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街里怪事连现

听了夏乾的言论,易厢泉竟然笑了。突然说了一句,“这下完喽。”

夏乾不解:“什么完了?”

“青衣奇盗的案子没破,又来一个案子。六日之内无法将大盗绳之以法,我们岂不是罪加一等!”易厢泉一边说着,一边“嘎吱嘎吱”地玩着窗户。夏乾嫌窗台上脏兮兮的,像是放了好多干瘪的米粒。他拾起一粒,丢了出去,便有鸟雀抢食。

夏乾瞅他一眼,道:“既然你有伤病,有空喂鸟,为何不帮我抄书?”

“抄了,”易厢泉居然语气轻快,“知道你什么货色,《论语》抄了一点,你的功课过会儿也帮你写。”

夏乾震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功课题目?”

易厢泉只是笑笑:“我什么都知道。”

夏乾满足地点点头,揉揉双眼,从桌案前拿起纸笔书信一封,让他们在城内搜索受过箭伤的人。夏乾断定,衙门必然抽不出人手。西街出了事,他们必然无法快速抽身搜查全城。青衣奇盗的事要查,水妖的事也不能不管。怎么两件事都赶到一起了呢?夏乾写毕,装入信封就差人送去。

易厢泉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走到桌案边上开始写信:“那就剩最后三天,咱们把案子破了。”

夏乾一怔。三天?

“这是给你的,你拿着它去西街调查。”易厢泉伸手把信递过去,“我行动不便,定然不可能亲自前去调查,拜托你了!具体要调查的东西都在书信中明确写出,一定要记得把可疑之处反馈给我。”

夏乾接过信来,揣入怀里。“三天破案?”

“一个小案子而已。我已经受伤,无法一家一家去查大盗下落,但小案还是能破的,毕竟人命关天。”易厢泉敲了敲桌子,认真道,“去吧,夏乾。记得认真一些,如果要进楼,一定要捂住口鼻,不要站在密闭的房间太久。”

夏乾想低头看看信中写了什么,却被易厢泉拦住了:“到了那儿再看不迟。有一条我忘记写了,务必记得,所有在西街的人一个都不能放出来,全部拘押在那儿。听清,是‘一个人都不能放出来’。”

夏乾不满:“城禁就罢了,街都要禁吗?”

“是的。”易厢泉眼带笑意,“我帮你抄书做功课,你帮我查案。这笔买卖还算公平,也许这是你第二次名垂青史的机会。”

易厢泉这个人就是这样。他孤僻、沉默寡言,但他和人交谈的时候往往知道什么话最能打动人心。他的话很短,但是“做功课”和“名垂青史”这两个词却一下子击中了夏乾心中的软处,一个是眼前的利益,一个是未来的打算,这两个词已经足以让他心动了。很快地,夏乾利索地出了屋,片刻就踏着晨光来到了西街。

西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戒备森严,里外围了三圈。但是夏乾毫不费力地就进了巷子,没人敢拦他。刚刚进去,就看到了站在二层楼台上的水娘。

夏乾想偷偷溜过去,却被水娘逮了个正着。

“哟,看看谁来了!”水娘站在高处,冷冰冰地把眉一挑,眼眶乌黑,像是彻夜未眠,“夏公子真绝情,当年还很愿意来的。最近几年也不见影子,怎么的,是顾着读书考功名,还是学着打点家业了?是看上哪家小姐等着提亲?还是我这西街庙小,撑不起你夏家的大门,让公子觉得无趣呢?这出了事,公子就来了,夏大公子你是何用意?”

夏乾知道水娘爱讽刺人,自己躲也没处躲,竟然站在楼下被她一通嘲讽,一般人可不敢对他这样。

青楼女子红颜易逝,抬头做人是真,但待垂下头去,个中辛酸,冷暖自知。夏乾深谙此理,虽爱玩笑,但对水娘之类的人物也比较尊重,只当她是开商铺的长辈。如今被讽刺了几句,全当是被家中烧饭的大婶数落一顿,左耳进右耳出了。

她不等夏乾答话,横眉冷眼,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瘟神最爱没事找事!到庸城府衙看笑话罢了。这下跑到西街来,当老娘这是戏台子吗?”

夏乾本是要去问问杨府尹的,但他今日前去缉拿大盗了。转念一想,兴许能在水娘这边问出一些情况,于是和她打了招呼,直接上楼。

水娘的房间布置极好,目之所及皆为精品。瓷器颇为雅致,锦被也是顶好的蜀绣。铜镜明亮,雕刻着桃花与牡丹。

青楼女子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谈笑之间最擅长用半实半虚的话语哄人高兴。夏乾有些后悔没有带酒来,只怕水娘不肯说实话。但等他落座,才发现水娘已经醉了,看来她自己方才就喝了不少。

青楼女子酒量本来应该是不错的,只是水娘例外。她还在不停地喝着,双目迷离,睫毛微动。

夏乾寒暄了一番,说自己本来是打算找杨府尹的。

“杨府尹?他去抓贼了?啊,杨府尹不来西街,庸城的柳树明天就开花了。”水娘红着脸咯咯地笑着,玉手轻提酒壶又给自己斟酒,“每次来都让湛蓝陪着,出手倒是阔气,行事也低调。当官的嘛,谁都怕落闲话。”

夏乾忙劝水娘少喝点,他嘴上劝着,心里却高兴得很,水娘这一醉,话匣子就开了,问起来毫不费力。

“要说这男人,谁不来西街?谁没来过?除了南山寺里的和尚。我告诉你姓夏的,就……就连你们书院的先生都来过。”

夏乾心里一惊,真的假的?他此刻觉得这趟真是没有白来,这个消息价值千金。水娘哼一声,又去拿酒壶,却是不稳,夏乾匆忙伸手扶住:“杨府尹以前来西街都干什么?”

