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上海

1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混凝土也可以燃烧。

李路站在五角场立交桥下仰面朝天,黄色夹杂蓝色的火焰围绕桥柱一路上升,黑烟与气流卷起无数细小的垃圾碎片又立即点燃了它们,一群闪闪发亮的火昆虫。桥体像浸过水的饼干一样缓缓变软下垂,他注视着不远处的桥面砸到下层路基上,路上停滞了数周的汽车终于移动起来,像滑行的彩色糖果,掉进路面裂口。沉闷的一声巨响似乎过了很久才传过来。

他感到风扑打着脸,身后的烫伤隐隐作疼。站在十二车道的市中心,至少眼下可以用担心有车冲过横道线来撞他。在可以预见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座城市都不会有会人开车了。

如果天黑前他没能马上找到上海仅剩的另一个活人,温世东,深受学生喜爱的前复旦选修课教授,李路想,也许这些街道上永远不会再重现车流了。

火焰吞噬一切。

2

数周前。

李路的车开到衡山路靠近第一食品店的那个三岔口就被拦下了,一群围观的站在警用黄线前叽叽喳喳一脸兴奋,他钻下车拿证件给路警看,得到的回答是:“人可以过去,车不行。”

他摇头,回车上拿了些装备。

“哥们,是不是美国总领馆烧了?”有人拍拍他车前盖大声问。

李路没搭理,背上书包碰上车门顺着衡山路不紧不慢走了。

下个十字路口已经能看到辆消防车火红的屁股,一转弯更是半条街都停满了水罐车。这地段正修地铁,地下供水系统不正常,只能靠附近调水救火。李路估计如果起火时间是午夜,现在天都大亮该烧的也烧得差不多了。迎着风口可以闻到些微微的煤焦味儿,再往前走开始热闹起来,警车和消防车满满当当塞了一路,人来人往,他这个没穿任何制服也不像披头散发瑟瑟发抖刚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人显得分外扎眼。

平时紧闭的大门今天总算开了,李路靠证件和一句“找老刘头”顺顺当当进了总领馆。他记得这是幢漂亮的老式洋房。曾经是。现在花园绿地全被消防泵压痕和脚印糟蹋得不成样子,四面漫着水和烟灰。主建筑物果然已经烧得只剩个空壳子,楼梯口和窗户都像张张熏黑的大嘴。

消防员还没走完,一些穿着桔色石棉防火服的正提着便携式灭火器到处游走扑灭隐火,李路站在那儿看了几分钟,肩被人拍了下:“喂。”

是老刘头:“怎么才来?”

“美国人才是人命啊,刚从黄浦新城赶过来。别提了死了十来个,全是烟逼上顶层闷死的。要是剩下还有家属可以告物业锁天台门了。”他耸耸肩,“这儿有伤亡不。”

“人倒是全没事,全跑出来了,现在统一住在对口医院里观察。他们火警感应装置及时响应,自动报警。不过等到消防赶过来已经控制不住了。”

他们边说边往现场走,老刘头跟个从臂章能看出是消防队长的说了几句,对方刚从火场退出来还戴着头盔,挥挥手做了个手势。

李路知道这是“想进去看就看吧,不过小心”的意思,也扬手摆摆示意明白了。老刘头腰上铃声直响。“你去吧不用跟着我,”李路推他走:“这儿建筑质量总算世界发达水平了吧,真金不怕火炼!”老头儿就出去了,背影摇摇晃晃显出近七十的年纪。

一楼原本是大厅,大理石地板上的烟黑被消防用水一冲显出一道道的白痕。墙壁表面的装饰材料大多溶成黑胶状的一团团。李路打开刚才老刘头塞过来的建筑图纸(真不知他哪儿这么快就搞到手的)搔着下巴琢磨了下,朝备用楼梯间走去。

楼梯看上去还结实,他看看了墙和地面,这块儿火烧的温度还没达到让混凝土变形的程度,于是放心地踏了上去。刚才黄浦的情况就比这里糟得多,新城那片儿的房子大多是一间大套间划成十多个小间租给刚毕业的大学生或打零工的,相当于统统塞满了易燃物。消防车一小时后才赶到,这点李路倒不怪它,最近一周上海的失火率跟抽了疯一样。救火用的水是直接从附近一道死水景观河道泵上来的,总算冲走了大量由塑料板燃烧而起的毒烟,留下的气味也不好闻。他在一堆堆烧得不知其所以然的杂物中翻找了半天:这时段他心知肚明指望不上排进实验室化验的名单了。

最后看出来火源是个没拔插座的电热毯。他站在一摊污水里,鞋子是潮的,袜子也是潮的,物证袋也是潮的,封口左拧右搓都搞不开,他就提着截半焦的电源线冲外面大骂了句滚你娘的。

跑火场十多年死人不是没少见过,不过顶层挤着的那十四个人平均年纪不到二十五吧。算进“8.23”特殊火灾受害者还能多赔点儿,他扔掉手里的东西往外下爬:是二房东在俩隔层之间自己搭的小梯子,结果平时顶住梯尾的柜子救火时被挪走了,他差不多两天两夜没睡稀里糊涂也没留意到,结果砰一声摔得他几乎直接回老家。

