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探酒楼

快到三更了。汴京城的夜市即将关闭,小贩们七手八脚收着摊子。酒鬼们和妓女挥别,恋恋不舍地打道回府。梦华楼的客人也一一从楼内出来,楼内的灯灭了几盏。

今夜夏乾和万冲是分开走的,反正两人不甚投缘。看不见彼此,心里都痛快。

夏乾买了点酒和点心,便偷偷蹲在门口不远处的棚子那里吃喝起来。待他吃完了一大包胶枣,三更的梆子才响。梦华楼的客人几乎都走光了,透过大门,隐隐可见伯叔走了过去,似乎要盘账。

夏乾闷声喝了一口酒,把瓶子一丢,装作喝多了的样子。这样似乎也没什么用,大概只是想让伯叔少点防备。

他刚要过去,但是就在此时,韩姜竟然从梦华楼里出来了。

夏乾一惊。连忙躲在柱子后面。在门口,伯叔和她行礼,韩姜便出门离开了。她步子轻快,还哼着小曲。

紧接着,阿炆竟然也出来了。

阿炆走得很快,消失在远处的街角,又不见了。夏乾的心很是紧张,往四周看去,既看不见即将潜入梦华楼的万冲,也看不见本应跟着阿炆的捕快李德。大理寺的这群人功夫好得很,像黑夜里的猫,脚步是无声无息的。

不远处传来一阵咕咕声,像是鸟鸣,这就是万冲给夏乾的信号。夏乾定了定神,穿过外场院子,直接进了梦华楼内场大门。和那日的富丽堂皇相比,房内黑暗了许多。桌椅都已经被推了进去,整个大厅安静而空寂。伯叔关上了柜子的门,看到夏乾,有些讶异。

“夏公子?”

“我路过此地,看这里还亮着灯,特来问问猜画的事。”夏乾带着一丝酒气,表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却七上八下,也不知万冲上楼了没有。

伯叔笑道:“今日打烊了,夏公子可以明日来问。”

“我明日要去探监,你也知道,易厢泉出了事。猜画活动我也该放弃了,但是又有些心有不甘,这才来看看。”

“五幅画,四幅已经得解,只剩凌波仙女图了。”

伯叔很淡定地说完这句,慢慢锁上柜子,又去盘账了。夏乾愣在一旁,很是震惊。这仅仅过了一天,易厢泉只是猜个大概,然而梦华楼的五幅图居然被人解了四幅。

“京城能人很多。夏公子若是动作再不快一些,只怕让人占得先机,这便可惜了。”

夏乾在此刻突然有一丝难受的感觉。他是有私心的。若是猜画成功,他就有了正当的理由去西域,说不定此行可以赚取更多的银两。这样他便自由了。可如今希望渺茫,更何况比猜画更为要紧的是,易厢泉能不能出狱呢。

他胡思乱想。伯叔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又低头盘账。

“幕后是什么人哪?若我猜出,能去西域吗?”

“幕后人渴望聘请有智之人。西域旅途并不是那么顺利,我们途经长安,前往西夏,可能会抵达回鹘,谈些生意。这一路怕生是非。每位获胜者可以带一个人去,食宿我们全包。”

“但是这出的题也太奇怪了一些,”夏乾真的不理解,“这凌波仙女一事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未可知,还要带回仙女的骨头,这……”

“夏小爷是不是认为梦华楼只是以此做噱头,还是只为了图个名声?”

夏乾不好意思地笑笑。伯叔摇头道:“的确,我们从未公布获胜姓名。是因为他们自己渴望隐姓埋名,这便尊重人家了。若是夏公子觉得此举只是个噱头,可以不用去猜。”

他收拾好了手头的东西,转身吩咐小二:“你再把房间查探一遍,打算关门了。”

楼上的小二应了,马上转身上了楼梯,开始查房间。但这一切使得夏乾措手不及,他还没给万冲信号呢!他离桌椅太远,只得反手就打了一个大花瓶,“咣当”一声,那汉代花瓶摔了个粉碎。

伯叔诧异地看过来。

“我赔给您!不过您得去夏宅要钱。”夏乾虽然心疼,心里却巴望着万冲快些离去。

伯叔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而此时,楼上有个声音传出来,惊恐道:“有贼!”

