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杨府尹初断阴谋

“就是这些东西,事情的经过我也告诉你了。”夏乾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了桌子上。

易厢泉一下午都在**看书。散乱的书籍摆了满满一床头,他手里还拿着一本,边看边道:“我让你画的那个小院子的地形图,画了没有?”

夏乾掏出来,狠狠往桌上一扔:“画了。”

易厢泉慢悠悠地拿过来,一张一张地看着,突然停了下来。

“你真的画全了?”

“当然画全了,你第一次让我测量院子还不算,又让我画出来,还要标上树木、房屋甚至小栅栏。统统画了。”

易厢泉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半天才给了一句评价。

“画得真丑。”

夏乾想一把夺过来,却被易厢泉躲开了。他指了指上面的一小片空白:“这里没有东西?”

夏乾瞅一眼,道:“那个角落根本没人去,似乎没有东西。”

易厢泉挑眉:“这里没有一口井?”

“井?”夏乾一愣,“好像……好像没有,既然有湖为何还要井?你又没去现场,休要胡言乱语。”

易厢泉鄙夷地看了夏乾一眼:“一个院子的生活用水皆倚靠湖水,洗衣洗碗——这都对饮用水是有污染的。人们通常会在湖边打井以泥土净化水质再来使用。无井,不符常理。”

夏乾不语,心里琢磨莫非自己真的遗漏了?那里是深草区,倒是真没去仔细看看。易厢泉合上书本,示意夏乾上前,轻轻从青蓝色罩衫上捡起一根白色猫毛问道:“你可曾见过吹雪?”

“没见过,不知道从哪儿蹭的。”夏乾哼唧道,“我要回家吃饭了。”

易厢泉叹一声:“别吃了,别吃了。你去给我准备车子吧,还要麻烦你把我抬上去。我现在腿能动了,脚却不行。”

夏乾惊讶道:“你的腿痊愈了?”

“是的。”易厢泉撑着墙壁站起。

夏乾见状,毫无惊喜之感:“好哇,你早说你亲自去,还要我去干什么?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易厢泉没说话,拿起药渣。药渣已经烧成灰烬了,他取一些,用鼻子嗅嗅。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麻贲[1]。”

夏乾一怔:“什么东西?”

易厢泉眉头一皱:“不对,这是叶子,大理、天竺那边比较常见。我翻了这么多医书,还打算去请教别人的,没想到……”

夏乾抓起一点闻闻,只觉得气味与众不同:“麻什么?”

易厢泉抬头道:“与中原的桑麻不同。出了大宋疆域还能见到许多奇异植株,盛产罂粟、曼陀罗、大麻、毒菇。”

他沉默了,没有再说下去。

在庸城这一连几日发生的大事里,易厢泉缺席了一半。他只是坐在这里养伤,通过夏乾的描述去做判断。他坐在**,将围巾拉拢,闭起眼睛。

他只是闭了一会儿。这时间很是短暂,在秋风中颤抖的落叶都来不及掉落下来,但是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庸城从城禁到今日黄昏的所有事。这些事来自夏乾活灵活现的描述,来自这几日所见所闻所感,来自庸城形形色色的人的一言一行。

晚霞已经将天空染红,归巢的鸟儿似乎也带走了庸城的阴雨和迷雾。易厢泉坐在床榻上,慢慢睁开眼睛。夏乾坐在一边看着他,心突然狂跳起来,像是在期待什么。易厢泉慢慢站起身,目光闪烁不定。他没有说出任何结论,却只说了两个字——

“备车。”

……

夏乾当然没准备车子,只给易厢泉拉来一头小毛驴。

易厢泉没说什么,倒骑毛驴,低头把玩草绳,那草绳像是柳树的叶子。

太阳刚刚下山,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散了天边的晚霞,天地瞬时融入一片墨色。街灯点燃,巷子里偶有犬吠,饭菜的香气和花香一起钻入鼻中。夏乾牵着毛驴踏月而行,丧着脸。自己堂堂一个富家少爷,不读书,不养妻妾,不做生意,非要饿着肚子给一个算命先生牵驴。易厢泉没说话,只是玩着手里的叶子,那样子,像极了八仙里倒骑驴的张果老。

这条路很幽静,像是永远也走不完。浓重的夜色做伴,让人想要嗅着庸城湿润的空气沉沉睡去,更夫的梆子声与西街的嬉闹声顺着夜色滑入二人的耳朵里。听着歌声阵阵,夏乾真心佩服水娘。西街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生意。二人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拱形圆门,路过一株又一株的杨柳,直到走到了庸城府衙门口。易厢泉停下,拉拢了围巾,正了正衣冠道:“把驴子牵进去。”

“牵进去?不太好吧……”

易厢泉拍拍驴子道:“直接牵到赵大人屋里,我有事要与他亲口说。”

“疯子呀疯子,”夏乾大声喊道,惊起几只鸟儿从夜空中飞起,“哪有人骑着驴子进屋去?那是赵大人!你再怎么着急也不能这样!”

易厢泉没与他多言,直接朝着门口守卫说要求通报,随后赵大人同意,真的让人牵着驴子进屋了。夏乾没办法,只得呆呆看着屋内的烛光映出来的倒影,易厢泉一直骑在驴上,简单行礼之后就开始交谈。此举闻所未闻,让驴入屋,赵大人居然还能同意。他们似乎一直平和地交谈着。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易厢泉就出来了。夏乾本以为易厢泉来找赵大人是想借一些守卫士兵去找青衣奇盗的,但是易厢泉似乎什么也没做,只是骑着驴出来了。还是赵大人亲自开的门,让人把驴子牵出屋。

“易公子,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

易厢泉只是朝赵大人点头笑笑,便让夏乾将驴子牵走了。二人出了庸城府衙,便转了方向,向西街走去,小巷路上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高露浓,弯月自西而起静挂于天边云际。柳枝快要垂到蜿蜒的小路上,夏乾拂柳而过,只听得柳树枝条唰啦唰啦地打在了易厢泉身上,而旁道的野草丛中似有秋虫断断续续鸣着,很是安静。

“你去找赵大人说了什么?”