水娘像是听到了十分可笑的问题:“能干什么?找乐子呗。”

夏乾忙问:“ 杨府尹可认识红信?”

水娘凤眼明亮,瞥了一眼夏乾:“他不认识谁认识?红信就是他带头捧起来的。他以前总带着侍卫来包场子……”

夏乾听到这儿,一下愣住了:“那他——”

水娘闭目揉揉脑袋,一头翠钿金饰叮当作响:“杨府尹莫名其妙的,我总觉得他更喜欢湛蓝。为什么总去捧红信,我也不清楚。哼,胖得要命,胆子也小,区区一个地方小官,哪个姑娘会瞧上他?还不如夏公子你呢。”

夏乾听得心里高兴,破天荒为水娘倒酒,水娘又喝了一口:“碧玺才是最好的。我们这一行的,得了病之后容貌没了,琴也弹不了……”

夏乾惊讶:“肺痨会这么严重?”

“肺痨?什么肺痨?”水娘又颤颤巍巍地拿起酒壶。

“红信和碧玺得的是否是同种病症?”夏乾低下头去,暗地里看易厢泉给的字条。

水娘哼一声:“当然,她……她怎么和碧玺比呢?她不过是在碧玺失踪之后才上的牌子而已,才艺比不上碧玺,这心地、智慧当然也是比不上的……”

“红信的名字是谁起的?”夏乾又低头看字条,照着问道。

水娘见夏乾低头,也抬起头来看他在做什么。夏乾见状赶紧将字条收进袖去,干笑一声。

水娘不屑地撇嘴道:“红信这名字本来是碧玺起的,碧玺、鹅黄、红信……我看着不错,都是好看的颜色,然而碧玺当时觉得不妥,也就没用。这名字为什么不妥?我觉得不错,直接就用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语无伦次,夏乾也很是头疼。

“红信可有什么喜好,或者擅长之事?”夏乾念出这句,觉得这话也不像是他自己说的,完全是替易厢泉在问。

“读书写字吧,那还是碧玺教的。她好像还喜欢养鸽子。我总看见她喂鸽子。”

夏乾皱眉:“鸽子?”

“鸽子,”水娘用蔻丹指甲轻轻划着桌面,“可不是嘛!你们这辈人都养过。当年庸城来了一群商人,带了几船信鸽卖给年轻人,惹得那鸽子满天飞。这些小宠物可是都活不长。”

夏乾一想,似乎还真是,庸城的确时兴过养信鸽。

“碧玺可曾有过爱慕之人?”夏乾话音一落,水娘拍案大笑。那笑声分外刺耳,却又带着无限的哀凉和落寞。

“爱?青楼女子还有爱?夏小公子,你这是在戏耍我吧。”

夏乾大窘,连忙赔礼道歉。水娘摆摆手,目光涣散,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夏乾心里乱了方寸,只怕自己的言行还有不当之处,惹了水娘,被赶出去可就糟糕了,便从怀中摸出字条来,偷偷摸摸看上一眼。

“碧玺可还有什么遗物?”夏乾看着字条问道。话一出口,顿觉不妥。

易厢泉这都瞎写什么!什么叫“遗物”!

水娘闻言颤了一下,原本双眼迷离,突然一下子狠狠瞪向夏乾,怒道:“遗物?什么遗物!碧玺只是失踪了!什么遗物!”她双目瞪得溜圆,似是一下子变成了护住幼兽的母狮。

夏乾赶紧笑道:“唐突了。我只是……那个——”

水娘眉头一皱,恶狠狠地拉上珠帘:“夏公子,不送!”

晶莹的水红珠帘拼命地晃着,叮当作响,把夏乾隔在外面,似在嘲笑他的失言。

夏乾灰头土脸地出来,怨恨易厢泉不会说话,瞎写一气。

他出了门,向西街的更西边走去,那里是望穿楼的所在地。望穿楼被一个小院子围住了。整个院子只有一扇小门,四周高墙伫立,从外面可以看到几棵参天大树,显然没被修剪过,枝丫自然舒展,错落有致。

易厢泉信中交代,先要看看院内楼内情况。

夏乾刚刚来到小门前面,却被方千拦住:“夏公子,未经许可不可上楼。”方千红着眼睛,脸色灰白得好似今日阴沉沉的天空。自青衣奇盗事件起,接连数日忙碌,西街又出事,守卫都已疲惫不堪。

“抓贼的事怎么样了?”

方千摇头:“没有头绪。我一夜没睡,一会儿还要换班去抓贼。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受易厢泉托付特来一看,”夏乾摊开了易厢泉写的信,“你要不要去和赵大人通报一声?”