只见小二抓了一个人出来,不是别人,正是万冲。

夏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了看伯叔,而伯叔则眯起眼睛,打量了万冲一眼,又看了夏乾,竟然笑了一声。

此情此景很是尴尬。万冲身为朝廷命官,像个小贼一样被一个店小二拉着。他很快推开对方,理了理衣襟,慢慢下楼来,脸有些发烫。

“万大人,”伯叔很是礼貌,“若要问话,直接来问便是。”

他这一句“万大人”叫得很是讽刺。万冲没有搭腔,而是慢慢和夏乾站到一起,俩人都没有吭声。夏乾深吸一口气,他决定自己来接这个茬,问道:“我们只是想知道猜画的幕后人是谁,还有,会不会和青衣奇盗有关。”

他问得很是直白。如今之计,只得实话实说了。

伯叔呵呵一笑:“梦华楼的老板是皇城司顾大人,猜画的题目也只是从一些旧书中随意拟定的,至于其他的……”

他笑了笑,没有明说的打算。

今夜最尴尬的莫过于万冲了,他又偏偏是爱面子的人。夏乾算是看出来这点了,只得不停替他问话:“虽然我是个外人,但大理寺的人可能还会来问讯。”

“不必来了。”伯叔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块梅花令。

“真是荒唐!什么‘夜探梦华楼’这是谁出的主意?”陆山海坐在桌案边上,怒道,“是不是那个易厢泉?万冲,你年轻有为,刚刚得以升迁,为了一个囚犯,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万冲低头不语。燕以敖赶紧上前道:“陆大人——”

“还有你,身为朝廷命官,纵容手下做些偷鸡摸狗之事?让朝廷颜面何存?更何况,京城这些饭馆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皇城司的人是你们随便查的吗?人家要是不掏梅花令,你们是不是要把人带回来问罪?”

“大人,”燕以敖仍然理智地说着,“梅花令真的不能再查?梦华楼里应当能查出来一些端倪。”

陆大人眼睛一瞪:“梅花令自大宋建国以来就是铁令,整个大宋不超过十块,能拿到梅花令的人怎么会是青衣奇盗这种鸡鸣狗盗之徒?你们查不了梦华楼,案件就停滞了不成?我来之前你们是怎么办案的?不知道从易厢泉口中查?”

万冲急道:“他分明是被陷害——”

“你还好意思替他说话?”陆大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万冲,“你们把人抓了,还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燕以敖还要说什么。而在此时,门外有人来报。说开封府尹要和陆大人商议。陆山海什么话也没说,瞪了众人一眼,直接挥袖子出了门。门口夏乾还在眼巴巴等着,见陆山海从屋内离开,赶紧进门去。

“以后少来,”张鹏赶紧拉住了他,“这次惹了事,只怕很难平了。”

他还没说完,万冲就生气地冲出门,燕以敖跟在后面拉住他:“以后小心些。”

万冲压着怒火,低声道:“头儿,你都看到了。陆山海调任过来,又完全不懂办案。扣押易厢泉也就罢了,该查的又不敢查。这样下去大理寺早晚被他给搅黄了。”

“万冲,”张鹏拉住他,“你别冲动,这次事情本来就是你的不是。”

“若是一直如此,这个官不做也罢!”万冲冷冷地说,“若是抓到青衣奇盗,让燕头儿去做大理寺卿,那个陆山海要升迁便升迁,我也不去管他。”

燕以敖似乎没有理会二人的争论,而是沉思一下,忽然问道:“我倒是奇怪。以你的身手,昨夜怎么会被店小二发现?”

