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隐藏的线索

夏乾看了看,很是简陋、普通。

隔壁的几个大婶还在门口剥豆子,几个孩子正在拼命用残雪堆雪人,几个读书人正说着皇上派人修筑永乐城的事,讨论着大宋对西夏的政策。正月里,这条小巷平静祥和,让人难以想象,这里曾经住过一位江洋大盗。

“他被捕了?你们审问他了?”

“没有。”易厢泉脸色一沉,“跟丢了。”

夏乾怎么也想不到阿炆竟然能丢,这分明是煮熟的鸭子飞了。易厢泉看着灰色的房屋,脸色有些阴沉:“他在街上走着,忽然到野外去,在林子里绕来绕去,不知从哪儿拿到了武器,打伤了跟踪他的两名大理寺官兵。这事很是突然,他没有收拾行李,没有雇用马匹,什么都没有,却忽然一下子消失了。”

“他是不是庸城风水客栈打晕我的店小二?”

“应该就是他。我们一直未将他逮捕,主要是想追到他的同伙,但如今他的同伙被捕,他却没了。”易厢泉有些悔恨,“我入狱之后,万冲找人日夜跟着阿炆,但他没有和别人有过什么特殊的接触。万冲还派人潜进了阿炆家中,在他衣柜中翻找。”

“找到犀骨了吗?”

“没有,只找到了一些做工精良的衣物,针脚细密,和我的夜行衣针脚极像,应当是女人做的。它的布料、香料只送给了三家青楼酒肆,都在州桥的东边,但是这三家青楼酒肆一共三百余人。”

夏乾静静地听着。他们已经到了牢房,易厢泉和看门的点了点头,便走了进去,自嘲道:“现在我来这里就像回家。”

夏乾拍了拍他的肩膀:“至少你自由了。”

“其实,当时直接把阿炆抓住,严刑逼供,也许能问出来。但我考虑了很多,他一旦找到机会自尽或逃脱,线索就全断。或者把三个酒楼的人全都集中起来,一个个严刑逼问,也许能问出来,比如谁在去年九月去过庸城之类。但是仅仅凭此很难让他认罪,更何况三百余人,只能由经验最足的燕以敖来审讯,一旦没有审出来,此举打草惊蛇,就前功尽弃了。青衣奇盗精明异常,只怕很难让他服罪。我和万冲、燕以敖商量,提出了三套捉拿方案。他们商议之后,决定采用风险最大的提议,就是封闭整条街道,让这三家店的所有人处在断水、断粮、断消息的全封闭状态,这样一来青衣奇盗会有极大的心理压力。”

夏乾惊道:“这种方法风险极高,陆山海会同意?”

“没报备,直接说查出来有疫病,封了街。再说燕以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不报备的事了,”易厢泉挑了挑眉毛,“万冲也参与了。他们二人赌上前途来做此事。万冲还说,若是这样再抓不到,陆山海还要做大理寺卿十年,自己肯定忍受不了,这官也就不做了。”

“他也太任性了——”

夏乾居然说别人任性。易厢泉看了他一眼,忍了忍,还是说了:“万冲原话说了,辞官也没关系,大不了就和夏乾一样无所事事。”

夏乾不吭声了。

易厢泉慢慢向前走着,推开了牢房的门。这里曾经是他住了数日的地方,已经轻车熟路了。

“封街的风险真的很大,但在那种情况下,人容易丧失理智。青衣奇盗即便怀疑有诈,但他的武艺极高,说不定会独自从楼内逃出来。封街这件事本打算悄悄进行,但哪里有不漏风的墙?封了一条街,百姓肯定会打听原因,于是,当时仅仅封楼一日,百姓们就已经得知了疫病的消息。燕以敖和万冲虽然不怕辞官,但怕百姓闹起来顶不住,于是说,实在不行只封两日,之后另想他法。”易厢泉笑了一下,“没想到,望春楼里有了动静,有人从窗户那里跳出了门,身手不凡。燕以敖看到之后,内心万分激动,问出了她的姓名,很快便启用了下一个方案。”

二人走进牢内。一个小女孩正在桌子前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见易厢泉和夏乾,立刻跑来:“易公子,我是不是很厉害?”

