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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建告诉我,他的妻子又怀孕了。

自从李多离开后,时间又过去了一年。他不时与我保持着联系。大城市的生活显然很合他的口味:高速的生活节奏,人与人之间恰当的距离感,超音速地下公路使他心醉神迷。在康佳内部,他近于神奇的工作速度得到了升迁与同事们的嫉恨。我问他以什么理由解释自己必须得终日呆在全密闭式轮椅里。“我有先天性免疫力缺失症。”

这种病的患者对一切东西都过敏,他们必须生活在无菌条件下,另一种罕见的遗传病。“用一种疾病掩盖另一种?”我问他这么做的意义。

“彼此彼此。你也用‘时间感错位症’来治疗早衰症。”他笑,然后发送来一张上个世纪早衰症儿童的新闻照片,两个手拉手的干巴巴小老头。“你觉得我手下的四百名工程师看到老板长成这副样子后会有什么反应?人有以貌取人的老习惯,医生。他们会以为我只有十岁的智力,不足以开除他们。”

我想,他在康佳的管理风格肯定有罗伯斯庇尔的遗风。

当他从我这里得知他将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后,没表示出高兴或沮丧的情绪。下午银行通知我,我的户头上多了一笔钱。附言为:让他们去阿西特克做检查。

我把支票转交给李夫妇。他们神情有几分尴尬。我猛地意识到他们有多年轻:李建32岁,林良29。而今天早上与我在计算机上交谈的他们的儿子,亦年近不惑。再过上几个月,他们会比“孩子”更年轻,而且是越来越年轻。过去几年里,他们尽全部努力学着去做一个病孩、一个少年、一个青年的父母。

这6年来他们的生活如同被一场飓风袭击。

“我们会的。”李建说,支票在手里攥成一团。

他的手腕上留有两道白痕。那只疯狂走动的电子表被摘下了。欢迎来到正常时间,我在心里对他俩说。忽然觉得有点儿滑稽,也有些悲哀。

2083年春。我得知最后一组导致早衰症的基因被定位了。是在对阿兹海默氏症研究中的附带收获。在理论上,早衰症成了可以治愈的疾病。

我想李多对这方面的进展比我关注得多,他应该早知道了。但我还是企图联系他。李多对自己的疾病抱有一种奇怪的幽默感。比如在新柳州第一次看到人工降雪时,他说:“真美啊。纷纷扬扬,无穷无尽——就像我脑袋里的淀粉蛋白沉淀物。” 淀粉蛋白过量堆积是早衰症病理现象之一,最终会使他的大脑百孔千疮,失去智力。还有2082年大堵车时,李多被卡在车流中长达28个小时。近于正常人的一周。“医生,告诉你一个秘密。外星人早在1975年就光临过地球。但飞碟盘旋数天,没找到停车位,又飞走了。”

我对他说,小心别变得愤世嫉俗。

医生,这很困难。他回答。

康佳公司回复,我们公司没这个人。我反应过来,李多用的是假身份。就是那个先天性免疫力患者,坐轮椅的。他们告诉我,他在两周前辞职离开了。

刊有早衰症消息的医学期刊是在两周前出版的。西泠是个小镇,送到这里已经晚了。

我放下电话。20077年,李建说我们替他冒险做出决定。是为了他好。完善了一下你的弗兰肯思坦。

窗外有孩子的嬉闹声隐隐传来。

很久以后,李多告诉我他在那段失踪的时间里干了什么:四处游逛,从一个定居点到另一个定居点。他在中心广场上表演特殊杂技:接住一个盛满水的杯子,连抛三十多个小球。一些与速度有关的玩意儿。“来看的人很多。”他说,“给钱的人很少。”

我说你别冒充流浪艺人了。专利收益你一直在领。

李多做了个鬼脸。我也没详细问下去,只知道他那段时间里的确大大心理不平衡了一番。

2085年初,一个名为FN的家族公司同时收购了索尼、瑞得立和联合大学生物部。我之所以关注这件事是因为在候诊室里人人都在谈论FN,它飞涨的股票。五月,一队穿着有FN标志蓝制服的技师来到了西泠,免费帮我们替换了学校、社区中心以及医务站的计算机和网络设备。区长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格言的信徒,冷眼相观。“喂,早晚要你们付钱的。”

面带微笑的技师们走后,我们全都爱上了这些新设备。它们太快了,太稳定了。操作计算机不再有呆坐等待的时间。我不再能忍受家里那台破电脑。但FN的产品贵得惊人。不过电子产品的降价幅度和速度有目共睹。我希望明年这只王谢堂前燕就能飞进我家。

2

同年八月。我收到世界神经医学大会的邀请函。会议地点在地球冷泉港,路费由会议组织方提供。

天上掉馅饼的事总算让我遇着了一回。我自嘲,肯定是同名同姓搞错了。我只是个三级医官,甚至连博士学位都没有。我打长途到地球的大会中心去。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没错,就是你,ML先生。要不要我们派专人来接你?

