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仙岛事件的真相
夏乾脸色微僵,强迫自己笑了一下:“玩笑话而已。”
门房的脸也僵得不行:“但是,他拿了烛台和香。你说……”
夏乾没等他说完,便转身离开。若是易厢泉没出府,这大半夜的水声定然是他所为。
夏宅后院有一片巨大的池塘,已经结冰了。夏乾顾不得这些,步入后院,远见池塘边上亮着灯笼数盏,细看之下,还有微微闪着的亮光——那是忽明忽暗的香火。他立即在大树背后匿了身形,只见易厢泉的那一身白衣在漆黑的夜里不停地晃动着。他背对着夏乾,转身将一个东西推入水里。
那是一块浮冰,和夏乾、韩姜在雁城码头行舟的那块差不多大。
夏乾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池塘的冰面已经被凿开大洞。易厢泉面对着那块浮冰站立着,没有任何行动。
夏乾却觉得有些惊恐。他的目光集中在那块浮冰上,屏息以待,满脑子都是易厢泉的那句话:今夜让长青王爷回来。
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易厢泉整个人僵直片刻,又弯腰朝水中探身去查看浮冰。片刻之后,他再行至旁边一处,将一袋一袋的东西搬运到冰上。待他放完,又将其中之一打开,倒出什么东西入了池塘,最后将冰块从水中整个抱了出来,拿起锯子,开始拼命锯冰块。
“厢……”夏乾只吐出了一个字,易厢泉便闻声吃惊回望,这才发觉夏乾早已站在自己身后。
“你为何不睡觉?”易厢泉看着夏乾,有些吃惊。明明是冬日,他额间却汗如雨下,显然是干体力活儿干累了。
夏乾摇头叹息道:“自那日落水之后,我便很难入眠,听闻水声,便来瞧瞧你做什么。你这是在召鬼?”
易厢泉迟疑一下,站起身来指了指锯子和冰块:“你来锯一会儿吧。”
“什么?”
“锯这块冰。”
“怎……怎么锯?为什么锯?”
易厢泉指了指冰块,只见上面有一道小刀划过的痕迹:“尺寸已经量好,顺着这划痕,竖着锯一刀,侧面锯一刀,别歪了。”
自从夏乾病倒,易厢泉几乎没有对他发号施令过,今夜也不知怎么了。夏乾并没有抱怨,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开始锯起来——他压根没用过锯,却毫无怨言地做了。易厢泉退居一旁,面色有些焦急,在纸上写写画画,待夏乾锯好之后,二人一起将冰块抬起——
“扔水里?”夏乾觉得冰块并不沉。
“扔。”易厢泉吐了一个字,二人便将冰块“哗啦”一声投入水中。待冰块浮稳,易厢泉开始陆续将岸边的袋子往冰上搬运。
“易大仙,成了?小的做得还可以不?”
然而易厢泉并没有说话。他搬运一会儿,思索一阵,又在纸上写写画画,之后便倚靠着一旁的大树站着。站着站着,他像是累极了一般慢慢坐到了地上。
“厢泉,厢泉?”夏乾唤了他,却见他脸色微微泛白,喃喃自语,先是摇头,而后蹙眉,再是摇头。
“易厢泉!”夏乾又唤了他一声。
易厢泉大费周章折腾这些,定有他的目的。若是换作以往,他定会露出匪夷所思的笑来。可如今,他没有,他只是一脸颓然。
易厢泉坐了很久,夏乾也等了他很久。俩人背对背靠着一棵大树,双手抱膝,以同样的姿势发呆。他们身后的树是一棵古树,在夏家买下宅院之前便扎了根的。古树如此,真相亦如此。它们安静地存在,从不开口,却等着充满好奇的正义之士前来探寻,将一切连根拔起。土中白骨、世间亡灵,都在苦苦等待着这样的人出现。
他们在树下坐了一夜,直到夜色几乎要退去。
夏乾用手抠下一块树皮,将这黝黑的小物扔到远处去。它划过一道不甚优美的弧线,越过假山,穿透夜空坠入泛着微光的池水里,发出一声几乎耳不可闻的声响。
闻声,易厢泉眨了眨眼睛,这才回过神来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你的定力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居然陪我闷声不响坐了一夜。”
易厢泉突然开口,竟然是这样一句。他慢慢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远见东方泛起了一抹红色:“我竟未曾发觉东方已白。”
他慢慢站起来,走向屋里走去,显得很是疲惫。夏乾歪头思考片刻,突然叫住了他。
“我知道你没解出来。”
易厢泉驻足回头,微微讶异。
夏乾笑了一下慢慢跟上前去:“世界上没有仙女,没有仙岛,有人用这些虚妄的东西来掩盖事实。你想揭露长青王爷事件的真相,你想给不明不白枉死的人一个交代,我们做了很多事,但是这次事件真的无解。无解就要承认,没什么可伤心的。”
易厢泉讶异:“那你还静坐一夜,等我讲故事?”
