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巧遇故人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骤停。
夏乾从水底猛地钻出,将韩姜拖到了冰舟上。韩姜侧过头将水吐了出来,人却似乎昏迷了。夏乾一探,发现她额头发烫,呼吸也微弱。
冰舟是两块浮冰拼凑而成,再加上此刻冰化得厉害,夏乾已经无法登上冰舟了,只得抱着冰舟尾部在水中游动,靠自己手臂的力量控制冰舟方向。他的身体浸没在水中,水下的暗礁剐蹭着他的血肉。下过暴风雪的湖水究竟多冷,只有浑身浸在其中的夏乾知晓。
他能辨别大致的方向,却不敢再看地图了。他怕自己看见的是遥远的水路。从落水处到雁城码头,行舟不需要太久,然而却是他想都不敢想的距离。
夏乾现在脑子已经木然了,他只知道划水游泳,也忘记了他方才是有多幸运,又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韩姜拖上来。就算是推,也要把她推回雁城码头。
不知过了多久,乌云散去了。夏乾似乎出现了幻觉,他好像看到了雁城码头的灯光。
近了,更近了。
真的是雁城码头。夏乾继续划水,巨大的劳累感让他几乎丧失所有感知,只是一味重复动作。
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物品飞了过来,如一只想捕鱼的水鸟一样迅猛地扎入水面。
夏乾扭头一看,是一只吹胀了的羊皮筏子。他嘴唇都冻紫了,也不知这羊皮筏子是怎么来的,没有片刻迟疑,整个人扑了上去。这东西对他来说太过重要,他的双手已经没有知觉了,羊皮筏子可以承载他大部分身体的重量。他托着冰舟划水行进,直到雁城码头的灯光变得越来越明亮,却不知因为疲累抑或是被水花糊了双眼,他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雁城码头的灯近了,灯下数丈以外却隐隐约约有一团黑影。
夏乾划着水,直到他的双手摸到了码头的破旧甲板。他迅速将韩姜背起,奋力爬上甲板。在雁城码头高悬的灯笼下,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混着水汽的空气,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幸福。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树林传来沙沙声。一伙人正慢悠悠地朝这边走来,接着,一个惹人生厌的声音传来——
“嗬,我就知道你命大。”
这古怪腔调带着几分怨气,也带着嘲讽和盛气凌人的意味。夏乾闻声抬头,有些惊愕。
是陆显仁。他正满脸喜色地看着自己。
陆显仁的脸上瘀青已退,容光焕发,穿着一身厚厚的棉服正在岸上看好戏呢。他身后则跟着八个彪形大汉,每个人都有一把明晃晃的刀。
夏乾整个人如泥一般瘫在码头甲板上,抬头都很是艰难。他游了太久,浑身无力,手脚因泡水太久早已冻得肿胀而僵硬,额头却发烫。本以为上岸之后就会昏过去,可如今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最不该出现的人出现了。
陆显仁慢慢挪动着双脚,轻蔑地朝下看去:“狗一样地趴着,要不要叫两声?”
陆显仁语毕,身后的家丁哈哈大笑起来。夏乾浑身无力,却血气上涌,牙缝里憋出一句:“小畜生被打得鼻青脸肿,如今你爹舍得放你出笼啦?”
陆显仁气得眉头一紧,本见夏乾虚弱不堪,没想到却会回这么一句。他带着愠色,忍了忍,终是笑道:“你还嘴硬?你也有今日啊!我们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他这如戏文台词一般的蠢话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只让夏乾听得生气。夏乾却又不肯服这个软,本想还嘴,却见陆显仁慢慢走到韩姜身边,以轻蔑之态瞅了瞅她。
夏乾骂道:“滚开!”
陆显仁瞥了他一眼,顺手抄起家丁的佩刀,轻轻弹了弹。在雁城码头唯一一盏灯的照耀下,刀闪出阵阵寒光,比冬夜里的湖水更加寒凉。
“我今日不是来找你算账的,”陆显仁苍白的脸上泛起笑容,那笑容怪异至极,带着几分阴毒,“我是来送你上路的,包括她。就是她在除夕夜打伤了我,我可是认得她这柄刀。”
雪花渐疏,空气凝结。陆显仁的声音很轻,说的话却很清楚。一抹怨毒从他眼中闪过,带着比冬日空气更凛冽的寒意,如刀一般直接落到夏乾身上。
夏乾心里闪过一丝诧异,富家子弟打架闹事是常有的事,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陆显仁真的会草菅人命。姓陆的却哈哈大笑起来,径直走到夏乾边上,轻声问道:“怕了?”