“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院子也是不可以进的。”方千摇头。

夏乾嘟囔一声,知道方千这人死心眼,于是不再询问。等到换班之后问了下一任守卫,直接掏了点银子,立刻就进门了。

易厢泉信中第二条指示,就是让夏乾以步子为丈量工具,大致测算了院子的墙、屋顶以及树木与湖水的距离,以及目之所及的湖水面积。

夏乾大约是五尺半高,还用自己的身高做比例,测量了建筑物和树木的高度。虽然一一照做,但夏乾很诧异,也不知测这些东西做何用处。

院子呈椭圆状,红砖绿瓦的围墙将黑湖的一半圈进院子,也将这些树木与破旧楼子围了起来。围墙的尽头是与庸城城墙相连的,如此,就把这里死死围住,除了院门之外再没有门可以进来。而黑湖的一半圈在院中,另一半则从城下水渠通往城外,形成护城河。城外水清,自有源头活水来,这黑湖与护城河以及城内百姓用水皆是相连的。

夏乾以步为量,院子虽呈椭圆形却并不十分规则,最宽处不过十五六丈。楼与湖水的最短距离也有七八丈远,这个距离大约占了院子的一半。

几个守卫在附近徘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整个院子安静极了,阴森异常。夏乾不懂风水,但这里一定风水极差。高墙围住草木显然是“困”字,人若在此就是“囚”字了。这是市井小儿都知道的忌讳之事,夏乾不懂水娘为何要建这么个破院子。依傍湖水,阴气、湿气都重,再加上个病恹恹的女子,不出事都难。

“这么个破地方……”夏乾啧啧自语道。这里的砖瓦虽然是好物,观察布局却有粗糙感,显然是赶工而成。黑湖旁的银杏树以及柳树大概是吸收了黑湖的水汽,长得高大而茂盛。高树上还挂着旧旧的绳子,估计是用来晾衣服的。树下杂草丛生,如此破败的地方,夏乾真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他将所测记在纸上,按照下一条指示,来到红信最后一次出现时所站阳台的正下方。他被要求,找寻木板、绳索、碎片等类似的杂物,如若见到全部带回给易厢泉看。易厢泉在信中特地交代,如果地上有药渣,务必带回,还要看周围有怎样的脚印。近湖水,地面湿,虽然留下了不少脚印,但估计是昨夜搜索的缘故,脚印异常凌乱。夏乾脚下的泥土却湿得过分了,沾得他满脚是泥。他狼狈地寻找、记录着,而易厢泉所说的东西几乎一样都找不到,只有几片破旧的碎片。它们像是便宜的瓦缸上的几块残片,都非常细小。大概是官府已经搜寻过一次了,只留下一些小碎片。夏乾用怀里的袋子装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傻透了。他站起身来,和守卫说要上楼。对方便拿了帕子,要他捂住口鼻。

本身人手不够,楼梯口守卫只有一个人。楼上红信房间外守着两人。楼梯有两个,一个是直接通往二楼的露天楼梯,另外一个是从一楼进入再通向二楼的楼梯。夏乾瞄了一眼一层,阴气森森。

守卫把夏乾带到红信的卧室内,却并未进屋。嘎吱一声,门开了。

一股浊气扑面而来。房间处于阴面,并没有阳光照射进来,只有黑湖的水汽携带阴风在屋子内回**。房内悬挂的红色罗纱帘褪去了颜色,冷风涌入,褪色的纱帘开始不安分地扭动,打在夏乾身上像是要将他也推下楼去。

梳妆台正对着门口。桌上没有镜子,胭脂水粉散乱地堆着,都是空盒。妆台左侧的墙上有幅画,画的是普通的山水。这画明显不是大家之作,却有江南独有的婉约韵味。落款居然是“碧玺”。

夏乾看了看画,发现画上也有灰。但“碧玺”两个字上却无灰,似是爪印,也许是有人反复地伸手抓过这个名字。夏乾靠近床铺,床铺脏兮兮的,有一股呕吐物的味道。他单手拎着翻了翻枕头被褥,探头探脑,终于在床铺底下发现了一个炭火盆。现在是初秋,眼下这自然使用不到的。夏乾却在火盆里看见了灰烬。红信她一个大活人,竟然这么怕冷。夏乾这样想着,却觉得心里发憷。

窗台上的白瓷盆里还有几株花,不知是海棠还是牡丹,皆已枯萎,泥土的颜色怪异。再看花盆,通身白色,边缘附着**残迹,和墨汁一样飞溅出来,并未擦去。夏乾这才意识到,屋子整体是不整洁的,因为东西少,所以才不显得杂乱。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夏乾只是觉得胸口闷,于是打开了阳台的门。

要说这建筑也奇怪,像个亭子,夏乾这一去阳台,就能看到黑湖的全景。护栏很低,像是随时都会掉下去。向下看,一层的阳台向外延伸,一层显然比二层宽了两丈,大概是为了稳固。护栏上全都是灰,上面有两条粗粗的痕迹,像是以前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这里放着,遮了灰尘;或者是原来有灰,后来却被什么东西抹去。夏乾看了半天,一头雾水。不知怎的,这房间的陈设让他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孤寂与苦闷。屋子就似一个巨大的牢笼,要把人活生生闷死在这里。

牢笼里曾经住着两名囚犯。一个人留下了一声凄凉的叫喊,另一人留下了坠楼的身影,二人皆不知所终。

夏乾看着,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他。

“夏公子,此地不宜久留,只怕瘟气伤人。”另一个守卫上来了,站在夏乾身后说道。

夏乾嘀咕,不就是待了一会儿吗?肺痨也没什么可怕,毕竟人去楼空了。何况自己身体一向不错,怎么可能传染上这种怪病!