这时老刘头的催命电话来了:美国总领馆出事,速来。

到了二楼光线一下明亮了许多,因为建筑的前半部分经不住火势已经塌了。站在二楼楼板上直接可以看到下面花园里正在撤退的消防队和越来越多的警车。他仔细观察承重墙和梁的毁损情况:刚才一下已经够受了,他不想升级到2.0版。从大致损毁程度一下判断不出和底楼有何区别,如果是人为纵火起火点可能不止不一个。他上下扫视家具、地板和斑驳的墙面,随着炭化程度慢慢往前走。自动灭火系统起过作用,每个喷头都启动过,这里大量纸张等易燃物堆积也不少,李路不时停下冲“V”字形烟迹或倒塌的家具拍快照。昨夜的风向是东南。判断起火点从来不是件一目了然的事,他知道这次出结论更得慎重。

前面传来“啪”一声响动。李路吓一跳,可能是火场里刚才还撑得住的某面墙现在要倒了。考虑到现在情况的特殊性,更糟的可能性是:某个被消防队遗漏的幸存者,或纵火犯回来观赏现场——犯罪心理学教材上这事很常见,李路也真碰上过两回。

一时间他把手按在腰上,硬邦邦的只是手机而已,又摇摇头尽量不出声地向前走去——现在就把警队招上来未免太小题大做了点,八成是又倒了件家具。但此时他也心里着实后悔没问老刘头要警用装备。

绕过曾经的某堵装饰性的隔墙,他确定了刚才制造出响动的原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一个小个子男人抱着左脚靠在墙上,嘴里骂骂咧咧,对他的出现也只是翻了翻白眼。

“什么人?”李路喝一声。

小个子伸手摸兜,让他紧张了一下,掏出来的是个皮面证件:“我复旦的,教语言学。刘老知道我在这儿。你能不能过来帮我把这该死的椅子挪开?”

3

把一堆采样瓶和物证袋交给老刘头后李路就脱身了。老刘头没和往常一样跟他讨论分析几句起火的可能性,八成是当场人多口杂不好。后头的事就由化验室接手。老头儿告诉他给十二小时假,回家补个觉吧。这还是李路亮了后背早上摔出的一大片淤青加一张苦瓜脸换来的。

温世东在交通封锁线的那头等他,他开的居然是辆拉风的吉普,在当下非常时期有点像军用的,而非文科教授的自备车,招来不少闲人围着看,见来人又“呼拉”一下散了。前窗上有俩刚喷上去的大字:烧光,锃亮的车门上也多了数个鞋印。温世东耸耸肩,好像见惯不惯了。俩人开出一段路找了个小馆子坐下。

“你跟刘头怎么认识的。”李路问,端上来的菜软趴趴地瘫在盆里。重点路段禁止明火的后果,微波炉菜系。

“以前来学校给学生办消防培训的时候。你呢,你看样子不是警队的。”温世东夹起一筷子打量再三又放下了,李路倒是吃得稀里哗啦,鬼知道一出现场下次能吃饭的机会在哪里。

“以前是,我火场鉴证是刘头带出来的。后来辞职了帮保险公司调查火灾骗赔。这段时间调查组人手不够,我算回来帮忙的。”他解释完瞟对方一眼:该您了吧。

“我就是一对这阵子火灾群发现象比较好奇的,观察者。”

这词超脱得李路差点喷出来。现象,观察?真该让教授先生去看看黄浦新城顶楼那十多个死人。

“那您对现象观察出什么结果来了?”李路问,一面想老刘头是出了什么毛病居然允许他在火场里乱跑,尤其是如此重要的火场。

“这次的火灾突然增多是种奇特的现象。”对方拉开讲课的架势,“首先,你得承认这段时间,本市突然增加的火灾都是非常的。按照往年的统计,八月的火灾发生率在340起左右浮动,即使算上今年夏天降水不多以及台风过境的影响——”

李路打断他:“行了我这几天听的报告会开头全是你这样的。直接上重点吧。”

“异常之处在于,几乎所有起火时间全都接近午夜零时。说接近是因为从起火到被人发现报告之间有个时间差。可能有些郊区没有造成重大损失的火灾在早期都漏报了。我这里有个时间表。”温世东从一直背在身后的学生式书包里拿出个文件夹。

“等等,你是从哪儿搞来的数据?”

“新闻。还有现在网上有个民间的火情互报系统,即使排除了正常失火以及有人趁机纵火吸引注意力之外,数据的走向也是相当明显的。”他打开文件夹。

李路尽管觉得这种民间爱好者式研究有点滑稽,还是忍不住伸头去看:图表从火灾发生时间,地点,造成损失大小等方面汇成了一幅三维曲线图。

不用高深的数学模型知识,他也能看出:火灾的数量逐日增加,且范围一直扩大。黑点匀均地布满了浦江两岸,大致集中在市区,在上海市行政区线外截然而止。图表最下端一列数字是目前为止每日火灾统计数,让他吃惊的是有今天的。还是清早,他知道局里的统计都没出来呢。算是预测?