他的话真的让夏乾气愤,若是按照以往,夏乾定然二话不说狠狠骂回去。可眼下人多势众,而且他身边……还有韩姜。
若是凶多吉少,至少也放了她呀。夏乾第一次这么犹豫,目光落在韩姜身上。
陆显仁觉察到了他的顾虑,冷笑了一下,内心却洋溢着激动和一种古怪的快乐。今日的说辞,他也反复琢磨许久了,他特地提高了嗓音,说得慢吞吞的:“要放她,可以。”
这五个字他说得掷地有声,开心不已,就好像每一个字都打了夏乾一个耳光。还不等夏乾还嘴,他便一脚踹了夏乾的胸口。
他这一脚踹得不轻。夏乾只觉得胸前一阵剧痛,真是痛到了骨子里。可是他一声都没吭,只是不想助长陆显仁的嚣张气焰。他挨了一脚,却更加清醒了,如今的情形于他们不利,比落入水中更加可怕。河水虽然无情,而陆显仁却是想要他的命。
天子脚下,真的有人目无王法。夏乾以前从来不信,但是这一刻他信了。
他胡思乱想,想与陆显仁周旋,看看是不是可以挽回一下,可是陆显仁根本不听他说话,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夏乾的鼻子一下子出了血。
“其实我没有必要杀你,”陆显仁喘着气,揪住了夏乾的领子,轻声咬牙道,“你也没怎么惹我,但我就是看你不顺眼。”
也不知陆显仁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舒展,一下子松开了他。夏乾这时候完全趴在地上,额间鲜血流入眼眶。他视线模糊,但是觉得陆显仁起身了,这是要动刀子了。
然而陆显仁只是伸出了脚。他想给韩姜一脚。
夏乾万万没想到他是要去踢韩姜,立刻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裤腿,奋力拖住了他的小腿和膝盖。陆显仁没站稳,狠狠地跌在地上。
他的家丁们迅速上前来扶住自家主子。夏乾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背起韩姜重新跳下水去,他将韩姜拖上吹胀的羊皮,让她上半身躺稳。自己转身推着她游离码头。可游到哪儿去呢?去逐鹿岛?可是地图呢?他不知道,但他清楚自己不能死在陆显仁手里,若是他今日真的难逃一劫,他宁愿死无全尸地葬在百里湖水之中。
“他们要跑!给我把他们弄上来,否则养你们这群吃白饭的做什么?”陆显仁坐在地上吼道,双目泛红,指着冰湖就想让人拉他们上来。下人齐刷刷地跑到湖边,瞧了瞧湖水,似是畏惧冬日水的寒冷,皆是不愿下去。其中一人说道:“少爷,他们如今只有沉水的份儿,我们还是不去了。”
“滚下去把他们弄上来!”
“别去了……”
陆显仁将手中的刀一扬,脸色扭曲:“你去是不去?”
“少爷,”家丁有些手足无措,“若是用刀将那二人结果了,我们倒是不好办哪,毕竟夏家不好惹。如今,这是最好的结果了。让他们自己沉底,这可不是我们干的。”
陆显仁好像还是不解气。但是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他隐隐看到不远处,夏乾划水的速度越来越慢,挣扎几下,像一块沉重的铁,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沉下去了!少爷,成了!那个女的还浮着,估计浮不了多久!咱们这次可干得漂亮极了!”家丁们在码头边上站成一排,齐刷刷地朝湖里看着。
他们为陆显仁做过不少罪恶之事,这一次,双手不沾血,自然高兴万分。
“我在这儿等着,要看着他浮不起来为止。他有今日,也是自作孽。”陆显仁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此等良辰美景,仿佛就差一壶酒,人生就很是圆满了。
他站在湖边,大笑着,紧紧地盯着河水那一抹可怜的波纹。
在这放肆的笑声之中,夹杂着一声猫叫,细不可闻,像是从不远处传来的。
这些喽啰打手都在看着湖,可湖边有人在看着他们。
一阵风吹了过来。这是一阵怪异的风,它吹过了陆显仁的头顶,直直地冲向湖面。
陆显仁突然感到一阵冷意。他不笑了,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贴着头皮飞过去了。他呆呆地,伸手朝头上摸去,却抓住了一大把掉落的头发。
陆显仁腿一软,瘫倒在地,再抓一把,又抓到一把掉落的头发。而在这一瞬间,又一阵冷风吹过去。原本站在湖边的家丁都惨叫了一声,竟然齐刷刷地落了水!