易厢泉弯腰摸摸她的头:“很厉害。”

“行了,现在你的供词也记录好了,快回书院去。”万冲赶紧上来拉住她。

“她是谁呀?”夏乾问道。

“万冲的侄女,”易厢泉笑笑,“真的太聪明了。我们教了她两个时辰,她就进去套了话出来。套话的人,我们选了好一阵,本来在她和一个捕快之间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决定让小女孩出面,至少能让青衣奇盗放松警惕,说一些本不该说的话。”

夏乾还想问些什么,易厢泉却转身向前走了。他们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了牢房深处。几个守卫在牢房门前走来走去,警惕性极高。

这个阵仗,牢房里面关押的一定是要犯。但是牢内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真是个安静的犯人。

易厢泉招呼了狱卒,推开了几重牢门。牢狱阴冷,灰尘满布。冬日的微光照射到牢狱之中与灰尘相融,似是一层薄雾,显得晦暗清冷。

一个淡黄色花衣女子站在牢房中央。她头发并不散乱,显然是自行整理过了。

夏乾看了她片刻,惊道:“鹅黄?”

鹅黄侧过头来,又转回头去。她站在雾气中央,身着常服,依旧袅袅婷婷,气质出众,在阴暗潮湿的监狱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却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

见了鹅黄,夏乾有些吃惊。他无法形容这种故人相见的感觉,心里感觉说不出的怪异。他并未作声,只是默默跟在易厢泉身后,等着他开口问话。

易厢泉却没有讲话。凭借夏乾多年对他的了解,易厢泉平日话不多,但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可偏偏不会疾言厉色地拍桌子问罪。

鹅黄慢慢转过身来。她脸色泛白,却依旧立在牢狱中央,像个无罪人,眼神中带着一丝高傲,仿佛自己才是一个探监者,而易厢泉和夏乾才是两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傻猴子。

夏乾和易厢泉都不说话。三个人互相对望,一言不发。

良久,鹅黄看着夏乾,忽然冷笑,率先开腔道:“我被冤入狱,不知你又带夏公子来做什么?探监?”

夏乾闻言,倒是真的傻了。“厢泉……你是不是弄错了……”夏乾轻轻拉了拉易厢泉的袖子,低语道。

易厢泉侧身小声问道:“你在庸城见的是不是她?”

“是她没错。”

“你们弄错了,我是冤枉的!易公子如此博学智慧,只怕也有弄错的时候。小女子一人孤身在外,又怎能跟青衣奇盗沾边?”鹅黄眉毛轻挑,目中带着恨意,语气却是绵软温和的,显得有些虚情假意。

夏乾看了看鹅黄,又看了看易厢泉,只觉得气氛诡异。

易厢泉深吸一口气:“燕以敖明明看见你跳窗出来——”

“跳窗能说明我是青衣奇盗吗?”

易厢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鹅黄,面无表情道:“望春楼里,小女孩问的话都被记下了。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说?”

鹅黄掏出丝帕,很是嫌弃地擦了擦狱中的椅子,然后撩起裙摆缓缓坐下了。

“说什么?早就听闻青衣奇盗的身高体形分明是男子,你让我蒙冤入狱,对你有何好处?能让你建功立业、名垂千古,还是我鹅黄欠了你的债,想用这种方法来讨债?”

鹅黄盯他半晌,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将桌子上的茶杯猛然向前砸去。杯子咣当一声砸到牢门上,摔得粉碎,冷掉的茶水溅到易厢泉的衣襟上。

夏乾瑟缩一下,易厢泉依旧沉默。

“好,真是好!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就凭你易厢泉的一面之词,害我入狱!你究竟要为所欲为到何时?大宋律法岂容你一个算命先生说了算?你不怕传出去落人口实,自己也没有好下场?”

她说得义正词严,夏乾顿时没了主意。易厢泉沉声道:“你若是想要阿炆少受些苦头,说了便是。”

鹅黄面部微微动了一下,她这一细微表情落入了夏乾眼中,夏乾凭借这一表情,断定了易厢泉这句话对她还是有些作用的。

几乎是转瞬,鹅黄立即收敛神色,冷笑道:“不错,我是认识阿炆,不过都是泛泛之交,你为何要拿他威胁我?”

“你们在潘楼街附近的旧楼二楼相见,每次都以敲门声作为暗号——”

“这又是谁说的?”鹅黄看着易厢泉,面不改色心不跳,“你们亲眼瞧见了?还是听信了谁的一面之词呢?”