“昨夜我刚刚跳窗进去,关上窗开始打量周围。就刚听见花瓶碎掉的声响,那个小二眼看进来了。我想推开窗从窗户跳出去,窗户却打不开,像是从外面卡住了,”万冲皱了皱眉,“房里没有什么东西。都是一些古籍书卷之类。”

“窗户怎么会忽然打不开呢?”燕以敖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是不是有人看你进了屋,从外面闩了窗?”

“不太可能。那里是二楼,若真跟着我,总会有声音的。除非那个人的武艺比我高许多。”

夏乾插嘴问道:“那可说不准。”

万冲摇头:“就我目前所知,汴京城只有燕头儿的武艺比我高。”

“青衣奇盗也是很厉害的。”夏乾嘟囔道。

二人刚要吵嘴,燕以敖打断道:“阿炆那边盯了吗?”

张鹏回应:“李德一直在盯着。他每天接触的人都会被记录,但是目前没有动静。夜行衣的布料倒是查到了出处,也许可以查出售卖给哪些客人。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打草惊蛇。”

“不能再拖下去了。”燕以敖做了决定,“阿炆的事三天之内必须了结。我一会儿去和易厢泉商议。”

张鹏紧张道:“头儿,你这样是不是太相信……”

他顾忌着夏乾在一旁,这才没有说下去。万冲反问道:“如今这个情形,你信谁?陆山海还是燕头儿?”

“这还用问吗?可是——”

燕以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牢内:“信易厢泉也好,陆山海也罢,能抓到耗子的才是好猫。我行事的目的只有一个,要让那个江洋大盗蹲在这牢房里哭出声来。”

不远处的牢房显得很是阴森。易厢泉被关在一侧,而另一侧似乎多了不少人,不过都是易厢泉破了旧案、帮着大理寺抓的一些案犯。

此时,一个小吏端着一个木桶进去。万冲侧过头查了一下:“这是木鱼?一会儿进牢房盘查,应当是不能送入的。”

“易公子要的。这鱼只在汴京城郊外的水域生存,抓到一条活的不容易,就怕一会儿死了。”。

夏乾也看了一眼。确实是一条木鱼没错,它没有眼睛,像死了一样在水里漂着。

燕以敖看了夏乾一眼:“陆山海在正厅,你不便进去。可以晚上的时候再来。我们一会儿和易厢泉说,梦华楼这线索断了。”

夏乾看了万冲一眼,有些同情。

万冲才不需要他同情,抱臂道:“赌上这份差事,我也要把青衣奇盗抓了。要么让陆山海走人,要么我就辞官。”

“别说啦。”张鹏赶紧劝他。

夏乾叹息一声,便离开了。留下大理寺一行人在门口丧气地站着。

正月十七,雪霁天晴。昨夜的事折腾了一宿,如今日头升起,积雪渐融。大抵是几日未曾见到太阳的缘故,夏乾到街道上竟然觉得这外面的街道比牢房要暖上许多。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回到家去,再想对策。

待行至旧巷口,突然听得身后一阵大笑。笑声凄厉无比。而今日晴好的天气被这笑声击成碎片,似是再次堕入冰天雪地。

夏乾扭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民家屋子外头坐着个疯婆婆。

婆婆白发苍苍,整天疯疯癫癫地在街上走来走去,衣衫不整,发髻散乱,满口胡言。小孩子们远远地站在疯婆婆后面,笑着、叫着,朝她扔石子,而疯婆婆从不还手。

夏乾觉得她很可怜,便两步走上去想轰散孩子们。疯婆婆见夏乾走来,也猛然抬头,用浑浊的双目与他对视一下,似是恐惧生人,便走到小巷子里从墙角盯着夏乾看。

“疯婆子,去,去,回家去。”左边来了一位老婆婆,头发全白,不知年纪,估摸着六十多岁。而疯婆婆又闹了许久,老婆婆一边拉扯她,一边指了指破落的院子,对夏乾道:“去,小伙子,开门去!”