我收拾好行李,搭上下次航班。但他们还是在换乘机场截住了我,坐上反方向航天飞机,将我带去了地球。你瞧,只要军方想要你,你就是篮子里的菜了。无论你有没有嗅出陷阱的味道,有没有自动往里跳。

在冷泉港,我见到了几乎每个20年前的同事。没出席的人都是实在抽不出空:尽管现代人的平均寿命是120岁,还是有人想提前退场。

我们这些人被军方用纳税人的钱集中到一块,要讨论的问题只有一个:T剂。

会议厅长桌尽头军方的发言人嘴巴一开一合,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肩章上有几条杆。他的每句话都像地球绕日一样盘旋在一个主题上——根据可靠情报,“他们”也拥有了T剂。

对冷战时期的美国人来说,“他们”是指苏联。对二战时的中国人来说,“他们”是日本鬼子。而对我们这些南联人,“他们”当然是指万恶的西联人。至于什么是联盟,学者们争论了几十年,并用旧时期的国家、联合国、独联体、欧盟组织来作对比,还是没解释清这种大宇航时代的产物。简单地说,西泠属于南方联盟,你在西泠要买西联的产品只有通过两个途径:一,付高得离谱的关税,二,黑市。总之,我们是敌对的两方。政论家们总预言着一场南北大战。仗总是要打的,他们发狠誓。就是不知道在哪一天。

我们当年研究T剂时的假想敌人就是西联。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军方对一种没什么实际效果的药物大为紧张。T剂研究从来没进展到人体定量实验的地步。它只能使瑞典大白鼠神经兮兮一阵。

会后军方将我们放进冷泉港分子生物中心的餐室里。年轻时这里是我心目中的圣殿。一些不修边幅的青年人边往嘴里填快餐边在纸巾上写写划划。这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和感冒和消化不良斗争,偶尔翻翻医学期刊。我已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有人拍我。他说他叫汪远。见我没反应,补充道:“以前我是T组组长。”

我才想起他就是那个在无菌台上煮面条的家伙。我过去的顶头上司。我们握手。

“没时间去种头发。”他笑着摸摸闪亮的头顶,“你在哪儿混,小伙子?”

我告诉他我在一个三级定居点当常驻医官。他吹了声口哨:“小镇生活,怪不得胖成这样。”

对,我笑着环视四周。我们都有了三层下巴,松松垮垮的大肚子,秃头和轻度高血压,并很有信心活到3050年。“你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拉我到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小伙子,我记得你是2064年走的?”

我点头。

“啊。那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揉揉鼻子,“我跟他们都谈过了。果子狸,陈,KAREN,还有扎西达杰。他们都参加了第三期。”他提到的那些人我也认识。刚才在会议碰过头。“你结婚了没有?”他突然问。

我摇头。

“为什么?”

“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笑着摊摊手。

“T剂的确会导致遗传性改变。”他说,“这是第三期研究的内容之一。我们——”他环顾四周,果子狸和陈冲我们这桌举杯示意。“都没孩子。”

我没说话。

“你服的T剂量不多。所以你能通过测试。”汪远直视我,“他们不该放你走,ML。”

白鼠实验的进程令我感到绝望。在虚拟加速环境中成长的幼鼠们不久即死于运动过量:它们的身体是为正常时间速率中活动的需求来进化的。专业运动员的损伤成倍出现在它们身上。还有神经信号紊乱问题、记忆损失……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每天每夜都将自己想象成一只服了T剂的老鼠,考虑每个细节……直到我厌倦至极。按我的体重称量出的一份T剂看上去白白的一大堆。一部分消失在胃液里,一部分在肾脏中解构,还有被血液滞留的。最终只有百分之二的化学物质会抵达脑部产生作用。我安慰自己,将时间放慢半拍有何害处?等于活得更长……我像吃炒米粉一样吃掉了那堆T剂,用可口可乐冲掉满嘴怪味。当然也可以选择静脉注射,但万一有不良反应难以对付。我随时准备喝下催吐剂来中止这个没有任何安全网的人体实验。

两天后,正常时间内的一分钟在我眼里拉长成73秒。两周后,我脱掉白色实验服,在供销部买了两副纸牌。果子狸他们十分欢迎我的加入,他们只花半天就赢掉了我今后四周的伙食券。

西泠镇区长的座右铭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百分百同意这名言。理解某件事同样需要付出代价。如果不拍摄数千张照片,你不会理解什么是光。如果不吃掉一堆T剂,你不会理解什么是时间。13秒足以将你与世界拉开13米。一切都变得古怪,不可思议、令人恶心。人们说话的声音,走动的样子,每件东西的颜色都加深了,浊重不堪。(这件事的原理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我站起身“砰”地一头绊倒在桌角,血流满面。血液流过皮肤的缓慢令人想尖叫。我花了好几个小时说服自己,用这种频率呼吸不会使人窒息。身体像件潮湿的橡胶衣一样裹住我的每个动作。我以为这种状态会持续一生,吓得浑身发抖。好在13秒是道可以重新愈合的伤口。不适渐渐消失。

但谁能忘掉这种该死的经历吗?谁有了这种经历还会继续研究T剂呢?想以后将它包上彩色玻璃纸发给幼儿园孩子吗?