他转身下楼,心想不能就这么回去。若要探听一些红信的病情,恐怕只有傅上星才能知晓一二。毕竟他是无关人士,又是郎中,多半可以探听出一些有效消息。

显然官府也是这么想的。事发当夜,傅上星根本没进西街的巷口,还是被官府叫来问话,想要探听红信的病情,很难。如今傅上星被安排在离破旧小楼较远的房间内,这里是西街专门的药房。

夏乾推开门,见傅上星静静地站在窗户前发呆,眼前有一枝梅花盛开。梅花腊月才开,而南方又会开得晚些,更多的时候都不开的,连花骨朵都没有。它在庸城成活就很不容易的了。现在光秃秃的却依然优雅地插在白釉花卉纹的瓶子里,没有朝气。

听见响动,傅上星缓缓转过身:“夏公子可是来问话的?不知易公子现在状况如何?”

夏乾叹气:“问话倒算不上,就是被人赶鸭子似的打听点事。易厢泉他下肢麻痹,无法行动了。”他又好奇地打量着梅花的枝干,“先生为何用梅枝插瓶?眼下还不到开花的时日。”

傅上星顿了一下,却温柔地看着梅花:“我是素来喜欢梅花的,小泽也喜欢梅花。她就是腊月生的,以前在北方,家境贫寒,每逢生辰我就只能带她去山上看看梅花。”

傅上星似乎总是喜欢在夏乾面前提起曲泽。夏乾虽然平日呆傻,但是总能捕捉到这种敏感的小地方。他没有接话,而是快速地转移了话题:“先生可否告诉我,红信和碧玺得的是同一种病吗?”

“对。”傅上星点点头。

夏乾觉得奇怪,继续问道:“那么……可否方便告诉我是什么病?”

“水娘怎么说?”傅上星转头问。

“肺痨。”

“是。她们都不肯吃药,病也好不起来。”傅上星叹息一声。

“为什么不肯吃药?这又是怎么染上的?”

傅上星摇头:“医人不医心,我无法知道她们是如何想的。她们都不愿与我多交流,发生这种事,我也感到难受,毕竟是自己的病人……”

“不知先生可否把药方给我?”

傅上星指了指右手边的纸包,坦然道:“皆在那里。”

夏乾见状,立刻把药方往怀里一塞,随口问道:“上星先生觉得红信为什么会出事?”

傅上星沉默一下,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答。

“先生但说无妨。”

“事发当日,我接了急诊,待我赶到西街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守卫拦住不让我进,却让我来这里等着问话。也许是官府觉得事态严重,想多问些线索。具体情况,我猜杨府尹可能心中有数。”

傅上星为人谦和,但说话一向不算直白。夏乾是很喜欢和人聊天的,这一聊就听出了旁音:“杨府尹认识红信?”

傅上星若有所思:“似乎就是他带人捧起来的。这些事可以去问问青楼的其他人,我也不甚清楚。”

和水娘说的一样。傅上星的话很重要,建议也挺中肯。夏乾点头,觉得自己应该走人了,于是告辞。傅上星却问道:“夏公子进了望穿楼?”

“进了啊。”

“可曾用手帕捂住口鼻?”

“当然。”夏乾咧嘴一笑,“我身体好,不会有事的。楼里没人,而且我又没待太久。”

“话虽如此,回去还要勤洗手,洗澡,换衣服,喝汤药——”

傅上星叮嘱了一堆,夏乾只得点头应和,却毛手毛脚地碰倒了一个蓝白小瓶。

小瓶滚落,眼看要摔下去。夏乾心中一颤,以为要摔碎,却忽然被人接住了。抬眼一看,是方千。他脸色如同江边白沙般灰白,有些生气。

“我都说了,未经允许,不要擅自进来!”

夏乾暗暗叫苦,赶紧道歉:“见你面色欠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不妨为方统领看一看,反正闲来无事。”傅上星接话,笑了一下,“刚才夏公子碰倒的药就挺不错的……”

方千一直是个恪尽职守的人。趁着说话的劲,夏乾快些溜了。他只觉得心里不太痛快,除了那句“书院先生也来”之外,觉得此行并无巨大收获。而门外晚霞灿烂,街上无人却炊烟四起,老百姓都躲在家里面吃饭。夏乾一人独行,饿着肚子从西街出去,特意绕开自家的房子走远路赶回医馆。

医馆无人,门不锁,一向不进贼。夏乾直接推门进去,走进转角易厢泉的屋子。窗户打开,一片来自夕阳的红浸染在房间里。吹雪在床边趴着,白毛也染上了浅淡的红色。它戴着黄色铃铛,眯着眼睛,吞食着小鱼干。

而易厢泉还懒洋洋地躺在**,侧过头看书。青铜灯已经燃起火焰,温暖明亮。床边一沓纸,是帮夏乾写好的功课。那些纸张旁边放着两个茶杯,都是满满的热茶。

夏乾又饿又累,进门不打招呼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跑腿的人回来啦!”