老人经常这样,喜欢支使年轻人,也不管这年轻人是谁。夏乾倒是特别老实,赶紧哦了一声,连忙去打开院子门。这门上贴了一对门神,被风雨淋得破旧不堪。待门一开,里面一股子霉味。一共三间房,中间那间便是疯婆婆的屋子。小小的房间没有窗户,黑漆漆的,里面摆了一张床铺,一个灶台。桌案上摆了一个牌位,名字是刘仁,时间是庆历八年。

疯婆婆被拉回屋里去,坐在**,从花被子里摸出一柄剑来,慢慢抚摸着。

老奶奶将她安置好,转头退出房门,对夏乾道:“小公子怎么了,没见过破屋子?”

她问得很平静,没有讽刺的意思。夏乾只是看了看周遭陈设,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也慢慢出了屋子:“这位婆婆的儿子过世了?”

老奶奶点头:“以前是当兵的,有一天值班,半夜回来了一会儿,凌晨又离开。之后就只送了个牌位过来。”

“之后她便疯了?”

老奶奶叹息一声:“以前她是卖包子的,丈夫死得早,儿子就一个。还有一个姐妹住在隔壁,如今还在街口卖笋肉包子。”

夏乾一听便知道是谁了,就是在城门口给他指路、被陆显仁欺负的大娘。再看看屋子里的婆婆,觉得她有些可怜:“她儿子是病死的吗?听说那年正好闹了一场瘟疫。”

“他死在瘟疫之前。宫里的人说是害了病,尸体被焚,母子不得相见了。这婆子不信,用积攒的钱贿赂了太监,半夜溜进宫门想看看儿子的尸首,哪知道儿子的脖子上一个大刀疤,这哪里是病死的?分明是被人杀害了。之后她便这样了,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就和面做包子,让自己的妹妹去卖;糊涂的时候就摸着那柄剑。”

她不过寥寥数语,很是简单地涵盖了这位婆婆的一生。夏乾听后怔了半晌:“是谁做的?没人去管吗?”

“小公子哟,”老奶奶眨眨眼睛,看了看他,“宫门内的事,谁敢问呢?”

她说完,颤颤巍巍地走了。夏乾回头看了看破旧的房屋,却见那疯婆婆也抬头看了他一会儿。

“小公子,你过来,你过来。”

夏乾犹豫了。他的确有些害怕,但是想了一会儿,还是踏进去了。疯婆婆笑着从锅盖里摸出几个包子给他,还是温的:“拿去吃!”

夏乾应了一声,接了过来。

“包子本来是给我儿子温的,他昨儿半夜回来,什么也没吃就走了。天天值班站岗,估摸着他今天也回不来。”

夏乾觉得有些可怖,但又不忍心走,正好饿了,就硬着头皮吃了。但没想到特别好吃,和街口的笋肉包子是一个味道的,于是吃了一个又一个。

疯婆婆笑着看着他:“若是用木鱼做馅,更好吃一些。我儿子在雁城码头当差,有的时候会和渔民买上一些,但那鱼可真是贵呀。”

夏乾连吃了八个包子,撑得不行,想付钱,发现身上没有几文了。

“不用给啦。”

“要给的,给您儿子娶媳妇。”夏乾不知怎么的,开始编瞎话了,而且觉得有些心酸。他今日说去看易厢泉,没想到竟然在此和孤寡老人寒暄起来。

疯婆婆哈哈笑,把碗洗了:“快咯,快咯。我儿子很快就不这么忙了。他一直在雁城码头驻扎,昨儿半夜回来,说以后不用去了。长青王爷找到啦!”

夏乾一怔。

“长青……王爷?”

“对呀,他昨儿半夜路过家门口说的。长青王爷找到了,以后就不用驻扎啦。说完急匆匆地走了。唉,他怎么还不回来?”

老婆婆还在洗碗,她洗得很是认真。洗好了码放整齐,又开始坐在**抚摸剑柄。

夏乾愣了半晌,想再问问:“婆婆,长青王爷——”

“我的儿子为什么还不回来?”她抬头看看夏乾,看了一会儿,突然哭了起来。

“您——”

“我的儿子为什么还不回来?”

