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仙岛寻尸

“道家有洞天福地、仙人居住一说,没想到,没想到……”韩姜震惊地注视着眼前之景,嘴里反复念叨“没想到”。

“……没想到真的这么美。”夏乾半天才接话。按理说要吟上几句诗来,但他想不起来什么好句,反倒不如这句话简单直白。

洞天福地,所为洞天也可以指字面意思,即可见方寸天空之地;福地,自然是有福气与灵气的地方。环顾四周,全都是山体,黑黝黝的山体环了一周,而顶上却是巨大的、圆形的天空,宛如一口天井,韩姜和夏乾二人正在井底。洞口离地百丈,似乎离夜空很近,近得能看清夜空中所有最美的星星。浩浩苍空,如水的月光似乎已经缭乱了,它倾泻而下,令人能看清眼前的景物——黑色陡峭的石壁与成片的参天大树。

树似乎不是单纯的绿色了,而是黑夜、月光、树木天然的深绿混合而成的柔美色彩。它们成片地依靠在山体两侧,似是安静地站了千百年,吸收着水汽,看着日月星辰整日整夜从这里升起又落下。

在这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氤氲水汽轻轻笼罩了此地。远远看去,黑夜、岩石与树都被近乎乳白色的水汽包裹住,若隐若现,如同生长在云端。云雾与夜空又相互融合。

刚刚从一个漆黑的小洞钻出来,夏乾、韩姜二人却能一下子见到这种奇丽之景。那是多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也换不来的景色,被名师彩绘成的华丽屋顶也抵不过这方寸土地的一角。

夏乾怔怔道:“韩姜,你说这里是不是……是不是……”

“如果这里不是……哪里还是?”

女孩子看见好看的东西都喜欢瞧上一阵。韩姜还在张望,夏乾率先走上前去,哈哈大笑三声:“我们找到啦!”

“没有,”韩姜拉住了他,“仙女在哪儿?”

夏乾叹口气,又往前走了两步,水汽便将二人牢牢包裹住。他们提着那两盏小灯,也成了一团暖洋洋的橘黄色光球。他们走着,水汽浮动着,人的思绪似乎也随着水汽浮动,远远飘散开了。

只有脚下的路才能时刻提醒他们是真真实实踏在地面上的。

走了几步,韩姜突然不动了。她抬起头,看看四周,又看看夏乾。夏乾也同样望着她,傻傻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韩姜低下头去,“就是想喝酒了。”

“回去再喝!我都想了,用这笔钱盘下金雀楼,我说不定就自由了!”

“开店做生意吗?”

“我也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韩姜看了看远处的浓雾,表情也藏在雾里,“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还要去很多地方!西边有沙漠,东边有大海,北边有雪山,南边是我家,是个挺美的小城。东边西边我都没去过,以后肯定是要去的。人活着就为了看看美丽的东西,对不对?”夏乾兴高采烈地盘算着未来。韩姜似乎没有这么开心,水汽很浓,她的脸也很朦胧。

夏乾感觉到韩姜情绪低落,还想对她说点什么,韩姜却提灯慢慢地走了。她走得很慢,像是这条路怎么也走不完。两个人各自怀着心事,一个一味地向前走,一个傻傻地在后面跟着。忽然,前方空出一大片地来,空地之中有棵参天大树——树高几十丈,直刺天空,树叶遮天蔽日,郁郁葱葱;树身粗壮,数十人方可围住。

“这树为何如此高大粗壮、养分好?”夏乾快步上前,提灯照着,顺势望去,只见树干隐约刻着许多字。这些字刻得比夏乾高些,他只得踮脚细看,一拍大腿:“好字!”

他本身不会看字,不过这次被他说中了。

“不仅是好字,而且是一刀刀刻上的,”韩姜提着灯笼踮起脚仔细看着,字可比她高多了,“这不是随意刻的,而是先用笔写上再刻。刻得深浅适当,丝毫不差,应该是用极细的刀一点点刻的,就像画画。如此精细的活儿,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完成的。”

夏乾提着灯退后几步,看着树上的字,念道:

寒露成霜已隔秋

故园依稀君安否

不夜窗前风彻骨

相思门外雪白头

夏乾啧啧一声:“情诗?”

韩姜上前轻轻拨弄着树干,又找到题目念道:“《思卿》,名字真是够直白的。卿,可是长青之意?”

“真的吗?”夏乾赶紧上前,“没有落款。”

“远处枝干上面还拴着两根红绳。这当是许愿之用,将愿望系在绳子上以求实现。”

夏乾踮着脚,拉着一根红绳:“除了绳子,什么也没有呀!”

“不要着急。过了这么久,就是有也早被风吹跑了。至少此地真的有人住过,还是有情人呢。我们再找找看有没有其他的线索。”

二人继续向前走,顺着小路七拐八拐。小路弯弯,像是曾经被人用心修理过,如今却杂草丛生了。待转了九曲十八弯,终于见到远处浓雾中有一座茅草屋。

夏乾兴奋地要冲过去,韩姜一把拉住他:“小心些!”

“路都荒成这样了,不会有人了!”