“我只是睡不着罢了。”夏乾摆了摆手,欲先行一步回房去。清晨的空气很好,夹杂着融雪后的丝丝凉意,好像心中的不快全都扫空了。他缩在棉衣里慢慢往回走,就像是已经听完了一个精彩的故事一样满足。现下他才明白,自己跟着易厢泉东跑西跑,其实也不全是因为生活无聊,想寻些刺激。破案也好,去崇文院偷看书也罢,跟着朋友在一起,做些好事会感到满足,做些坏事也会觉得愉快,发呆也不觉得时间被荒废,反而过得异常充实。
易厢泉慢慢地跟了上来。他坐到椅子上,很是疲劳,自己倒了一杯浓茶喝了。
“夏乾,你困吗?”
“不困。”
“那就拿纸和笔来。”
夏乾一怔:“你又要做什么?”
“先研墨,我给你讲个故事。”
夏乾哧笑一声,拿了墨来:“你坐了三个时辰,也没有解出来真相,还有什么可讲?长青王爷寻仙的故事,我都听腻了。”
易厢泉摇头道:“你说得不错,事情过去了五十五年,时过境迁,证人全死,证据全毁,传说难信,我的确无解。但是,我们拥有猜测的权利,我们求不得真相,却可以无限接近于真相。”
“所以呢?”
“在我开始猜测之前,你先听我讲个故事。这要从东汉末年讲起了。东汉末年,有个人叫曹操,他有个儿子,叫曹冲。有一天,有人送给他们一头大象。”
夏乾一听,哈哈大笑:“这故事我四岁时就能讲,被邻居孩子听去,还嘲笑我傻,说这个故事他们三岁时就不讲了——”
易厢泉诚恳点头,开始研墨书写:“这个老套的故事是解开谜题的关键。你看,这是我们那日得出的结论。”
夏乾探过头,见易厢泉在纸上写上四行字:
女子 埋于树下 埋葬老人
男子 长青 乘冰舟 刻字人 埋葬女子 埋葬老人
老人 男子 长青 埋葬女子 刻字人
孩子 虎头鞋 埋葬老人 埋葬女子 刻字人
“夏乾,你可还记得我那日说过,调查陈年旧案的三个法子。一是探听,包括查资料与走访;二则是在众多资料里将人物、事件与时间关系弄清楚;第三,则是实证,也就是我昨晚所做的工作。第一、第二点,都是为昨夜做些铺垫——即模拟事发的环境,将虚幻之物转变为现实。我们只有弄清哪些真、哪些假,事情到底怎么发生的,才能有查清真相的可能。这也是我让你乘冰舟行进的原因。事情间隔五十余年,很多事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要抓住的,是不变之物,以不变的东西来补全变化的之物。”
夏乾问道:“何物不变?”