前一瞬,这些人还好好地站在岸上,此刻八人竟然同时落水。陆显仁瞪大眼睛,浑身僵硬,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觉得喉咙被堵住,叫也叫不出来。
周遭一片死寂,岸上只剩他一人了。时间仿佛停在了此刻,陆显仁突然感到深入骨髓的惧意,他的头发还在唰唰地掉落,整个人像个失魂落魄的疯子。
刚才是什么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了?
他惊慌失措,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觉得一个冰凉的物品贴上了自己的脖子。陆显仁已经被刚才诡异的场景吓怕了,他发丝散乱,颤抖着举起双手:“饶、饶命!是人还是鬼?”
身后的人没有言语。刀锋冰凉,缓慢却更加用力地戳进了陆显仁的脖子,就像是要将他脖子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殷红的血从脖子中渗了出来。陆显仁心中顿时惊惧万分——来人可能要取自己性命!
他顾不得求饶,狠狠踩了身后人的脚,又反手拨开抵在脖子上的刀。这是他爹交给他的防身绝技。
身后的人吃痛而后退,可是那“刀”却没有被弹开,反倒发出了金属摩擦声,在灯光照射下闪出一道白光。就在此时,只听陆显仁发出一声惨叫——刀片竟然如同花朵一般绽开来,将陆显仁的右手割得血肉模糊!
陆显仁扑通一声跪了地,整个人狼狈不堪。而那身后之人没有任何犹豫,一下揪起陆显仁的衣领,狠狠地将他扔上了不远处一只毛驴的后背,随后将手中如刀一般的金属刺入驴的后臀!
那毛驴被刺以后,也发出一声惨叫,驮着陆显仁飞一样地冲入不远处的密林之中。人的惨叫、驴的惨叫混在一起,一人一驴竟然就这样消失在了林子里。
此时,跌入湖中的下人纷纷爬了上来,刀具皆已掉入湖中,他们见到眼前一幕,都傻了眼。
“少爷!”
他们只叫了这一声,便看见了毛驴绝尘而去的背影,也看到了地上斑斑血迹。
雁城码头明晃晃的灯下,站着一个人。
是易厢泉。他一身白衣,手上衣上都是血迹。他站在八人面前如同鬼魅,一下子收起沾着血的扇子,面色比冬日寒冰更加寒冷。
所有的家丁都没敢说话。
“驴子受惊逃窜,那厮失血过多,若是现在不去寻人,只怕他会没命。”
这些家丁看着他,真的像是见了鬼一样。他们心底也知道,若是公子出了事,自己性命难保,所以只犹豫片刻,便唾骂着跑入林子,没人再找易厢泉的麻烦。
而易厢泉说完这句,再无他言。待所有人都走了之后,他转身,一下子跃入冰冷的湖水里。
零星雪花飘散在汴京城街头,深夜的寒凉逐渐散去,空气里飘着一丝干冷清甜的味道。夜场散去,晨市未开,这是汴京城最寂静的时刻,只听得车轱辘的声音在巷子里回响。
一辆手推小车进了城门,由几人推着,七拐八拐地在巷子里行驶着。车上躺了两人,浑身湿漉漉的,像是睡得很沉。
木板车滚过街上凸起的小石,咯噔一声,将车上的二人狠狠晃了一下。
夏乾努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是灿烂的星空和高悬的明月。雪停了,乌云几乎散尽了。
他侧头摸了摸腰间的孔雀毛,湿漉漉的,竟然还在。他又感到了一股浅浅的、温热的气息,轻轻扭头,便看见了韩姜的脸。她离他很近很近,双目紧闭,呼吸平稳了许多。夏乾心中的大石一下落了地——她呼吸这么平稳,已属万幸。
“哟嗬,醒了!醒了就知道看姑娘?醒了就自己下来走呗。”