韩姜叹道:“有屋子又怎样?我们要找的是骨头。”

夏乾听到此,心里一凉。易厢泉也要求过他,若是有墓,可能需要挖开,找到骨头之类的带回去。夏乾开始为掘墓的事而担心,韩姜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脸色微变,指了指远处的房子。

就在夏乾思绪飘远之时,韩姜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脸色唰一下变白了。

“声音,我听见了声音,是我喝多了吗?”她喑哑着嗓子,并且刻意压低了声音。

夏乾无所谓道:“我怎么什么都没——”

他突然不说话了。

真的有声音,从屋子那边传来的。

夏乾低声道:“怎么会有人?怎么可能有人?”

“说不定真有人。”韩姜右手扶起腰间的刀柄,缓缓向前走去。夏乾紧随其后,二人走了两步,却听那人声越发清晰:

不夜窗前风彻骨

相思门外雪白头

语速极快,有点含混不清。但是那声音极度怪异,不似人声,又分明是在念叨这两句。

夏乾立刻不往前走了,也拉住韩姜:“你听见了吗?有人在念诗!”

“我听见了,”韩姜脸色仍然苍白,“世间哪有鬼怪?所以要前去一看。”

世间的确无鬼怪,但是想想吴村听到山歌的经历——无鬼怪,却有胜似鬼怪的怪物,这样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

走了片刻,人声忽然止住了,他们眼前出现一间破旧的茅草屋。万物无声,月光下雾气中,它显得格外安静。这种无人之地的破旧房子一般带着诡异的气息,而眼前的房子似乎有些出尘的意味。屋顶上铺着金黄的、厚重的干草,粗木的门框反倒显得有些可爱。

夏乾还在发呆,一旁的韩姜却已经做好防卫的姿势。

她谨慎地盯着茅屋,低声道:“小心,若是有不测,走为上计。”

“好……”夏乾一个好字没有吐清晰,却听见屋后扑棱棱的声音。定睛一看,屋里居然飞出一群色彩斑斓的鸟。

“鹦鹉?”韩姜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奇景。

一群五彩的鹦鹉扇动着绚丽的羽毛飞在夜空中,直愣愣地在树顶盘旋,又飞向夜空,在圆形的洞口上方盘旋,最后飞过峭壁,一直飞至灿烂星空中去。

时下富人家里也是喜欢养鹦鹉的,夏乾也养过。肥头大耳的鹦鹉终日被喂得饱饱的,在架子上浑浑噩噩过日子,也学不会三言两语。此地的鹦鹉居然充满灵气,不仅飞得高,动作敏捷,连学人说话居然都学得如此之好。

这话是谁教的?

夏乾心里一寒,难不成有人?

他没有发问。韩姜却好像明白他想问什么,与他对视一眼:“现下不好说。不过,以鹦鹉的数量来看,多半是繁衍了好几代,那句诗也就这么一代代被鹦鹉口口相传。”

她话音未落,却又见一群鸟飞过天空,这次是一群白色的鸽子。它们挥动着翅膀,仿佛白色的鱼游弋在夜色中,在云端不住穿梭,夜空也看不出是天还是海了。

雾渐浓,夜如水。韩姜站在屋子前望着夜空,浓雾湿了她青黑色的衣衫,她似乎只是站在白雾与芳草河畔的一个美丽影子。

“屋里好像没人。”她踮起脚朝屋里看去。

茅草屋看起来很久没人来过,门前有灰。细细看去,茅草屋周遭围起篱笆,构成个小庭院,似乎种过花草;再远些,似乎有鸡舍。夏乾好奇心大起:“是不是凌波仙女在此地住过?”

“退后。”韩姜看上去依旧不放心。她非常警惕,让自己和夏乾站向一侧,伸手迅速拉开门。

“嘎吱”一声响起,尘土飞扬。破旧的木门似乎也是人锯成的,显然,这个工匠手艺不好,并没有锯整齐。但是这扇门依旧厚实,挡风遮雨足矣。

夏乾见韩姜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你还担心有机关不成?开门有人放冷箭?”

韩姜把脸一板:“一看你就不常出门,才会问这种问题。”

她率先进了门。屋内灰尘满布。韩姜捂着鼻子提灯照射,却发现屋内设施齐全,且井井有条。茅草屋很大,三间房,进来后是厅堂,桌椅似乎都是人亲手制成,年头久远却依旧结实。油灯茶壶皆在,有碗两只。左转为书房,似乎有不少书籍。

韩姜却先一步进了内室。内室为睡房:一床,一镜,一柜子。

“屋内有女人住过,”韩姜细细地打量着梳妆台,上面有镜子和首饰,“居然还有首饰和胭脂,这胭脂应该是自制的,我也自己做过。”

“比你屋子整齐多了。”夏乾打量四周,随意地说了一句,没想到韩姜却生气了。他赶紧补充道,“乱点好,夏家太干净了,我还不愿意待呢!”

“事不宜迟,一会儿还要去找墓。”韩姜瞪了他一眼。

一听到“墓”,夏乾心中一凉,问道:“一定要挖墓吗?”

