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易厢泉的推断
经历了噩梦般的一夜之后,夏乾终于安全了。
香雾缭绕,锦榻绵软,他像躺在巨大的云朵上一般舒服。不知睡了多久,一阵鸡汤味传来,香郁无比。夏乾一下坐起,兴奋地掀开帷帐:“夏至!快把汤端过来!”
只见一只精致的小白瓷碗端了来,汤匙玲珑,鸡汤清澈。碗内有一只鸡腿,上漂着枸杞桂圆,正冒着白色热气。
“饿死我了!”夏乾饿得两眼冒金星,激动地准备接过来,却发现给他端鸡汤的不是别人,而是易厢泉。
易厢泉笑得格外温和:“没想到你恢复得这么好,快趁热吃吧。”在鸡汤的映衬下,他的脸显得有点扭曲。这种扭曲是极不常见的,带着躲闪的歉意。他好像还想夸夏乾几句,但又不擅长夸人,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夏乾愣了一下,盯着易厢泉,又盯着鸡汤,又盯回易厢泉。猛地,他像是鬼迷心窍一般丢掉手中碗筷,上前抓住易厢泉的衣领。
“你非要让我乘冰舟去,地图的位置也画得不对,真的是——”
易厢泉似乎早有防备,轻巧一躲,鸡汤一滴都没洒在他身上,但衣领还是被揪住了。
夏乾浑身酸痛,骨头散架,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得松手,转身抓起枕头去砸他。可哪里砸得中?他一丢完,又想上前打架了。
“使不得!少爷,你先吃点东西,有话好好说!你们都多大了,怎么还打架呢?”
夏至正端着火盆从屏风后面蹿出来,赶紧放下东西,上前硬生生拉开两人。夏至看看易厢泉,叹气道:“易公子,我方才就说,少爷神魂未定,怎么可能好好交流!你一来,肯定是——”
“找打!”夏乾嘴里含着鸡腿,一边含混地说着。
易厢泉没有说话,将桌上的包袱一下子扔到夏乾怀里。
夏乾猛吃两口,才放下碗筷,三下五除二地解开。待看到里面的东西,他的手抖了一下。包袱里竟全都是银子。
易厢泉轻轻开口道:“这是猜画的奖赏。我们赢了,夏乾。”
夏乾愣了片刻,他的表情出奇地夸张,先是难以置信,随后咧嘴大笑,最后是一脸的愤怒。
“这是我用命换的!”
“对,银子都给你。”
“你一点都别想要!”
夏乾有些语无伦次,手里死死地抓着金子。夏至看看二人,将夏乾扶住躺好:“少爷,你快歇歇吧。你的命太大了,真的太大了。”
夏乾这才有些忧心自己的身体:“我没落下病根?”
“郎中刚走,说你年轻身子骨还不错,平时能吃能睡,不会落下病来。这次只是受点皮肉伤,人参鸡汤燕窝虫草日日吃着,定然不会有事。”
夏乾松了口气,捂着胸口揉了揉,哈哈笑道:“陆显仁那草包估计是在冬日里站得太久,踢人都没力气。”
夏至吹胡子瞪眼:“昨日你失踪,可把我们急坏了,碰到这种事,你居然敢独自去,也不和家里报备一声!”
夏乾刚想反驳,却又冷静了下来。他怕说多了,夏至向自己的父亲告状,于是赶紧接话道:“不碍事,就是跌到湖里又游上来了!那个韩姑娘是不是你们派去的?”
“韩姑娘?”夏至只道他又胡说八道,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那是谁?”
夏乾赶紧低头吃东西,没有作声。
“发现你失踪,我们赶紧出去找,却看见大汉们把你抬进来了。当时你浑身都湿透,我们连夜请了郎中,整理衣物时,才发现少爷你身上居然有一块骨头。我们听了易公子的指示,让人把骨头带去了梦华楼交给伯叔。你不知道,昨日是易公子把你从湖里捞上来的,你睡了一夜,他不食不饮,彻夜未眠。”
夏乾闻声瞄了易厢泉一眼,见他真的面色苍白,双眼泛红,肯定是整宿未睡。夏乾平静了一下,这才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是过于激动。易厢泉能在牢狱中找到仙岛的大致位置,功劳极大,而冰舟出了事,自己的责任最大,怎么也怨不到他头上呀。
夏乾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东西,擦了嘴,挠挠头看看易厢泉,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夏至“唉”了一声,问他:“你方才说,陆显仁怎么回事?和你一起回来的,是不是还有一位姑娘?”