夏乾吓了一跳,这才发觉推着他们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去雁城码头送冰块的一群大汉。
其中一个瘦高个儿见夏乾醒来,立即停下,粗声粗气地说着:“今日真是碰了瘟神,没钱拿,还要干苦力。”
走在前方的大汉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呵斥了那个瘦高个儿,接着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都送到这儿了,还送吗?瞅他这东张西望的样子,身子骨好得很。”
夏乾真是一点劲都没了。他想还嘴,也说不出来什么。
“到了。”为首的大汉突然停下了。夏乾眯眼看了一眼,车子似乎停在了医馆旁边。
汴京城的医馆比其他各地的医馆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天子脚下,这医馆里的郎中都多多少少沾点贵气,不是祖上行医,就是哪位御医的亲戚或弟子。
然而这些行医的人收费也贵。穷人看得起病的、口碑好的医馆,汴京城仅有两家。一家是慕家医馆,而郎中不姓慕,它是北方最大的商户慕容家注资所建,价格便宜,穷人也看得起病。
另一家,便是这家了。
夏乾抬眼一看,门前灯笼上写了个大大的“孙”字。他心一紧,怎么来这儿看病?孙家医馆收费便宜,夜间也开着,但是据说孙家的郎中医术高明,人也格外古怪。
大汉上前敲门之后,不出片刻,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开了门。夏乾赶紧偷瞄过去,他想起了庸城的曲泽,心里竟然有些愧疚。
大汉低声道:“姑娘,这儿有两个病人……”
丫鬟诧异地看了看这七八个壮汉,又看了看小推车上的人,厉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丫鬟脾气挺差。
“两人是被救上来的,似乎是溺水后受寒了……”
丫鬟一听“溺水”二字,便速速上前给二人号脉。片刻,她摇摇头:“姑娘体弱,抬进来;男的嘛,脉象还算平稳。瞅他这样子,华衣锦靴,还偷偷乱瞄,命大得很,送回家养着呗。”
大汉看了看小推车,又看了看丫鬟:“只抬姑娘?”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
夏乾心里凉了。果然,都说这孙家医馆的郎中买药号脉都是一把好手,而且价格便宜,但是很喜欢挑病人,很少给富人看病!夏乾心里暗暗叫苦,不由得闷哼一声,看病就看病,为什么要分贫贱!
瘦高个儿听闻立即踢了手推车一脚:“大哥,这小白脸公子哥真醒了!还哼哼,赖着不走!”
夏乾听闻,瞪大眼睛想辩驳,却觉得声音喑哑。小丫鬟上前一步,问道:“大半夜的,掉河里了?”
“差不多掉河里了,”大汉接话道,“我们本是搬运工,这小公子要冰块,我们便运去。谁知他钱不够,我们收了他的匕首以抵工钱,哪知我回家去,在灯下一看是好货,而且上面镶嵌的……是红宝石。”
丫鬟被这一番说辞惊住了:“然后呢?”
大汉摇头:“我们是粗人,也知道这红宝石是我们哥儿几个搬几年冰块也挣不来的。我娘在一旁见了,大骂我不义,催着我把刀送回去。”大汉顿了顿,继续说:“我在码头站了一阵,觉得冷,就在附近的树下歇脚喝酒,等着他们回来。哪知突然看见雁城码头聚集了一帮人,又打又踹,好像在滋事,似乎还有人落水。打架滋事我们一般是不管的,但是冬日落水可能会闹出人命。我们上前去,却听到一声驴叫……”
“驴叫?”