夏乾按捺不住,还是问了这句。

易厢泉依然倒骑在驴上也不看路:“你会保密的,对吧?”

夏乾一听这话,赶紧停下了。

“什么秘密?你不妨告诉我……我当然保密。”夏乾看着易厢泉,一脸诚恳,却掩饰不住内心暗暗的激动。

易厢泉慢条斯理:“案发那日,西街一直住着位将军,直到搜街那日赵大人才知道此事。为了搜街,赵大人去找他商议,后来还摔碎了个茶杯,最后,赵大人自己从屋内出来,说能搜街了——可有此事?”

夏乾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有的有的。”

易厢泉却摇头,慢吞吞道:“第一个问题,赵大人看着像文官还是武官?”

“文、文官吧……”

“第二个问题,赵大人,他人怎么样?”

夏乾思索一下:“若说当官,必然是个清官。公正严明,也很亲切,但是很贵气。”

“第三个问题,他和杨府尹比怎么样?”

夏乾讥笑道:“那个傻胖子?杨府尹自然昏庸一些,出了事生怕自己乌纱不保,而出事之时赵大人倒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说到这,夏乾也觉得有点奇怪了。他看了看易厢泉,只见其容颜隐于黑夜之中,并无喜怒之色。

“第四个问题,住在西街的将军为人如何?”

“我只是听闻他脾气差又爱逛青楼,之所以低调行事,是怕和朝廷抓贼有冲突,定然是胆小怕事之人。”

“第五个问题,茶杯怎么碎的?”

夏乾被问得烦了,狠狠拽了一下驴子缰绳。

“不知道。”

“第六个问题,赵大人身上的玉佩你看清了吗?”

夏乾耐着性子想了一下:“没看清。”

“最后一个问题,赵大人叫什么?姓什么?”易厢泉转过头去直视夏乾,眼里闪着璀璨如星的光芒。

夏乾瞪他一眼:“赵大人当然姓——”

他突然愣住了。

“那么都解释得通了。”易厢泉笑着,眼神明亮,“赵,国姓。”

夏乾陡然一呆:“你是说,赵大人他本身——”

易厢泉沉思一下:“照那个将军的反映,不是亲王最少也是郡王。圣上年轻,应当是叔叔一类的。如今当官不是科举就是世袭。赵大人不像科举出身,非文非武,本身清廉,不和庸人为伍却还能做官,纵使有人撑腰,哪里受得了官场的气?我初次见他之时,说他是看戏的——他本就是个看戏的。出了事他不怕担责任,因为他根本不用担责任。”

易厢泉继续道:“何况提点刑狱出身之人必须有点断案真功夫的,他虽然冷静,喜好亲力亲为,命令守卫、调派人员、随机应变的能力都不差。他若做个朝廷大员倒是有可能,但在对待案子细节上却没有多大功力,反而不及你夏乾一个人在现场乱窜来得有用。他天天这么清闲却不怕出事被革职,这是为何?因为他没必要怕。除了天子,此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夏乾不语,自己瞎琢磨一气。

易厢泉见他不信,继续补充道:“还有他那块玉佩。初见那日我没看太精细,倒也认识上面的皇家图腾。我刚才试探着问了一下,他倒爽快,直接承认了。”

夏乾这下真的震惊了:“承认了?他真的是——”

“嗣濮王,皇上的四叔。”

皇上的四叔。

这五个字让夏乾的心里凉飕飕的。此事绝不可儿戏。他转而问易厢泉,结结巴巴道:“真的?”

“真的。”

“没骗我?”

“没有。”

夏乾深深叹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此事只有你一人知道?”

易厢泉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吐出两字。

“两人。”

夏乾这下老实了,默默地牵着驴子向前走着。不知怎么的,自己心里一下子没了主意,心也越走越远,远到自己不认识的地方。瑟瑟秋风与木为伴,寒风乍起之时落叶凋零。夏乾缩了缩肩膀,眼前的庸城夜色无边,只怕遮蔽了自己的双目。

“我们去哪儿?”

“去找人。”易厢泉看了看远处的黑夜,轻声道,“走吧,我们去找碧玺和红信。”

易厢泉说完这句,二人缄默不语,巷子里只剩下脚步声、驴蹄声与风声。他们转眼就到了西街,通报守卫便来到了院子。夜晚的院子安静又寂寥,只听得蛐蛐私语诉寒秋。此情此景,夏乾想起了几年前正月十五发生的碧玺失踪之事。那声惨叫仍然萦绕在耳畔,每每想起,不寒而栗。

黑湖上泛着蒙蒙水汽,不知那日碧玺惨叫过后究竟去了何方,是否活着。

正在夏乾出神之际,易厢泉用草绳打了打他的脑袋。

“你们去找一些可以缠住口鼻的布条、手帕来。”易厢泉对着守卫说着,看了一眼夏乾,摇摇头,“夏大公子估计是不会干体力活的,劳烦把方统领请过来干点活。”

夏乾诧异地问道:“你又要做什么?”