“你是觉得大逆不道吗?”韩姜轻轻地问。她随手拿起梳妆台旁边的针线盒,只见里面有一双虎头鞋。黯淡的颜色配上那一层灰尘,好不吓人。她皱了皱眉,伸手细细翻找,又看到了一些大人与小孩的衣物,似乎都是自己织布做的。在转向房间大门,只见门上有刻痕,一共二十一道。

“我没觉得大逆不道,就是有些吓人。我以前也开过棺材,都怪易厢泉。”

韩姜弯腰继续翻着:“你这种大少爷居然还去开棺。”

夏乾想起吴村那点事,重重叹气:“我何止是开过棺哪。就在半年内,我和青衣奇盗交过手,放过着火的纸鸢,被人丢到洞里又爬到了沟壑里,还抓过狼人。”

除了第一句“青衣奇盗”,韩姜压根没明白他后几句讲了些什么事。她回头瞧了瞧夏乾,见他一脸狼狈,傻里傻气地揪着**的帷帐。韩姜忽然觉得心情轻松了一些,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信?我自己都不信,”夏乾累得一屁股坐在**,跷着二郎腿打量四周,带着一丝幽怨,“眼下还坐着冰舟跑来寻仙,我要是跟易厢泉过一辈子,什么妖魔鬼怪都得见一遍。”

韩姜叉着腰,看看四周:“你只会娶一个好人家的小姐,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就像——”

她不说话了。夏乾问道:“像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吗?”

韩姜没有回答。月光透进纸窗来,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寂。

而月光照进夏乾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很亮。他瘫倒在**,认真道:“那个人过得一点都不好,我不要和他一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没有那么容易。”

夏乾一下子站起,伸了伸腿:“如果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辈子过得有什么意思?”

“说得对,”韩姜抬头看了看他,“你也别再偷懒。这里水汽充足,并不寒冷,说不定这千岁山附近的水温偏高,我们的冰舟停在那个‘包公’附近,也许……”

“也许船会化,”夏乾有些紧张,“我们是来找仙女骨头的,我不偷懒了,快找上一圈。”

他刚要出门,也看到了二十一道刻痕,倒数第四、五道旁边标注了“景儿”。夏乾没有细看,想着在屋内继续搜索定然是浪费时间的。二人很快便出了屋子,在附近搜索片刻,在屋后不远,只见一条小溪缓缓流过,旁边是山壁和树。在这山水具备、草木繁盛之地,一块破旧的墓碑横立其间。

墓碑字迹不清,显得破旧不堪。韩姜只是粗略瞧了瞧,道:“看不清什么字了,只看清有个‘口’字。”接着,便立即从背囊中掏出铲子递给夏乾:“快挖。”

夏乾异常震惊,韩姜居然连铲子都带了,只见她低头猛挖:“记得,得了赏金,分我一成!”

“可以。”夏乾答得痛快极了。赏金肯定是自己去领,当初说好了五五分成,哪知易厢泉推断错了地点,如今把易厢泉的那份扣出来给她即可。

夏乾蹲下跟她一同挖了起来。二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这种感觉有些奇怪,死者为大,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在大宋,违背礼教之事一旦发生,必遭人非议。掘墓开棺同犯罪一样,天理难容,律法难恕,定要遭报应。

夏乾自小受的也是这种教育,敬畏之心总是有的,但他不觉得做这种事要遭报应。他心里想,这一辈子尊老爱幼的好事也做了不少,挖个墓还能折寿不成?人都死了,对死去的人带着敬畏之心即可。若是真有下地狱一说,历朝历代的君主士兵杀了多少人,全都下了阴曹地府的话,那地方还不挤死人。

夏乾想到此,停下来对着墓碑拜了拜,又毫不犹豫地挖下去。

木质棺材上面只是一层薄土,如今已经现形。韩姜却停下来,看了夏乾一眼,只见他一个劲地认真刨着,衣服裤子上全是泥巴。她嘴唇动了动,张口要说什么,却似乎难以对其做出评价。

“你可真不像个富家少爷。”犹豫一会儿,韩姜说了这么一句。

“嗯?”夏乾手下却不停地刨着。

韩姜继续道:“总有些富家公子哥,不拿人当人,吃喝玩乐,欺压百姓。那些道貌岸然的,也是端着架子,喝酒听曲,日日锦衣玉食,连乡下土路都不肯走。最好的那种,也是为官为商,乐善好施,倒还不错。”她停下,扭头看了看一身狼狈的夏乾:“你再看看你,听一个算命先生的话,来这里寻仙,挖的却是尸骨,弄得满身是泥。”

夏乾懊恼地低头挖了两下:“你就是说我傻呗。”

“不傻,挺好的。”

夏乾尴尬道:“小人和君子哪里都有,穷人有,富人有,和钱不钱、官不官并无联系。我只是家中有钱,不做恶事,感觉就是好人了,实则什么都不会。就连那些青楼女子,有些也是命苦的好人家出来的,诗词歌赋都比我强。”

“你不想学着做生意吗?”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夏乾不知所措,抬头想了想,又认真道:“也许吧。若数年之后我真的成了古板的商人,终日奔波于商铺之间,想干些荒唐事都是奢望了。如果下半辈子定了局,那就上半辈子过得快活一些。”

他说了这几句,便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吭哧吭哧地挖着。韩姜没有看清他的表情,但她觉得他并不开心。

二人又挖了几下,棺材的盖子几乎要掉下来了。韩姜麻利地清理着棺材四周:“埋得不深,估计埋棺材的这个人没做过这个。”

夏乾疑惑道:“埋棺之人莫不是长青王爷?”