大汉点了点头,瞅着夏乾道:“之后就见一头驴跑了过来,像是背着一个受伤的人。然后又有一大群家丁一样的人冲来,我们估摸着雁城码头出了事,走过去,就发现一个白衣公子哥拖着两个人游上了岸。他浑身都湿了,却没有休息,把人交给我们,说自己还有急事要办,让我们把人送到医馆。”
天寒地冻,丫鬟故事也听够了,便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拍了拍夏乾:“知道你醒了,家在哪儿?让他们送你回去。”
“夏宅,大相国寺一带。”夏乾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
瘦高个儿惊呼:“你小子真是夏府的人?那白衣小哥没骗我们。”
为首的大汉顿了顿,朝夏乾看了一眼,问道:“要弄死你的人,是不是陆显仁?”
“对。”
大汉吸了一口气,没有作声。
夏乾头晕,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而丫鬟皱了皱眉,疑惑道:“你叫夏乾?”
夏乾心里一喜,这丫鬟听过自己大名,也许是要把自己留下看病了。他硬撑着不让自己昏睡过去,嗯了一声。
“你可认识易厢泉?”丫鬟眼睛立即瞪大了,“罢了,一定认识。你们等下,我进屋问问孙郎中。”
夏乾一头雾水躺在车上,一群大汉半夜围着小推车,此等情形说不出有多怪异。片刻,却听得屋内一阵尖锐的女声:“认识易厢泉的一律不看,让他自己治去!”
这声音真尖。夏乾一下子被吓醒了,大汉们也是不敢出声。
丫鬟急匆匆地跑出来:“你们还是走吧,我家郎中不肯看……”
众人稀里糊涂,大汉只得傻傻地将夏乾推走。循着街灯的光,一群人推车回到了夏宅附近。
夏宅大门紧闭,门口正月十五挂的玉制花灯还未摘下,几个守夜的小厮还在打盹。听见声音,连忙睁眼迎上来:“少爷!”
众人将大门打开,手忙脚乱地抬着夏乾。夏乾看了几个大汉一眼,虚弱道:“多谢!”
为首的大汉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要告发陆显仁,你可以让我做人证。”
大汉的跟班们连忙劝阻。陆显仁乃一方恶霸,在汴京城惹事惹惯了,有权有势,根本没有人敢告发他,更无人敢出面做证了。但大汉似乎很是坚定,他眼中似有火焰冒出,良久才慢慢地开了口。
“我今日从码头回家,我娘见了刀,连忙问刀是谁的,我说是姓夏的少爷,穿着青袍子,腰间别了一根孔雀毛。她痛骂我一顿,非要让我回码头找你还刀,再赔个不是。她说,她每日在街口卖笋肉包子,辛苦得很,陆显仁欺负她,你却总照顾生意。那个疯了的婆婆是我的姨娘,就住在我家隔壁。夏公子,上次那些银两也是你留给她的吧。”大汉顿了顿,“人要知恩图报。”
夏乾怔住了,他没想到汴京城这么小。
“这些东西你们拿着——”寒露捧了一个盒子出来。
大汉没有收下,只是接过了寒露递过来的夏府的灯笼。他朝夏乾挥挥手,便和其他人一起离去了。劳工们虽然一夜未眠,推着小车提着灯,步子却很是轻快,像完成了重任一样轻松。
夏乾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很感慨。他有很多话想讲,却无力说出来。
夏家的下人将他抬进屋里的时候,他也很是疑惑,为何自家下人听了疫病的消息却没有连夜收拾包袱离开。但他再也支撑不住,也问不出任何话,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就在此时,东边的天空发白,黑夜散去,五更的梆子响了。
望春楼的人整宿没有入眠,很多人就直接睡在厅里,等着官府送东西来。
“我娘不知怎么样了,”小厮哭道,“她在门口卖鞋垫,每天接触的人多,也许染上了病!”
“我娘也是,好想见见她,哪怕知道她死活也好。”几个年纪小的姑娘也在哭。
门外有了动静。
“东西来了!是不是东西来了?”望春楼内的人纷纷涌过去,扒着门缝看。鹅黄让他们闪开,自己上前去透过门缝往外看。
昨夜下过雪,街上覆盖的雪花显出灰蓝的暗色,而东边的天空逐渐亮了起来。几个官兵提着灯笼正在把一担担的东西抬过来,似乎有几缸水,还有草药和食物,官兵似乎还在分发派遣。
鹅黄心中重担放了下来,转身对大家道:“东西一会儿便来。这一条街有三家妓馆酒肆全部封了,只怕他们会一家一家地送进去,会轮到我们的,再等等!”