“让水妖把人吐出来。”易厢泉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目光落在黑湖之上。黑湖如今并非一片漆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树木在其旁边静立着。距离树木不远处有一块杂草丛,杂草很深,远远望去,草丛中央有一灰白大石。这种大石在湖边倒是不少,普通至极,隐藏在草丛中不易被发现。石头巨大,似乎是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的。走近细看,石头放得自然,却又有些不自然。

两个官差从石头旁边走了过来,远远地朝易厢泉点了点头。夏乾认得他们,是庸城有名的仵作。一种不安、怪异之感袭上夏乾心头,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咽喉,没吐出一字。而易厢泉骑在毛驴上,却没有去深草区这边,只是赶着小驴子到了离湖边最近的树下,是那棵悬挂短短一截绳子的树。绳子在树的阴影遮蔽下仿佛与枝干融为一体,轻轻摇晃。

月光穿过树的枝叶缝隙落在易厢泉脸上,他阴晴不定吐出四字:“的确够高。”之后目光又落向了深草区。

夏乾不知他要做什么。而易厢泉只是扭头问旁边西街小厮:“那口井是不是在几年前就已经废弃不用了?”

小厮愣住半晌才“噢”一声答道:“好像是有,又好像没有,实在是记不得了。水位渐退,纵使是有井只怕早就干涸了。易公子怎会知道?”

易厢泉沉默不答,只是看向那块大石。

夏乾有些紧张:“几日前,杨府尹他们为了找红信把整个院子都搜查过,那里应该没有问题。”

易厢泉扬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笑得比秋夜冷月还要冰凉。

夏乾第一次见他这种表情,顿时如坠冰窖:“喂,你……”

话未说完,守卫已经拿着布条来了。

“给你布条,把口鼻蒙住,越紧越好,省得吸了气得病。我本来不想让你参与其中的,就怕你,”易厢泉淡淡地看着夏乾,“怕你这几日跑来跑去,非要求个结果。”

夏乾心里七上八下,赶紧用布条蒙了口鼻。

不远处,方千慢慢地走进来了。他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眼里都是红血丝。易厢泉默默递给他布条,方千缓缓地系上。

易厢泉没说话,自己蒙上布,小毛驴一步一步地挪向那块大石,在一丈之外停住了。周围杂草丛生,遮蔽极佳。周遭泥土湿润,稍不留意就会踩出一个深坑。

夏乾也想跟过去,被易厢泉拦住了。

方千先到了井口边,默默站着。他闭起双眼,像是风化在月下、树下、草中的千年岩石,又冷又硬。

院子外集结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却再也没人走进来。小厮和守卫都撤退出去,这里只留下他们三人。

此刻的气氛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搬开它,小心,减少呼吸。”易厢泉一字一顿地,指着上面的大石头,“如果搬不开,用斧子砸。”

说罢,他掏出一把小斧子,晃了一下。

“我们砸开吧。”夏乾冲着方千喊道。

方千没有答话,他一个人蹲下,用尽全力挪动石头。夏乾隐隐猜到石头底下是井,也猜到了井中有什么。尸体,一定是。这是抛尸的绝好地方,距离不远,而且难以发现。但这怎么可能呢?躲过夏乾自己的眼睛就罢了,官府搜查这么多次……

是红信的尸体吗?不管是谁的尸体,总有不对劲的地方。周围草很深,泥土也软。红信失踪没几天,尸体是不会自己走过来的,肯定是有人搬过来的。但是,脚印呢?

这里土壤虽软却是深草区,脚印应当不明显。然而夏乾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脚印,拖得很长,前方有个小鼓包。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仵作估计就是过来看脚印的。

他没敢上前,易厢泉骑在驴上,也没有上前。只有方千一个人在井边。

突然,方千闷哼了一声。由于发力过度,手蹭着粗糙的石块,已经渗出了血珠。

“喂,我们还是用斧子……”夏乾转身拿斧子,却发现易厢泉的眼睛没有看井。他在看方千。

此时,方千拼命地拉着石块,如同把所有生命力都倾注在上面,发狂一般想要挽救什么。就在夏乾发愣的刹那,方千“啊”的一声吼,石块轰然挪动,井口敞开,顿时散发一阵恶臭。

夏乾后退,易厢泉立刻前进,并抬手把灯笼伸过去。

幽暗的灯光下,夏乾看到了惊悚的一幕:两具尸体蜷缩着躺在井底。一具是新鲜的,还穿着红色的衣裳,眼睛瞪得铜钱一样大,脸上不知道怎么了,异常丑陋,手脚也烂掉了;另一具高度腐烂,看不出身上有什么衣饰,依稀能辨认出人形。

夏乾感到一阵恶心。穿红衣服的尸体面容虽损,却不难辨认,是红信。那么无疑,另一具尸体自然是碧玺。

这是怎么回事?

夏乾简直要晕眩了,他后退几步,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幕。而易厢泉目不转睛看着井底,没有出声。

万千落叶无声飘下,时间似乎就在此刻停留。秋虫凄切地叫着,月夜如网,一草一木皆染上模糊寒冷的色彩,隐藏了它们细密的影子。

夏乾后退,倚靠着一棵大树,猛地摘掉蒙面布条,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只见易厢泉的眼睛突然望向方千。

方千跪坐在井边,趴在那里抓住井口边缘,整个人都像要坠入井中去。他双目充血,青筋暴起,干枯僵硬的手用力扯下脸上的白色布条,手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染在白布上。

他死死地盯着井里,盯着那两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易厢泉收回了灯,缓缓张口,吐字清晰。虽然距离远,但夏乾依然能听清楚易厢泉所说的话。

“她一定没有怪你。”