韩姜摇头表示不知。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棺材,不是外面定做的那种。红事白事,在城内都有专门定做棺材的店,什么材质的、长宽高多少,那都是有讲究的。何况丧葬习俗本就复杂,避回煞、烧纸钱、看风水……而眼前的棺材很是简陋,一看就是随意伐木制作而成的,装殓后就被草草埋了。墓址选得随意,墓碑刻得潦草,也就更加不易辨别墓主人身份了。

韩姜用铲子的另一端将棺材轻轻翘起,嘎吱几声,崩开了。

一阵浓烈的尸臭传来,夏乾下意识地后退,用袖子遮住鼻子和眼睛。却想,这么遮挡着眼鼻终究不是办法,按照猜画的要求,是要将仙女的骨头带回去的,自己这么遮挡着,莫非让韩姜去做这种事?

夏乾果断一甩袖子,看向前方,却见韩姜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望着棺材里面。他心里一阵凉意,正欲上前,她却摇头道:“不要过来了,不是。”

“不是?什么意思?”

韩姜指着棺材道:“棺中尸骨是男的。这下糟了……”

夏乾不甘心,提灯小跑着上前看,但是他刚刚瞥了一眼,便忍不住往后退开。

韩姜脸色不佳,无奈道:“都说了让你别过来。我看这尸骨是男子,而且像是老人的,腿骨折断,估摸死于骨折。普通骨折不碍事,不过换作老人,可能就是要了命的病症。我们随意挖了人家的棺材,真的是……”

“你为何连这些都懂?”夏乾一边干呕,一边难以置信地看着韩姜,“你到底是干什——”

“总之,我们现在的处境很是糟糕。周围太黑,温度也不低,我们搜索一圈,若是无果,只得日后再来。”

韩姜拍拍身上的土,刚要站起,却往棺材旁边一瞟,突然快速挖掘起来。她动作极快,手脚麻利,片刻之后,突然一声惊呼,大笑起来。

“挖到了?真的在这儿?”夏乾惊喜道。

“陈酿!棺材旁边陪葬的酒!”韩姜赶紧把坛子拉出来,一张脸高兴得通红,“太好啦!”

夏乾哭笑不得。韩姜快速地站了起来,抱着坛子,二话不说,麻利地向出口走去。

夏乾稀里糊涂地跟着韩姜走:“你拿了酒,我们这就走了?那之后怎么办?再来一趟?我不想再来了。”

“有酒就不错了。”韩姜指了指天空,只见原本明亮的夜空渐渐被云笼罩,月色逐渐朦胧。

夏乾一怔,道:“要下雪?”

“下雪不怕,只怕是暴风雪。如今天气若要突变,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若是风大,我们乘冰舟行进也是有危险的。如果现在走,可能途中遇到风雪;不走,万一下得太大,我们会在这里困上数日。”

夏乾瞧了瞧四周:“困就困,渴不死饿不死。”

韩姜摇头:“谁来救援?你来这里和你家人说过没有?看你的样子,肯定没说。若是让你涉险,就是我的不是。”

她此话一出,夏乾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这位韩姑娘兴许是个武艺高强之人,被他爹夏松远雇来看着自己,又答应他爹不能被他发现。夏乾觉得这个想法异常切合实际,但是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韩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夏乾转移话题道:“不会有事的,我们找一圈再说。刚刚那墓里究竟是谁?”

“不知道。看那树上所刻之诗,看屋里的陈设,这里至少住了一男一女。若是夫妻,死后说不定会合葬。”

“对。”夏乾点点头。

“方才所见老人尸体,已经入殓下葬,老人死的时候是有旁人在的。根据屋内情况,有对夫妻曾经生活在岛上。那个老人的身份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丈夫,要么他不是。若他是丈夫,他死后妻子埋葬了他,按照年龄,此时两人年事已高,棺材应当是早早备好的。那最后妻子去了何处?”

夏乾一头雾水:“那长青王爷怎么回事?相传他在岛上成亲了,若那对夫妻中,丈夫是长青王爷,那个老人的尸骨难道不是长青的?”

韩姜摇头:“我猜这老人不是长青。长青王爷活到如今才算是个老人,可这位老人下葬的时间更早。”

夏乾觉得韩姜的猜测有些道理,长青活到今天也才是个老人。不过,六十岁的老人尸骨和八十岁的老人尸骨,谁能分得清?何时下葬,谁能知道?

而韩姜似乎明白他心中的疑问,对他道:“这一点我不会弄错的,刚才那个墓至少存在了几十年。”

“咱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我回去问问厢泉。”

二人走了两圈,草丛树丛全都翻了一遍,却不曾看到任何坟墓。待二人走到树下,夏乾瞅了一眼情诗,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洞口,忽然不动了。

“若岛上住了一对夫妻,埋着的老人不是丈夫,而是岛上的第三人。那丈夫和妻子的尸骨会去哪儿?”