“一切几乎都变了。”
夏乾丧气道:“那你还说什么,全都完了。”
“我师父晚年居于洛阳,在家中研究易理,卜算问卦更是一绝,故而足不出户,便可知晓天下之事。有人说,他通过一朵花便通晓时令,一滴水便看到大海。他是如何做到的?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数术却永远包揽了世间之物。”
夏乾一怔,“长青王爷这件事,要……算?你让我乘冰舟前行,就是模拟当年环境,来寻觅古今事发之时的相似点和不同点,从相似点做突破。”
“不错。事后,你和韩姜几乎命丧于水中……夏乾,对不起,我在事后反思了几夜,总觉得自己太轻视你的安全了,想着想着,突然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没带羊皮筏子?”
易厢泉摇头:“不。但是我听到孩子们唱歌,忽然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七个小兵,上前问询。盲眼渔民,如何行进?渔民笑笑,低头摇铃。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到底是‘叮’七下还是八下?孩子们争论不休。因为在孩子们爷爷辈的时候是‘叮’七下,如今却变成八下了。这也是长青一案的问题所在,即数量关系发生了错误。换到冰舟问题,你们为什么会沉底?因为我错估了冰块大小和你们体重的关系。我刚刚测量,你们的冰块长六尺五寸一分,宽度也是一样,高度一尺一寸七分[1]。但是,在此之前冰模子重铸了。”
夏乾蒙了。搬运工和柳三之前的确都说过,冰模子重铸,他们的冰块和旧冰块模子不一样,大了许多。
“大宋建国以来用的旧冰模子,和你们等长,宽度、深度约为你们的一半。根据《九章算术》里所说,上面的面积显然是你们的一半,但我仅仅知道这些。我昨天去崇文院,看到书册,《墨经》有云‘荆之大,其沉浅,说在具。’大意是:很大的物体,在水中沉下去的部分却很浅。关于物体的大小、重量和吃水线的道理,史上精通数术的先辈并没有研究透彻,《墨经》里面也没有讲清楚[2]。但这样细想,即便将冰块分成两块,你和韩姜一人一块,你们分的冰也比长青要大上许多,感觉是不容易沉的,但是最后出了事。是因为冰舟破裂变小了吗?还是因为冰块融化更快了?”
易厢泉絮絮叨叨,像是讲解更像是自言自语。他微微闭起双眼,接着道:“你们出行的那夜,我被释放,去雁城码头接你之时,却吃惊于你们的落水。但是一想也对,长青王有去无回,冰块只使用一次;而你们是需要返程的,可能更加危险。而后如你所言,冰块碎成三块,韩姑娘身上带着重物,但我想着想着,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
夏乾叹息道:“那依你之见?”
易厢泉闭目一笑:“这件事成了问题的关键。你们到底有多重?你们的冰块比长青王爷究竟大了多少?明明你们应该比长青安全,为什么变成这样?仅仅是因为返程和风雪的缘故吗?我突然明白,五十五年前长青出逃之夜,之所以造成‘凌波’之象,不仅仅因为黑夜,也不仅仅因为冰块近乎透明——而是因为冰块几乎完全没入水中,人踩在上面几乎就像踩在水面一样。我隐隐觉得不对,便去查书,想找找吃水线和重量的关系,但所寻典籍不过是《墨经》的寥寥数语而已。不过,除了《墨经》,古时还有一个故事可以验证重量关系,就是我刚才跟你讲的那个三岁小孩都不愿讲的故事——”
夏乾一怔:“曹冲称象?”
易厢泉点头:“不错。我为了弄清楚整件事,又托人弄了一块冰,并且在这几日里挖了你家后院的土,等重均分,装入同样的袋子里。方才我就在测量冰块完全浸入的重量、浸入三分之一的重量、浸入二分之一的重量,并且做记录。若使冰完全沉没,你和韩姜那块冰的负重约为二百三十斤,而长青王爷那块的负重大概是六十斤[3]。”
夏乾对体重没有概念,却也听出了其中的倍数关系:“长青的身体重量……大概是我的一半,再稍多一些?”