易厢泉并没有停止看书,显得兴味十足,只是低头道:“可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夏乾端起茶碗喝了几口:“小泽呢?”

“她去找上星先生,西街的人没让她进去,就去买菜做饭了。”易厢泉继续低头,从书本里抽出一页纸,铺开,只见上面有字。蝇头小楷,颇有江南女子的风范。

“‘乾坤何处去,清风不再来。’小泽写这种东西,很有趣。乾清就是你的表字。”易厢泉瞥了夏乾一眼。

夏乾先是一愣,再一回想往日种种,顿觉尴尬:“不该管的事你就不要管。”

易厢泉翻了个身,懒洋洋道:“人家对你是什么心意,你又是什么心意?负心就罢了,还好意思在这里晃来晃去的……”

易厢泉还在说个没完,夏乾怒道:“我累得要命,你却落得清闲!真是好哇!”

易厢泉叹息一声:“罢了罢了,你先把在西街的见闻讲给我听。”

夏乾把取得的东西拿给他,吸了一口气,慢慢讲述起来。

在夏乾讲述的过程中,易厢泉坐了起来,眼神比烛火更加明亮。他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把玩着夏乾带来的陶土碎片。

“你若没有其他事,我先回家了。”夏乾站了起来,有些困倦。

“夏乾,”易厢泉抬起脸,脸色很是难看,“你洗手了吗?”

“没有。”

“你先去洗洗手、脸和口鼻。”易厢泉说得很认真。

夏乾不知道他为什么和傅上星说一样的话,也许只是因为自己进了望穿楼。待他老实洗手回来,易厢泉让他在椅子上坐下了。

“我还有些事要问你,你要老实告诉我。”

夏乾摸摸后脑勺,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易厢泉很严肃,问道:“我嘱咐过你,进楼的时候带着帕子捂住口鼻,照做了没有?”

夏乾赶紧点头:“当然,而且也没有逗留很久。”

易厢泉舒了口气。夏乾心里却已经七上八下了:“你为何要担心?体弱的人容易得肺痨,我身体极好,何况——”

“还是小心为妙,”易厢泉看着他,犹豫一下,“衙门不放人进去也是有原因的。毕竟是传染病。如果红信和碧玺都不是失踪,而是早已死亡,那尸体也应该尽快找到,毕竟庸城多水,望穿楼旁边还有湖。”

夏乾一听,有些明白了。傅上星明明没进西街,官府却要顺便扣住他,多半是认定了红信早已死亡,暗地里问询一下尸体找不到的后果。尸体是带传染性的,如若藏在某处不被人发现,腐败之后污染水源,后果不堪设想。黑湖的水直通护城河,庸城水系发达,假以时日便能流向千家万户。当年碧玺下落不明,虽然事后庸城没有暴发疫病,但总归是个隐患。

易厢泉再也没有笑。他低头沉思一会儿,对夏乾道:“明日你再来一趟。夏乾,我的精力不多,这件事很棘手。尸体需要尽快找到,必须找到。”

易厢泉的眼神很坚定,却有些落寞。

夏乾赶紧点头。他转身走出门去,明白了易厢泉话中的含义。易厢泉这个人,说一句,脑中其实想了十句。如今大盗已经躲在城中,衙门办事容易产生搜索死角,而青衣奇盗虽然受伤却拥有高超智慧,对付衙门的人绰绰有余。若要找到大盗,定要易厢泉亲自去现场查探,才有可能找出其藏身之处。

然而易厢泉此刻受了伤,而且城禁时间只剩两日。如果他选择彻查西街这个案子,青衣奇盗那边就可能无暇顾及。前者从两个妓女失踪案开始,可能是两起命案,如果尸体找不到也许会危及城中百姓的安危;后者又从大盗开始,和易厢泉师父师母的陈年旧案有所关联。

这两件事,一件涉及过去,一件影响未来。易厢泉分得清轻重缓急,他也知道该怎么选。人命关天,他选择去查西街一案。在他做出选择的这一刻,活捉青衣奇盗的可能性就变得微乎其微了。

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沉默不语,连晚膳都没用。夏乾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急匆匆地回家,因为申时之前不回家是要被罚的。他赶到家门口,只见家中开始搬运**摆在厅中。木香菊和金铃菊,放在月白、天青釉色的盆中,煞是好看。夏乾见了才想起即将过重阳,掐指一算,后日是白露了。夏府忙忙碌碌,厨房也开始着手做重阳用的面粉蒸糕。夏乾赶紧好好洗了个澡,溜进厨房去喝了一些龙眼乌鸡汤,吃了香葱肉包子。

厨娘和烧火大伯开始拿他打趣,张口提了夏乾最不愿意提的事。

“少爷,过几日书院开学,你也晃不了几日喽。”

“少爷,医馆的那个小丫头老往咱这里跑,就在门口瞧瞧,也不进门。估计亲事快成了,先纳个妾也不错。”

“少爷,老爷一直想让你去西域跑跑生意。”

读书,娶妻,做生意。这些话翻来覆去听了二十年。夏乾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回了房间。他不想考取功名,不想考虑男女之事,不想打理家中产业。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知道这些事都是他不想做的。