她开始哭了。夏乾没了主意,将钱袋里的钱统统倒了出来留在桌子上。看了她一会儿,她也不说话,夏乾只得从屋里出去。门外明月已经升起,那褪色的门神还在门上挂着,风一吹,失了魂一样地飘。夏乾心思极乱,再也没有睡意,稀里糊涂地回到了牢房。

张鹏正从门里出来,见了夏乾道:“陆大人不在,你可以进去一会儿。”

夏乾应了,随着小吏进了牢房。小牢房内堆了许多书籍。易厢泉拿了一根竹子,在喂食桶里的木鱼。

“厢泉!”夏乾气喘吁吁地坐下,“我有事要说!”

“梦华楼的事我知道了。实在是对不起万冲。若他因为此事降职……”易厢泉顿了顿,很是自责,闭上眼睛,又道,“梦华楼真的十分可疑。他们有梅花令,却又查不得。燕以敖已经派人盯住阿炆了,但不可太久,就怕他们发现。若是这几日再找不到他的同伙,只得先抓捕了他再说。可我总是觉得,阿炆似乎参与了猜画活动。”

夏乾倒是一愣:“他们猜画做什么?是要跟去西域?”

易厢泉摇头,却抬手扬了扬纸张:“你从汴京城郊捡的纸张,我仔细看了,估计是七名道人的手记。上面画了一根木头,内里中空,看着像是——”

“犀骨筷!”夏乾激动道。

易厢泉低头:“不好说,但是制作手段有些像。我从庸城出来之后查过一些书籍,《考工记》中并没有提到和犀骨筷类似的东西。但和你拿回来的这页纸张反倒有些类似。若七名道人真的是犀骨筷的制作者,那应当可以从他的身上查出一些端倪。据我们所知,他死在吴村,而且并不是很有名。估计整个中原只有沈梦溪大人一个人对他有所研究。”

夏乾点点头,知道他说的是吴村山脚下的沈大人。

“我在进入吴村之前拜访了沈大人,他正在写《梦溪笔谈》,恰好在整理七名道人的手稿。七名道人所制作的一部分东西散落在大宋境内,在澶渊之盟签订之后被送到了辽国,一部分在西夏建国后被送往了西夏,回鹘也有一些。但这些消息并不确切。”

“你可以写信问他?”

“写了。”易厢泉点点头,“就等着回信,但是他未必会清楚。”

夏乾摇头:“如果青衣奇盗真的参加了猜画活动,那一定猜出了四幅图中的某一幅。也许是那幅骆驼文地图,但他们为什么去西域?若是青衣奇盗真的参与了猜画活动,可以等到他们去西域的时候一网打尽。”

易厢泉认真道:“不行,因为西域不在大宋境内。”

夏乾一愣,没有想到这一点。

“西夏和大宋已经兵戎相见,若到时候真的带兵捉拿,只怕会生事端。而梦华楼的事也很是奇怪,伯叔像是青衣奇盗一伙,又不像一路。”易厢泉哼了一声,“梅花令。这东西不是只有皇亲国戚才有吗?那长青王爷从宫中逃亡当日不是也偷了一块嘛。”

他恰巧说起长青王爷,夏乾才匆忙将方才疯婆婆的事讲给他听。易厢泉有些讶异。

“你说,疯婆婆家的牌位上写的庆历八年,”易厢泉皱着眉头,“长青王爷凌波发生在距今五十五年前,即天圣五年。换言之,长青王爷在凌波事件发生的二十一年之后,在雁城码头出现了?”

夏乾挠挠头:“听起来确实不可思议,不过似乎是真的。”

“若是真的,这件事可不是猜谜了。那个姓刘的兵,是不是因为此事而死,还有待查证。但是你说雁城码头……”易厢泉从一堆书卷中抽出了一份地图。

“汴京城郊的地图?”