“引起我兴趣的其实是一个数率上的巧合,”温世东说,脸上都亮了:“你知道我的专业是现代语言学——”

此时李路腰间的手机鬼嚎起来,他一低头立即骂出了声:“十二小时个屁。”三下两下扒完碗里剩下的饭扔下筷子:“又要出现场先走一步。”

“喂,留我个电话,我可能有些事要——”

李路犹豫一下写下了自己的工作电话。

当天夜里他庆幸自己与那位古怪的学者保持了联系,因为回到指挥所墙上新贴了张他分外眼熟的统计图表,并由局长敲着桌子宣布:火灾以这种速率发展下去,上海不出一周就会烧成一片焦土。

到局里点过卯后的一整天,他只能放弃了自己开车,挤在消防车上追着火场跑。路段封锁得越来越多,短播新闻里说已经从邻近几省调拨消防车及人员赶赴上海,医院烧伤科爆满病床一直摆到大厅里,网上传闻也开始乱飞,说是有个连环纵火集团正在作案,还有说是某方面在试验最新式武器的。

晚上七点,他回火情控制指挥所补充装备,一进门就看到最新的统计数字:成灾1258起。

他一下就蒙了。

温世东的数字是12457。

4

“丫的震撼了吧。”温世东说。

“震撼。我第一反应是报警,你就是那个连环纵火的。”李路说,跨过一块焦木,“后来想想你再分身也忙不过来放火。”

他们正在远郊检查一片烧过的废弃厂房。这里平时只是用来堆些农用工具,火势起得快也熄得快,只烧掉点不值钱的板子和化肥袋子。已经是一天前的事了。当地人看到新闻说不明起因火灾一定要上报有奖,才打了电话。他昨夜饱饱地睡了一觉,火情升级后他经过老刘担保的政审就不够格了,被降到只能处理些外围小案子。老刘头担心他闹情绪还自己打个电话通知,李路倒不在乎,每日津贴照领就行。他饶有兴趣地打听温世东的事。老刘头说他也是被前一天温对成灾数的预测震惊了,同意他进入火场以验证什么“汽夫理论”。李路知道他八成听岔了。

那温世东倒底是什么身份。李路问,老刘头承认他们已经对之展开了背景调查,单纯的学者型人物,平时言行先锋派,挺受学生欢迎的。你明天起就留意着他,老刘头说。

知道。李路应了声,夜色里传来远远近近的警报声。

“看那里!”温世东指向原来墙面所在处的一团焦黑,“是不是从那儿烧起来的?”

李路扬扬眉毛:一般外行人看到烧得最黑最破烂的地方就会以为是起火点,而这有时也是对的。不过现代建材里大量会造成闪燃和爆炸的物质使判断变得不可靠起来。“唔。对了那个汽夫理论是怎么回事?”

“有个美国语言学家乔治金斯利齐夫,他在40年代提出一项理论:在英语、汉语这样的语言里,最常用的词最短。单词的长度与他的使用频率成反比。”温世东解释说,自己朝墙角处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李路留了只眼看着他,同时在内心觉得这事是个人都知道还得语言学家来再说一遍。

“我们管这个叫最省俭原则。人都是懒鬼,越常用的词,就尽可能扔掉这些词汇中多余的部分,只留下足够的区别性成分。”温世东蹲下冲墙角看了一会儿招手让李路过去,他注意到教授先生自己没动手碰过火场的东西,“以前有人做过英语的这方面统计,得出过单词长度和词频的对应参数关系。我觉得这个概念相当有意思,中文的参数还没人做过。我业余用辞海词条的数据库搞了个初步的统计软件,结果目前搞出中文普通话的最省俭原则参数在1.56到1.57之间浮动。”

李路读书时的数学成绩离天才怎么说也是有段距离的,但这几天对某些数据实在灌了满耳朵,不敏感都不行。“你就靠这个拿出昨天的12457?”

温世东耸耸肩,示意李路看他所指的地方:一团黏在墙上的灰状物。李路用镊子拨开表层已经炭化的部分,心说这次他撞上了。是个化油器,已经变形了。但看了半晌他觉得背后直冒冷气,然后拿来个证物袋将之装起来。

“你现在肯定不信,我刚开始也不信。这几天火灾数量上升时我怎么都想不到其中会有联系,直到网上开始出现统计数字我才觉出这事挺奇怪的。反正我上课的北配楼失火暂时调课我有时间,就开始四处逛火场找人打听,找些城市火灾的资料看看。我的假设是,物体正按“最省俭原则”参数自燃。”温世东还在说,李路已经心不在焉了。

化油器起火不是件新鲜事,在他的“车辆起火十大常见原因”列表上。但手里这个喉管部件整个显金属融溶状态不常见。他对车辆部件相当熟,有业务需要也有自己有兴趣在内。这种化油器型号很老了,可能是哪里淘汰下来就当成了改装农用机的零件。记着要实验室查下它的物理性能参数。

“是不是都像自燃的?”温世东一句话差点儿让李路吓得跳脚。自燃,特别是人体自燃之类的现象算是他听得最麻木的传说。为了追查近阶段火灾的密集式发生,各种各样的假设全提出来了,都在问老刘头要证据。不过他们不得不承认大部分火灾没能找出原因。像美领馆的起火点是一口文件柜,黄浦新城的是一条电线,看似正常但用脚趾头想想也明白,八月天谁会用电热毯。能找出原因的全是波及蔓延到的。自燃这个词开始越多越多出现在口头,他不知道离正式出现在官方文件上还有多久,以及谁能接受这种解释。