难怪T组的人会在无菌台上煮面条,玩纵横字谜游戏。

他们再聪明不过了。

“想听听第三期项目里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吗?”汪远问。

“你们全留下了?”

“出去后还能干什么呢?”他咧嘴一笑。“第三期的研究对象是首期实验留下的人体实验对象。”

我的胃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们在R-23。一个隶属海军的空中基地上。”汪远说,“80年,R-23被当废旧物资被卖给了西联。上面的工作人员全体撤回。但他们之中没有人体实验者。一个都没有。”

“你们现在才发现?”我觉得不可思议。

“T剂项目早停了。”

“那么说西联得到了实验者。但又有什么意义?”我问。如果药物注射是在20年前进行的,他们的体液里中早已经没有T剂的游离分子了。

“如果西联没有关于T剂的任何资料,这批人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汪远做了个手势,“要是他们也在进行T剂的相关项目,这些人就很有价值,值得扣留。而他们真的失踪了。这种行为要冒风险。”

我耸耸肩。“我看不出这又有什么关系。T剂不可能被当作武器用。就算它等于一颗原子弹,当初每个大国都有原子弹。最后也不是没派上用场?除了每年拿出来吓唬一下对方。”

“谁说它不能作为武器?”汪远眯起眼,“别小看了我们。”

“你们解决了那些问题?”T剂如果要用在人体上存在许多几乎不可能翻越的障碍。我曾让我的白鼠们在虚拟环境里活过了完美的两周。但老鼠不是人。两周不是一生。

“你有没有注意过FN?”汪远没回答,扯到了我想不到的方面。

我说他们的计算机真棒。

“不止是计算机,他们还为西联基建部供应光缆更新。基建部的人估算过,每铺一公里光缆,FN就得自己贴8块6毛钱。”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他们在合同上写的是2.0型光纤。可用的蓝K型线材。最新的型号,信息传输量达到每秒亿比特。他们在做亏本生意,还不想让人看出来。”

“FN近几年收购的企业只有三类:生物制药和电子机械以及计算机。“汪远说,“你想到了什么?”

“有人想卖T剂?”我说。心里蹦出一个人。李多。

3

冷泉港会议后我没回西泠。汪远给了我一张星际全能信用卡。以后我每一次出行,去了哪里,在哪个麦当劳连锁店买了汉堡,都会进入军方档案。

汪远的军衔是三级科学官。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事实的人。“找到李多。”他拍了拍我的肩,语气像和老朋友去要烟一样随便亲切。

我原本没打算说出李多。谁会主动招供出自己将军方试验药物给了一个绝症儿童?但我们离开冷泉港时有个测谎过程。你过去的三十年里与T剂有过任何形式的关联吗?

我的运气没退役时好——当年我是唯一能离开的。现在我留在了最后。

至少比被当成做向西联出卖T剂的间谍要强。我是前T剂研究组中仅有的非军方人员。要泄密的话他们很乐意相信没有出内奸。他们将我留在一间空屋子里。几小时后,汪远叫醒我,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去找到你所说的那孩子。确定他和FN的关系。“他说,递还我钱包,里面的证件还在,原先的信用卡全没了,替代它们是张全能卡。

我问他,我会不会上军事法庭。

“以后再说吧。”他说,皱着眉,挥挥手像赶走只微不足道的苍蝇。

我看出来了,他也像那些大人物一样,以为自己看到了世界大战的阴云。

找到李多。

汪远给我提供了一个电话号码“A”。说有计算机方面的问题就去找他。我自始至终没见过“他”或“她”的真面目。只知道我想要的资料一小时后便会出现在我所在房间的传真机上。也许那是个属于军方的黑客小组吧。

首先我要的是自从李多接触计算机后的所有浏览记录。早年的网络痕迹他并没想到要去掩盖。我很容易搞到了一份网络登陆清单:大量关于计算机,电子机械方面的论文访问、生物医学,某些聊天室的十多个用户名。他显然终于找到了恰当的对话者: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一群人。80年左右,记录开始出现大段大段空白。他懂得隐藏自己的活动轨迹了。我打电话给A,稍后送来的资料令人哭笑不得。只是些青年男孩通常忍不住瞟上两眼的成人网站罢了。

专利局中用李多父亲名字登记的发明有五六项。我搜索邻近相类申请,一个名字引起了注意:FN.Li.有些归属于他名下的专利除了用在李多的“蜂鸟”改装上别无他用。我找了个工程师,来看这些对而言无异于天书的图纸。“风格类似。”他说,“工程设计和绘画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这些是同一个人做出来的。我敢打包票。”

FN.Li的作品截止到2083年7月。专利局再没出现过同类型的设计。如果他在这一时期加盟了某个公司(如FN),他的新技术成果将被作为商业机密加以保护,而不是作为人人可查阅的专利注册。我在记事本上记下了这个日子。

在康佳的二年里,李多的身份是他父亲的名字。显然是为了和专利书保持一致。他在“李建”前加了个“小”前缀。康佳是前美洲企业,没看出来这种命名方式在中国传统里不存在。

李多自从离开康佳后去了哪里 我企图查那几天离开离新柳州的旅行者名单。新柳州 是个大港,这种排查毫无意义。线头断了。我不是个专业侦探,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和T剂有没有关系。