夏乾急忙敷衍几句,不想让夏至知道,说了半天才勉强将他打发走。之后,房里就只剩自己和易厢泉了。
易厢泉见夏至离开,率先开口回答:“陆显仁受伤了。”他用极度平淡的语气说了这句,便开始收拾碗筷。
夏乾万万没想到陆显仁会受伤,他愣了片刻,问道:“你用扇子伤了他?他家势力这么大,陆山海又是个麻烦人物。”
“没事的。我出手之前就已经想好,这个姓陆的人早该得点教训,他无视王法又爱欺压百姓,草菅人命之事不知干过多少。他做的那些坏事,若要被翻出来细查,兴许都能震惊当今圣上。圣上圣明,最厌恶这种狗仗人势的官宦子弟,说不定会严惩。他爹陆山海教子无方,如今只得吃这个哑巴亏。”
“以前怎么没人管过他?”
“没人敢。”
易厢泉又说了三个字,说得很果决。感觉这“没人敢”三个字后面应该再跟一句“除了我”。夏乾竟然觉得易厢泉身上多了一丝英雄气概,方才的怨气彻底消失了。
“你伤了他,陆家居然能放过你?”
“妄图杀人者,伤他又如何?何况我们还有证人。夏乾,你要去多买一些笋肉包子,做做好事了。”
夏乾哦了一声,愣了片刻,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看看易厢泉,忽然问道:“不对,你怎么出狱了?你是逃出来的?”
易厢泉轻松一笑:“昨天就出狱了,出狱之后先去雁城码头找你。”
“你能出狱,那说明——”
“青衣奇盗落网了。”
夏乾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易厢泉见他平静下来,便开了窗透气。此刻,夕阳的余晖照进屋子,隐约可以听到街上嘈杂的叫卖声。伴随着一阵微冷的空气,吹雪也探了头进来,瞅瞅四周。易厢泉伸手将它抱在怀里,慢慢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此事一会儿再说。当务之急,是梦华楼的伯叔等会儿要过来问话。他知道你找到尸骨而且溺水昏迷的事,就差人先送来了赏金,但要我们一天之内把岛上的事全告诉他。今晚,猜画的最后期限也就要到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夏乾,“在伯叔进门之前,你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我听。”
夏乾坐回了**,双手抱膝,似乎还未平静。他以前也喜欢胡闹,嚷着要去捉贼、捉鬼,但那些和在湖里被溺死不可同日而语。他坐在**缩了缩身子,觉得有些冷;他闭上双目,就会觉得周围是冰冷的湖水,再想想韩姜,心就像被扎了一样。
碗勺叮当作响,易厢泉没有作声,又端过来盛着鸡汤的白色瓷盅,很认真地挑了一块鸡胸肉进碗,又淋了一些去油的清汤晾着。夏乾抬眼,方知这碗汤是给自己的,因为自己吃鸡总爱挑三拣四,肥的不要,太油的不要,可他万万没想到易厢泉会知道这些癖好。
鸡汤散着热气,俩人默契地等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对不起。”
“你说什么?”
“对不起,”易厢泉猛然开腔,说得很慢又很诚恳,“我本想着等出狱再和你一同去,你提前去做准备,咱俩一同上路。但没想到疫病的事走漏了风声,传到了百姓耳朵里。抓捕计划被延迟,燕以敖他们手忙脚乱,我也没能按时被放出来……一切实在是太过仓促了。你这一路真可谓九死一生,快和我说说,究竟碰到了什么事?”易厢泉将椅子拉到夏乾床前,很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不愿意回想这件让你几乎丧命的事,但眼下必须说。伯叔马上到,在他来之前,你要先把一切告诉我。”
易厢泉的眼睛很是诚恳,甚至有些焦急,就在此时,却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夏公子醒了吗?我有要事要问他。”
这是伯叔的声音。易厢泉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夏乾不要瞎回应。
“少爷刚醒,刚又睡下了。估摸着要睡到三更半夜呢,要不您晚些时候再来?”