“阿炆亲口承认的。他被审讯,目前只认了这些。我只管问话,不管行刑之事。你不说,便是刑具要他来说。”

易厢泉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却让夏乾听得一头雾水。他这又是什么意思?那个阿炆不是跑了吗?

鹅黄脸色越发难看,狠狠瞪了易厢泉一眼,笑道:“牢房安静得很,你别怪我耳朵太好用。易厢泉,我没有听到行刑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呐喊和呻吟!我不知道你为何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手段逼迫我,我和他也并不相熟——”

“他在刑部,不在这里。青衣奇盗乃是朝廷重犯,怎会把你们关押于同一府衙串通口供?阿炆自有高官审问,而我负责审问你。”

鹅黄脸色变得苍白,紧紧攥住了手中的丝帕。她沉默片刻,忽然笑道:“以你易厢泉的办事手段,他此时断断不会在刑部!你知道阿炆若是被送去,不过就是一死,他死了,线索也断了。你在望春楼诈过我一次,难道还想再诈第二次?”

易厢泉微微一愣,似乎未曾料到鹅黄会这么说。鹅黄见他愣住,更是得意:“怎么,被我猜中了不成?易厢泉,你现在手里根本没有我们的把柄。你还想用他来威胁我,让我说出背后的隐情?嗬,你做梦。”她朱唇轻启,字字绝情,将易厢泉逼得无话可说。

易厢泉本来就不善与人争辩,被她逼问得没办法,便道:“如此,你就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说了多少次我不是青衣奇盗。”鹅黄竟然笑了起来。

“可是那个女孩——”

“小孩子的话你拿来当证词吗?大理寺是这么给人定罪吗?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你敢带着她上公堂?敢让大宋的百姓来评理?”

夏乾站在一侧不敢作声,听了半天,才终于明白了二人对话的意图。易厢泉虽有证据,但每一项都很薄弱。他很想从鹅黄这里套出一些线索,但任凭易厢泉如何问询,鹅黄就是抵死不认。只要她不认,关于青衣奇盗的调查就会止步于此,难以再取得进展。

易厢泉脸色一沉:“我只想听听你们犯案的原因。青衣奇盗犯案十五次,实属罕见,前八次统统未发通知。我猜你们一开始根本不想声张,偷了整整一年。可是什么原因让你们在第九次犯案时广发通知,还去库房里补上白纸?尔等不过鸡鸣狗盗之徒,何况所盗并非贵重之物,若是情有可原,现在为时不晚。”

易厢泉这段话包含了诸多信息。夏乾蒙了,鹅黄却摇头道:“我都说了我不是——”

“我的意思你还听不明白?”易厢泉有些生气了,“你们要是有难言之隐,跟我说,兴许可以帮你们。”

“帮?”鹅黄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易厢泉,你说了多么可笑的字!你口口声声的‘帮’,便是害我锒铛入狱,句句都在威胁?你如今在这里装起好人了!没错,我是婊子,可我不会像你一样立牌坊!你不过就是想问出来你自己的家事吧,我告诉你,我不知道!”

易厢泉气道:“今日不说,可没机会说了。”

“说什么?认罪画押吗?我贱命一条,要认罪也行,你们都是共犯!”

“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的不是我,是你,易厢泉!你为了自己的私事,多管闲事,总会遭报应的!到了那日,你可不要后悔!”

鹅黄突然发出一阵凄凉的笑,抬起头来,高傲地看着他。

夏乾知道二人再这么胡乱辩下去,易厢泉是问不出来的。鹅黄不承认,又有什么办法?夏乾看了看二人,深吸一口气,谨慎开口道:“易厢泉是好人。”

他的这句话有些突兀。原本激辩的二人听了都是一愣,鹅黄随即冷笑一声,抬起头来看着他。

夏乾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青衣奇盗从不杀人,且一向谨慎,你却在西街露了面。因为你想让我查清碧玺的事,哪怕暴露自己,也想查出来。我知道你也不是坏人,易厢泉有仁爱之心,你也有。”

鹅黄不笑了,低头整理衣衫。

易厢泉用很低的声音悄声说:“她敢在西街露脸,只是没把你当回事。”

