已经停飞,机场警力比往常多了数倍,安检处的人将他的背包翻得底朝天。他们警告他,这时节去顾尔,光凭他那张外洲人的脸就会在街上挨冷枪。由于腾飞大规模收购土地引起的争端已经上升到武装冲突的地步。

飞行员一路上冷着脸,因为顾尔正闹埃伯拉,因为Nguyen他得飞这次瘟疫之旅。看着机腹下划过的浓厚密林,泛出白色闪光,时断时续的河流,Nguyen扪心自问是否疯了。但他必须要知道。在新闻短片中,顾尔的实地拍摄场景给他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并不仅仅是由于战区留下的印象。

顾尔的机场也是土路,着陆过程快得惊人。飞行员接近地面时戴上了隔离面具,粗声命令他舱门打开时就往下跳。结果他和自己的背包几乎是被推下机的。

等他在白得耀眼的阳光下回过神,发现几个穿上衣的孩子围着他尖叫,用流利的南纬语问他要不要租车,并不惜余力的攻击对方家的车是如何破烂。

一个当地青年嘘开孩子们,向他走来,“Nguyen?我和小熊一起工作。叫我安伯就行。”外面停着辆带履带的货车,上面的红十字标记几乎已经掉光了颜色。

他跟着安伯回营地,一路上全是泥路,不时他们要下车搬开横在路中央的树。有些是人工障碍,车刚停下就有一伙人从路边沟里跳出来要钱才动手“帮忙”。“现在的树种全是外来引进的,长得过快,根系很浅,一刮风下雨总有人被砸到。”安伯说,货车驶过一个坑洞,Nguyen的头结结实实撞在车顶上。

“还有多远?”他问,车窗外一队队零落的行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们站在几幢白色连体巨型建筑边,年纪在二三十,都戴着式样在南纬洲也算得上新潮的小帽子。看到有车过来,她们举手作出搭便车的动作。这是加工厂。他记得小熊说过。

“快了。这里上个月还是隔离区呢。她们已经恢复上班了,反正莎拉热不是呼吸传染的,我们也不反对。更何况在工厂里有常驻医生,自来水。总比呆在那种草顶屋里强,一到雨季,天啊,那股子霉味。”安伯吐吐舌头,看到Nguyen看他的目光,解释道:“我在北纬洲长大。是两年前跟着小熊做疾病控制项目才回的赤洲。”

前面的路用黄色警示带拦住了,安伯拉开车窗冲警卫挥挥手,继续向前开。“现在这里算第四级疫区。不用紧张,传染高峰已经过了。而且你在海关已经免疫过。不会有危险。”

夜色四降,有点微雨。镇侧唯一一座两层楼的房子里传出发电机的嗡呜。Nguyen随着安伯推门而入,熟悉的消毒药水味扑面而来。小熊坐在他见过的那张破宜家椅子上冲他们微笑,他看上去跟壮汉的拳头一样结实,但眼下深深的皱纹使Nguyen想起某种属于老人的疲惫。

小熊点头,“89年。他们在这里驻扎了半年,搞得像个好莱坞临时外景地。不过作为回报,镇外那个加工厂是他们联系投资的。解决了差不多所有人的就业问题。”

Nguyen想找个地方坐下,桌上全是试管架与离心机,墙边**黑色的可能是血污。而屋里似乎找不到另一张椅子。安伯拉来个洲际医用快递箱来示意他坐,然后退出去了。

“你毁掉战区到底想要什么?”Nguyen等门关上后问,“病毒是你带进去的。”

小熊一怔,随即释然。“破绽在哪里?”

“顾尔和伊扎尔的网络IP有部分是重叠的。六十年代开始的领土争端留下的问题。你从那时起已经在这地区工作了。所谓将军,一开始是你的账号。后来腾飞的人接过来扮演这个角色。”Nguyen说,外面雨下大了,打在铁皮屋顶上像小鼓。“我们找出了外来程序的传播来源。是你。”

“早知道多跳转几个服务器就好了。”小熊笑着摇头。

“腾飞还不知道实情。”Nguyen说。等待着下面的解释,水痕顺着墙流下来,爬过用层层胶带保护起的电源线。在这里要得到持续供电应该并不容易。他突然感到可笑与疲倦:眼前的人居然送出一种使虚拟世界绝对诚实的病毒。

13

“我是个传染病学家。我只是想解决赤洲的传染病问题。这里每年死于流行性出血热的人,已经感染或很有可能感染AIDS的人,占全部人口的百分比高得惊人。我们需要地下水系统,疫苗,卫生常识教育。还要欧洲的大学多给我们的项目一些经费。”

“这跟战区有什么关系?”