现在手里的东西似乎又是件不可以常理解释的东西:要把合金材料搞成一团面糊糊状简直像刚从宝钢炉子里掏出来的一样,哪来的高温。

“走吧,咱回城。”李路不置可否。回城一路上无话,车载广播里要求某队赶往哪里哪里的调度报告互相重叠。他把开始走火场以来的记录册子扔给温世东。肯定是违反纪律了,不过他现在觉得无所谓。这些火灾是哪儿冒出来的他也一遍遍在想,他明白每个人都在想,只是工作时有纪律管着嘴罢了。

现在已经是人心惶惶。在火车站与机场执勤的熟人说那里已经是一团混乱,而他也见过一些居民开始停工停学拿着灭火器守在家里。紧急办起来的防火与救生训练没人去,因为都怕一离开家也许就烧起来了,而救火车早已供不应求。因为某些重要地区的禁明火令,包装食品和水开始脱销。有内部消息说水和电力供应已经撑不住了,大型制造企业全部停产以供应民用。不停有消息说纵火分子已被逮捕并枪决,更离谱的谣言是关于午夜装载着燃烧弹的幽灵轰炸机的。

词语自燃这种事听上去的荒谬程度至少差不多。李路耸耸肩。

他老家来过电话让他回去避避,消息尽管严格控制但也都传出去了。

靠近城区路堵得严严实实。他爬上车顶一望到高速路收费处还有数公里。他打电话回总局找一个熟人:“沪宁高速路口那段发生什么事了?”

“你卡那里了?”

“堵了有一百多辆。我得回去。”

“得,要不走回来,凭局里的证件过检查处,回城再找辆车进市区,要不就回头马上找地儿住下明天再说。今天是没指望了。”

“到底出啥事儿了。”

“几千辆车烧在马路上。听说港区那儿也出了问题。今天乱得一塌糊涂,武警都出动了。”对方压低了声音:“有传言说是要封锁。你考虑下暂时要不要回来。”

他挂断电话愣了愣,回头碰上温世东从记录册里刚抬起的眼睛,居然满是兴奋的笑意。他真想一把掐死他。

5

老刘头的电话不通,他也闹不清是卫星通讯已经不能正常维持了还是事情有何变动。从城区方向飘来的风里有股焦味,他觉得同时看到了几线烟柱消散在空中。被挡在收费站外面的司机多数在情绪激动地打手机,一小群人围在玻璃亭外头,隔得太远李路听不见他们在争什么。不过想想也知道。如果没有武警过来可能局势早失控了。

“你手机还能上网么。”他问温世东。

“试试。行。”

“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

温世东低头捣鼓一阵:“情况不妙。很少有人更新火灾信息,也找不到多少新闻图片。”

李路知道这不代表火情减缓,而是已经烧得顾不上了。他们把头凑在一起看了几条简讯,某条街上十多辆车焦黑的残骸,其中一辆半冲入路边一家店面落地窗,地下碎玻璃闪闪发亮。看不到有没有人员伤亡。让李路寒意阵阵的是画面里既没有救护车也没有警车。

这时李路手机响了,接起一听是老刘头:“你在哪里。”

“沪宁高速路外头——”

“呆在原地别动,会有人来接。注意温世东。”

结果他们老老实实呆在车里直等到接应来,外头暮色四降,大多数司机发泄完情绪后也回到了各自车里,有些调头往苏杭方向开走了。剩下的呆在原地像搁浅的死鱼,城里方向的夜空一片黑色。李路觉得异样,愣了愣想明白八成是升起的烟灰挡住了平时暗红色的光污染。他突然觉得至今为止,或者说至昨天为止(他们今早出城后就对信息隔绝了),像水力发电这些重点机构还没遭到破坏真是天大的幸运。

如果真像温世东所说的,按词语顺序挨个烧起来。这位语言学教授继续研究着纪录册,他在寂静中又反复琢磨了下这个念头,不寒而栗。

来接应的人是便衣,李路好说也当过兵,一眼看出来人大热天长衣长裤的都是藏着重型家伙的。短暂亮过证件后他们立刻把温世东包在中间,李路也明白了:价值重要的是温。

他们步行走过收费站,上海市内那头的公路上也停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大多里面黑黑的也看不清有没有人在。夜风很大,把几扇没关严的车门吹得“咣咣”直响,车主似乎已经弃车而去。

在一段支路上他们上了车,不过开一段就得下来步行。便衣中的头儿解释拖车出去清理路面太引人注目。李路心想这路况连拖车能开出来还是个未知数呢。到处是奇形怪状的金属堆,十多小时前它们都还是汽车。夜间供电似乎只能勉强维持,民宅很少有亮的灯光。空气潮湿,下午可能有过一场雨,把燃烧造成的烟尘压了下去。李路印象中上海市区从来没这么安静过。人都不知跑哪里去了。一路上经过的超市和便利店都门户大开,货架上的东西一直散落到街上,李路注意了下被丢下的全是些日用品。食物和水是抢手货。夜色中街角路边有些阴影,他认为是死人。至少现在没有臭味。