听了这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语,方千惨淡地笑了,双眼通红,苍白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晰的泪。

易厢泉突然转头对夏乾说道:“去叫官差。”

“可是……”

“速去。”

夏乾一肚子疑问,他边走边转头看着。方千还蹲在那里,如瘫痪一般,灵魂被生生地抽走只徒留一具空壳。易厢泉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可是方千全无反应。夏乾跑出院子,看见赵大人一行早已站在院子外面,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片。很快,一些守卫进去了,还抬了一些白色的粉末。

夏乾诧异道:“这是……”

“是石灰,简单验尸之后就可以撒上了。得了瘟疫的尸体是留不得的。井口封闭得很好,但是靠近水源,若是处理不当使得瘟疫蔓延开来,全城都会遭殃。”赵大人表情严肃。

夏乾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当今圣上的叔叔……

夏乾知道他的身份,突然觉得有点不敢说话了。他定了定神,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大人可知这其中是怎么回事?方千是怎么回事?”

赵大人叹气:“易公子没和你说?方千是红信的情郎,而且与碧玺的死亡脱不了关系。红信此次坠楼是自杀,尸体是方千借着搜查之便扔到井里的。”夏乾如遭雷劈,什么意思?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方统领?那可是方统领!那是方千!”

赵大人叹气:“我知道夏公子与方千熟络,可……这是易公子今晚来找我的时候告诉我的。应该错不了。”

夏乾明白,易厢泉准一早就猜出赵大人的身份,一直憋着没说,就是等着今晚和赵大人商议之时当面抖出来,好让大人信任他。

赵大人继续道:“易公子根本不愿多透露详情。他让我调遣兵力,只因为方千武艺高强,怕他拒捕。”

“拒捕?”

“不错。本来计划是众多士兵一起围在井旁,待其露出马脚,进行抓捕。然而到了此地,易公子变了主意。看来,大队人马似乎没有必要了。”

夏乾望去,这“大队人马”依旧站在院外,个个面色凝重,手握佩剑,似乎随时要冲上前去。井旁只剩方千和骑着驴子的易厢泉。

二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见易厢泉慢吞吞地从驴子上下来了,扶着大树,慢慢蹲下。他晚上去见赵大人的时候都没有从驴背上下来,如今要与方千说话却这样做了,只是希望与方千距离更近一些。

“要是在京城遇到这种事,直接将嫌疑人抓捕起来略施惩戒,基本也就招了,根本不必在这里浪费口舌。这位易公子可真是奇人啊。我今日问他要不要做官,他只是摇头。”赵大人远远地看着易厢泉,语气不是称赞,也不是嘲讽,只是在单纯地说他与众不同。

夏乾没听见,只是望着方千凄然的影子,他还是不信。方千同此事根本就没什么瓜葛,怎么会是他?“方千与红信之事,杨府尹知道吗?”许久,夏乾才回神,气若游丝地问道。

赵大人哼一声,似是很气愤:“杨府尹知道此事。但据他所言,他只是知道方千对红信有好感,所以常带着部下来西街,会叫红信出来。”

“哎哟哟,真是个体恤下属的好大人。”夏乾很是生气。

“不论如何,他倒是没有什么大过失。这次案件,西街一案凶犯落网,青衣奇盗虽然偷窃成功却受了伤,也算无功无过。如果能保住犀骨筷就更好了,可惜……”赵大人叹息一声,“至于方千一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只是个小官。我会把西街一案上奏,方千得到严惩,到时候通报下来,相信百姓也乐于看到这样的结果。”

赵大人像是给城禁一事做了一个了结。人抓了,案破了,百姓接受了,便可以了。

夏乾却是一愣。他一直以为赵大人公正严明,如今却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未曾站在真理一方,他代表的只是朝廷的颜面。

远远见方千被官兵拉起来带走了。一行人缓慢地走出院子,渐渐走远。

夏乾僵直不动,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街角。自己认识方千这么久,他们都是在庸城长大的扬州人,两人年龄相仿,自幼相识,没有隔阂。当年夏乾十几岁时也对西街巷子颇为好奇,偶尔来闲逛,有时也会碰到方千。后来方千因为打仗被调去北方,虽然不是最前线,却也离庸城甚远。

待其归来,便是几日之前了。方千武艺高强、为人和善,丝毫没有当兵的痞气。

夏乾闭上双目,头痛欲裂。方千竟然会和青楼女子有联系?竟然牵扯到人命。一阵嗒吧嗒吧的响动声传来,易厢泉骑着驴子过来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看了夏乾一眼,像是等着他发问。而夏乾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什么都想问,却问不出一个字。

今夜无月,街上无人,小巷黑漆漆的。两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往医馆走,夏乾罕见地沉默了一路,弄得易厢泉反倒不自在了。

“方千什么也不说。你前几日来西街调查,我虽然怀疑他,却也没让你盘问他。此事应谨慎,由我解决最为稳妥。让他冷静一夜,明日审问。如果他什么也不说,事情就难办了,只希望他明日能开口。”

“别说了,我也不想听。”

夏乾一拽缰绳,驴子嘶鸣一声,在寂静的小巷中显得格外凄凉。

易厢泉真的没再说话。

医馆的窗户上点燃一盏黄色的灯。他们显然在等易厢泉回来。这种灯火,只有真正的“家”才会燃起,曲泽和傅上星他们一定在等易厢泉回去。

“谷雨是不是就像你妹妹一样?”易厢泉抬头望着灯火,突然将话锋一转。

“对,谷雨虽然是丫鬟,但是我们不拿她当下人看待。”

“她是不是也有哥哥?”