夏乾没听易厢泉的,依旧很认真地看着鹅黄:“易厢泉带我来的目的是认人,但你也看到了,四周没有官兵,这不是审问。我猜,青衣奇盗偷窃绝不是为了名和利,道理很简单,你们根本不是坏人,易厢泉也不是坏人。你可以将目的告诉我们,我们未必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鹅黄依然没有说话。夏乾推了推易厢泉:“把你知道的先说出来。”

易厢泉明白夏乾的用意,夏家一直从商,所以夏乾从小深谙一个道理:生意往往是基于彼此信任才能谈成的。此时,如果想让鹅黄说出实情,严刑逼问是不行的,必须要让鹅黄相信自己。他沉思一下,决定率先说出自己的推断:“青衣奇盗,十五次犯案中只有十三次是真的,灵芝和鼎不是青衣奇盗偷的。你们先是悄无声息地犯案八次,而后开始大张旗鼓地送通知,一般只有这几种可能。第一种,青衣奇盗是两个不同的组织,前八次和后五次不是同一伙人偷的,而你们是后一伙。第二种可能,一直都是你们,但是在第八次犯案前后出现了某种变故,不得不改变偷窃计划,比如库房中没有你们要的东西,你们又不清楚盗窃物的具体位置,只得送出通知,引官府注意,将东西拿来看守。第三种可能,和犀骨中的字条有关。”

他说到这里,鹅黄的头微微偏了一下。

“你们在偷窃的时候,犀骨、字条统统都要。可你们盗窃的目的是什么?你们去西域要做什么?想用偷盗的东西打开什么机关吗?这些我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簪子、筷子、扳指,如果里面都有字条,那总共有十多件,数量实在太多。”易厢泉紧紧地盯着她,生怕错过她的表情,“你们虽犯案多年,但这么多的东西,你们真的偷齐了吗?”

鹅黄忽然颤了一下,很快答话道:“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你们大费周章地偷窃,一定有重要的目的,或者为了某种极度珍贵的东西。如果这种东西极度珍贵且重要,就不一定只有青衣奇盗在找寻。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易厢泉的语气急促起来,“如果你们没有将字条偷齐,那剩下的东西在谁手里?对方是谁?他会和你们合作,还是成为你们的绊脚石?若这个珍贵之物不止是你们在找寻,日后可能就会引来麻烦。如今把话说清楚,总好过以后被黑吃黑。到时候,你们可能尚未达到目的,就已经死在西行的路上了。”

他说了太多的话,只有最后几句对鹅黄是有用的。鹅黄转头看着他,眼睛闪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就凭她这个表情,夏乾也看出来了,易厢泉猜对了。

青衣奇盗的目的虽然不得而知,但他们显然已经处于极度被动的局面,他们的敌人可能不止官府一个。易厢泉和官府在明处,还有人在暗处。如果青衣奇盗一意孤行,继续隐瞒,在两股势力的夹击下恐怕很难脱身。

易厢泉和夏乾紧紧盯着鹅黄。她说与不说,可能就在此刻了——

“我不知道。”鹅黄缓缓开口,但她的眼神没刚刚坚定了。

易厢泉深深呼出一口气,脸色有些苍白。

三人又僵持了一会儿,夏乾劝说无果,易厢泉也疲惫不堪,而鹅黄的目光从方才的凌厉转变为黯淡,到了后来,干脆什么也不说了。易厢泉和夏乾只得离开,穿过重重牢门直奔内衙,只见万冲一人独坐案前在写供词。

易厢泉并没有一句多余的问候,只是坐下沉默了。万冲停了笔,看了一眼易厢泉,又看了一眼夏乾,蹙眉道:“劝说失败了?”

“她不招。”易厢泉言简意赅,口干舌燥,开始不停饮茶。

万冲叹气道:“我就知道她不肯招,也许用刑可以让她说出一些实话。”

易厢泉放下茶杯,眉头紧锁,说道:“虽然我说了不算,但我是不赞成用刑的。严刑峻法不过是对百姓的一种无奈约束,文明盛世不应有任何暴行。何况,即便是用了,阿炆也未必能抓到。鹅黄被捕的时候,阿炆就已经失踪了。二人没有联系,连鹅黄自己也不能供出阿炆在哪儿。这个女人太聪明,她是打定主意不说了。若是以后阿炆露面,再逮捕他,将他们二人分开再加以挑拨,才有可能套出实情。”

“真没想到是这种结局,千方百计地抓捕,居然只抓了一个!李德还会因为这件事被降职。”语毕,万冲叹气,对易厢泉道,“若是真的问不出来,就只能一直关着她审着。”

易厢泉叹息道:“一个女人常在庸城、汴京两地出没,本身就可疑得很。她衣柜中衣物的针线缝合情况,与我的那件夜行衣差不多,更何况她亲口承认了,可如今却又什么都不说!”