夏乾躺在**,翻了个身,心中一片茫然。也许可以出城。可是出了城又能做什么?难道帮着易厢泉抓贼去?城禁之中发生太多扑朔迷离的事,事过了,也许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生活。趁着城禁还未结束,也许还会发生点什么,也许还能做点什么。他翻来覆去地想,却想不出所以然,只觉得整个人又烦又累。

至少平静一下,明天再说。尸体必须找到,全城的百姓还等着自己去救呢。夏乾想得很夸张,想着想着竟然充满了斗志,怀着一腔热血安然地睡过去了。

次日清晨,霞光普照,庸城等来了城禁的第五日。

太阳照进医馆的窗子,易厢泉从梦中醒来了。他慢慢坐起,满头是汗,怔然看着眼前的被子。又做梦了,梦里是男人的冷笑、女人的哀求,还有紧随而来的熊熊烈火。

易厢泉皱皱眉头,记不起来了。凡是关于小时候的很多事,他都记不起来。那些事是他被师父收养之前发生的,似乎不是什么好回忆,想不起来倒也无妨,只觉得脖子上的伤痕隐隐作痛。

他擦擦冷汗,慢慢下床去,取了围巾围在脖子上。夏乾曾经取笑他非要用围巾遮住自己脖子上的伤疤,围巾就是他的遮羞布。而易厢泉则不以为然,他不记得脖子上的伤痕是怎么留下的,只是很想围起来,觉得没了围巾就没了安全感。他喝了口茶,舒服了一些。

易厢泉总爱做梦,但梦中的事往往都不是什么好事。他还总梦到荒芜的菜园、枯萎的牡丹、破败的茅草屋,还有一地的血。这些都是几年前他回到洛阳苏门山时亲眼所见的场景。

和普通人比,他的睡眠时间短了些。他也一向喜欢早起,之后做简单锻炼,三餐规律且饮食清淡。日落时喜欢读书,晚上也尽量早睡。

不像夏乾,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易厢泉想到这里,笑了一下,哪知医馆竟然传来了敲门声。不等开门,夏乾就自己闯了进来。他眼圈发青,显然是没睡够,却还是硬挺着来了。

“出事了?”易厢泉心底一凉,诧异地看着他。

“没出事,没出事,”夏乾胡乱抓起桌上的点心往嘴里塞,“偶尔早起一回。”

他头发乱糟糟的,连早膳都没吃,定然是没和家里打招呼自己偷跑出来了。易厢泉见状,心里知晓了几分,将桌上的信递过去:“休息一会儿,然后替我去一趟西街。再查一下就差不多了。”

夏乾本就没睡醒,双眼微红,带着几分怨恨继续往嘴里塞着点心:“你倒是不累,动动嘴皮子就好——”

“我不会累。”易厢泉慢慢从**撑着坐起来,“你给我找个拐杖,你不去,我去。”

他受伤的脚踩到了地上。脚被白布缠绕了几道,隐隐渗出血来。

夏乾看着他,有些于心不忍:“你已经伤成这样,何苦硬撑着去?”

“事关人命,再小的案子也要查。”易厢泉起了身,反问夏乾,“你如果不想前去查探,又是为了什么一大清早就跑来?”

“我…… 我没事可做,不想在家待着——”

“我也没事可做,”易厢泉淡淡地答着,“我没有家可待。”

二人沉默了。夏乾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他觉得易厢泉没睡好,心情不好才会提这些令人难过的事。而易厢泉也没打算说下去。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出奇地一致,却又出奇地不同。

清晨的空气有些冷。易厢泉打开了窗户,哼起了一支小调,让秋日的朝阳照在他身上,似乎想让自己变得暖和一点。吹雪溜了过去,在他腿间蹭着。

“你还是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夏乾小心翼翼地问。

“想不起来,也不去想,”易厢泉背对着他,不知道是什么表情,“有些事想也没用,还不如做点有价值的事。”

“那你——”

“青衣奇盗自有官兵搜查,我行动不便,自然不可能亲自前去了。但是西街的奇事,你可以替我去查。利害关系我已经告知你了,如果我们不去查,还能指望谁管呢?”

他说得很是平淡,但是很中肯。晨起的鸟儿在窗外鸣叫,过着它们的小日子。冬日不来,虫食不少,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至于人世间发生了什么烦心事,永远与它们无关。

夏乾有些没来由地心烦,他摸摸后脑勺,嘟囔道:“官府会管吧。”

“如果几年前官府就把水妖的事查清楚了,前天晚上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何况,青衣奇盗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易厢泉只说了两句,叹了口气,用手撑住了床铺,“去吧,给我弄个拐杖去。”

他撑着,慢慢站了起来。夏乾见状,站起走到了门口:“大仙,您歇歇吧,我去,我去!”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在街上晃**着。风有些冷,思绪有些乱。一家小馆子迎着朝阳偷偷摸摸开了张,新煮的馄饨也出锅了,腾腾地冒着热气。瘸腿店小二眼巴巴地看着夏乾,心里盼着他进门来赏些铜子,却又如看瘟神一样,不敢招呼他进来。

夏乾如若没记错,这店小二当年没钱买药,还是自己掏的腰包,付了五十文药钱。不过,在庸城欠了夏乾的钱,等于没欠。夏乾叹了口气,摸出铜钱递过去买了一碗刚出锅的馄饨。店小二笑逐颜开,赶紧过来擦桌子。

“风水客栈的周掌柜也回家躲着了,没人敢做生意。我想了想,还是开店挣点钱过冬。”

夏乾大口嚼着馄饨,含糊道:“周掌柜什么时候不做生意的?”