“不知道。”韩姜摇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夏乾有点激动,“如果真的像疯婆婆说的,长青王爷在二十一年之后出了岛,那是为什么?仙女会不会只是个凡人,她去世了,长青才想办法离开?那他临走之前会做什么?若是仙女的尸骨还在岛上,你说,会在哪儿?”

韩姜吃惊地看了看夏乾,又看了看大树。

“碰碰运气吧,韩姜,推理有时候反而不如我的预感准确呢。”夏乾激动地指了指树下。

韩姜抬头瞧着这棵树,虽是冬日,树叶并未完全凋零,枝干粗大,扎根很深。若是真的在这树下挖掘,费的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工夫。

“我猜就埋在树下。有的人刻墓志铭喜欢用诗歌,何况此树甚是粗大,吸了养分,树下定有埋尸。”夏乾走上前去,用脚踩了踩土地,绕了树一圈。

“就从此处挖!”夏乾随便一指。

韩姜觉得此举不妥。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沙漏摇了摇:“我们登岛至今已经过了两个半时辰,今日要变天,我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夏乾劝道:“浅挖一下,不碍事的。若是真的遇上风雪,我们如今出去,只怕不到雁城码头便要遇上了。我运气一向好得很,所以……”

见他贼心不改,韩姜有些不悦,却没说任何反对之言。她掏了铲子分给他,自己选了一处蹲下默默挖着。

乌云遮月,呜呜风声不绝。刚刚下铲,夏乾便听见这风声,抬头看了一眼方寸天空。山间气候变幻莫测,非常人可预测。他突然觉得自己此举真的太过不合时宜,如若自己一人在此,挖尸骨也就挖了,等风雪也就等了,可他如今不是一人。若出了事,他自己还好,韩姜怎么办?

他立即收了铲子,走到韩姜身边拉她:“不挖了,走。”

他这一阵两火的劲,换了谁,谁都受不了。但韩姜没动,突然狠狠挖了两下土。

夏乾以为她生气了,赶紧愧疚道:“是我不对,我不该——”

话未说完,却见韩姜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她呆呆地看着土,又看了夏乾一眼,低声道:“真有。”

“有什么?”

“树底下……真的有。”

夏乾愣住,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可能?不是酒了?”

韩姜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从他手中拿过灯来,单手又挖了几下。她动作太快,夏乾看都看不清楚,转眼间,一块骨头竟从土中露了头。夏乾凑近些瞧,却被韩姜推开了。她见骨头露出,并没有直接伸手去拿,而是小心地将四周的土清掉,从怀中拿出一块布来将尸骨包上。随着她包袱的打开,一阵草香味飘散出来。这是韩姜身上的味道,也是她包袱的味道。

韩姜将骨头取出包好,举在手里冲夏乾晃了晃,脸上诧异之色不减:“是女性盆骨。树下应当有整副人骨,哪想到我一铲子就挖到盆骨。何等幸运!”

夏乾愣了半晌。他方才所言尸骨存于树下,实乃臆测,甚至是胡言。他没想到韩姜这么听话,真的去挖,更加没想到真的能挖到。

韩姜难以掩饰脸上的惊喜之情,站起身来,伸手拍了拍包袱激动道:“盆骨就是盆骨,不管梦华楼的管事究竟有什么通天本事来检验它是不是那个‘仙女’的,我觉得,我们可以交差了。夏乾,我这辈子都没交过这等好运!”

她的眼眸亮了一些,抱着酒坛子咧嘴笑着。夏乾的心也跟着明朗起来:“我的运气好,因为好事做得多,积大德!我们现在是要打道回府?”

韩姜应了一声,便走在前面。不久之后,两人走到了洞口处,这才发现那里有一棵红梅。夏乾摘了两朵,一朵放在袖子里,一朵递给韩姜:“这里没有柳树,我们折个梅花,就当离别了。”

韩姜接过,把它别在头上。二人都很是开心,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见乌云已经遮住了明月。树、雾气、幽幽的石壁,似乎从未被人叨扰过,然而叨扰之人将要离去了。

夏乾没见过什么好景致,却也觉得眼前之景弥足珍贵,突然觉得有点舍不得。

“我们不会再来了?”

他转头看向韩姜,想得到她的一些回应。她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可是雾气和水汽太浓了,浓得就像是浸透了冬日冷气的云层,她在云里,他却在地上。

“应当是不会来了。”她冲那棵大树挥了挥手,又朝红梅告了别。夏乾也挥手离别,再也没有回头,钻入了狭小的洞口。在这个狭小的通道里,已经能听闻阵阵水声。各怀心事的二人沉默着结束了这段奇异的旅程,待他们蹚水出洞,迎接他们的依旧是“包公”“尉迟恭”和“秦叔宝”黑黝黝的影子。夜色并未散去,抑或说乌云太过厚重,连整片夜幕都被包裹在它的巨掌之下,唯有阵阵阴风从它的指尖流出,击打在疲惫不堪的二人身上。

积雪从树上簌簌落下,夜静风动,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夏乾撕下自己的衣衫系在洞口树上,做了个标记。韩姜独自一人在前面走着,她走得不快不慢,像是走惯了夜路。她的身影就像一颗星星从林子中悄然划过。

夏乾怕她走得太快摔了跤,赶紧走上前去,提起了灯,替她将路照得更亮一些。

灯火微亮,韩姜停住了脚步,扭头看了看他:“你怎么知道尸骨在树下?”