易厢泉点头:“图上岛屿众多。咱们来看看怀疑对象:逐鹿、白鹭、灵狐、碧鸳四个大岛,各有不同。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个小岛,也散落各地。图志上说逐鹿岛最大、碧鸳岛的绿植覆盖最大、白鹭岛最近、灵狐岛上曾有人的踪迹。”

夏乾也垂头看去。甲在河的最中间,四通八达;乙离码头近、靠近两个大岛,交通最便利。丙丁如双生子相连,戊形状如带,上面有巨石。己最靠近千岁山。庚是竖着的,地图的西侧,而辛最小。

夏乾问道:“在地图南侧尽头的千岁山一带,通向哪儿?”

易厢泉翻了翻其他的图志,道:“不走水路绕过去需要七八天。山路崎岖。而我们这侧,汴河是从城内延伸出来的,有两个码头,其中雁城码头来往船只最频繁,也是最靠近这些小岛的码头。所以,整个地方被圈起来,我们的目标就在这片水域了。”

“应该有人也探听过雁城码头的事吧。但这么多年,这么小个地方,他们居然找不到一个仙岛。”夏乾摇头叹息。

易厢泉皱眉:“那是因为有木鱼在。雁城码头的渔民目睹了长青的凌波之行,长青是顺着金曲河方向走的。”

“往东南走呢?”

“东南是航运要道,往来船只频繁。但是往北,则是汴河支流金曲河,顺着能看到所有小岛。但是所有小岛都暗礁丛生,普通船只几乎都无法到达。何况在白鹭与逐鹿岛之间,木鱼开始出现了。”

“不走金曲河,走白鹭岛西侧去庚岛,如何?”

“都有木鱼。”易厢泉转身,又喂了木鱼一根竹子。

夏乾“哎”一声:“要不就不要查这个事啦,去查查梦华楼——”

易厢泉本来没说话。他看着盆里的木鱼,看着看着,突然有了主意。转身再看地图,惊道:“我……可能解出来了。”

夏乾惊呼:“真的吗?”

“在仙岛的故事里,所谓船只极难到达,一般满足三点:木鱼,暗礁,湍急的水流。”

二人低头看着那份汴京城城郊地图。易厢泉接着道:“湍急的水流,可能是因为暴雨,或者是地势高。而木鱼食用木头、竹子。所以碧鸳岛和丙丁岛最可疑,近山,地势相比其它地方高一些,还有绿植。”

夏乾赶紧点头:“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跟你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便错了呗。”易厢泉一瞪眼,“几日前吃鱼,我就奇怪,鱼眼睛怎么没了。今日见到才知道木鱼几乎无目。木鱼食木,附近必然有植被生长。而地势高,水流急,是山地。木船无法行进,是木鱼聚集之处。但木鱼喜欢激流,其聚集处多半是山底瀑布、激流落下之处。所以与其说地势高,不如说它们最喜欢山脚下、瀑布下。然而,木鱼几乎没有眼睛,是因为长久处于黑暗之中。长期处于黑暗中的动物,经过数十年、数百年之后,眼睛则会消失。符合这种条件的只有山洞水潭,那是木鱼的老家。至于白鹭岛和逐鹿岛一带的木鱼,只是游过去的而已。”

夏乾一震:“你是说……仙岛在山洞里?”

易厢泉点头,伸手指着地图最北道:“谁说仙人一定住在岛上?洞天福地,素来是仙人居住的地方。顺河而行,地势最高、植被茂盛、人迹罕至的地方,肯定就是湖水尽头的千岁山。近山体,水汽足,植被茂盛,爬山虎之类的藤蔓植物很可能将不大的洞口遮蔽。而瀑布底端,水急流入山洞,黑暗一片,便可遇上成群的无目木鱼。我猜,拨开一些植物,随后进洞前行一阵,兴许越发宽阔,行至山中无人之地,即可见‘洞天’——四周皆山,唯有方寸天空。树木向阳生长,水汽充足,故而树木极度茂盛。这就成了仙岛的样子。”

夏乾挠了挠头:“听起来很像《桃花源记》所描述之地。你是说,他们找了很久的仙岛,并不是岛,而是河对岸的陆地?”