领头的接到某个电话后领他们迅速拐上了另一条小路,警卫们拔出枪来将他们俩围在中间靠墙站着,要求禁声。隔了几条街,也能听到暴乱的人群经过发出的惊人声音,还有火光。他们还在放火,李路想,也明白了看似消失的人都去了哪里。

指挥所在某个不起眼的小楼里,李路觉得四周眼熟,想起几天前美总领馆失火时自己来过附近。情报研究所,当他看到被拆下的牌子背面冲外搁在走廊上时,终于认出来了。这可能是市内光纤网络最牢靠的地方。

老刘头坐在会议室里等他们,窗户都封上了。室内灯光明亮得李路一时睁不开眼,等适应后发现房间里还有几个人,都不认识。不是前几天火情控制指挥部的。老刘头看上去九天九夜没合过眼了,脸色像随时可以心脏病发作倒地死掉。

他们一进来门便关上。

“刘先生,你对换城方案怎么看。”长桌另一端有人开口问。李路望向老刘头,发现他也正盯着温世东,没有为双方做个介绍的意思。他们原先就都认识。他明白过来。

“我不知道。”温世东犹豫几秒钟后说,“理论上语言对现实的作用是通过人来实现的。也许会有用。但我们不知道现在状况其中的机制。”

“今天的自燃词段是1997,圳鼎,自动化设备有限公司,HIN C76AUJb,化油器。也许还有“二手”。调查很难进行,市里的情况你们刚才进城都看到了。我们没办法证明数字与英语字母的字段是如何计算的。”发问者说,“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

“如果能找到每天自燃词之间的联系也许能推测出下一个自燃词。”温世东说。

“目前为止都是工业型号专有名词。计算机也找不到任何相关联系。”

“已经把工厂相关人员都隔离了。”一人出声说。李路看得出他也是公安系统的。“查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唯一的规律是每天的自燃名词都在缩短。”温世东说,“如果缩短成四字词或三字词,比如说“荧光灯管”或“矿泉水”,就完了。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些词缩短的速度。”

“如果要疏散,午夜一过就必须开始。”另一人说。他不断接电话,听完一个一声知道了再接下一个。

李路想了想。至少得知道明天烧的是什么,才能动手把烧剩下的东西抢救走。

从刚才街上的所见所闻来看,他对这座城市眼下的消防能力很没信心。

6

十二点快到了。

他们呆在离疏散出口不远的地方,被要求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警卫们也把枪支弹药放在远处。尽管是盛夏,李路还是感到寒意阵阵。现在不是担心感冒的时候,流鼻涕总比等会儿午夜钟一响变成一团火球好。天知道下一个自然词是不是“含棉量65%以上的白色涤纶短袖衬衣”或“奥地利AUG SS109子弹”。李路记得自己配枪时领的就是这种,一晃好几年了也不知道标准装备改了没有。

他发现自己的思维总晃到某些不重要的事情上去,比如说警卫们的子弹型号啊,**的公安局长肚腩比其他人大得多……他知道他在避免去想“词语自燃”这回事。

那么说是真的了。

真的。

他试着接受这个“现象”,就像那个语言学教授的用词一样,“现象”。他以前没见过的但却真实存在的“现象”多了去了,比如说前阵子报纸上登得沸沸扬扬的一千年前的莲子还会发芽之类的。

温世东和对面指挥中心的人小声交谈一阵后回来站在他身边,“你真的相信这回事么。”

“还有十分钟到十二点。”李路说,“很难接受,不过——”他说了下千年莲子的事:“什么事都有可能不是么。”

“莲子的事是假新闻。”

“呃。”李路耸耸肩,“不过他们都信了肯定是有证据的。”他示意对面贴墙站着的一队人,像正排队进澡堂的。刚才那个不停接电话的不肯或不能放下手机,他离人群一段距离单独站着,仍旧不时一句知道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密集火灾不是寻常原因造成的。”温世东低声说:“热力场卫星图。”

李路愣了下恍然。从卫星图上一下就能看出火情起始时的特殊性以及分布。“那什么是换城方案?”

“你管这个叫什么。”温世东指指天花板。

“灯。”

“英文里叫LAMP,德语里叫Glühlampe。不管你叫它什么它都是吊在我们头顶上的那玩意儿。拿我们的话来说是所指能指之间关系是任意的。现在如果自燃词针对的是中国普通话中的“灯”,而所有的人都管它叫LAMP,也许那种攻击就失效了。也许不会。”

“他们准备和哪个城市换?所有人不懂汉语的?”李路想问“谁在攻击?什么攻击?”话到喉咙口一转又回去了。

“现在必须先确定这种假设有效。就是说必须要把所有说普通话的人全撒出去。”

李路摇头。很多人一辈子的家当全在这里——这时午夜到了。

玻璃。当头顶的LAMP或Glühlampe或他妈的灯爆开时李路一把拖住温世东把他往出口推,然后回头找老刘头。着了火的玻璃碎片落到他**的背上,疼得要死。在最初的惊慌后他们有序地往外撤离,走道上的易燃物已经事先清除干净,火势没立即蔓延开。警卫把他们的衣服抱出来,但一时谁都没有动作。