这是夏至的声音。她答得不慌不忙,很是有礼。却听伯叔道:“今夜猜画就结束了,我就在门外候着。易公子可在?”
“不在,似乎在大理寺查卷宗。您找他有事?”
伯叔说他只是随便问问,夏至又客套几句,终于送走了他。夏乾低声诧异道:“他为何如此着急?”
易厢泉也压低声音:“他生怕我先来一步,交代你一些事,待他再问,你的话便歪曲了事实。”
夏乾并不明白易厢泉此语的含意,却见易厢泉一脸严肃地隔着门听了听屋外的声音,转头道:“伯叔知道我在。”
夏乾翻个白眼:“我们又不是男女私会,他知道又如何?”但是他知道易厢泉言之有理。在伯叔到来之前,自己必定要先与易厢泉讲一遍仙岛的事,这么长的故事,时间定然是很紧的。
易厢泉没有再催促他,只是将鸡汤递过去。夏乾又喝一碗,填饱肚子之后,终于开口,开始了漫长而冗杂的讲述。他讲了和韩姜是如何相遇,如何找到仙岛地点,仙岛上有什么,又是怎样狼狈地回程。
故事讲毕,易厢泉沉默不语。
“怎么了?哪里不对?”
易厢泉眉头紧皱,叹气道:“哪里都不对,好乱。”
“你也猜不透?我觉得整个事件都想不通。谁组织猜画、让我们去岛上的?仙女骨头是怎么回事?岛上的老人是怎么回事?长青王爷最后去哪儿了?”
“不知道,”易厢泉揉着脑袋,“整体而言,要我们调查的就是仙岛事件始末。但是我更加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易厢泉喃喃:“你们为什么会沉底?”
“韩姜将钉子插进冰里做锚使用,大风将冰块推动,使得冰舟破裂。我们坐在冰舟上回来,半途遇到风雪。后来冰舟不堪重负,几乎要沉没……”
“再后来发生了何事?”
“韩姜把灯留在冰舟上,打算自己游回去,后来我又跳下去救她。若不是运气好,只怕她如今已经命丧黄泉。”
易厢泉一愣,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夏乾自己都不知道韩姜为什么要这样做。夏至并不认识韩姜,她显然不是夏府派去盯着自己的人。那她为什么要跟去呢?只是因为觉得自己面善,像是她过去相识的人吗?还是有别的隐情?
夏乾胡思乱想,易厢泉也胡思乱想。二人都在想,但想的东西完全不同。
“她胖吗?”易厢泉忽然问。
“什么?”夏乾赶紧回神,这才明白易厢泉在想什么,“不胖。但是她带着一柄很重的长刀。”
易厢泉眉头紧锁,将双手重叠低头沉思。他想了好一会儿开始找出来纸和笔。
“你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真相,所以我们一起想,再用笔记下来。”
“现在想?”
“对。”
“怎么想?”
“我教你。”
夏乾以为自己耳朵进水听错了,没想到自己落水之后,易厢泉的态度居然变得如此之好。
易厢泉轻声道:“我毕竟比你年长,你爹也算是我师父的徒弟,这样从辈分来说,我也算是你的叔叔辈。”
“你——”
“我也没什么好教你的,便教你一些思考方式,唯有如此了。”
易厢泉将纸张撕成数张,对夏乾道:“推断事物真相的方式有很多种,对应特殊情况,用特殊方法。目前一切似乎不清不楚,其实弄清真相并不困难。只是因为人物较多,时间发生顺序有些模糊,事件人物也有所不同。所以,我们要先把时间、地点、人物关系弄清楚。解决佳法便是分类。”
他将纸张撕成一块一块,提笔蘸墨,写上很多字,如“女人”“男人”“老人”“长青王爷”“乘冰舟”“埋于树下”等。
夏乾皱眉头:“这是找联系?同吴村那次一样?”