“以前有,后来似乎去战场了,怎么?”

“只是觉得她和小泽有点相像。”

夏乾思索道:“你指性格吗?是有一点。”

“你家有没有做过药材买卖?砒霜都从哪里买呢?”

易厢泉突然冒出一句“砒霜”,夏乾吓了一跳,还未发问,易厢泉又木讷地道:“没事,我自言自语而已。”

夏乾舒了一口气,朝前方看去。医馆似乎有人影晃动,兴许是曲泽备好宵夜了。易厢泉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没话找话:“你想过要离开庸城吗?”

“想,”夏乾一扫刚才的阴霾,眼中闪现着渴望,“现在就想。”

“那你离开之后做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

夏乾有些失落地答着,眼前又是空茫茫一片了。这种感觉并不好,就像家的灯火在身后亮着,不停有亲人呼唤你回家去,而自己却毅然转身冲破牢笼朝前去了,面对的却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天气这么冷,不知道往哪里去,没有路,却又到处都是路。夏乾抬头看了易厢泉一眼。他的朋友很多,但是易厢泉是不一样的。他一直觉得只有易厢泉才会理解自己,只有他才会把自己带出这座城,给自己指出一条好路去走。

“嗯……”易厢泉只“嗯”了一声,白色的衣裳浮动在黑夜里,似乎随时都会飘走离去,“从道义上来讲,你是独子,有偌大的家业要继承,我是不能带你出城走南闯北的。”

他的话在夏乾耳边飘着,就像是庸城缓缓关闭的城门。夏乾木然地向前走着,觉得眼前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夜晚安静,巷子里能听到驴蹄子落地的声音。它踏在江南特有的青石小路上,显得那么清晰。这条路,夏乾走过很多遍,儿时从书院翻墙跑出来在石板上写写画画;夜晚也会去小贩那里买些吃食,就花几个铜板,晃晃悠悠地一边吃一边走回家,功课也不做了,有时候还会跟人玩蛐蛐和蹴鞠。

那时候的庸城就是这样子,这样的路,这样的灯,这样的巷子,只是比现在热闹些。

方千……

夏乾怎么也想不到案情会和方千有联系。当他看到方千那张苍白的面孔,看到一个曾经的刚强战士的形象轰然倒塌,他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风吹了过来,有点冷。夏乾想了半天,越想越迷茫。人心如土,土上覆沙,沙上草木繁盛鲜花盛开,却只是一片又一片明媚的假象。当花草被无情扒开,才知道大地早就已经干涸。

“方千到底做了什么,会被砍头吗?”

夏乾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易厢泉很想回答“不会”“不一定”,可是他说了不算。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在医馆道了别。夏乾溜回家去,一声不吭地爬上床。他在**辗转反侧,躺到了凌晨。

但是夏家的下人却不是全都入睡的,寒露和谷雨同在房中嬉笑着,缝补一些即将过冬的衣裳。

二人眼下这话题却是跳到夏乾身上了。谷雨轻笑道:“你可知这几日傅上星先生为何总来夏家问诊?”

寒露比谷雨还要小,有着江南人特有的水灵。她笑着,用透着稚嫩的声音道:“不清楚呢。莫非是想让老爷想法子,让他进京当差?”

谷雨鬼机灵地一笑,神秘地道:“老夫人后来给我提起呢,似乎是关于曲泽的。”

寒露惊道:“莫不是给少爷……可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这……”

谷雨扑哧一笑,用皓齿轻轻咬断手中丝线,缓缓开口:“这就不知道了。曲泽也是很不错的呢,依我看,正室做不得,这侧室可说不准。”

寒露素手将线一挽,低下头故作深沉:“要说,姐姐你不是也挺好吗?肥水不流外人田。”

谷雨恼怒:“说什么呢!就咱家那少爷!我还……”

二人调笑一阵,等到夜深了便熄灯而卧。

次日,夏乾又很罕见地早早起了。他去书院都不会这么勤快的,而今天是城禁的最后一日,明日庸城即将开门。

却见谷雨一身浅绿欢欢喜喜地抱着一只白猫出来了。她眼圈还是黑的,估计昨夜补衣服补得晚了。

“我说几日不见吹雪,竟然被你养着了。”夏乾打着哈欠,慢吞吞洗漱着。

谷雨不以为意,嗔怒道:“公子不关心下人倒关心猫。易公子特意叮嘱不让它乱跑,一直没出夏家院子。”

夏乾注意到吹雪脖子上系了个金色铃铛,似乎不响,中间的珠子大概被取下来了,整个铃铛显然只是个装饰品。

夏乾估计是谷雨觉得有趣才系上的。

谷雨见他盯着铃铛,笑道:“这是易公子系上的。”

夏乾嗤笑一声,拿毛巾擦了擦脸。易厢泉居然如此无聊,给猫戴铃铛。

外面艳阳高照。夏乾穿戴整齐,满面愁容去了庸城府衙的牢房。讽刺至极的是,方千堂堂一个统领,本是衙门的人,现在却进了衙门的牢房。

牢房阴暗潮湿,夏乾走着,木板“嘎吱嘎吱”地响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房内两个人看守方千,而方千就坐在湿湿的稻草堆上。窗外的晨光一缕一缕地射进小窗户,打在方千身上,染上了一格格墨色,像是套在他身上的枷锁。

方千安静地坐着,像是连呼吸也没有了一般,就这么空洞地盯着暗灰色的破落墙壁。

牢房阴暗,夏乾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阴沉。这种幽禁让人绝望。

夏乾突然一阵心酸,不忍心打扰他,却还是站在了牢门前,双手握住铁栅栏叹道:“你……可还好?”