大街上火势冲天,比白天更明亮。有机玻璃,李路修正了下原先的判断。所有的街灯与灯箱广告都在熊熊燃烧,橱窗依次向外爆开,像喷出一团团雪花。街那头一团火焰炸开,一下照亮了半条街,每个窗口都没有人脸。疯狂晃动的树影在墙面上乱飘。汽车尾灯罩引燃了油箱,这下几乎所有的车都完了。李路想,紧挨着的公车车窗烧得像长了一排通红狂怒的眼睛,随即引燃了内部,整辆车如同透亮的纸壳灯笼。李路感到热浪扑面而来,转眼已是满脸油汗。一些建筑物开始冒出黑烟,太多卫浴设施与家用小玩意用到有机玻璃。闪燃与爆炸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空间,远远近近。人开始出现了,他们在火影中穿过大街,四散奔逃。无处可去。李路确定自己看到几个黑影从高层建筑窗口跳出,掉到地面便没动静了。

他们飞快地穿上衣服。

“有撤离路线。”老刘头说,“跟着走。”

“你们走。”李路说,“我去找温世东。”

所有人面面相觑。温世东果然不见了。刚才的注意力全被火景吸引住,没人发现他是何时离开的。

“我去找他。”李路重复。

“如果明天晚上八点前还没找到他,你要立即出城。我们马上准备撤离所有人。”电话不断的那个人说,他右脸上一片红黑烫伤,刚才手机屏爆了。“一旦找到他马上跟我们联系。”他递给李路一部同样屏幕爆裂的手机,“还能用。信号不会断。我们会开放所有出入口供撤离用,你们一旦离开城区一定要通知我们。”

李路点头,老刘头拍拍他的肩。一行人迅速离开。

7

他回到了指挥部楼里。不出所料,这里还没有明显的火势,他们肯定将防火措施做到了最好。李路上楼找到些瓶装饮用水和压缩食品装到背包里。地图,手电,简易防毒面具,他掂量下背包的重量,只要支持到明天下午就行,多带东西只会白白消耗体力。老刘头分别前塞给他的东西沉甸甸地挂在他腰间,好几年不摸枪,他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怎么对待这东西。但就像学会游泳和自行车一样,那种本能自然而然回来了。他以前射击成绩很不错。

闪出后门他观察了下风向和火势,往徐家汇方向快步走去。温度现在已经高得惊人了,他感到汗水正浸透后背的衣服,刚才烧伤的地方刺疼不已。温世东肯定是自己离开的,当时有一打警卫在场,如果有人胁迫,稍弄出点响动就能引起注意。而且他的衣服和鞋也不见了。

他沿着墙跟走,这带火势零星,大部分花园别墅早已人去楼空。夜色映出不远处的熊熊火光和浓烟,而声音已经隔得若有若无。温为什么要离开,李路提醒自己将事实重头整理:如果上头在词语自燃现象头几天便注意到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为灾难的话,温世东认识老刘头,他有便捷的通道推销出他的“最省俭理论”。他肯定跟着不少火场调查员跑过现场寻找能支持他理论的证据。李路也开始明白美国总领馆的火灾为何没有成为重大新闻及外交事件:卫星每个国家都有。九成领事及重要人物早撤出去了。

现在温世东的名词自燃现象被证实了,他成为重要的决策核心必须咨询的人物。明天大撤退将开始,他和李路一样,家人不在上海,他没什么要——李路突然明白了温会在哪里。

他回复旦了。

撤退计划的速度让李路感叹不已。不到一小时,仅存的广播系统便开始反复广播数个标志性集中地方,宣布将有部队来接市民出城,以及可供出城的紧急出品,城外有接应。非常时期请勿带过多随身财物,政府会提供安置。不过从一路上被砸得最狠的金店来看,这个提醒并没让人牢记心中。

李路混在渐渐汇集的人流中向徐家汇中心绿地方向走去。衡量了风险后他把身上带的水和食品分给了几个陌生孩子和女人,枪也偷偷扔掉了。

在广场呆了不到半小时,果然有直升机过来。天还黑着,李路躲到隐蔽处打了几个电话将手机也扔了,电池板折下碾碎。武警维持次序,一批批人上机走了,昏暗中他也看不清直升机上的标志。

一千七百多万人啊,他想到。

天渐渐亮了。他第一次近距离清晰地看到身边那些人的面孔,苍白,惊恐,筋疲力尽。他自己也累得直想倒下大睡一场。

终于有人接他上机,在震耳欲聋的气流声中离开。依然在排队等待的人对他投以阴郁愤恨的目光。

“在哪里把你放下?”