易厢泉摇头:“事情不同,分析之法自然不一样。青衣奇盗西街一案注重实证,证据都堆在一起,它是最好破解的;吴村一案很是罕见,童谣是线索也是误导,破解之法不外乎找联系,将几件小事合在一起,再分散开来,就会有一个大致方向。猜画一事,又很特别,整体事件并无太大谜团,但是发生得太过久远,而且很多传闻都半真半假,因此加大了识别真相的难度。破解之法大致有三:一是探听,包括查资料与走访;二则是在众多资料里将人物、事件与时间关系弄清楚。”
“三呢?”
“三是实证。它很关键,却还没到时候。”易厢泉将纸片写好堆在一起,“我们以排列的方式,很快就可以将事情理通顺。首先,你们在岛上至少看到了女子、老人两具尸骨。虎头鞋,说明也许岛上还有一个孩子。再根据疯婆婆的传说,长青在庆历八年出岛,但是这个传说又不可靠。那么,我们假设岛上有四个人:‘被埋树下’‘女子’是同一人;‘长青’‘男子’‘乘冰舟’是同一人;‘老人’‘男子’一类。除去女子自己,其他几人都可以‘埋葬女子’;除去老人,其他人都可以‘埋葬老人’。‘虎头鞋’是‘孩子’的,孩子长大说不定会‘埋葬老人’‘埋葬女子’,说不定这个孩子还能变成‘男子’或者‘女子’。”
夏乾听懂,却觉得有些问题:“你怎么会知道老人不是长青?韩姜的确说过,这个老人的埋尸年限很长,应当不是长青。”
易厢泉道:“一切都有可能。我们把这条加上,只是假设,现在先暂定是四个人,纸片是可以移动的,发现不对再改。你说,树上曾经刻字,字迹位置比你高?”
夏乾点头:“比我高不少,但女子尸骨很小巧,老人尸骨我记得也不高。”
易厢泉将纸片移动成如下:
女子 埋于树下 埋葬老人
男子 长青 乘冰舟 刻字人 埋葬女子 埋葬老人
老人 男子 长青 埋葬女子 刻字人
孩子 虎头鞋 埋葬老人 埋葬女子 刻字人
夏乾眼巴巴瞅了瞅:“我以为你能得出什么惊天结论。这里面有矛盾之处,几个人不可能彼此相埋,肯定不是全对的。”
“对,其中肯定有东西是要被删去的。”
“而且我认为‘孩子’的存在并不合理,后面还跟了这么多可能性,分明是扰乱视听。一双虎头鞋而已,未必真的有孩子存在。”夏乾说完,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茅草屋的房间门口刻了很多横线,倒数几道上写了‘景儿’,会不会……”
“几道横线?”
夏乾不记得了:“返程时和韩姜聊天的时候,她也看到了。她好像说是二十一道,我没数。‘景儿’那行字似乎在倒数……嗯,四五道。”
易厢泉眉头紧锁:“二十一很可能是刻痕迹的人在岛上居住的年限。流落荒岛的人不知时间,就会以刻痕来记录年月。但是,如果有孩子存在,事件就变得异常复杂了。”
“问题的关键,还是要确定长青的情况。”
易厢泉点头:“这事件奇就奇在长青王爷身上,若是按照你从老婆婆那里探听到的消息,他是在仙岛逗留二十一年之后出岛。当年的太后也是有趣,长青既然没有实权,又病着,还是她亲儿子,且无政治作为,何必蹲守江边二十一年。”
夏乾听他说完,又很是失望:“所以呢?”
易厢泉想了想,觉得思绪很是混乱:“我推断不出来。”
“你也推断不出来?”
“但是,我可以给你编一套说法出来,给伯叔个交代。”
易厢泉竟然真的开始编造起来了,和夏乾讲了半天。夏乾听懂了,点点头。
“总之,你先这么和伯叔说。”易厢泉有点敷衍,“还有,仙岛上面房间里的情景尽量少提,就说你们没来得及进屋,孩子的事也暂时不要提,其他的事情实话实说,这件事谜团太多,伯叔那边谜团也多。在查清楚事实之前,咱们报一半,瞒一半。”
“仙岛的情形、遇险的事也实话实说?”