夏乾低头看了看供词:“鹅黄说,东西都在阿炆那里,是在他家里吗?”

万冲沉着脸:“我们搜了他整个屋子,赃物全都没找到。”

“花盆的土里找过了吗?”易厢泉皱着眉头敲敲桌子,“犀骨什么的都是小物件,窗台上有土迹,说明原来花盆可能不止一个,如今却只剩下一个了,另一个很有可能被人拿走了。”

万冲急道:“但是李德跟着阿炆,他从来没有回去翻找过花盆!”

夏乾低下头去:“比起这件事,我反倒觉得,那个在‘暗处的人’比较可怕。厢泉,这个人真的存在么?”

万冲放下卷宗问道:“‘暗处的人’又是什么意思?”

易厢泉双手交叠,叹了一口气,“我们最初认为青衣奇盗一伙人,他们连续犯案十多次,从未被抓。但种种迹象表明,除去青衣奇盗,可能还有一伙人。这伙人举办了猜画活动,使得青衣奇盗现身。青衣奇盗可能带着赃物前往西域去打开某机关了,而这伙人……”

“也想打开?”万冲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但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这仅仅是你的猜测,还是有切实证据?”

“猜测,但这才是最可怕的。查到现在,这‘暗处的人’从未现身,我也没有切实证据表明这伙人真的存在。我们去查梦华楼,也得不到任何有效线索。若‘暗处的人’真的存在,恐怕比青衣奇盗更难对付,他们势力更加庞大,行踪也更加诡秘。”

万冲思索道:“这件事有必要和燕头儿商量一下。若这伙人真的存在,说明他们和青衣奇盗有利益冲突,也许可以说服他们和官府联手。”

易厢泉摇头:“我不这么乐观认为。若他们真的有意联手,应该早有动静。”

夏乾看着易厢泉,哀叹一声:“就怕‘暗处的人’不与官府为伍,反而与青衣奇盗悄悄联手,这样一来我们的敌人就又多了几个。不过,说不定是你想多了,也许这‘暗处的人’并不存在。”

易厢泉点头:“希望是我想多了。但梦华楼伯叔那边再无线索,鹅黄那边也问不出什么。那只能发通缉令去抓捕阿炆了,但我总觉得希望渺茫。虽然青衣奇盗应该是以前就商议过这种弃车保帅的法子,但只要我们追着此事不放,一直跟着他们到西域,应当会有更多的线索浮现。”

“走一步看一步吧,”万冲把卷宗收起来,叹道,“至少,我们是在向前迈步。”

“是啊,”易厢泉朝他眨眨眼,“,回去记得犒劳你的侄女。那位陆大人也有机会高升,不会在这里为难你们了。”

万冲笑着摇了摇头:“他调任,并不是因为青衣奇盗被抓,升迁只是个幌子。上级派了几个明眼人前来调查,发现在抓捕的过程中,所有官兵都是听燕以敖的差遣,唯有陆山海被蒙在鼓里。燕头儿私自行事,本应受重罚,但大盗被捕,我们这群人功过相抵,官职不升不降,唯独陆山海被调走了。”

夏乾突然明白了:“他被调任不是因为功劳,而是上面的人发现陆山海没有能力统领大理寺?”

万冲笑着点了点头,伸个懒腰,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易厢泉披衣起身,和夏乾出了门去。开封府衙门前的积雪已经化了,变成了一点点黑色。二人走入小巷,易厢泉叹了口气:“阿炆的事,放长线,钓大鱼。我们抓一只鱼,放一只鱼,也不是坏事。”

他只说了这句话,夏乾便立即会意。阿炆并未被抓,但他脱离了他的伙伴,却依旧要向不知名的地方游去。夏乾问道:“如今我们猜画成功了,阿炆会不会也成功了?他们会一起去西域?”