我母亲教过我寻找失物的一个老法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将你几小时来做过的事在心里重复一遍。叮咚,它就在这里,你去开门时顺手放在那里了。

现在我要找到的是李多。他没有正式身份文件,是个计算机高手,能轻易修改出入境记录和银行账户。他八成还有隐蔽身份所需的足够的钱。循正常方法是找不到他的,军方也没闲着,李多父母在西泠的住所已被监视得连一只细菌都不能随意出入了。我坐在一个名为大西洲的航空中转站休息室里,用报纸遮住脸。想象一下我就是李多。

2082年时,我的生活基本上达到了平衡:我能和正常人一样随意行动,在工程设计上的才能得到了承认,还带来了一份工作、丰厚的收入。有了网络之后,我甚至不比一个网虫更缺少社交。

直到某天传来消息,早衰是可以治愈的。

李多想使自己被治愈吗?我问自己这个乍看起来十分荒谬的问题。

他十岁时曾惴惴不安过:“等我长大了,我会不会变得和你们一样慢?”从小他就习惯了自己比旁人动作迅捷、思维敏锐。在我们眼里他为此付出代价:他被禁锢在**,只能通过机器和世界接触,他将在正常人的少年时代即死去。但李多可能并不体会到那种所谓的“代价”。他为自己的速度感到骄傲。我曾问:“你怎么看待我们这些正常人?”因为我发现他正读尼采,纸版书被翻得哗哗生风。

“放心,医生,我没自以是超人。”他没停下阅读。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说到底,你们也有自己的乐趣,不是么?”

我忍不住笑了。“对,我们慢吞吞的乐趣。”

瞧,他对他的生活很满意,对我们表示同情。

但平衡是建立在一个事实上的:早衰症不可治愈。没有T剂,他很难活到十五岁。

他是否偶尔也有冲动做个“正常人”?尤其是意识到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之后?我走到休息室服务处,租了台计算机终端,进入网络。2083年7月,对医学资源中心关于早衰症相关词的搜索达到了十五万。与阿兹海默氏症有关的任何进展都是重大新闻。我拨通了A的电话。“排除有阿兹海默氏症相关历史检索记录的用户。”

5分钟后回复来了。“剩下23个。”

我要他们把名单传真过来。勾掉几个明显在为论文收集材料的学生,划去医学记者、奇闻专栏写手,留下两个用户,李多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到地球的7-11号航班即将起飞。”

我回到休息厅,提起留在座位下的旅行袋。我从来不怕丢失行李。有对面两个军方特工替我看着。他们也替军方看着我。

4

冷泉港。

克里克——沃森楼的接待员将我送到一个白大褂面前。他的笑脸像张印刷品。“早衰症的治愈?当然,有可能。实际上现在只是个纯技术问题了。”我让他谈谈所谓技术问题的细节。是的,只要一个私立基因实验室工作半年。花费?五到六亿吧。现在还没人在做这个项目,没几个病人。以前有没有人咨询过?有。一个坐轮椅的。他打听的是先天免疫力缺陷,顺便问了问。那几天我们这儿人挤人,全是记者。他们以为找到一个基因就万事大吉了……外行。

我离开了地球。5到6亿对FN来说甚至算不上九牛一毛。如果李多愿意,他现在也许已经是个靠自己双腿行走的中年人,顶着满头黑发。我隐隐感觉到这种想象有种不对头的东西。非常不对劲。我走向两个便衣。“能直接和汪远通话么?”我问。

他们真算得上训练有素,连尴尬的样子都没装一下。其中一个掏出手机,拔完号后递给我。

“你上次说过。第一期T剂的人体实验对象安置在哪里?”

“R-23基地。你想干什么?”

“我要去那里看一看。”

“不可能。”

“为什么?”

“我说过,现在它卖给西联了。西联用拖船把它运回左旋臂地区。现在它不在对外开放地区目录上。”

“我要签证。”

“李多在那里?”

我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汪远说:“呆在原地,明天派人送签证来。”

“你们要跟我去西联了。”我告诉两个便衣,将电话还给他。

他们的铁板脸上露出的表情让我感到恶作剧的快乐。

去R-23需要在南联首府灵丘转机。我花半天在市区转了转,感觉上与在家乡一般无二。同样的连锁商店、大型超市、84流行款的别克车将公路塞得严严实实。女人同样好看。唯一的区别是人群中带亚洲特征的面孔比例更高一些。街上的行人没有注意到我是个来自南联的人。或者说根本看不出来。

FN的宣传画在这里也随处可见。我接过一张传单,新款F5计算机的价格与我在南联得到的报价一样。FN是在哪儿注册的?我提醒自己要留意一下。

两个便衣在周末人流中跟踪得很辛苦。最后他们挤到我身边:“先生,我们得到的指示是,在这里目标一有潜逃的企图,立刻击毙。”