“对。”易厢泉点头。
夏乾一脸诧异,也点点头。
两人彼此相望,皆是一头雾水。
日色渐退,黑夜来得极快。夏家人开始点烛,准备点心之类的宵夜。
不久之后,伯叔又来问候。夏乾裹着被子,慢慢地对着他讲述了自己在岛上的见闻。一席话终了,他叹了口气,伯叔却满腹怀疑。
“我所言非虚,韩姜也是去了的,若是不信,可以问她。”夏乾以此话做了终结。
伯叔捋着胡子,思索一会儿,似老狐狸一般盯着夏乾道:“辛苦夏公子了。此行如此凶险,夏公子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也不知韩姜姑娘现下如何,你没去探望?”
夏乾心里一紧。下面的话,就是易厢泉事先交代自己说的了。易厢泉真的是料事如神,知道伯叔会提韩姜的事。
“我派人去看了她,孙家医馆的人说她早就走了。你们若要求证,要先在汴京城寻人。”夏乾语气平和。
伯叔只是和善地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夏乾一眼。“夏公子所指的仙岛位置不会有错吧?”
“我虽记得不甚清楚,但大致是没错的。那真是个鬼地方,你们要去?再白送我几千两我也不去啦,韩姜也不会去的,真是可怕得很。”夏乾捂住胸口,心有余悸的样子。
伯叔与夏乾对视片刻,一人目光如矛,另一人如盾。夏乾不知道他要从自己眼中看出来什么,但夏乾说的都是实话。
夏乾见他不说话,试探道:“我与韩姜此行真是莫名其妙,不知究竟为何出这种题目?”
伯叔似乎料到他这么问,很熟练地叹口气,客客气气道:“雇主出题,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您之前提过的那位有梅花令的皇城司的大人,应该只是酒楼的经营者之一吧?”夏乾随口问了一句。他自己倒是心里清楚,一般酒楼的经营者未必只有一位,有些人不便出面做生意,就会有伯叔这种挂着名的掌柜,背后还站着数位真正的“掌柜”。
“我知道夏公子的顾虑,您放心,您所得银子是酒楼通过正当途径挣来的干净钱。而且大理寺卿陆大人已经和顾大人谈过了,他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伯叔将问题绕了过去,以犀利的目光盯着夏乾道,“夏公子所言定然非虚,依你之见,这岛上究竟发生何事?”
夏乾心中早知他会如此发问,一脸困惑地摇头道:“我和韩姜都不清楚,倒是易厢泉推断出了几分。那日他来探望我,倒和我说了一些。”
伯叔听闻夏乾此番话,吃了一惊。他沉默片刻,目光向下瞧去。夏乾心知他这是在思索,又补充道:“易厢泉随口说了一些推论,之后便去忙青衣奇盗之事了。他并未细思,兴许是谬论。”
“夏公子不妨说说看。”伯叔饮茶,并无表情。他虽然阅历丰富,但他的表情却逃不过夏乾的眼睛。夏乾觉得他太过镇定了些,镇定得像是在掩饰自己的紧张。
夏乾也陪着饮一口茶,淡然道:“这事要从长青王爷说起。但是……依您之见,真相是什么样?”
伯叔没有料到夏乾会反问自己。他只得笑笑,摇头道:“我不过是个管事的,论智慧更不及易厢泉易公子。汴京城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他似乎已经抓住了青衣奇盗,如此智慧之人,我一把年纪难以望其项背,何苦再猜。”
夏乾眨眨眼睛:“你说,长青王爷死在哪儿?”
“我哪里知道?”
夏乾一拍大腿:“死在岛上呗!”
“不是有传说他二十一年后回来了……”
“假的假的!他隐居了!”夏乾咳了咳,觉得自己过于激动,又放慢语速一本正经道,“长青王爷去寻仙,结果,在岛上碰见个女人。这个女人不是仙女,只是隐居在岛上的一个漂亮女人。”
“为何有女人隐居在岛上?”