“复旦。”李路犹豫一下:“不,五角场附近就行。”

从高空看下去,上海似乎还是原样。灰暗的建筑物如蚁穴遍布大地,纤细得像玻璃模型的新楼和旧工房区交相杂处。当风吹开厚重的烟尘,他看到不少起火点仍然冒出细细的烟柱。浦江上船只密密麻麻来往有序,他仔细分辨发现全是军用的。临岸有些奇怪的楔形物体,四周拉着浮标。是翻覆的巨大货轮。

除此之外,这座城市像是死了。江边的繁忙活动只能让人想起从一具温热尸体中流出的最后一道血液。

他闭上眼睛。

8

在离复旦两三公里处李路下了直升机。

五角场附近至少没有明火。曾经繁华的商业区如今只剩下废墟,不时一些建材往下自由落体砸到街上。世贸中心还闷烧了一百多天呢,李路自然不会相信这平静的表象下是安全的,他尽量往开阔地走,路上也碰到一些人,为他们指了最近的集散地点。有几个背着沉重的大包,向他打听完路线后却往摇摇欲倒的前高档商场里钻。李路耸耸肩,知道劝不住,也便自赶自的路。

这时他听到头上响起尖锐的空气嘶鸣声,一抬头高架路基的边缘呈现出一条暗黄色,随即转成砖红,整条桥面像条通了电的巨型电阻丝。他感到一种热力的重压直盖上身上。第一束火苗窜出时李路终于相信了眼前的事实:混凝土正在燃烧。某种配方比的特定混凝土,否则真完蛋了,他自我纠正道,迅速远离正变成一支巨大火炬的立交桥柱,热量逼得他连连后退。

几年前他来过复旦,为某个新建的实验楼投标防火控制系统。会结束后他在校园里随便转了转,留下的印象是座典型的大学校园——近于废话,但却能真实地概括出他对大片阳光下的绿草坪,抱着书本的学生,篮球场和整洁漂亮的教学楼群的印象。

现在这里一片寂静人都跑光了。学生在变故前总是应变最机灵的一群,他有些安慰地想,门卫室空空如也。李路只能从一幅焦痕斑斑的指示图(告示栏成了昨夜“有机玻璃之灾”的牺牲品,好在大部分文字还看得清)上找到了校医院的位置。那里有自主紧急备用电源。

校医院是座二层独立小楼,从表面上看没受到任何破坏。里面果然有灯光。李路从正门推门而入,一路摸到资料室:门上写着牌子,里面传来键盘敲击声:这位教授在隐藏自己的功夫上果然是幼稚园水平的。

“喂。”李路闪身进去。

温世东抬头看他一眼注意力又回到屏幕上。一台笔记本电脑搁在桌上,为了节电屏调得很暗。李路有点莫名的泄气之感:人家看到他就看到蒙古草原上的一颗马粪,一点惊奇感都没有。

李路自顾自拖了把椅子坐到温世东对面。

“撤退怎么样了?”温开口问。

“他们正在努力罢,不过我看今天能撒出去的只能有七八成。”李路想起一路上没看到有多少救护车。他想起那些不能自己走动的人。

“能撒多少是多少吧。”温世东用力敲了下回车然后把笔记本盖上了,抬头迎上李路的目光。

“要用网络出城哪儿都有,昨天你跑什么。”

“我的词汇数据库只能在校园内网里接进去。我有些东西需要核实一下。”

“这儿的服务器还能工作?”

温世东扁嘴做了个怪相:“我的确不是坐地铁八号线过来的。有人接我从城外绕过来。现在他们能让系统再运作一会儿。反正该干的活儿也就几分钟。”

这回答了李路真实想问的问题。他感到腰间有件硬东西硌得慌。直升机上他又拿到一部能保持通讯的手机,他打电话给老刘头,随即被转给了昨夜那位不停接电话的头头。知道了,他听完李路的简述后说增援随后即到。

“刚才我看到立交桥烧起来了,是混凝土直接起火。”李路说。

温世东往后一仰:“你觉得这些火灾是怎么回事?”

“词语自燃。不是你提出来的么。”

“这只是个现象,现象背后还得有个原因吧。比如说一个人死了,死于脑袋中了枪。子弹是死因,但我们真正感兴趣的是总是找出来是谁开的枪。”

“也许是某条新出现的宇宙定律?词燃第一定律。”李路随口一说,自己也觉得无聊起来,笑了。

“那为什么偏偏是上海?你看过起火点分布图,全在上海行政区线的范围内,一点偏差都没有。你见过地震只震某个村的么。”

“那你们怎么说。”

“前几天抓到一堆纵火犯,还有神经病来自首的,还有打电话来声称自己对所有午夜起火负责的。哪儿的人全有,还有国外的。他们还得从外国语学院弄个小语种翻译守在热线上。”温世东摊手,“到后来不管真假都紧急处理了再说,但火还是在烧。”

“科技情报部的人说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国家的哪种武器能达到这种效果。”温摇头,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不过谁知道呢。比较怪异的猜测也有,比如说我们成了来自未来的战争的攻击目标。理论上这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实际上这跟推测哪个外星人开着飞碟来把整个城市烧了的效果都是一样的,我们屁事都干涉不了。”

“外星人?”李路摸摸脖子,苦笑。

“有可能明天全世界的电视里就出现一个小绿人说哪个国家不服从它上海就是他们的榜样。”

“真是80年代的受迫害妄想症。”李路嘀咕一句。

“现在问题在于你没办法说这种想法是错的。”

沉默一阵后李路开口:“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他们正在协商换城方案如何实施。”

“现在有谁愿意搬到这个烧得破破烂烂的鬼地方。”

李路看到温世东惊异的目光投向自己,像在说:你怎么还没想到。没闹明白上海是怎么烧成一堆破烂前,世界没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很多国家愿意出志愿者入住,上头正在协商将来如何分辨进驻的不是军队……上海是个大地方。政治上的事我也不想搞明白太多。他们正在要求我的是明确的证明,如果语言使用者换了,起火会停止。”

李路听到外面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上来的不是一两个人。

“你有证据?”