众人个个面带喜色,对亲人的思念和牵挂,对疫病的恐慌,似乎在水和食物面前变得低了一等。不少人焦灼地在大厅徘徊,也有人卧在椅子上养精蓄锐,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安静地等着,等了好久,官兵的脚步声才又近了。
众人一下围拢过去,待门一开,不停地问“门外如何了”“我们会不会等死”“我娘在潘楼街卖货,她怎么样了”。这些话语一直不停歇,官兵一下子亮出刀来,喝道:“统统退后!”
人们不说话了。
官兵抬进来一缸水,两担草药,还有一些吃食,之后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众人一看水,眼睛都亮了,不管不顾地上前饮了起来。鹅黄也只喝了一瓢,很快,水缸便空了。
“那些狗官差给这么点水,怎么够喝!”几个姑娘哭了起来。
青绿哭着上前,问鹅黄道:“掌柜的,两天了,水不够喝,也没外面的消息,我们还能坚持几天呀?那些人是不是要我们在这里等死?”
鹅黄想宽慰她一下,但是哭声一片,望春楼内的人已经乱了,几个小厮在拼命地撞门。
“都安静!”
鹅黄想喝住大家,但是无人听她的指令。她自己也觉得嗓子干痛,不知是因为饮水太少、冬日寒冷的缘故,还是自己也染了疫病?
“等他们来了,我会再去一趟,打些水来。”
“鹅黄姐,”小厮有些沮丧,“那些官兵武艺高强,只怕行不通啊,尤其是那个叫燕什么的。”
燕以敖。鹅黄眉头紧皱,她被抓到过一次,若是小心一些,未必还会有第二次。她上次太过冲动,还需要去看守卫的布局,街道的位置,以及……
忽然,一个草药担子里有些动静。
众人纷纷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小姑娘突然从担子里探出头来。她戴着面巾,很是惊恐地看着四周,之后从担子里跳出来跑到了角落里。
“哪儿来的女孩!”众人一下都惊了。
女孩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鹅黄拦住旁人,自己率先上前躬身问道:“你怎么在担子里?怎么会来这儿?”
女孩带着哭腔:“你不要过来!我娘病死了,没钱安葬,有人给卫兵塞了钱,又给了我银子,让我蹲在担子里过来传个口信。可是这……这是哪里呀!”
这女孩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很是害怕。
鹅黄有些警惕:“是谁让你来的?”
“城东卖鞋垫的大娘。她不识字,要我给他儿子传口信,说她还安好,让他儿子尽早出去,去城郊难民村。”
小厮一听,一下子哭了:“是我娘!可是我出不去呀!”
鹅黄怕吓到她,让所有人退后,自己也退后几步:“你不要怕,口信带到了,说完你便坐着担子出去吧。”
有人说道:“鹅黄姐,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草药担子官兵只怕会查的,这……”
小女孩呜呜哭了起来。
鹅黄上前安慰她:“我们一定会送你出去。”
她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还有,有个矮个子叔叔让我找人,可是那人叫什么我不记得了,他说,务必确认他的安危。”
“找谁?”几个姑娘着急地问。
她像是在思索,急哭了:“我不记得是谁了,那个叔叔叫阿炆。”
其他几个人议论纷纷。鹅黄却心中一凉,立刻将小姑娘拉到一边。小姑娘急着问:“这是因疫病封了楼吗?我不知道会来这里,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我不要来这里——”
“他让你说什么?”
“求求你送我出去,我不要和我娘一样——”
“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鹅黄死死抓住她的肩膀。
“还活着,”小姑娘擦了擦眼泪,有些语无伦次了,“他还活着,和那个卖鞋垫的大娘都在城外的难民村里。他还说让你确认东西是不是还在。”
“东西?”鹅黄眉头一皱,“东西都在他那里呀。”
“洗古什么,好像没了……洗古,那是什么?我不记得了,”女孩抽泣着,“求求你让我出去,我不要在这里,钱都还给你……”
“犀骨筷?”鹅黄一怔。
“好像是这个名字。”女孩愣愣地,“犀骨筷。”
她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
“一直在他那里,怎么会没呢?”鹅黄喃喃一阵,低头对女孩道,“他是不是被强行带去难民村的?他屋子里的东西都没拿,他让我去确认?是不是这个意思?”