“易厢泉没说,但我觉得,世外高人、前朝逆贼,都可以选择隐居。这隐居,就是一大家子都与世隔绝,待父母过世,子女自然还留在岛上。如果按照年份推断,那‘仙女’可能是哪个世外高人的亲眷。”
“所以‘仙女’一家人都在岛上?可其他人的尸骨呢?”
“可能我们没发现。”
伯叔眯眼,表示怀疑。
夏乾又道:“长青王爷落水被冲到岸边,恰巧遇到了女子。山洞很是隐蔽,若非刻意寻找很难发现细小洞口。易厢泉推断,女子将长青带入山洞,二人互相爱慕,互赠情诗。无奈长青王爷身份尊贵,或者是俩人有了小打小闹,王爷这才回宫,但仍旧对岛上女子念念不忘。”
伯叔盯着夏乾,似要将他看透一般。可夏乾表情正常,神情绝非在撒谎。他便应和着问道:“之后呢?”
“然后,长青王爷回宫居住,郁郁寡欢,还是忘不了那个女子,便乘着冰舟去了岛上,想与女子结婚。然而二人婚后不久,女子病故,长青王爷无比抑郁,便将女子埋葬于树下,刻情诗为墓志铭。他自己也常年住在那里,再也不回到陆地上。后来,他自己做了棺材,待他年老将逝,自己就躺在棺材中等死。”
“所以,你们去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老人家的墓,那个莫非就是……”
“就是长青王爷。因为那是他自己把自己封进去的。”夏乾说得很是认真,伯叔听闻之后则有些诧异。
“长青王爷死在岛上……而且是活着进的坟墓?”
“对。他觉得自己不久就要驾鹤西去,就以当地的树木为原料备了棺材。”
“你们发现棺材之时,它并未覆土,反而暴露在空气之中?”
夏乾摇头:“上面有层薄土。我们起初挖错了,以为那是仙女的坟。那棺材周围都是土,风也不小,棺材有些年头,风一吹,土就慢慢把它盖住了。长青王爷估计想着,千百年之后,棺材就被土掩埋了。他也真可怜,一个贵族,驾鹤西去却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只好自己把自己用如此方式下葬。”
伯叔狐疑道:“长青王爷二十一年后归来,这又是做何一说?”
夏乾一摆手:“假的。这种皇家私奔的丑事都是要掩盖的,自然什么传闻都有。”
伯叔点头:“也对。”
“这下真相大白咯,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西域呀?”
伯叔轻笑:“暂定二月初二清晨来梦华楼,行李自备。不过兴许天气寒冷,抑或其他人有事,可等到三月。”
“都有谁去?”
“好像有个叫蓉蓉的。”
蓉蓉?听起来是个姑娘。夏乾在心里暗笑了一下,虽不知长相如何,但是名字有些太俗气了。
伯叔又道:“每个人可以带一名亲眷朋友,你可以与易公子一同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夏乾高兴得很。二人闲聊几句,伯叔又探了探夏乾言语虚实,但无论怎么问,观其神色也好,听其语句也罢,都没有任何问题。夏乾不知伯叔为何要这样,但他没问出什么,离去之前竟然是一副放心的表情。
待伯叔离了夏家院子,夏乾整个人又黏到了**。
经过几日昼夜颠倒的休憩,他整个人越发疲惫,头脑也越发混乱,他身子骨尚弱,无法出去闲逛,遂写了封信托人送给柳三,又怕他不认字,便画了一幅自画像,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一堆金银财宝上。
他差人送信去,又差人打探韩姜的消息,自己则躺在绵软的**昏昏沉沉睡去,休养身体。但身子好治,心病难医,他一闭眼便梦到溺水之景,梦见冬日刀一般的大雪疯了似的砸下,梦见漆黑水底浮起来的红色梅花,梦见陆显仁那张丑恶的脸。梦里的他惊慌无措,还在水里拼命挣扎,似乎很快就会有一双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他一下子从冰冷的水中捞起。
夏乾在这一刻醒来,气喘吁吁,一身的冷汗。屋上猫叫声不断,他披衣推开窗户,便知吵醒自己的是吹雪,有时在午后,有时在半夜,它还会溜进门瞅瞅夏乾。每当此时,夏乾心中竟然觉得分外安稳,心知这是易厢泉在夏府住下了。
几日过去,他的身子骨也渐渐好起来。毕竟年轻,夏府的条件又太好。只是,他做噩梦一事却从未向人提起过。这几日易厢泉住在夏宅的客房里,每日都会来看夏乾,就像给太岁请安一样。易厢泉平日冷言冷语,但心里比谁都敏感,这次事,他有些愧疚,又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每日来看看。
“你不用每日都来请安,我又没死。”
易厢泉应了一句。
“青衣奇盗到底是谁呀?”