“猜的,”夏乾答得坦诚,绕到了韩姜的前面去带路,“我只当自己是长青王爷,若我有结发妻子,两人居住于此,本应该快乐一生,白首不离,她却早早死去,留我孤独一人。她死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的。我绝不会将她火葬,也不愿入棺。在最美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常青树,我会为她在树上刻上一首诗,直到树枯死,诗也会随着枝叶落入地下。”

他说完这一长串,觉得自己有些傻。

韩姜却在他背后说了句:“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你的处世方法,与很多人不同。我在遇到难事的时候,依靠的是以往经验,观察周遭环境,争取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换言之,我会先想事,而你却先想人,即便这个‘人’是死去的人。”

韩姜的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夏乾走在前头,依旧分不清她这话的含意。却听韩姜道:“并无他意,只是觉得你这样很好。”

夏乾觉得她在夸自己,有些开心了:“你这样也挺好的。考虑周全,这点有些像厢泉,但你比他可爱多了。”

大半夜,他用“可爱多了”来形容身后刚认识没几天的姑娘,却并未觉得不合礼数。韩姜哪里在乎这些,也没有觉得不妥,笑道:“你那位朋友很有名,我没见过。不过我猜,他不会是一个‘不可爱’的人。作奸犯科之事一直都存在,他只是一个算命先生,却偏偏愿意去管。这不单单是有正义感,至少还有一副热心肠。”

夏乾点头:“那个吹雪,它是厢泉在大冬天捡的小猫,一直带在身边。厢泉一个大男人带着一只小白猫在中原各地到处游**,照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以后一年捡一只,最后带着一堆阿猫阿狗……”

俩人笑了一阵。夏乾又开始胡乱说话,脚下也胡乱地走,一脚踢到一颗石子,似乎是他来时就踢过的那颗。韩姜一把拉住他:“咱们小心走偏了,乌云太浓,北斗七星被遮住了。”

韩姜从包袱中掏出司南,摆弄几下,懊恼道:“忘了,附近有磁石,司南用不得。”韩姜有些焦急:“我们只得顺着记忆走,要摸出去应该不难,只是时间问题。脚程快些,只怕天气突变。”

二人提灯在树林与山影之间徘徊,脚下所踏之地异常崎岖,因为人迹罕至之故,这山间并无道路,唯有树林与树林之间的空隙方可落脚。夏乾想扶住韩姜,怕她摔倒,犹豫半天,却怕跌倒的是自己,这一牵一拉反倒连累她。

二人低头前行,一路少言。果然,这一路上夏乾踩空好几次,韩姜走得很是平稳。

走了一会儿,二人都疲惫不堪,却似在山林间打转。

“迷路了?”夏乾擦了擦汗。

韩姜提起沙漏,又瞧了瞧天空,焦急道:“似乎是迷路了。若是风雪真的来了,我们只能返回山洞逗留一夜了。就怕天气寒冷,我们支撑不了多久。”

她说得很淡然,实则很悲观。

“不会的。”夏乾只说了这一句,便停下脚步。

“你在做什么?”

“嘘。”

他闭起眼睛,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也听到水流击石的声音。那些声音很是微弱,微弱到耳不可闻,但是他却听到了。渐渐地,树木稀疏,风越发急了,也传来水声阵阵。二人认出这正是他们来时的路,大喜过望,立即跑到水流边上去寻冰舟,却见冰舟裂成大小不一的三块。

韩姜见此,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好端端的冰舟为何会裂?莫不是有人跟着我们?”

“有人跟着?”夏乾觉得脊背发凉,望向四周,除了两山无言相望,便是茂密树林,并无半点人影,更无人声。

韩姜立即蹲下,短暂查看一番,用手比了比大小。夏乾在一旁,单单是目测,便觉得冰舟载人能力已经大不如前:“你还有钉子吗?把三块冰块连起来,船桨还在,咱们可以快点划回去。”

韩姜拿出了钉子与线道:“舟破裂是因钉子所致,风太大,扯裂了。不知我们能否安全到达岸边……最小的一块冰恐怕放不下任何东西。我们以钉与线连接剩下两块渡回去,实在不行,就将行李全部丢掉。”

夏乾催促韩姜跳上大冰块,自己跳上中等的,随后以绳子相牵。冰舟离岸,夏乾划得谨慎却快速,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会没事的,”夏乾心里害怕,嘴上却安慰着韩姜,“如果下了暴风雪,我们一见岸边就尽量靠上去,会比来的时候快很多。”

韩姜没有言语。地图在她这里,上面有明显标记,雁城码头就是靠岸的最短线路,是陆路的尽头。只要到达雁城码头,便可用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如果他们逢岛靠岸,反而会有碰触暗礁的风险。即便登岛,冰舟毁灭,待人救援,在暴风雪的天气里他们也难挨过几夜。