女孩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我和我娘是被强行带走的。那个阿炆说,要确认你是不是安好。让我确认了之后,躲在担子里回去告诉他,万一落到官差手里,也不要说这个事。”
鹅黄没有说话。她从昨夜至今一直没有休息,没有吃东西,也没喝水,如今面色很是苍白,努力定了定心神。她低头看了看眼前的女孩,明白了阿炆的用意。女孩要给小厮送口信,阿炆只是塞钱借了个东风,即便半途被官差抓到,女孩也只会说是鞋垫大娘派来给儿子送信的。
“我能走了吗?你们这里好可怕。”女孩看了看众人,声音发抖。
鹅黄把镯子从腕子上取下来给她:“你出去告诉他,我还安好。记住,这些事不要乱说!”
女孩没有答话,拿着鹅黄的镯子快速跑到了门口。
鹅黄急道:“不要走正门,一会儿我想办法送你到街上,你——”
女孩把面罩一掀,敲了敲门。
门突然开了,不远处,燕以敖、万冲一行人全副武装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刚才在那里站了多久。女孩一下子冲上去抱住万冲的脖子,欣喜道:“叔叔,她说啦!她说啦!就是她!”
“在外面不要叫我叔叔,”万冲有些生气,但是难掩喜气,“要叫万大人。”
鹅黄怔了片刻,望春楼的其他人也慢慢下楼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燕以敖快速上前铐住了鹅黄。很快地,她被带出了望春楼。
楼外的街道依旧冷清,官兵们举着火把,看到鹅黄之后一阵欢呼,转身开始拆掉民居的封条。很快,三座妓馆酒楼的封条都被拆掉了,人们从楼内涌了出来。
鹅黄被带着走了很长一段路,转了个弯,刚才冷清无人的街道一反常态地热闹起来。五更早就已经到了,早市开始了。商人和小贩摆起摊位来,把衣物、花环一一摆好。巷口对面的行者敲着木鱼开始报晓“天色晴明”。很快,几个金银铺子、铁器铺子、汤饼小店统统开张了,几个醉汉还勾肩搭背地从酒馆出来。
汴京城迎来了新的一日,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燕头儿,这么早就有任务啦?在这儿站了几天啦?还没收工呢?”几个酒店的老板娘笑着。
燕以敖朝她们打了个招呼:“就两天,完活儿啦。”
“东边的街道解开封锁了吗?你们把一条街都封了,真是吓人,还听说是闹了疫病!隔壁的小李子都带着包袱出城啦!”
“没疫病。”燕以敖开心地笑着,“都结束了!”
听到这里,鹅黄看着东边发白的天空,看着汴京城车水马龙的街道。她怔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有个人正匆匆朝这边赶来,那人穿了一身白衣,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但仍在急着赶路。待他看到大理寺一行人,又看到了鹅黄手上的镣铐,立刻停下了脚步。
鹅黄看着他,他也看着鹅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鹅黄的脸色十分苍白。从小女孩的出现,再到官兵给她戴上镣铐,不过是很短很短的时间。她从望春楼出来,亲眼看着人们拆掉封条,再走到早市,又听到这些对话,仍然有些难以置信。晨光并不明媚,黑夜似乎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不愿意承认,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
直到眼前这个白衣人出现,她才突然觉得这一切竟然是真的,一种恐慌、焦虑、悔恨又无奈的感觉袭击了她。她看着眼前的白衣人,突然开始大笑,笑得仓皇失措,竟然笑出了泪来:“你们……你们竟然……好哇,好哇,易厢泉!易厢泉!”
“是她吗?”易厢泉问道。
燕以敖高兴地点头:“她认了。她认识阿炆,也知道犀骨筷的下落,为了抓人,我们硬生生瞒着上级把街封了两天。走吧,你和我们回去一起听审。”
易厢泉松了口气,露出明快的笑容。
鹅黄却慢慢平静下来。她不笑了,也不说话了,而是低头走了过去,没有再看易厢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