“青衣奇盗偷窃的下午就急忙回家了。周掌柜那日丢下风水客栈就走了,门也没锁,都说大贼不偷小物,不怕丢的。”

夏乾觉得奇怪,但他又不知哪里奇怪。他吃完后大步流星地离去,借着晨光,先行去府衙。衙门的守卫全都被派去搜查了。在秋日的湿冷空气里,整个府衙有一股颓唐之气。

杨府尹一个人在房里喝茶,愁眉不展。他胖墩墩地坐在乌木太师椅里,见夏乾来,显得局促不安。

夏乾跟他寒暄几句,说道:“白露时用些参茶当然是好的,若是配上好的茶匙岂不更好?”说毕,从怀里掏出一只金色的茶匙来,继续礼貌道,“对不对,杨府尹?”金茶匙“当啷”一声入碗,清脆悦耳,是钱的声音。

杨府尹咳嗽一声,叹气道:“夏公子想要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吧。既然现在毫无进展,让易公子帮帮忙也好。”

夏乾摊开易厢泉的纸条低头看了一下,道:“呃……大人您常来西街?”

杨府尹双目一瞪,脸上的肉一颤一颤:“我怎会常来这种地方?”

夏乾立刻反应过来。易厢泉将问题直接写在纸上,然而这种问题过于直白,一个当官的怎么会照实回答?

夏乾意识到了错误,赶紧赔笑脸:“杨府尹记得,当年碧玺失踪的时候守卫搜了多久?”

杨府尹托腮:“半月。本是七天,水娘一直胡闹要延长,便延长了。”

杨府尹认真摇头:“不会的,院里全都是守卫,不会掉进湖里的。夏公子,你当时也在,不是看到冰面完好吗?我们最初三天主要派人在陆地搜索,仅派几人下水去湖心捞捞看,因为尸体三天必定会浮起来的。方千一早就下水了,水下没东西。我们赶紧去借调船只,整整三天过去,尸体也未浮上来。我又派人砸开整个冰面,整队人下去捞。若是尸体被重物牵绊入湖不浮,捞也能捞到吧?但是都没有捞到人。来年,湖里长满金莲花,我们又搜,还是没有。这些夏公子你都知道的。”

夏乾颔首:“你们只搜了陆地三天?”

杨府尹不耐烦地敲敲桌子:“大公子,三天就够了。院子空旷得很,一看就知道没人。至于那栋小楼,三天难道还不够?三天以后,剩下时间都在湖里搜。这不是很好吗?不走重复路,这是办事效率,效率!”说及“效率”二字,杨府尹加重语气。

夏乾追问:“当时几个官差在搜索?”

杨府尹小眼一眯:“十个。”

夏乾一怔:“才十个?”

“可能是二十个。”杨府尹有些生气,“我记不清了!他们效率很高,人数嘛,无所谓了。”

分明是怕麻烦,夏乾翻个白眼,随口问:“你认识红信吗?”

“不认识!”

夏乾暗想,这胖子就知道胡说八道。看着杨府尹的胖脸,夏乾禁不住嘴角上扬,却被杨府尹瞧见。他胖脸憋得紫红,吹胡子瞪小眼:“你不信本官?”夏乾赶紧解释,杨府尹却不听了,三言两语即送客。

一个金茶匙换来几句话,夏乾觉得不实惠,又把茶匙顺了出来。

易厢泉还让他去红信房里捡些炉灰。昨天二人说完那些话,夏乾更加谨慎了,蒙了口鼻,上楼去取了东西,下楼的时候却被一名小丫鬟拦下了。

那丫鬟的意思,请夏乾去一趟,一位名为鹅黄的女子要见他。

鹅黄就是事发当日身穿鹅黄衣服的女子。夏乾虽不认识,倒也跟去了。

夏乾被领进了小厅堂,这里清净得很,像是不常住的样子,却没有丝毫的灰尘。夏乾打听才知道,这名叫鹅黄的女子是水娘的旧识,常住京城。

汴京自然比庸城繁华,纵使是青楼女子也见多识广的。鹅黄早已着装等待,穿着素雅略施淡妆,向夏乾微微行礼,盈盈一笑。

“自然知道公子为何而来,鹅黄定然据实相告。”

夏乾见过不少大人物,但是他今天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女子看着普通,但他总觉得她就是大人物。

如今的青楼女子,环肥燕瘦,什么样的都有。但是鹅黄不属于任何一种。她穿着杏黄色的大袖上衣和颜色略深的长裙,沉稳地坐在那里,像一棵深深扎根在土壤里的柳。年头久了,翠柳依然年年绿,却也不知道在地下的根茎长成了什么样子。