风越来越大。靠近山体之处的水温似乎高一些,冰块化得快,如今行舟片刻,水温骤降。然而骤降的不仅仅是水温。他们感受到了越发凛冽的寒风,甚至也看到了夜幕中翻滚的乌云。

夏乾单手划着,嘴里安慰韩姜,却从怀中掏出整张羊皮。韩姜则掏出了狼粪和燧石,准备求救。

“我们就快到了,你再看一眼这些山,挺美,以后可就来不了了,也没有我这种船夫了。”夏乾有些紧张,都不知道自己胡说了些什么。但他不是因为漫天的乌云而紧张,他也并不感到害怕,他怕韩姜害怕。

韩姜迅速从他身边拿了狼烟点燃,抬头看了一眼被风吹散的烟雾,却发现烟雾太少,夜太黑,根本无人看得见。

风声卷过二人的耳畔,水声则淹没在这巨大的风声里。冰舟开始摇晃,韩姜快速将她的包袱扔入水中,没说一句话。

“包袱别要了!”夏乾扭头想安慰她,却发现韩姜脚下的冰沉得厉害,比自己这块吃水更深。他很是震惊,却更加手足无措,只得迎着风雪大声道:“你吹羊皮筏子吧,我划快些,就快到了!”

夏乾的声音被裹在风声里一下子消散了。他张口闭口都是凉气,索性闭起嘴巴奋力划起船来,脸冻得通红。

新剥下来的羊皮味道很不好闻,散发着恶臭,韩姜没有多说一句话,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她奋力吹了数下之后,却发现徒劳无功。

夏乾难以置信地转身,按捺不住惊恐:“怎么可能?”他眼前浮现了那家挂着“仁”“义”“德”“信”的店,这几个字真是无比讽刺。

“别慌。整张羊皮不容易被剥下来,做羊皮筏子的时候,来这里之前,应该事先吹起看看。但你别难过,我不是怪你不谨慎,夏乾……可如今什么都晚了。”

韩姜坐在冰舟上,头发被吹得凌乱,发带上的那朵红梅脆弱不堪,像是随时要被风吹走一样。水已经漫上了冰舟,打湿了她的脚面。

“我只问你几句话。”韩姜的声音很冷,不像是问,更像是哀凉的陈述,“你怕死吗?”

她问完,本以为夏乾会回答怕或不怕,但夏乾没有立即开口。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夏乾心中五味杂陈,惊慌、自责,随后却变得镇定且接受了眼前事实。

夏乾说道:“我不会死。”

“万一呢?”

“没有万一。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

“距离实在太远,水会漫过来……”

她的声音弱下去,夏乾划水的速度更快了。自从上冰舟之后,他的声音第一次显出焦虑,却也显得决绝。他音调很高,像是一定要把这些话迎着风喊出来:“这次出行是我准备不周,羊皮的事我无法弥补。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可我现在没时间后悔。划得越快,存活概率就越大,我们决不能死在这儿!”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韩姜无言,点灯看图,他们现在走了行程的一半。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夏乾还在奋力划着。

她突然明白夏乾比她强在何处了。一来心宽,太过乐观;二来求生欲望太强烈,根本不会相信自己会遇难。夏乾这种人,倘若被人推下悬崖,即便被告知悬崖太险,一旦坠落无法生还,他还是不会相信这套鬼话,而会攀住石头一步步爬上来,可能只是为了把推他的人拽出来揍上一顿。

这些事想来可笑,但这很可能是夏乾一直幸运的原因。只是,她却没有这么强的信念。

湖水渐渐漫上来,韩姜的鞋子湿透了。她迅速脱掉棉衣,对夏乾喊道:“脱掉你身上的狐裘,快!”

夏乾闻言立即脱掉,甚至将棉衣也脱掉扔进水里。阴风阵阵,他觉得寒冷彻骨,却仍然速度不减地划着。韩姜开始将双手伸进冰冷的水里,用最简单却最笨的办法拨水,促使行舟快些。

夏乾忽然觉得雁城码头是那么遥远。来的时候觉得转瞬即到,此时却觉得自己站在一片秋日落叶上,飘忽不定,似要随时被浪打翻。

“你……你会游泳吗?若是能看到对岸,换作夏天,我觉得我没准可以游过去。”夏乾此言有点心虚。

夏乾背对着韩姜,只觉得韩姜此言甚是犹豫,他安慰道:“你别着急,也许我们连水都不用沾就到了。”

“水快漫上来了,我们应该扔点什么下去,否则我们……都会死。”

就在寒风之中,他们感到头上有一丝凉意,这股凉意很快流遍了他的全身。

“下雪了。”韩姜的声音从他背后发出来,有些抖。

夏乾奋力划着,冻得没力气言语。

韩姜突然从后面冒了出来,将包好的骨头塞到夏乾怀里,之后又缩回夏乾身后去:“我的棉衣扔到水里了,怀中没地方放骨头,你先带着。快到逐鹿岛了,暗礁多,未必不能靠岸,还能游过去的话上岸再说。”

突然被塞了一块人骨入怀,夏乾此刻却顾不得这些,他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你会怪我吗?”身后的韩姜问了他一句,显然是自责。

夏乾觉得这句话简直可笑,他想都没想就喊道:“不会,这不能怪你,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这是夏乾迄今为止说的最大声的一句。在暴风雪的夜里,好像风雪、苍山和水流都听到了这句话。

韩姜停止了划水,用冻得发紫的双手抱紧了双臂。大雪疯狂地打在她的身上,雪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但她好像并不觉得冷。她做好了准备,慢慢闭上了眼睛,又突然睁开来。

夏乾还在拼命地划着,他觉得自己的手被冻在了桨上,却听得身后人一声惊呼——

“地图被吹走了!”