“还记不记得我的话?如果他们猜画成功,青衣奇盗很可能会在大宋境外出现。我会想办法让大理寺派人跟过去,抓捕时不能像在大宋境内一般大张旗鼓,但说不定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西域……”夏乾看着天空,似乎对那里很是陌生。想想易厢泉方才的话,阿炆会不会出现,青衣奇盗会不会在西域被捕,“暗处的人”又真的存在吗?夏乾挠了挠头,觉得此行有些危险。但是有机会远行,总好过在家无所事事。

“放心,我与你同去,不会有事的。”易厢泉转头一笑,从手中拿出了一封信:“这是赵大人给的推荐信,我们可以凭此进一趟崇文院,那里书册万卷,可以看看有没有关于西域、青衣奇盗所盗之物的线索。像我等草民,若没有此信,只能等到七月初七晒书的时候才能一观。”

夏乾根本不感兴趣。但易厢泉本来就喜欢看书,虽然没有言语,但明显是激动万分,借着公差谋求私欲,拉着他便赶紧去了。二人走到了崇文院,已经是下午了。崇文院下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一名守卫带了二人进去,叮嘱他们小心火烛,并且严肃地说不要带任何书卷出去。

二人进了屋内,里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卷宗。易厢泉反手关上了门,随后兴奋地看着万卷藏书,他抽出《墨经》看了一会儿。夏乾瞥了一眼,看到什么‘荆之大,其沉浅,说在具’,也不知什么意思,于是打了个哈欠,东瞅瞅,西看看,又去翻《太平广记》了。易厢泉把《墨经》放回去,拉住了他:“有这等机会还不快查!你去看看匠人记录,我从西夏和回鹘的历史翻起,看看有什么线索。”

夏乾应了一声,然后出了这间小屋。他不喜欢读书,但觉得有机会进崇文院闲逛,倒也是幸运事。后院有一群官兵和文官正在搬运书册,时不时掉下来几页。门外停了两辆驴车,似乎要运东西,夏乾上前去看热闹,却被喝住了。

“这里不能进!”

夏乾摸摸脑袋:“为什么呀?”

官兵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而此时,易厢泉正在屋内翻看一些杂记。这些杂记大致介绍了西夏的一些大事,还有它与大宋的往来情况。史书记载,西夏于宝元元年(1038年)建国,李元昊称帝。但是在这之前,天圣四年,其兄弟李元明作为使臣来访大宋。

易厢泉愣了一下。他对那个年代并不了解,毕竟他还没有出生。但是最近只有一件事提到了那个年代,让他不得不做一些联想。

长青王爷凌波事件发生在天圣五年。

他接着往下看,但是关于李元明的记载已经没了。毕竟李元明不是一位帝王,自然也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什么详细记载。而西夏的开国皇帝李元昊于大宋庆历八年逝世,同年,其儿子继位。李元昊的尸首被放置于他的坟墓中,具体位置不详。

易厢泉转身去翻了别的册子,但是没有什么收获。夏乾突然推开门来,有些紧张,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他将一些纸张递过来:“他们正在搬运,我想着书库里的书都可以看,没想到被呵斥,心里不快,就捡了来看。但这里面记录的东西……你快看看!”

易厢泉赶紧接了过来,连续翻了几页,终于看到了重要信息。庆历八年,雁城码头曾经逮捕了一男子和一个孩子,之后,驻守雁城码头的士兵遭到处决。

“这些属于皇家秘事,需要记录,但绝对入不了正史。难怪那边的小屋不让你进去,这些东西是不能看的!一会儿我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去,否则会坏事的。”易厢泉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虽然在谴责夏乾,却低头如饥似渴地看着。

夏乾有些惊慌:“那个男人会不会是长青王爷?他带着儿子出了岛。庆历八年,那个疯婆婆的儿子就驻扎在码头。”

易厢泉眉头紧皱,刚要说什么,门却“咣当”一声开了。一群官兵和官员站在门口,愤怒地看向易厢泉和夏乾。

易厢泉匆忙行礼,想掩饰一下,但是书卷太过明显,只得拱手将书册归还:“我们只是凑巧捡到,还没有看,不知道——”

其中一个人似乎是崇文阁的文官。他看了看易厢泉,抽了他手中书卷:“谁让你们进来的?”

易厢泉赶紧掏出了推荐信来。那个文官看了信,眉头舒展,却甩手对其他人说:“让他们出去。”

夏乾急了:“我们是被推荐来的呀!”