易厢泉点头:“千岁山虽可绕路抵达,但地势险要,几乎无法行进的,和与世隔绝的岛屿相差无几。何况,那些士兵在这些小岛搜寻,竟然这么多年都未发现仙岛。就是因为它根本不在‘岛’上,而在对面的陆地上。”

易厢泉沉默不作声。夏乾不知他还想着什么,便问道:“那……那个‘凌波’是怎么回事?传说,那个王爷第二次是独自一人跑去仙岛找仙女,当时,有人看到王爷持杖而行,徐徐前进,凌波于水面上……你可知是为什么?”

易厢泉愣了片刻,摇头:“不知道。我刚才只以为找到仙岛,任务便完成了。”

夏乾叹息一声:“找到了岛,也过不去呀!这梦华楼的题目真的好难,看似是一题,实则是两题。”

“雁城码头连通雁鸣湖,”易厢泉看了看地图,“是咸水湖吗?”

“是的。那是木鱼的生存环境。”

“若是咸水湖,就无法——”他说完,愣了一下,“也不一定。”

“怎么了?”夏乾看着他。

“这件事应该一天就能解决,”易厢泉有些兴奋,重新掏出了地图,“若我能出去,咱俩先去一趟仙岛。”

“虽然知道了地点,但我们用什么船去?长青王爷凌波于水上,我……”

“咱们也凌波。”易厢泉眨了眨眼睛,“不用木质船的行船方法有很多,如果你愿意,咱们一起用长青王爷的方法试验一下。”

夏乾摇头:“我并不觉得有很多种‘凌波’之法。长青王爷手持竹杖步行于水上,这不可能。”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太久,其实根本不值得思考。凌波,分明是不可能的。故而我想,有人觉得是凌波,是因为长青王爷的船在黑夜里不明显。渔民距离长青太远,只觉得像是人踏在水上。雁城码头至千岁山的距离很远,王爷不可能不用船只过去。那是什么船?非木制,而且很不明显的船。”

夏乾挠了挠头:“竹筏?踩在脚下,远距离看,就好似没有踩着任何东西。”

易厢泉摇头:“刚刚喂木鱼吃竹子的时候我就在想。换作是你,你有急用,不能是木船,那你用什么做船?”

“泥巴?”

易厢泉又好气又好笑:“泥巴能沾水?”

“陶罐?”

“我想过陶罐之类,这是第一种答案。陶罐、大水缸之类可以载人,但要求比较特殊,而且在水中很容易翻倒。然而巨大陶罐、陶瓷的烧制需要耗费时日,长青王爷并未选用,估计是工序复杂之故。我猜,他急着出宫,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的替代品。第二个选择是羊皮筏子。渡河时,用整张羊皮吹起,拴牢制成筏。黄河两岸的百姓会用这种古老的方式渡河。但那羊皮筏子只得顺流而行。而从雁城码头出发至千岁山,是从低处向高处走,是逆流而行。换言之,只能用羊皮筏子回来,不能用羊皮筏子过去。而长青王爷养尊处优,对此类物品接触相对较少,兴许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存在。”

易厢泉接着道:“更重要的是,这两种东西的形状都很是怪异,不符合凌波之象。”

夏乾想了想:“没有这种东西。不是木头不是皮不是泥土,乘上去像没有乘一样。”

“长青王爷被关进宫里,‘凌波’寻仙有可能是与亲信提前计划好的,也可能是临时起意。但凌波之法,一定是身为贵族的长青所能想到的、短时间能找到的东西。这东西不用费时费力加工成船即可浮在水面上,而且它本身比水轻。黑夜里,肉眼几乎难以看出来它的存在,是因为它接近透明色。”

夏乾一愣。

“是冰?”