我吓了一跳。好在登机时间马上要到了,我们仨紧挨在一辆出租车里回了机场 。

R-23基地原先是艘退役的航空母舰。现在左侧改成了军人俱乐部,右侧挤进了一家非传统疗法医院。我很惊讶地发现来迎接的人是果子狸。

他有个长得不合乎比例的长鼻子。花二十年功夫总算把唇上的几根胡须养成了密密一大丛。结果更像头果子狸了。他带我穿过R-23的中央走道,两边房间里漏出的音乐、球戏的碰击声和草药味混成一团。他说退役后我去了医学院,而他跑去学了顺势疗法。我问他有什么不同。

“你是你们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他说,“而我是我们班上年纪最小的。”

走到他的办公室前,他侧身让我进去。顺手把两个便衣挡在门外。

我紧张了一下。

“没关系。”他说:“这里我们说的话他们都听得到。”

“说说,你怎么来了我这儿,还跟上了这么两条尾巴?”

我把能说的都说了。

“好啊。我们本来以为你是唯一逃出去的。”他摇了摇头。“可你居然还拉进来一个。给一个孩子吃T剂,亏你想得出来。”

“我想知道第三期的内容。”我说,现在不是对当年的决定做伦理分析的好时候。

“自己去看吧。”他说,“走廊对面的那些人就是了。”

我回到走道上,每扇门上都有个小小的观察窗。房里几乎空无一物。一个成年人正摆弄着一只粉色音乐盒子。他朝我转过身。我对这种空洞的面孔并不陌生。西冷我送走过几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某扇门里传来砰砰撞击声。他们不是在玩球,是头和墙的碰击。

“他们都疯了。”我问果子狸。“我们怎么没事?你也服用过T剂。”

“问题在于他们只服用了T剂。其他方面没跟上。”他用指关节敲敲脑袋示意。我知道他指的是神经传递加速之类。“大部分实验者很快就死了。他们根本来不及调节自己的运动机能。早期的录像都在。你可以看看。”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的伤痕。

“我们根本不知道一期的人体实验结果。他们把数据套到老鼠模型上给我们。”果子狸笑,“轮到你偷尝禁果时,T剂已经被我们改良到基本无害了。

我苦笑,基本无害。“如果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服用T剂将主观时间加速到十倍……”

“他马上会死翘翘。”他立刻接上,“人的身体承受不了。”

我明白了。李多根本不可能摆脱掉轮椅、感应式键盘和高速机算机。决定他生存状态的不是早衰症,而是T剂。

“你就一直呆在这里?”

“2070年的时候一切项目都停下来了。军方对我们很失望。除了一大堆疯子外我们什么都没造出来。我们讨论过几种将T剂作为常规武器的方法——”我和他一起笑了。当时在打扑克休息时,我们总爱拿T剂打趣。T剂武器。方法之一:用一把枪指着西联士兵的头,让他吃T剂吃得消化不良。这样他就会被送回国就医。西联士兵少了一个!方法之二……

“总得有人来守着破烂。现在这里除了我还有十多个人。他们全都以为在为一个疗养院干活。T剂的事完了。”

果子狸的斗室里弥漫着印度香。桌面文件堆里露出个塑料佛像的脑袋。他见我打量这些东西。“在上顺势疗法课时,我认识了很多东方文化爱好者。我并不真的相信那套东西。但你知不知道——”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在他们的观念里,时间是个很有弹性的概念。”

“你的加速率是多少?”我问。

“一比二点五。”他回答,“我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想想多可怕。”

“西联没人来过?”临走时我问。汪远说西联买下R-24是要利用其中的T剂资料。但从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根本没有这种迹象。

“西联?”果子狸耸起眉毛,“我们跟西联有什么关系?”

“那这里的开销——”我指指四周。

“听说军部把我们转给一个公司了。叫什么N之类。谁搞得清其中的关系。”他摇头,满不在乎。

我猜如果告诉他正身处西联境内,他会大吃一惊的。没准不会,一百三十岁的人思考方式和我们是不同的。

5

回到旅店,我邀请两位便衣到我房间里坐坐。

他们推门而入时,我刚好写完最后一行分子式。“您有什么事?”便衣之一问。他俩长着一张毫无特征的面孔。也许是整容手术的结果。几周来的形影不离都没能使我分辨出他们的不同。

“从现在起,我需要十二小时的活动时间。”我说。

“抱歉,我们接到的命令是——”

“关于你们的任务你们知道些什么?”

“我们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至少知道是关于一种化学药物的吧?”