夏乾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脸上挂着老实模样,知道女子自然都喜欢嘴甜的,便有心夸赞道:“鹅黄初吐,无数蜂儿飞不去。别有香风,不与南枝斗浅红。”这词是自己在一次宴会听得无名人士所作,并无作者,只在扬州流传一些时日罢了,若是叫人听得定然以为是夏乾自己所作,大有借花献佛卖弄之意。

然而鹅黄却呵呵一笑:“凭谁折取,拟把玉人分付与。碧玉搔头,淡淡霓裳人倚楼。”

夏乾大惊,顿感窘迫。鹅黄咯咯一笑,她的双眸明亮而具有穿透力,似把夏乾整个人都看得通透。这目光带着三分好奇、三分温柔,余下四分却是敌意。柔和与敌意并存,夏乾怕是此生也不曾见过几人。他心里直犯嘀咕,一口饮了杯中龙井。鹅黄恬静地坐在一旁,笑而不语。夏乾将茶杯扣下,开始胡思乱想。这女人皮笑肉不笑的,不会是往茶里放了什么东西吧?夏乾想到此,赶紧瞥了一眼鹅黄,见她面色如常,暗笑自己傻——初次见面的青楼女子,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药?

鹅黄见他不说话,自己只是跷着脚,开了腔:“碧玺与水娘感情好,这是自然的。红信是碧玺的丫头,碧玺去了,红信也不必照顾她,就挂了牌子。”

“你说‘碧玺去了’?这是为何?不是失踪吗?”

鹅黄轻轻摇头:“这都几年了,人根本就找不到。只是水娘不愿意接受事实罢了。”

“你与碧玺不熟?”

“我在这里几乎和谁都不熟,除了水娘。我们自幼相识,后来我去了京城她就来了庸城。”

夏乾叹气:“看得出来,她并不开心。”

鹅黄缓缓走到窗前,拨弄着一株兰花:“自碧玺走了之后水娘就开始酗酒。本来嘛,青楼女子就是苦命的。”

那你呢?夏乾真的想问出,这鹅黄是何等身世,为何沦落风尘。可是话到嘴边,却是生生咽了下去。

“那红信呢?红信也希望自己挂牌?”

“似乎如此,我也不清楚。听水娘所言,碧玺一向心善,不把红信当作下人看待。红信像碧玺一样卖艺不卖身,挣的钱也不少。只要有人捧,名利皆得,在某些人眼里毕竟比做下人好一些。”

夏乾转念一想,的确如此。传闻杭州名妓子霞嫁与苏子瞻,倒也传为佳话。青楼女子命苦不假,但挂牌了,相貌品性好,有才学,没准也是能嫁个好人,过上好日子的。

夏乾点头,随即问道:“碧玺和红信她们都是怎样的人?”

鹅黄从床下拿出一些纸张,是一些碧玺写的诗词。

夏乾摊开一张纸,上面的字体和其他的字体不太相同,似乎潦草些。

鹅黄转身又寻出一张帕子,上面绣着金兰:“这个也给你。绣工精湛,应该是碧玺绣的,但是在红信那里找到的。公子莫怕,这帕子都是热水煮过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色泽也不好了。”

夏乾将绣帕收起,反问道:“你与她们不熟,为什么——”

“只是不想看着水娘受累。”鹅黄叹气掩面,夏乾却没看清她的表情。

夏乾心知鹅黄不简单,沉默一下,追问道:“真的仅是怕水娘受累?”

鹅黄闻言,愣了一下。她转身看向夏乾,柔和一笑:“还能因什么?”

她一如既往地柔和,目光依旧带着敌意,眼睛里像是漆黑的夜空。

这便令夏乾琢磨不透了——鹅黄这明显是在帮着了解案情,为何又有这种目光?

温和沉静,非敌非友。

夏乾有些害怕了。他一直自诩看人、识人能力一流,这种特技如今在段数极高的鹅黄面前,竟然毫无作用。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

夏乾想了想,试探道:“我偶尔会随我爹前往汴京城,不知鹅黄姐姐住在哪里,我到时候带人去捧个场也好。”

他此番言论意在打探鹅黄底细,鹅黄却轻描淡写道:“汴京城的许多大酒楼,我都是投了银子进去的。夏公子去了汴京城,我不一定在那了。”

“都有哪些?”

鹅黄微微一笑:“九天阁、凤天阁。嗯,梦华楼刚刚盘出去……还有一些没有名气的。”

夏乾一愣,她果真不是单纯的青楼女子。水娘能承包下西街,但是她承包了汴京城的大酒楼。这两人,得赚多少银子!

眼见晚霞漫天,夕阳有归西之意,鹅黄起身送客:“时候不早了,公子请回吧。如果我所说的能帮到易公子,那样最好。”

夏乾告辞,刚走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你刚刚说,‘易公子’?你是指易厢泉?你认识他?我倒想你为何帮我?既然你来自汴京,那是不是认识些什么人——”

鹅黄摇头:“我不认识。”

夏乾实在没办法,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得起身离开。

鹅黄看着他离开,又走到窗户前。夕阳呈现出火焰一般的嫣红,云似轻纱。微风中送来轻微菊香,方知重阳将至。池鱼归渊,飞燕归巢,炊烟唤子,这些都让鹅黄想起了汴京的天空,红得想让人忘记过去沉醉其中,却又看不到未来。

易厢泉……她算是认识,也算不认识。

现在不认识,将来却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