方千抱膝而坐一动不动。

“你……”夏乾突然哽咽得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样开口。夏乾带了些点心,转身问看守:“方统领可有喝水进食?”

“他滴水未进,更别说进食了。”看守低声说着,言语中带着几分同情,“昨夜方统领被送过来,就如死了一般。我夜里几次看见他在流泪,如今似是好些了。”

夏乾转身看着方千。然而他只是留给夏乾一个背影。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方千曾经上过战场,将士浴血奋战自当拿得起放得下,他这样流泪,定然是遇到了承受不住之事。

这时衙差又道:“易公子半夜前来,一整夜都在与方统领谈话。但似乎毫无进展,易公子自己也非常沮丧,刚刚回去休息了。”

“他们谈了什么?”

衙差摇头:“不清楚,单独谈的。”

夏乾扭回头去,抓起石子朝方千身上打去:“喂!你倒是说话啊!你这样……”

夏乾本想骂几句激将他一下,然而方千却一动不动。若易厢泉对此都无可奈何,凭自己这绵薄之力,怎可叫方千开口?夏乾也不再多问,实在不忍心再看着方千这个样子,遂吩咐照顾好方千,就出门去了。

当新鲜的空气涌入肺中,夏乾觉得轻松了些。今日守卫还在搜查。庸城府衙本来规定,在城禁结束当日摆宴席犒劳众人。宴席不大,所有参与围捕青衣奇盗之人都可以来。这原本是惯例的重阳宴席,但明日赵大人和将士们就要回京,宴席就定在了今日夜晚。

最可笑的是,宴席定在西街。

今日是第六日,一共城禁六日。按理说今夜城禁就应该结束,只是庸城晚上城门是关闭的,因此明早才会开门。

夏乾想了一下,城门开启的时间应该是明日寅时。

今夜所有官差都会喝酒庆祝,虽然青衣奇盗未抓捕成功,庸城却也没有太大灾难。这批战士打仗归来,办完庸城的事,就可以回家探亲了。

自从青衣奇盗偷窃至今,虽然夏乾射了他一箭,却仍然没有找到青衣奇盗的任何踪迹。西街出了事,衙门更是两头都忙不过来。青衣奇盗怕是抓不到了。

眼下这种情况,只要方千开口承认或者告知详情,那么西街之事就可以结案。哪怕不开口,也可以结案。这样,多少也还算是成功的。但是方千一人负罪,人生也就毁了。按照之前听闻的只言片语,红信应该是自杀,方千移尸,按理说罪不至死。但是根据赵大人的意思,恐怕此事也不容乐观。

夏乾想着这些事,也想不清楚,索性去酒肆买些劣酒。夏家禁酒,夏乾打了些劣酒就回去关在自己房里,打算偷饮。

今日白露,后日重阳,夏乾偷偷去厨房弄来热水灌进温碗中,再倒出酒来一口饮下,顿觉辛辣无比。

莲花形的温碗花枝缠绕,轻吐白色热气。夏乾盯着热气有些恍惚,这才觉得有些醉了。易厢泉到底怎么想的?方千会不会被重判呢?

夏乾觉得整个脑袋发蒙,竟然蒙蒙眬眬地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敲门声吵醒。他抬起头来,觉得头痛欲裂,却见谷雨抱着吹雪一下子推门进来了。

“出事了!易公子让我通知少爷,”谷雨焦急地说,“方统领他……少爷,你怎么了?你居然喝酒了?你哪里来的酒?”

夏乾立刻像被泼了一桶水,一下子跳起来,惊道:“方千怎么了?”

“方统领……死了!”

夏乾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

“怎么可能?我睡觉之前他还好好的!”

不等谷雨回答,夏乾脑中热血上涌,冲了出去。他东倒西歪地跑在街上,推开人群,根本不相信方千死了!

待来到了衙门前,眼见那里围着不少人。几个官差从里面抬了个担架出来,上面罩着白布。

夏乾的心抽搐了一下,他知道那白布下是什么。

居然说没就没了。

一身白衣的易厢泉在石狮子脚下坐着,脸上满是愁容,吹雪趴在他的左肩上。旁边放着一根粗木拐杖,显然还是行动受阻。他自顾自地愣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个蓝白小瓶子,倒出一些白红色粉末出来,细细地看着,又嗅了嗅,随即露出一种惊讶的表情。那是一种包含着惊讶、感伤、失落,又有点毅然决然的神情。

夏乾晃过去,易厢泉抬头惊讶道:“你喝酒了?”

“砒霜,方千自己带的,是自杀。但……”

但是自己也有责任。易厢泉没有再说什么话,他这个人确实很容易自责,毕竟人是他抓的,如今出了事,他也难辞其咎。

“我还记得,你昨日晚上念叨过‘砒霜’,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他可能寻死?”

“我当然不知道,那个砒霜和这个砒霜不是一回事。”易厢泉罕见地有点语无伦次,“方千的死我没预料到,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听他们说清早发现方千身体异样,但是催吐已经无用。夏乾,真的对不起。”

他一道歉,夏乾也不知说什么了,这才觉得自己言辞有些激烈。不论出了什么事,按理说也不应该怪到易厢泉头上。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在石狮子脚下并排坐下了,一个望着天,一个瞅着地。不远处有几个守卫围成一圈,红着眼眶。他们是方千要好的兄弟。而余下的人仍然在搬东西、写记录,似乎是准备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再汇报给上级。他们的脸上没有悲哀的神色,整个衙门也显得秩序井然,并没有因为缺少一个人而显得不同。有些人还舒了口气,似乎觉得畏罪自杀是一件圆满的事。

夏乾忍不住撒起酒疯来,引得众人侧目。他晃晃悠悠站起来,醉醺醺地道:“今夜西街设宴庆祝城禁结束,赵大人讲几句好话,杨府尹官职没丢,将士们的任务结束就各回各家了,真是好哇!”