他俩面无表情。我接着说下去。

“现在我们身处西联境内。你们如果发现我是个西联间谍,当然可以击毙我。枪在你们手里嘛。但想想你们怎么回去呢?我的入境护照是外交证件。你们俩是作为我的陪同人员得到签证的。没有我,你们不可能通过正常路径回南联。而瞧睢这个——”我将一张书写纸给便衣之一。他皱着眉头扫了一眼,传给另一个。另一个也看了。

好,够了。

“刚才你们看到的是T 剂的关键方程式组。”我说,“打死我之后,南联军方即使肯安排你们偷渡回国,你们也通不过测谎检查了。你们看过了方程式。你们不能背出它,但它储存在你们的视觉记忆里。深度催眠可以诱导出它。”

我往沙发后一靠:“现在你们和我一样,都有叛国的可能性了。而我要求的仅仅是十二小时的活动时间。我会回来的,我要处理的事与你们的任务无关。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们考虑一下。”

他们面面相觑。

我起身走出了房间,背后的皮肤一阵阵紧抽。他们没有开枪,也没追出来。

当电梯从七十二层开始下降时,我深呼一口气,腿直发软。

免费旅行的日子结束了。我将全能金卡一折二,确定里面的芯片已经损毁将它扔进了垃圾桶。我不傻。这张卡里肯定有信号发射装置。

但我必须有钱。

我的确有些钱。在一个不受军方控制的账户里。以前李多为我搞的,一个网络虚拟黑户。“你在任何时间,任何ATM机里都能提款,不用提供身份证明,只是一个密码。”他的口气里充满骄傲,像个刚捅过马蜂窝而没伤到一根头发的小家伙。做这种事的确需要高超的技术来绕过银行系统的层层障碍。他将这个账户送给我,意义相当于一个坏孩子送另一个坏孩子的礼物。那时他十五岁。我接受了,并象征性地往里面存了点钱。我并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动用到它。当时只是为了照顾到他的自尊心。

ATM机里弹出一张张粉红色南联纸币。我摸着这些厚实精致的纸张,又想起那时李多疯狂地迷上了车库摇滚。他还逼着我听他自己写的歌。那声音足以使蝙蝠从天上掉下来死掉。好在少年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回想起来恍如隔世,可屈指一算,才过了六年。

我穿过市区,在城郊一个按小时计价的旅店里租了个房间,只有我逃出的星级套房的厕所大。但四壁涂满了我想要找的东西:电话号码。私人游船的。

打过几通电话后,我订下了一艘小船。他们愿以合理的价格送我去R-23基地。船老大口音很重,我们在可视屏前比划了半天才搞懂对方的意思。我这才有了身外异地的荒凉感。在市区,满耳朵听到的全是标准语。

离出发时间还有四小时。我蜷在地下的床垫上,企图睡一会儿。楼板很薄,外面上下的脚步声总令我惊怕。似乎两个便衣或西联警察随时随地会闯进来把我这个小镇医生带走。后来总算睡着了,却做了个很糟糕的梦:我只穿着件单白褂行走在及膝的雪地里。头顶狂风夹着雪片呼啸,天际没有太阳,积雪的反光亮得刺眼。我怀着莫名的恐惧和急切寻找着某件东西,某个人。即使在梦里,我也知道自己是陷进了儿时看过的电影《弗兰肯斯坦》的场景里。我所制造的怪物出现了。它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怕。它是个孩子,有双千年老人的深黑眼睛。“我想要的东西你带来了没有?”我伸出双手,一块儿童用的小黑板掉到雪地上。“我想要不是这个。”它说,猛然扑到我身上,细小的爪子死死抠住我的衣袖。“给我——给我——”

我惊醒了。黑暗中我睁大了眼睛,一身冷汗。弗兰肯思坦想要的只是一个与它相配的女人,李多要求的更多:他想让整个世界都跟上他飞速转动的时针。

在玛丽雪莱的故事里,最终科学家杀死了自己的造物。我抱住自己的肩膀,感到自己在发抖。可视电话亮了:“先生。我们在楼下。”

船来了。

6

李多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医生?”

我坐在果子狸送来的椅子上,不急着回答,细细打量这个房间。它原先应该是航母主计算机房的一部分。现在四壁嵌满了标有FN标志的水冷式大型机箱,**循环所产生的咕咕声响成一片。地板上电缆无数。还有半完工的机械模型,纸版书,旧式唱片。

“你过着霍华德休斯的隐居生活。”我说,弯腰捡起一本老书,《二○世纪化工手册》。

“别把我和那个偏执狂相提并论。”李多说,并不恼怒。他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即使深陷在一把明代团椅里,也显得身形高大,肩背宽厚。我看不出他是以谁为原型合成了他的全息影像,逼真得令人震惊。当他开口说话时,脸部肌肉的细微变化也十分细腻。在2082年世博会上展出的全息人像远没达到这个水平。他又领先了一大步。

“你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我问。

“微重力环境对我有好处,医生。”他说,挥手示意四周。“我有晚期关节炎和心脏病。而且我想要的东西这里都有。”

“你不必忍受老年病。早衰症是可以治疗的。”

“没错。我也动过这个念头。但我不想活上一千岁。”他冲门口做了个鬼脸,“瞧瞧你早年的那位同事,他对250岁已经很厌倦。”

李多指的是果子狸。“老而不死是为贼。”他引了句中国古谚。

“南联在找你。”我说。

“我知道。昨天跟你来的那两个人是南联军部的?”他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直摇头。“隔八百米就能闻到那股鬼鬼祟祟的气味!西联的也是一路货色。我跟他们真是搞烦了!”