“很快就有了。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证。”温世东说话时面无表情。门被推开,穿军装的一拥而入,令李路震惊的是:他们都戴着防毒面具。

9

地下室。李路不知道灯光是从哪里来的,目所触及的地方只有四壁单调的水泥。见过立交桥失火的样子后这没能给他带来多少安全感。空气是新鲜的,泵不断将压缩气瓶里的气体打过通风口,室内充满了嗡嗡声。

幸好他没有幽闭恐惧症,李路伸直双腿让自己坐得舒服些。空调将室温调节到他们不穿衣服也不会感到不适的温度。温世东盘腿坐在对面,低声哼着某首烂大街的流行歌调子,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不要抖腿。李路想这种情况下害怕也是正常的,他出于一种可笑的自尊感希望自己别表现得这么明显。

那个金发碧眼的老外一个中文单词也不懂——在刚才的语言测试中证实过了。李路真想不通上头到哪儿征来这位志愿者。他双膝并拢坐在另一个屋角,不时睁开眼睛飞快扫一眼墙上的计时器。

离午夜还有十分钟。

李路想起这个场景如此似曾相识,昨夜他们同样呆在一片寂静中等待零时,等待火焰燃起之刻。他简直不敢相信只过了24小时。

与上次的等待不同的是:现在上海只留下他们仨个人了。老外不懂中文,他不懂英语,温世东英语相当流利,算双语使用者。三个样本,温解释道:而且我们互为观察者。摄像机在运转,但谁也不能保证到时某个零件会起火使记录失效。

还有七分钟。

“你为什么留下来。”温世东问,他一开口说话似乎就恢复了镇定。

“你呢。”李耸耸肩:“他们能找到会讲中文又会讲英文的人一大把呢。”

“我必须得看实验结果。”他说。

是啊,因为这次实验代价大了去了。李路想起那些毒面具,那些路面上冒着黄烟的弹头残骸。必须保证上海全境内除了他们仨以外没有任何语言使用者。他不敢想傍晚时那两个骑车穿越校园的孩子。他能理解温世东为何只能留下。

“其实我问的是,一开始你为什么没走。”温说,“那天你在城外其实就有机会走,或者跟着撤退。”

李路犹豫一下,他明白时间不多了,要说就现在说。他从来没对人说过。反正那大洋马儿听不懂。

“我舍不得走。”他说,“我喜欢看火烧起来的样子。”

温世东没流露出惊讶的表情,给了他勇气说下去。

“因为这种,癖好,我做了火场调查员。我自己从没纵过火,我也不喜欢火烧死人。我就是纯粹喜欢看。后来我觉得这样下去太不正常了,就辞职离开警队。但是一段时间后我又回到这个行业来了。我忍不住。这次是我见过的最大一场火。”

“没事,有这种心理的人不罕见。”温世东说,语气平淡而充满安慰。

还有一个原因让他坐在这间水泥屋里,像等待电击实验开始的白鼠。他觉得温世东也有同感,但不愿意说出来。看到那些毒气弹后他像脑袋挨了一下似的清醒过来:不仅仅是烧掉一座城市几座楼,世界已经为这大场火疯了。想象力并不是他的特长,他也能看见从此人人惴惴不安,随时等待火焰从某处窜出。事情不会结束了。如果有谣言说这是某个不自知的特异功能者“发功”呢,会不会每个人都开始互相残杀直到最后一个人?或者某个国家宣布他们能预言下一个自燃词呢?最终可能是核弹的熊熊大火烧掉了世界。这种类型的未来并不充满**。

还有两分钟。

“会是哪儿先烧起来。”李路问。

温世东看着他。

“你应该知道,至少大致有个范围。你回复旦就是为了拿到分析资料。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是身体的一部分么。否则作为观察者我们应该在大街上。”

“只是个猜想。”温世东默认。

李路看着计时器的秒针一点点向12爬去。他突然想透了温世东昨夜的突然离开,他记得闯进校医院将他们带走的人身上的装备是两种型号。派别之争,温世东对下一个自燃词的猜测是他们争夺的中心,老刘头算哪边,那个不停接手机的头儿是哪边,温世东本人在其中是什么角色,他们之间最终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李路突然觉得这里头的纠葛他妈的一点不重要。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下一秒巨大的热量从他脑袋中央炸开,像有人劈开他的头往里扔了个电炉。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有人在尖叫。巨大的痛苦使他往外跑,眼睛,自燃词是眼睛!在他的头撞上墙并倾底陷入黑暗前,最后的声音是老外带鼻音的惊呼:

摇爱丝啊波林宁——

只有他没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