“很多案子就是这样办的。无足轻重的人过世了之后,人们就是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有真正喜爱他、怀念他的人才会感到悲痛。”

易厢泉说得慢条斯理,将视线从白布上移开看向天边的云。

夏乾怔了片刻,却听远处人声传来。远远地,夏至稳步过来,身后跟着一顶轿子:“少爷,夫人听说你喝了酒,所以特意派轿子来接。”

“喝酒,喝酒!方千死了!你们还要管我喝酒?不喝酒,你们明天是押我去学堂还是去看店?”

“你不能喝酒,因为你是庸城最好的弓箭手。”

易厢泉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声音很低,只有夏乾听得见。他淡然地看了一眼担架上的白布单,眼中已然看不出悲喜。

夏乾本想继续耍酒疯,听得此话却是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易厢泉声如蚊呐:“不论什么方法,亥时之前一定要保证清醒。时候一到,你翻墙出来,我们西街见。”

夏乾闻声却清醒了几分,挣脱了夏至的手,凑上前去:“你又要做什么?你要让我射箭?今晚?”

易厢泉瞥了夏至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晚些通知你,切莫因醉酒误了大事。箭是非常有用的武器,速度快,而且隐蔽。你去,只是以防万一。”

窗外天色昏暗,又是傍晚。庸城迎来了城禁后的最后一抹晚霞,大地庄重地站在一边与夕阳做着最后的道别。夏乾在**醒来,揉了揉脑袋走到窗前。谷雨端了白瓷碗进来,里面是陈皮醒酒汤,上面漂浮着朵朵葛花与绿豆花。她放下碗来告诉夏乾,易厢泉让他酒醒了就溜过去。

他不紧不慢地喝了一些,舀了些汤里的陈皮和白豆蔻仁嚼着,才觉得清醒一些,这才抬眼看了谷雨一眼。只见谷雨双眼微红,夏乾便奇怪道:“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谷雨被这么一问,眼睛更红了:“我把吹雪的铃铛弄丢了,易公子嘱咐过的,我……”

夏乾听她一口一个“易公子”心里就烦:“丢个铃铛又如何?我一会儿跟他说说,再给他买个,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谷雨被逗笑了:“还是少爷好,以后不讲你坏话就是了,也讲不了几年了。”

夏乾一听这话不对劲,立刻抬头,谷雨赶紧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傅上星先生似乎有意撮合你和曲泽……”

夏乾一听,汤也喝不下去了,急问:“我娘怎么说?”

谷雨摇头:“不清楚呢。应该是催着你娶亲了。”

夏乾愁眉苦脸:“你帮帮我,好处少不了你的。”

“那是自然,少爷的事就是我的事。傅上星先生也不知急什么,那日与夫人去库房取了冰块,说要催梅花开花与小泽共赏呢。这来日方长,为何急这一时?纵使小泽出嫁,这也来得及赏花呀。”

听了谷雨这话,夏乾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此时夕阳染红了城门。

夏乾抬头看着夕阳,心里一惊,掐指算了算时辰,宴席应该开始了。

晚风徐徐送来桂花夹杂着**的清香味道,如陈酿般醉人。晚霞瑰丽似锦,逐渐暗红下去,远处的山显出暗青色的轮廓。夏乾躲开家丁翻墙出去,待路过医馆,看见窗台上一只廉价花瓶里真的有几枝梅花,下方用冰块衬着,晚霞之下竟如同宝石般玲珑璀璨。

夏乾却觉得一阵恐惧。花开了,傅上星真的去说媒了?曲泽会嫁给自己?

曲泽是个好女孩,但是夏乾却觉得若要相伴一生还是不妥的。他挺喜欢她,就像喜欢家里的其他人。这又不是爱。

夏乾赶紧匆匆走过,快步向西街行进。他听见了西街喝酒嬉闹的声音。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每个人都笑着。

彩楼欢门之下搭了戏台子,上面站着一群舞女,连臂而唱,轻轻舞动。这是时下流行的《踏歌》,声音婉转,听得人甜酥酥的。

如今只是一些小节目,多半是歌舞。台下坐了一行人,大多是小守卫之类。而大人们都坐在屋内的厅堂中。歌舞伎衣着华丽,各色长袖飞舞如云霞漫天,亦似春日里百花争艳,香气缭绕。再一看里屋,酒香肉香弥漫厅堂。钿头银篦击节碎,钟鼓丝竹响不绝。

所有人都很开心。

守卫终于可以休息了。方千被捕,悬案一破,有赵大人撑场,杨府尹的乌纱保住了。冯大人没惹事,不会被怪罪。西街的生意不减,水娘还是会赚钱。易厢泉一介草民,青衣奇盗没抓到,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明明满地的败局,却又带着可笑的圆满。

将士也都在,有的饮酒品菜,有的谈天观舞。夏乾再朝左右看看,未见那名叫鹅黄的女子。

满堂热闹,而望及角落,却见易厢泉穿着一身白衣坐在那里。他和早上一样需要拄拐,只是坐在乌木交椅上玩弄着自己的围巾,目光飘忽不定。等水娘经过,他叫住了她,似乎对水娘说了什么。

水娘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只见她点了点头,醉醺醺地走开了。

易厢泉怪异地微笑了一下,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扭曲。那是一种骄傲和哀凉同时混杂凝固而成的表情。

易厢泉将目光投向人群,不知在看什么。夏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也只看到乱哄哄的人群而已。

他在看什么?