“他们怀疑你通过FN出售T剂。”我说。

李多用指节敲着下巴。“是汪远对你说的?”他哈哈一笑,“咱们从头说起,医生。2079年我离开西泠时,时间感觉还是六比一。我骗了你。”

我看他。

“你认为我很聪明。我不用谦虚,在工程学上我的确干得不赖。但在生化上我充其量只不过是个读了很多资料的门外汉。我想要进一步加强自己的时间速率。但稍一深入我就明白了,这件事凭我一个人干不了。我偷偷进入了你的计算机。医生,你对应该好好保存的东西太随便了。”

我苦笑。我从来没想过有人会对我电脑里的东西感兴趣到了窃之而后快的地步。

“我复制了关于T剂的资料,并开始收集关于军方T剂研究的过程资料。2070年左右他们就停止了T剂项目,认为它没有发展前景。我当时很沮丧。因为T剂的副作用,人体所能承受的最高剂量是一比六点七加速。而我想要更多。”

“T剂碰到的最大障碍是人的身体结构不适于以几倍高速运动。本来它的设计目的就不是这个。如果当时项目组里有些电子机械工程师,也许情况会有所改变。但你们的思路完全局限在通过化学反应改造人体本身。人再怎么改造也只不过是堆骨头和肉。材质不行。”李多摊摊手,“我知道要使南联T剂项目重新启动,只有一个办法。”

“让西联也加入赛跑?”我说。

“不知道汪远是怎么对你说的。”李多说,“他们一直都知道西联的T剂项目组进展。早在六十年代他们也就在搞了。当然,我也对他们透露了点消息。”

“你到底属于——”

“两边我都得看着点儿。我不时替他们的科学家传递数据。搞科学的人在不涉及专利申报的时候是很乐意合作的。重复劳动毕竟很累人。”

“现在T剂怎么样了?”

“第五代产品出来了。更温和,对海马体的改变更准确,稳定。与神经传递加强药物的配合更好。还有几种调节记忆速度的辅助药物。人体实验的结果不错。”

“你想怎么办?以后每卖出一台FN电脑就附赠一份T剂?”我问他。

李多愣了愣,随即大笑。“FN不是我的。”

我摇头。

“好吧。”他承认,“我在里面有16%的技术股。是我提出了第一代高速计算机的模型。那时我还在康佳。他们想买断它。我当然不干,他们出的价太低了。我了解自己做出的东西。它和视窗系统一样,以后将人手一份。我雇了个企划小组,他们拉来了资金,招聘了十二个执行董事,让股票上市。哗啦啦,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的图纸正变成实物,从生产线上走下来。”他笑得无可奈何,又带几分得意。

“别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我说,“你肯定向西联或南联的军方提供过关于高速计算机的设想,并说服他们重新开动T剂项目。FN在西联和南联都属于本国企业。”

李多注视了我一阵。我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们两方都想通过生产更好的T剂来控制对方的市场。”

我一愣,随即笑出了眼泪。李多也大笑。

“我们都是服过T剂的人。”他说,“你能看出这里面有多荒谬。”

“你怎么知道的?”我感到意外。

“我和旁人的对话是通过计算机转译实现的。程序收集完一句话后加速传给我。每个人语速不同,但时间差是固定的。只有你和别人不一样。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和军方高层某些人的交谈中也出现了这种情况。他们都是T剂服用者。”他冲我微笑,“我回忆起小时候的许多细节。我的父母对我的许多感受根本不明白,你可以。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你也是T剂服用者。你可以维持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想你加速的幅度不会太大。是多少?”

“所以我们能理解。一旦有了T剂,西联和南联的分野根本微不足道了。”李多说。

“你当时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我说。

“谁能控制得了呢。FN招来的工程人员里比我更能干的人多的是。记得爱迪生发明灯泡吗?有很多人同时在干。灯泡出现在1879年是早晚的事,谁第一个发明了它只是种机遇。重要的是所有条件都成熟了。高速计算机也是。没有我它迟早也会出现的。计算机的速度迫使人求助于T剂或其他的东西。黑市上现在有不少种类似T剂的药物在卖。拿经济学家的话来说,市场有这个需求。”

我找不到话说。他在为自己辩护。但他的确控制不了。如同我当年控制不了那个孩子的行为。我们都是在冬山里喊了一嗓子的人,一转身却面对滚滚而来的雪崩。

“你设想过T剂在连锁药店里能买到的时代么?”李多问我。

“是不是得等每个人到了十八岁才决定要不要服用T剂?”我想起了出示身份证买啤酒的日子。

“别忘了。T剂造成的大脑改变具有遗传性。”李多竖起一根手指。“不过我想人们会争先恐后地给自己的孩子服用T剂。看看现在会使用计算机和电脑盲的收入、社会地位的差别。以后就成了高速电脑加T剂。”

“改变不止这些。”

“对。两个同步加速者之间对话用不着这些劳什子。”李多指指拖在耳边的电线,“服用T剂的人会形成自己的社会阶层。他们会有自己的语言。也许他们会实行内部通婚制。我认为能承受更高剂量T剂的加速者会成为新的精英分子。可能会有几次回归自然时间运动的游行,反对新出现的歧视,不过……”

我们相对无语。我也曾模模糊糊地看到过一个接一个T剂服用者如同多米诺骨牌般扩散的未来。但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你为什么要呆在这里。”我重新提出这个问题。从他的叙述中,我得出的印象是他一直和两边保持着联系。为什么他要消失,肯定害得两边的高层好几晚上睡不着觉。

“和你交换一个问题,医生。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果子狸不可能不知道R-23被南联收购了。我想汪远对我说的话都不能信。他只是要我把你找出来罢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传真纸,展开。“加上你访问医学数据库的账户。我以前见过。是你父亲当前申请的。我调出了它的登陆地址。”

“数字的最后几位正巧是我在中学里的学号。”我说,“人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总记得特别牢。不是么?”