易厢泉每每听到这句,便会一边盛汤一边说:“还在审,等你好了我就告诉你。”
夏乾在家中闲着,转眼又过去两日,柳三来信了。这信上的字很是娟秀,像是找青楼姑娘代写的,文绉绉的。信中之言,换成柳三的话便是“夏小爷没事就好,我总是求佛祖保佑你呢”“那个韩姑娘不知道去哪儿了”“最近风声紧,有债主追我,不敢露面”。
他在信中最后的一些话,大意是:据街头巷尾所传,青衣奇盗是女子。夏小爷,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若是知道,改日咱们碰头,你再讲讲。还有,夏小爷如果不识几个字,便让下人念给你听,别画画了,画得太丑。
夏乾捏着信愣了许久,最后,他披衣前行,打算去客房问问事情原委。
他这几日卧病在床,很少下地,又因噩梦缠身而不得安眠,如今推门而行,有些萎靡不振,但屋外干冷的空气反而使他的精神好了几分。
清晨朝阳悄然照射着夏宅院内的池塘,波光粼粼的池塘旁边立着一棵老树。夏乾往树上看去,吹雪懒散地卧在树上,见他来了,懒洋洋地叫唤一声,感觉它像杨贵妃,夏乾像倒夜壶的小宫女。
夏乾明白易厢泉就住在这里的客房,抬手推门。
屋内,炭火烧得旺,正发出嘶嘶的响声。油灯给易厢泉身上打上了一层浅淡的暖色光晕,他背对着夏乾,好像在认真摆弄什么东西。
夏乾移步上前,解开披风,却见桌子上摆着稻草一类的物事。他很是吃惊:“你在做些什么?”
易厢泉这才转过身来,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能四处闲逛了?”
夏乾则上前看了看他桌上的杂物,一些破碎的纸张,一些涂满墨汁的纸,还有几卷旧书。夏乾有些不解,却听闻易厢泉长叹一声:“很怪。”
“什么怪?”
“长青的事很怪,总这样算是行不通的。”易厢泉有些忧郁地看着桌上的杂物,“案子发生在几十年前,时过境迁,所有的线索已经被时间消磨得灰飞烟灭,但……”
他沉默一会儿,拿了厚衣:“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为青衣奇盗对吧?走吧,咱们先去街上,你穿厚些。”
夏乾想问些问题,但是易厢泉递给他一件更厚的棉衣,自己率先出了房门。
天气回暖。二人走着街上轻轻呼气,一层白雾浮在眼前随即消散不见。易厢泉好像刻意走得很慢,生怕自己身后的夏乾跑丢了似的。
二人买了烙饼,一边吃,一边走着。他们路过小巷,几个小孩在门口踢毽子唱歌,唱的《千里行》:
千里行,万里追
山河悠悠漠上飞
辗转几千回
千里行,万里追
万事到头空一场
皆是离别泪
易厢泉和夏乾绕过他们,侧身上了楼梯,在一间破屋子门口停了下来。屋子的门上贴了封条,易厢泉一把推开,环顾四周。里面是空****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问了附近的人,说鹅黄在这里出没过。大理寺已经派人来查过,但是什么都没查到。”易厢泉有些心有不甘,又重新查了一遍,叹气道,“这里就是空屋,应该是被青衣奇盗选来聚头的场所,如今人走了,他们自然不会再来。走吧,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二人穿过汴京城旧居,走了不久,便看见一座矮矮的灰色屋子,门上也贴着封条。门口放着一盆花,花已经枯萎了。
易厢泉慢慢道:“这是阿炆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