易厢泉苦笑一声:“算术诚不欺我。”
“那说明——”
“乘冰舟的人很轻,他的体重轻到几乎是穿着棉衣的你的一半。为什么?他是断手断脚了吗?断手断脚都不会这么轻。”
“这可不一定,有些人的体重就是很轻的。长青他可以很矮呀!”夏乾说了半句,突然怔住。
易厢泉又用手点了点桌上的纸张:
女子 埋于树下 埋葬老人
男子 长青 乘冰舟 刻字人 埋葬女子 埋葬老人
老人 男子 长青 埋葬女子 刻字人
孩子 虎头鞋 埋葬老人 埋葬女子 刻字人
“夏乾,你之前说,那日观看树上所刻之诗《思卿》的位置比你还要高。如纸上所写,按照我们的推断,女人被埋了,那高个子男子当是长青,是刻字人,比你高。一个比你个子还要高的人,推算出的体重却只有你的一半,这说明什么?刻字的、乘冰舟的,压根不是一个人。至少有一个不是长青王爷,或者两个人都不是长青王爷,那么我们书写的第二行内容就是彻底错误的。”
二人沉默了一阵。
夏乾听明白了:他们之前提出过很多猜想,比如长青就是老人,或长青在庆历八年出了岛……但这都基于一个最基本的想法:长青乘了冰舟去仙岛,并且在岛上和仙女结婚,在仙女死后埋葬仙女。
但是根据如今的推测,乘冰舟的人体重极轻。而埋仙女的人很高,这样的身高和体重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他们遇到了一个巨大的矛盾点,正因为这个矛盾点的存在,他们之前推理所得到的结论全部都被推翻了。
夏乾瞅了瞅字条,思绪不清:“那怎么办?”
易厢泉无言,只是走到窗前缓缓开了窗。那窗外一片冬日晨景,薄薄积雪覆盖住了夏家那有些江南味道的小院,也覆盖住了那些复杂的、混乱的味道,只留下一丝纯净的水汽。
易厢泉只是平缓地呼吸,好像要把杂念排空。
夏乾低头瞅了瞅字条,知道这道题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线索太少,可能性太多,故而易厢泉静坐三个时辰都无法将真相道出。他轻咳一声,安慰道:“我们可以再去一趟仙岛,什么就都清楚了。”
易厢泉看向他:“今日傍晚,冰块会送到雁城码头。”他顿了一下,问道:“你还去吗?若你带路,会好很多。”
他的声音有些低,明显底气不足。
经历了落水事件后的夏乾本想断然拒绝,但又想起那个疯婆婆一家子来。人虽然不在了,但是总要做些什么,也许他们查不清真相,但可以无限接近真相。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
夕阳渐落,二人整装待发。吃了点饭,他们便匆匆前往雁城码头,那些大汉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冰块扑通一声入水,易厢泉看着那幽幽寒气,没有动。他扭头看向夏乾道:“来吗?”
夏乾有些畏水,但易厢泉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恳求。
易厢泉在充满水汽的岸边站着,形单影只。他聪明智慧,遇事冷静,实则却是孤独的。形形色色的朋友在他的一生之中来来往往,却终究是配角而已。他自己撑起一段戏,但一段戏之后便是散场,谁也不是他命里的主角。
但是在他最年轻的时候,有另一个无聊的人站出来作陪。天才也好,庸人也罢,年轻人往往无所畏惧,敢于发声,敢于做事,哪怕这些事在日后看来荒唐又离谱,却是弥足珍贵的。
夏乾想到此,慢慢站到了冰舟上。
易厢泉笑道:“只有你夏乾作陪。”
夏乾则认真回应道:“所以你要珍惜。”
二人相视一笑,再无对话,冰舟一晃一晃向前行驶而去。夕阳被云遮住,天空中下起细细密密的雪,开春时下起的雪要更柔和一些,似是半化不化的晶莹的雨水,又像是一层浅淡的雾气,将写意的山水一点点晕染开来了。
周遭静无人。
易厢泉盯着水面,忽然道:“有件事,你不要说出去。”
夏乾不屑地撇撇嘴。若是换作别人问这种问题,夏乾心中必定警钟大作,但是易厢泉这么问,只怕他要说些怪事了。
“仙岛的事是一个有些危险的秘密,既然你来都来了,想听听我推测的真相吗?”