大官没有说话,直接出门了。其他的人则低声劝道:“被推荐的也不能随意翻看,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此番因为推荐的人有分量,能让你出去就不错了!”

易厢泉朝夏乾使了个眼色,二人急匆匆地走出了门。明明是一月的天,二人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厢泉,你这辈子也不要当官,这些人实在是太可怕了!”夏乾擦了擦汗。

“还不是你随便乱走。”

“你自己不也很想看——”

二人吵了一会儿嘴。不远处,那辆马车还停靠在那里,似乎等着一些书卷要被搬运过去。易厢泉忽然不说话了,对夏乾使了个眼色,推搡了他一下。夏乾哭丧着脸,但是立即会意了,从袖中掏了银子去找车夫问话。过了片刻,他才回来,低声说:“东西运到洛阳,其他的问不出来。”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一般崇文院搬运,也不过是在汴京城内的几座藏书楼中间运来运去。比如,若是和仁宗帝有关,可能会将东西送到宝文阁,但是马车竟然要将书卷送到洛阳。

二人被赶了出来,谁也没说话,一直在街上走。走着走着便到了潘楼街了,这里年味几乎已经散得干净,街上的爆竹残片已经消失,残雪也融化。说书人摆了场子,似乎要开始讲青衣奇盗的事,无数的看客挤在那儿听着。猜谜呀,大盗哇,正月十五月圆之夜的变数哇,都已经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切似乎都要结束了。虽然没有这么圆满,但是鹅黄落网了,猜画也赢了,把青衣奇盗一网打尽的可能性也增加了不少,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好起来。

易厢泉和夏乾没有去听那段说书词,而是一人买了一个热腾腾的炊饼做晚膳。吹雪不知从哪儿溜了过来,竟然在人群中认出了他们,跳上了易厢泉的肩膀,在白衣服上留下几个爪子印。夏乾逗弄了它一会儿,却没想到几个老百姓围了过来,看看猫,又看看易厢泉的衣服,问道:“你是说书里说的那个易厢泉不?抓青衣奇盗的是你不?”

易厢泉脸红了,赶紧把吹雪赶走:“不是我。”

吹雪喵了一声,就是不走。易厢泉没办法,为了避免尴尬,又拿炊饼故作镇定地吃了起来。几个老人又围过来了,说什么“这小伙真好”之类,说了几句,又看了看夏乾:“你是夏家的小公子不?”

夏乾和易厢泉赶紧跑了。二人走到了小巷里,跑了一会儿,到了一片安静的旧民居,这里和方才的繁华街道不同,显得落魄而冷清。

夏乾扶着墙喘了一会儿,傻笑道:“那些老百姓真可怕,你说你以后可怎么办哪?你出名啦,他们会不会让你来破一些小案子?再介绍自家的姑娘给你?你——”

他话说一半,却突然愣住了。

眼前的民居,很是眼熟的样子。大门上挂了一盏灯笼,上面有“夏”字,是夏家的灯。大门开着,那是疯婆婆、包子大娘和劳工的住所。灯也是送夏乾回家时拿的那盏。目光穿过院子,又能看到疯婆婆坐在**摸着儿子的剑。

“我的儿子在哪儿呀?”

她在黑暗的小屋子里呜呜地哭着,哭声很清晰。几个小孩正在门口踢毽子,似乎对这种情况不以为然了。

易厢泉闻声也抬头了。不用说,他便猜出这是疯婆婆的屋子。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很快就认出来了。大门破旧不堪,其中一个门神已经被风吹走,另一个还在门上挂着,褪了颜色。屋内简单的陈设,几个小破盆,几屉剩包子,没有炭火,只有一床发黑的花被子。

易厢泉又看了看擦得发亮的牌位,愣了一会儿,手中的饼凉透了,也没再吃一口。

夏乾垂头,有些心酸:“走吧。能做的都做了。”

他没再说话。

一个叫刘仁的兵,莫名其妙死去,官府没有给说法,只留下一个思念成疾的母亲。而留下他痕迹的只有一本崇文院的、不知运向何方的小册子。

夏乾拉了拉易厢泉:“我们走吧。”

易厢泉不走。他不知应该做些什么,可他就是不想走。

旁边的孩子看了看他们,似乎觉得他们有些眼熟,但易厢泉和夏乾没有和孩子搭话。

孩子们又自顾自开始玩耍了。他们踢着毽子,唱着歌:

七个小兵,驻守宫廷。

无功无过,万事太平。

忽有一日,太后召集。

尔等离京,寻找长青。

王爷长青,生在宫廷。

金银为器,丝缎为衣。

半夜三更,忽然离去。

行至河畔,没了踪影。

“厢泉,”夏乾拉拉他的袖子,“他们在唱长青王爷的故事。”

易厢泉没有说话,他此刻只是觉得,疯婆婆思念成疾还要听这些儿歌,岂不是更伤心了?