“56年南纬中心地区出现了一例军团病例。全民进入防疫警戒状态,用掉了一亿三千万。是我们年预算近十倍。我们离开你们的大陆太远了。没有足够的恐惧,人不会掏出钱来。”

“腾飞的实弹场?你想吸引南北纬洲人到这里来?”

“他们会给我们足够的资金把他们的游戏乐园打扫干净的。战区已经有十年的历史,很多人都离不开它。以后我们会是个世界枪械迪士尼乐园。”

Nguyen想起这个房间在另一世界里四处横陈的尸体与墙上的血迹,感到一阵寒冷,好像雨水流进了脖子。安伯曾说,两周前,后面的空地上堆着四具因瘟疫死的去的人的尸体。家属要求土葬,而医疗站的人员因为有造成污染的危险,企图说服他们进行火葬。结果一夜间死者被偷走。真实的死亡,真实的瘟疫。

打扫游戏之地。

“你从哪里弄来的病毒程序?”他问,“我知道你对计算机不像自称的那样一窍不通。但要编出这样的病毒——”

“你们肯定也是。”小熊说,“不过这种程序没有谱适应,它在其他系统中无效。它没有传播的风险。他们无法利用它。”

安伯敲门,“你们最好快点,教授,我们得走了。”

“有人不喜欢我们把土地卖给外洲人。”小熊站起身,利落地开始收拾桌的东西,放进冰箱。“他们最好别断这里的电,否则血清采样全白做了。他们说这样会破坏非洲的原生态文化。真是天晓得,我们吃你们同样的食品,穿你们同样的衣服,去你们的工厂工作,晚上看你们的有线电视节目——只不过不付钱。外面的雨林每两年就变成送往沃尔玛连锁店的高档家具,所谓野生动物全是你们从欧洲带过来的物种变种。唯一的区别是我们因为贫穷得承受你们能花钱预防的疾病——”

灯突然灭了。黑暗中Nguyen听到小熊用当地话骂了一声,推着他的肩膀出了后门,货车已经发动起来了,安伯一把把他拽上车,随即冲了出去。“他怎么办?”Nguyen大声喊道,车颠簸得厉害,雨水从窗外溅进来。“怎么回事?”

“没你的事。我送你回机场,会有人接你走的。”安伯说。此时镇子方向隐隐有枪声传来。车子重重一顿。Nguyen一路上无法再引安伯交谈。

上机前,安伯接到个电话后脸色缓和了许多,拍拍Nguyen的肩:“没事,只是附近疫区的情况太严重,驻扎医生偷偷走了。剩下的人全逃到我们营地来了。警卫不让他们进入,产生了些冲突。”他补充道,“这种很常见。”

Nguyen无言以对。

14

“我们早已放弃从战区病毒身上打主意了。在其他系统里它根本起不了作用。再说顾尔的实弹区已经快开放了,我们以后的重心可能大部分转移到那里去。”

“那我们以后的合作机会可少了。”Nguyen笑道。

“不一定。说实话,我们在重新考虑开放战区。”

“嗯?”

“你知道顾尔最后同意与我们签订租地合约的条件之一是让他们免费使用战区的一个层。他们已经有办法能控制病毒,赤洲不愧是出编程人才的地方。我想我们多让几个层给他们,应该能交换得到病毒补丁。”

“他们要战区的层干什么?”

“做某种原生文化体验区之类的玩意儿。似乎他们的小学已经把登陆体验区列成了必修课。是政府出资搞的东西,里面放非赤洲的历史啊,动植物啊,公众教育吧。”她笑。

结束通话后他到走廓上抽了支烟。

安伯告诉过Nguyen,编制战区病毒时就同时编制了补丁,但要找个好时机向腾飞换战区的使用权。这是小熊交易中的最后一步。重建我们的游戏之地。

“头儿,大家都在讨论年末去哪儿。”金走过来,一脸兴奋,“听说赤洲那个战区实弹场马上要开放了——不过价格有点超出预算……”

重建游戏之地。他们会给我们足够的资金把他们的游戏乐园打扫干净的。以后我们会是个世界枪械迪士尼乐园。

重建游戏之地。一个赤洲孩子的原生态文化体验中心。

“行啊,”Nguyen说,掐灭烟头,“去订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