夏乾一惊:“你知道真相,之前怎么不说?”
易厢泉朝周围一看,小雪细密苍山远,唯有冰舟位于水中央。他慢慢说道:“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唯有在四面环水的冰舟上才能确保无人偷听。涉及皇家秘事,怕我们有危险,既然真相已经无法知晓,我便来猜猜看。”
夏乾坐直了身体。
“事情奇就奇在岛上的四个人物彼此对不上,我们先将人物来梳理一番。首先,忽略第一个人物,就是孩子。房屋荒废时,虎头鞋并没做好,说明当时的孩子也不会太大。仙岛与世隔绝,门上的二十一道横线极有可能是用来记年份的,他们在仙岛生活了二十一年,那个孩子极有可能在倒数第四五年出生,推算下来是庆历年间的人。他年纪太小,在凌波事件、仙岛事件中似乎没有太大的作用。第二,是老人。正如韩姜所说,我觉得第一种解答法是有问题的,按照长青的年龄推断,他现在也才是个老人,所以老人的死亡要更早些。你们说过老人的墓上面有一个口字,至此,我们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在汴京城的传说里,归隐的不止长青王爷一个,还有一位叫作吕端的前朝智者。
夏乾想起来了:“‘宰相肚里能撑船’的那位?”
易厢泉点头:“口,可能是吕字的一部分。那位吕端老先生是太宗时的参知政事,等到长青王爷登岛时年纪已经不小了,何况墓碑的字迹都不清楚,可见真的是死了很多年。将老人和孩子去除,仙岛事件的重点,还是落在那对有情人身上。”
易厢泉突然从怀中掏出纸来。真是令人惊讶,他居然随身带着这些东西了:
女子 埋于树下 埋葬老人
男子 长青 乘冰舟 刻字人 埋葬女子 埋葬老人
夏乾看着看着,思索道:“不对,按照冰块重量来推断,乘冰舟的人很轻,刻字人比我高,‘男子’后面这几个条件就矛盾了。我觉得是三个人。”
他重排纸片,变成:
女子 埋于树下 埋葬老人
男子 刻字人 埋葬女子 埋葬老人
长青 乘冰舟
夏乾拨弄之后,想了想,开口道:“‘长青’和‘乘冰舟’没有归属,只得推断出长青是老人。这又回归了第一种‘长青即是老人’的解释,也就是我给伯叔的解答。而第二种解释,‘长青’和‘乘冰舟’的归属是‘孩子’。孩子的体重很轻,但是孩子又太小,而长青是华服青年人,所以长青不是小孩子。”
易厢泉笑道:“我们还是遗漏了一种可能。我觉得,这次的事件重点是两个人。”
夏乾头疼,将纸片划分回来:
女子 埋于树下 埋葬老人
男子 长青 乘冰舟 刻字人 埋葬女子 埋葬老人
夏乾瞧了瞧,道:“这样是矛盾的!事件至少关联三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可能是四个,加个孩子!否则说不通!”
“两个。”
“三个以上!”