孩子们却不管这些,依然唱着:

七个小兵,临危受命。

太后之令,务必奉行。

天色昏暗,河畔幽静。

长青长青,何处去寻?

七个小兵,出了汴京。

忧心忡忡,走个不停。

河水拦路,周无人迹。

若要向前,须乘舟行。

河畔草地,忽见渔民。

双目失明,手中持铃。

七个小兵,上前问询。

盲眼渔民,如何行进?

渔民笑笑,低头摇铃。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孩子突然开始争论起来:“应该‘叮’七下!”

“八下!”

“七下!我爷爷就这么教我的!我爸爸也是七下!”

“八下!就是八下!我和隔壁小花都唱八下!”其中一个小孩不服气,拉起夏乾问道:“大哥哥,你说几下?”

夏乾无奈道:“要不……听爷爷的?”

几个小孩欢呼起来,另外几个则一脸丧气。易厢泉站在他们旁边,突然愣住了。他思忖片刻,转头看了看屋内,大步走了进去。

门口,正好看到送夏乾回府的搬运工。他还在劈柴,见了易厢泉和夏乾,有些吃惊,随后笑道:“怎么,要我去给陆显仁做证?”

“上次的事真是万分感谢,做证已经不必了,陆显仁已经被他爹拘在家中,若是日后再犯事,再教训他也不迟,”易厢泉低头掏出钱袋来,“我这次是来预订冰块的。”

易厢泉摇头。

而夏乾则转身看了看疯婆婆,心里还是很难过。

易厢泉订完冰块,二人便回了夏宅。一路,易厢泉一句话都没说,但他脚程很快,也不知在想什么。

夏乾回到**躺着,失眠了一夜,直到清晨才睡去,傍晚又醒来。他匆匆吃了东西,整个人感觉说不出来地疲惫,想出去溜达溜达,却听闻易厢泉今天白天都未出屋。

然后,暮色再度降临。

夏至劝他道:“少爷,你这样昼夜颠倒而眠,身体必定吃不消哇,必须想办法调整过来!”

夜色渐浓,夏乾只得回房,吹熄了灯火,安静地坐在床榻上。他总觉得易厢泉见了疯婆婆就不太对劲,易厢泉这个人责任心重,很容易愧疚,说不准是想自己再查查长青王爷的事。可那件事发生在五十五年前,能查的几乎都查了,问也问过了,仙岛也去过了,崇文院也查过了,应该没有什么线索了。

说不定,他们可以再去一趟仙岛。

夏乾突然从**坐起,思考着是否要去。于他而言,那是一场噩梦。从仙岛回来,他至少三年都不想下水了。他在**翻腾一阵,又想起了那阵阵水声,那种浸入水底绝望的感觉,令他感到恐惧和窒息。

夏乾额间冷汗涔涔,便坐起身来推开窗换气。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摆脱这种恐惧。窗户应声而开,今夜居然有很好的月光。积雪未消,夜晚很是安静。然而随着窗户的打开,他听到了一阵水声。

莫不是听错了?不对。“扑通扑通”像是物体落水的声音,很是细微,却传入他灵敏的耳朵,再细细听去,似有“嘎啦嘎啦”锯子的声音传来。

这声音来自不远处。

夏乾有些惊惧,立即披衣出门。行至回廊,却远见门房匆匆赶来,见了夏乾,脸色有些泛白。

“怎么了?厢泉出府了?”

门房摇头:“没有。反倒是刚才有人送了东西进府,是易公子接收的。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妥,还是跟少爷您汇报一声为妙。”

“什么东西?”

“冰块。我问过易公子,这大半夜的要做些什么,他只是一笑,说……”

“说什么?”

“他说……今夜,让长青王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