李多点头,笑了,“医生,你真该去当个密探。我之所以躲起来的原因是我已经很老了。我不想死在外面,早衰症患者的尸体可不漂亮。”

我盯着他:“不是个好借口。你用不着突然失踪。”

“南联想要高速芯片的军用使用权。西联和FN当然不想把专利给他们。我在当中受的是夹板气。”他终于承认,“我消失一阵会比较好。让FN和西联自己去扯吧。”

这就是我被从西泠诊所拎出来、冒着背后吃冷枪的风险所干涉的事务。不是拯救人类,而是该死的商业扯皮。李多保证再过几天事情就过去了。他也保证我的安全。我不敢相信他:从他十五岁开始,他就是个滑头小子。但我没别的选择。

一周后我回到西联,汪远交还了我的证件和旧信用卡,拍拍我的肩说谢谢。我想问问那两个便衣的下落。他顾左右而言它,显然不愿正面回答我。

年未,李多出任了FN的一任执行董事。我从自己FN新电脑的新闻视屏里看到他接受采访。

他谈到了T剂。说它的确能提高人的工作效率。他演示了操作计算机的过程。快得令人羡慕。但我知道他其实在大大克制速度。否则造成的印象会是诡异和恐惧。FN正在推出T剂,当然不希望有这种宣传效果。

7

2087年,李多出现在我办公室里。我让我的秘书兼新婚妻子出去一下。她是个三级T剂服用者。西冷现在已成为三级T剂社区。拒绝改变的人都搬去了高平县。南联解体后他们对移民来者不拒。

“销毁我的尸体对你来说并不难,医生。”他说。

我摇头。

“我是T剂最早的“形象代言人”之一。想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么?”

我眼前一花,老者的全息投影消失了。坐在轮椅里的人看上去像从噩梦里走出来的。他身高可能不足一米,皮肤像古老的羊皮纸。没有头发、眉毛。他是个从火堆里抢救出来的洋娃娃残骸。最令人惊讶的可能是他居然还活着,有双奇大无比的眼睛,在层层皱纹的包围下向我望来。“他们会以是T剂造成的。我不想引起恐慌。对外界的解释我全准备好了。一架航空飞机正从汾阳起航。它永远不会达到目的地。一场意外。”

“那我得杀死你?”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让步已经做出了。

“你同意了。”老小孩笑了,他没有牙齿。“不用麻烦你。我进来之前已经死了。和你对话的是一段程序。不要担心我身上发生的事。我只能这样做。以后别人会找到避免的方法的。”

第二层投影撤去。我看到了他的尸体。

但我锁上门,先做了解剖。我得搞清楚他最后那句话。“不要担心我身上发生的事。”我、我妻子、我们未来的孩子全是T剂服用者。

现在我知道了李多为什么会在R-23那座阴郁的疯人院躲藏。他有比暂时从军方与公司的纠纷中脱身更重要的理由。

李多对人类身体的脆弱嗤之以鼻。他求助于机械、合成钢铁、计算机来弥补缺陷。但大脑本身同样也只不过堆蛋白质。他最终以高于常人十倍的速度思考、生存的过程中,这堆蛋白质的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你不可能连续工作十天,再睡上十夜。

李多找到的解决方法是分区交替工作。和海豚一样。海豚是永不入睡也永不清醒的动物。它们左右两脑交替工作、休息。李多的大脑由人造胶体分隔成五个区。我不知道是谁为他动的手术。也许是果子狸。在沉进神秘主义之前,他是个很高明的外科医生。

但同时李多必须应付心智分裂的问题。从他的血样里我找到了大量Zyprexa。通常是用来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还有大量没通过药品安全局检验的地下化学制剂。他和R-23的疯子们比邻而居,他最后几年里在和自己的分裂倾向搏斗,作出不惜代价的尝试。否则他不至于死得这么早。从他第一次服用T剂算起,他只活了十年。

李多、我、所有人和疯狂之间离得有多远?一堵墙?一层纸?

李多说将来会有人找出其他方法的。我希望如此。现在投在T剂研究上的人力物力比历史上钻研永动机的人加起来还多。也许他只是在安慰自己。也许这是个天然屏障,阻止我们以更疯狂的速度毁掉自己。欲速则不达。中国人古老的智慧总有些道理。

8

我要保持住乐观来观望。因为我还要在这个T剂的世界上活个新历250年,或更久。雪崩已经开始。我相信我会看到事情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