“两个。”易厢泉回答得很坚定。
夏乾有些急了:“之前都说过了。刻字人高,冰舟人轻。按照你的说法,易厢泉你数一数,高个子,乘冰舟的矮个子,仙女——”
易厢泉突然扭头看看他,狡黠一笑,好像在说“你说对了”。
夏乾在这一刹那,突然明白易厢泉的意思了。
高个子,乘冰舟的矮个子,仙女。
高个子,乘冰舟的矮个子仙女。
两个人。
冰舟不动了。夏乾有些错愕,他看着远处的山,“包公”“尉迟恭”和“秦叔宝”三座山露出了黑黝黝的影子。他们安静地卧在远方,守住了一些秘密,一些尘封了多年、绝对不能被后人挖出来的秘密。
长青王爷,是一个奇怪的王爷。他明明是在世皇子中最年长的一位,却不能继承大统;他从生下来就养在宫外,毫无实权;他的一生神神秘秘,留下了传说纷纷;他在史书上被抹去,只字未提;他有着很轻的体重,轻到只有成年男子的一半。
而易厢泉和夏乾碰壁无数,就是无法解开真相。不是因为时过境迁线索过少,而是因为有一个他们一直没有弄清楚的关键点。
一切真相,因为一条原因而瞬间得解。
“长青王爷是女子,从生下来就是。长青上了仙岛,爱上了仙岛上的青年,一切和汴京城的传说一样,不过性别调换了。夏乾,这是整个问题的关键,也是一直困扰我们的地方,这个关键点解开之后一切都平顺了。”易厢泉的声音很是沉稳,他推了推纸片,得到了最后的答案:
女子 埋于树下 埋葬老人 长青 乘冰舟
男子 刻字人 埋葬女子 埋葬老人
这就是五十五年前的真相。
夏乾怔住,没有说话。
易厢泉道:“吕端先生是一位很有名的宰相,早早就归隐了。我可以做出一种假设,整理一下时间线。第一个登岛的其实是吕端先生,他在那里归隐数年。第二个登岛的是男子,相较于你而言,他个子更高一些,他一直住在岛上吗?还是中途入岛的呢?会不会不是中原人?会不会是我在崇文院里查到的西夏使节?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总之,他很可能先于长青登岛。长青寻岛溺水,被男子所救,一个月之后长青痊愈回宫,再之后长青从宫中出逃,凌波事件发生。而之后的某年,吕端老先生去世被埋葬,长青和男子在岛上生活了二十一年之久。随后男子出岛遇到了河畔的守卫们,从而被抓捕。一切都通了,如果按照这样的时间线来推断,有些节点是模糊的,比如长青为何要寻仙岛,比如男子的身份,他为何要入岛出岛,比如那个孩子又去了哪儿。这些事情我们不得而知,而时过境迁,也很难水落石出……但是我们可以确定——整个事件最大的秘密就是长青的身份。”
夏乾怔然:“我觉得……这些事的始作俑者都是那位姓刘的太后。”
“当年真宗几个孩子全部夭折,他膝下无子,就盼着能生出儿子来立储。恰逢其时,备受宠幸却出身卑微的刘妃怀孕了。所以……”易厢泉的目光有些沉重,凝重的话语如叹息,“如果刘妃想坐上太后的位子,那她就必须生男孩。生下了男孩子,他就是未来的皇帝,而她刘妃就是太后。如果是女孩子呢?无妨,就当她是男孩子。只要是男孩子,就有希望;只要是男孩子,就有继承皇位的机会。因为一个孩子就可以改变命运。”
易厢泉说得很平静,但是这段话却让夏乾冷汗直冒。他想了很久,终究憋出来一个词。
“荒唐!”