“什么?”夏乾赶紧扭头,却见韩姜叫喊着指着船头:“快!飞在前头的水里!你伸手应该够得到!”

夏乾拎起灯就往前面的水里瞧。只见水流湍急,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他焦急地低头搜索,头都快够到水面了。

“我看不见,在哪儿——”

然而他的话并未说完,只觉得背后被人狠狠一推,他连惊呼一声都来不及,整个人一下子滚入了冰冷的水里!

水流如猛兽,瞬间将他吞得干净。韩姜看着他跌下去的身影,用冻僵的手提灯放在冰舟前头。

夏乾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风雪声一下子就在他的耳畔消失了,世界安静了,他的耳畔全是水声。

他没来得及吸气,也没来得及做任何准备。冰冷的河水如猛兽,已经将他含在巨口之中。夏乾在水中闭目挣扎,就像是巨兽口中的食物残渣,不断地在利齿之下翻滚。

夏乾使劲全身的力气向水面游去,他的脑中已然空白一片,挣扎成了他仅剩的一种自救本能。很快,他慢慢向上浮了起来。这得益于他本身良好的水性,也是因为他在之前就脱掉了棉衣。若不是如此,他在落水瞬间便会因为棉衣吸水变重而被水流迅速拉入湖底。

游了几下,他竟然顺利地冒出水面来。他贪婪地呼吸了几口空气,漫天雪花打在脸上,冷风如刀割,但他第一次感到暴风雪的夜空也这么美,冰冷的空气满是甘甜。

水淹没他的后背,拍打他的四肢。夏乾觉得越发寒冷。他知道自己应该迅速靠岸,若是像秋叶一般随意浮在水面上,只怕难以生还。然而他身处湖心,只走了全程的一半多。黑夜漫漫,他游在水上也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可是,他究竟是如何落的水?

其实,怎么落的水,夏乾心里清楚得很,但是他极度不愿去回想。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只是认识几日、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两人。当两块冰舟渐渐淹没,不可能再盛下两人时,只要推下一人,剩下一人倚靠两块浮冰便可存活。夏乾很清楚,在生死之际,又有几人经得住这种考验。死亡的恐惧和生存的**,足以让韩姜在无人之地对自己悄然下手。

这一推,为己便罢,于夏乾而言却无异于谋杀。夏乾依稀记得她在落水前说过,附近快到逐鹿岛了,虽有暗礁,未必不能游过去。大概是良心不安,特地说给他听的?但夏乾冷静想想,从落水到如今过了不过片刻光景,若是韩姜真的推他入水,她和冰舟定然还没走远。

风声、雪声、滔滔水声不绝,夏乾的身后除了黑漆漆的河水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

忽然,他看到了一盏灯。

这盏灯浮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却离他不远,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又漂浮在雪夜里。夏乾抬手抹去眼前的雪花,只见那灯不在别处,正在冰舟上。

冰舟上却空无一人。

简直是如有神助。夏乾连诧异的时间都没有,在水中一个翻转,以极快的速度游向冰舟。待他艰难地爬了上去,顾不上出水之寒,只觉得心中一阵狂喜。

冰舟上有一盏灯,灯下是一份地图,地图旁边的桨正老老实实地躺在冰舟边上。

他提灯看图,发现仅剩下三分之一的旅程,继续向前行,便可到达雁城码头。这冰舟若只载他一人,还是可以行驶的。可是韩姜呢?难道她划着冰舟,却不慎落水了?

风雪不减,周遭只有风雪声,夜晚安静得可怕。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灯火在冰舟上,显得孤寂却温暖。

大雪不住地打在夏乾脸上,覆了薄薄一层。路途只剩下三分之一,夏乾却突然慌了,心里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种巨大悲痛。他回想着韩姜之前的种种言行,突然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冰舟好好地在这里,也明白了为什么地图、桨,甚至仙女骨头都在他这里。韩姜根本不是劝夏乾游到逐鹿岛去,而是她自己要游过去,她怕夏乾不听劝,所以先推他下水!

夏乾心里一惊,看了看周围死寂一样的水面,没有任何犹豫,一个猛子就重新扎入了水里。风雪声再一次从耳畔消失了,这一次他吸足了气,睁大了眼,却觉得眼下只是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夏乾第一次感到这么惊慌,就好像他肺里的全部空气都要被生生榨出去了。他抬头换气,另一只手拉过冰舟——他要借着这盏灯的光找到韩姜,哪怕灯光再弱,也多少有些光亮。

突然,借着冰舟上的灯光,他看到水下有一朵红色的梅花。

梅花在黑暗的湖中绽开,像是一朵小小火焰。它从湖底慢慢漂上来,在湖水里安静地舒展它的身子,就好像在贪恋湖上的一点点灯光,非要挣脱黑暗漂上来寻着这点光,再呼吸一口空气一样。

这是韩姜出洞之前别在头上的红梅。

夏乾一把抓住了它,猛地撒开冰舟,一下子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