夏乾不知道,于是把镶嵌了大块翠玉的紫檀弓箭匣子悄悄放在酒坛边。这里有好多酒坛子,大小各异,一直摆到外面长廊上去。

易厢泉见夏乾来了,便站起,拄着拐悄悄走出来。热闹的厅里众人不是吃喝就是观舞谈天,没人注意到这两人。

“背着弓箭跟我来。”易厢泉沉声道,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一瘸一拐地向后院走去。

望穿楼的院子一如既往的荒凉。夏乾一来这里就会有莫名的恐惧。呼呼的风声,听来像是整个院子在不住地喘息。

易厢泉跛着脚在前面走着,来到井口附近。井口已经被封上了,这次是用厚石板牢牢封住的。易厢泉绕井一周,随即便坐在井口附近树丛里的一块石头上,忽然开口道:“你去找一个好位置。”

“你要我射向哪里?”

易厢泉理了理衣衫,语调平和:“也许是我的附近。”

“明天开城门。”夏乾面无表情,开始麻利地卸下弓箭匣子,“青衣奇盗没抓住,方千不明不白地死了,所有人却在大厅里喝得烂醉。”

“只要我们清醒就好。”他在一颗粗壮的大树后坐下,轻轻抚摸粗糙的树皮,仿佛那是此时最重要的事。月光穿过树枝缝隙在他的白衣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夏乾百无聊赖地拾起一颗石子投进湖去,猛地水花四溅,波光点点。

“你动静小些。”易厢泉皱了皱眉头。

“今夜要做一件大事,”易厢泉站起来,走到大树后面站着,“生死攸关的事。”

易厢泉的话如同石子入湖泛起波澜,在黑夜**漾开去,波光粼粼却陡增凉意。

夏乾一惊,故作平淡地道:“自然不会失手。虽然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我射什么。”

“等着。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易厢泉朝他点了点头。

夏乾应了一声,趴在望穿楼一层腐朽的木板上,嗅着木板潮湿的气味,将院子的大半景致收于眼底。而易厢泉也安静地在大树浓密的枝干后坐着,凝视远方。

二人不知道要在这里等待几个时辰。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都感到手脚发麻。

如果用弓箭的人手无法发力,必然难以射中。于是夏乾微微动了动,靠在破旧的柱子后面。

就这样,二人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西街的音乐声一直不断,原本安静的人们在蒙眬的酒意中躁动不安起来。而这种喧闹声使得原本紧张的二人心中更加烦躁不安。

夏乾彻底厌烦了,到底要等多久?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一动不动,秋风又凉,吹得人困倦不堪,夏乾这样想着,竟然蒙蒙眬眬地睡了过去。

好在睡得不沉,只是打个盹。模模糊糊地,他想起了方千死的那天,一幕一幕——盖住方千的白布,满脸哀伤的人们,易厢泉坐在那里,玩着手中的瓶子……

夏乾突然想起,那个瓶子,他见过。

他不仅见过,还碰到过。

就在这时候,易厢泉从远处丢来一颗石子,恰好打在他头上,夏乾一下子清醒了。他慌忙抬起头,想对易厢泉说话,却发现易厢泉神情不对。

就在这时,远处有个人向这边走来。

按理说,后院是不该有人进来的。易厢泉和夏乾能进来,是因为他们提前跟官府打了招呼。

夏乾心里一阵紧张,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他握紧手中的弓箭,看向那个人影。

那人慢慢走近,灯光清晰地照射在他的脸上。来人脸上遮着白布,虽然如此,但夏乾认出那人来了——那个人,他太熟悉了。

夏乾好像被雷劈了一下,又像是有什么人掐住了他的喉咙。

那蒙面人走近了,走路稳健又斯文,仿佛只是路过这里而已。他站到井边,只是站着。夏乾以为他会像方千一样拼命地把井打开,但是他没有。

那人走到井边的树下,手里抱着一坛酒,另一只手提着一盏灯笼。灯笼不是普通样式的,很精致,有点像花灯,却是白色的。

出乎意料的是,易厢泉在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夏乾大惊,本以为是二人皆隐蔽在此,来一个瓮中捉鳖的。他这一下站起,夏乾想张嘴喊住他,但是发不出声音。易厢泉走路不稳,一瘸一拐地向来人走去。

来人听到响动立刻警觉地回头,他看到易厢泉明显震了一下,却平静地没有任何移动的意思。灯光照在蒙面人的双眸中。他闪避了一下,合起了双眼,像是硬生生把一本书合上,不让人翻起阅读。

“夏家的仆人名字是按照二十四节气排的,据我所知,还未有‘惊蛰’二字。”

易厢泉出乎意料地开口,夏乾吃了一惊,他说这话完全没有来由。

来人沉默了。易厢泉看着他,又道:“惊蛰,春雷萌动万物苏醒,是春天的开始,寓意不错。小泽可以去夏家先做下人,做妾终究不是一条好路。唯有相爱的人才能终身相伴,若非如此,金钱和门第只是一道一道的锁,把一个年轻姑娘一辈子锁在那里,这才是世间最大的不幸。”

易厢泉看向眼前的人,目光很是诚恳。

傅上星缓缓地摘下脸上的白布。他一动不动,墨发如云烟,脊背挺直迎风立于树旁。他双目没有焦距,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沉静得像黑湖的深水。

[1] 麻贲(má bēn):中草药,味辛平。主五劳七伤,利五藏,下血,寒气,多食,令人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