易厢泉坐在冰舟上,茫然地望着天空:“你我并未生在宫墙之内,当然觉得荒唐。刘妃是打花鼓出身的,无权无势,倚靠圣上的宠爱是无法安然度过一生的……宫中女人的命运你我都不懂,但是一定荒唐又悲凉。刘妃最后成功了,坐稳了位子,再后来,还让年幼的仁宗帝做了自己的儿子。”
夏乾躺下,看着天空,天空很美很是澄澈。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孩子的眼睛。
“这个姑娘很可怜,她的出生是至关重要的。她算是真宗当时在世的唯一孩子,如果她是男子,这一点就足以让步履不稳的刘妃再上一个台阶。奈何长青是女子,只有赶快把她送出宫去秘密生活。于是,刘妃很快认了仁宗帝做儿子,长青就变得不重要了。长青虽然不重要……但是秘密重要。”
纵然星辰璀璨,江水之上,烟波浩渺,浓雾把小舟遮盖了个严实。
易厢泉叹了口气:“秘密太重要了。这件事看起来轻描淡写,但实施起来却很困难,宫女、守卫……很多无辜的人都要因此牺牲。”
夏乾黯然,他想起了疯婆婆家的那个儿子。他转身看了看远方,说道:“我在渔民的屋子里见过一个孩子的画,是庆历八年画的。画上有一片芦苇**,四个拿剑的小人,两个不拿剑的小人,一个蹲在草地里的小人。它会不会是……”
“可能是,”易厢泉思考了一下,“很可能是长青去世,男子带着‘景儿’归来的场景。那些驻守码头的官兵在那一夜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他们再也没能回家。”
“他们被灭口,全都是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
“可笑吗?不可笑。坐拥江山的人不能有任何秘密,因为江山要稳,江山要稳哪……稳到一丝风也不可以吹,一滴雨也不可以淋。他们位高权重,亲生骨肉都可以不顾,而小老百姓生如草芥,活如蝼蚁,只要保证江山在手,大权在握,死一两个小人物又有什么影响呢。”
夏乾这才明白,老百姓都记得那些英雄式的大人物,而平凡百姓从未在历史上有过一丝一毫的影响。生得糊涂,死得无息。他们的死活又有谁来关心呢?
“你……”夏乾看着厢泉,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易厢泉躺在了冰舟上,冰舟很小,但是他躺得很安然。雨和雪顺势而下,洒在他的衣服上,但是他似乎对此毫不关心。风也不关心,雨也不关心。
夏乾怔了怔,突然问了一句奇怪的话:“这就是你不当官的原因?”
“官太多,我太少。”
易厢泉回答得很简短。他闭起眼睛,不看这江山。风和雨在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远处的密林里似乎出现了一道烟柱。
行船一个时辰之后,冰舟靠岸,二人在千岁山脚下的树林之中步行良久。夜浓得把月光再次遮掩了,雪细细密密地下着,如同早来的春雨,穿过密林却似飞花。夏乾和易厢泉瑟瑟发抖地站在密林之中,眼前是黝黑的岩石,它们凌乱地堆砌着,与包公山自然而然地融为了一体。
“我确定就是这里,还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绑了衣带,”夏乾有些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可是,洞口呢?”
“炸毁了。”易厢泉皱着眉头看看山头,那道烟柱并没有被细密的雨丝浇灭。
“相比较之前,烟柱已经小了很多。若是此地放过大火和炸药,一定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可我们来时没有看到任何往来的船只,没看到任何人。是谁来过了?什么时候来的?夏乾,我回去和做冰块的打探一下看看谁用了冰,只得如此了。”
夏乾上前摸了摸黝黑的岩石,撸起袖子想搬动。易厢泉拽住了他:“算了,要把这里炸毁、烧掉,还挺不容易的。对方真是下了苦功夫,岂是你说搬就搬、说看就看的。”
夏乾叉着腰绕着炸毁的洞口走了几圈,想发问,却被易厢泉拽走:“别搬了。”
“这就走了?”
“你要是能飞进去,你就飞进去。”易厢泉顿了顿,“有人有意不让我们进去。”
二人前行了几步,夏乾却突然问道:“你觉得是谁做的?”
“伯叔带人做的吧,除了我们,应该只有他知道了。不知猜画的幕后人究竟是何意,但是我想我们终有一天会知道的,我好像已经有些眉目了。”
夏乾哼唧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这里算得上汴京城最美的景色,你已经是为数不多见过它的人了。”易厢泉叹息道,“我也很想去看看,没机会了。”
“都怪青衣奇盗!”
“对。我若是不入狱,我也能看到仙岛了。只是我当时很多天没洗澡……”
二人叽叽喳喳,再次踏上了返程的冰舟,而回程的旅途似乎很是顺利,毫无波澜。
天色暗了下去,冰舟上,易厢泉在前面提灯指路,夏乾在后面慢吞吞划着桨。这一路并不算短,可二人并没有多说什么话。
乌云悄然散去,夜色微凉,月光柔美,星辰散着微光。直到行至河的中央,雾气渐浓,心也越发安静。二人才意识到猜画一事已经到了最后的结局——那便是那仙境之地被彻底封存,仿佛不曾存在一样。
他们看着烟雾缭绕的千岁山,千岁山脚下是皇城。这皇城从宋太祖黄袍加身起便成了当权者最后的堡垒,皇城之下有多少秘密被掩埋,多少无辜的人悄然死去,有多少冤魂血泪在城墙下哭诉……后人只怕很难再去挖掘了。
但是,有人凭借一己之力挖出了冰山一角,有人以一颗虔诚的心看待世界。正因如此,那些小人物的命运如星一般闪了光,纵然已经逝去,但是乌云遮不住他们的光。
夏乾抬头看了看易厢泉。他还是穿着那身普通的白衣服,坐在冰舟上,把干粮撕碎扔进河里去喂鱼。干粮扑通扑通地落水,静谧得很。
“其实你挺了不起的。”夏乾闭起眼睛。
易厢泉半天才回答道:“你居然夸我,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若不是因为你师父和师娘的缘故,你是不是也会继续查案子?”
“会呀。”易厢泉看着远处的山,“感觉这样活得有价值一些。否则在世上无依无靠,也不知为什么而活。待我们回去准备一下,下个月准备前往西域。那时要途经长安,也许在那里会碰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我总觉得事情会出现变化,也许……”
冰舟摇晃,悠然前行。
“长安城……”夏乾躺在冰舟上闭起眼睛,转移话题闲聊起来,“你说,当爹的是不是都这么过分?”
易厢泉停止了手里的活儿。
“我没爹。不过,你为什么这么问?”
“易厢泉,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可以一起去西域,我爹是支持我的。”
“是不是有条件?”
“不错,”夏乾闭着眼睛,声音低了下去,“我向他承诺,我二十五岁会回来继承家业,并且要娶我娘指定的姑娘,很有可能……不止一个。”
他跷着二郎腿,轻轻松松说完这段话,仿佛在讲一个旁人的无奈的故事,带着几分讥讽,却听不出痛苦。
易厢泉沉默了一会儿,道:“用这样的条件作为交换,为了这些事,值得吗?”
“厢泉哪,我老的时候可不希望和孩子们讲起,你爹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二十五岁听从父母之命娶了你娘,从此振兴了夏家家业,”夏乾闭眼,喃喃道,“这样讲真的很没出息。”
易厢泉笑了。
夏乾继续道:“我想到我老了以后,有些故事可以和别人讲起,而且要笑着讲,得意地讲。从我二十岁那年在庸城碰见大盗开始讲起,讲我去雪山小村子里抓狼人,讲我找到了传说中汴京城的仙岛,一直讲到故事结束,轰轰烈烈,让孩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夏乾的声音低了下去。
易厢泉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人是要这样活着,也不要太悲观,先挣些钱,以后说不定会出现转机。长安城……那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两句,却不见夏乾回应。
雁城码头温暖的灯光已经很近了,灯光之下,失眠几夜的夏乾已经倒在冰舟之上,睡得香甜极了。
[1] 这里取3.25宋尺为1米,故六尺五寸一分约为2米,一尺一寸七分约为36厘米。因实际测量过程中会有略微误差,此结果仅为估值。
[2] 《墨经》中并未明确指出浮力与物体排水体积的关系,故易厢泉无法通过计算得出结果,只能用古法测量。但读者可通过浮力定律进行简单推断。
[3] 宋朝1斤约为今天的640克,故230斤约为147千克,60斤约为38千克。该结果仅为易厢泉简单估算所得,因此与实际载重量存在一定误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