易厢泉点头:“对。冰是我第一个考虑的。只要河水冻住,走在水上就像凌波一般。可雁鸣湖是咸水湖,冬日不会结冰,因此这个答案被我第一个排除了。但反过来想想,即便雁鸣湖冬日不结冰。但是他不能弄一块来吗?长青王爷是皇族,夏日用冰是常态,而冰比羊皮筏子之类的更容易联想,也更容易弄到。”

“城郊有冰库,应该不难弄到。”

“猜画是有时限的。你先去汴京城的冰窖找一块冰来,问好尺寸,让劳工搬运至码头,看看能不能乘人。毕竟是咸水湖,不知冰块何时会化。若我能出狱,会陪你一起去。到了岛上,看看有没有墓,可能是需要掘墓的。”

他说完,夏乾愣住了:“你不是在牢内吗?”

“说不准可以逃出去,”易厢泉眨了眨眼,似是没有说实话,“再准备一整张羊皮,万一出事,吹起来做羊皮筏子用,还能漂浮一会儿。你长在江南,泅水能力自然不差,应当是安全的。”

“那我们一起去?”

“一起去,不会出事的。”易厢泉很诚恳地点头。

夏乾忽然觉得,撇开青衣奇盗的事,易厢泉是不是只是单纯地觉得猜画可以挣到钱,能帮着自己盘个店。但如今看看眼前的情况。易厢泉身陷囹圄,青衣奇盗毫无动静,猜画一事也没有着落。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些事都很难达成,有些丧气。

“现在的情况不妙,但总要做些什么,想想那些好的事情。”易厢泉很认真地对他说道,“我会出狱,青衣奇盗也一定会被捕。等你买下店铺,到时候我们开个什么店好?”

夏乾心里好受了一点:“我在金雀楼的武擂押了不少银子,那家饭店就很不错。我要卖包子,我还要——”

夏乾还未说完那些宏图大志,小吏来敲了敲门,时间到了。他收拾了东西,慢慢走出牢房。等他出了牢房,汴京城已经陷入黑夜。他在街道上走了片刻,决定立即行动起来,在一挂着“仁”“义”“德”“信”的店铺里预订了一整张羊皮,打听了冰块的事情,得知冰窖贮存处在汴京城郊。如今部分河道冻结,正是储冰的好时机,但却无人购买,也不知怎么购得。夏乾决定先去找柳三,打算托人弄一块冰来。

“冰块?”柳三刚从金雀楼出来,戴上斗笠,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夏家的下人弄不到?河道的冰块是有数的,你若需要,还要提前订呢。但我有个兄弟是做这个的,明日和他说说,酉时给你送到雁城码头。”

夏乾高兴得哈哈一笑:“就数你有办法!记得把中间掏空,就像个船一样。”

“怎么,长青王爷是坐冰舟去的仙岛?”

柳三倒是很聪明,竟然一下猜出了原委。夏乾赶紧捂上他的嘴:“不要告诉别人!”

“那玩意能当船?这是谁告诉你的?”

“易厢泉。”夏乾叹气道。

“听说库房统一新做了冰模子,比以前深了一倍。应该挺安全的。”柳三拍拍他的肩膀,“你去吧,我可不和你去。”

夏乾就知道他不可靠,生气道:“易厢泉会和我一起去的。”

“怎么,他能出狱?”

夏乾低声笑道:“说不定是越狱。你不要外传。”

“青衣奇盗有消息没有?”

易厢泉不让他乱讲这件事,所以夏乾只是摇摇头。

柳三抱臂道:“这世道真是不太平,夏小爷,别忙着猜画啦。有件事你知道不?传说京城闹了疫病。大理寺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夏乾一怔:“我怎么不知道呀?”

柳三着急道:“消息被封掉啦,听着很是吓人。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就怕官府封了消息,倒是死伤几万人,多么可怖哇!你和万冲什么的去打探一下,我先去买些药备着,实在不行回老家躲一躲。”

夏乾笑笑,只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现在还在正月,疫病一般也是在春天才会发生,何况自己没听到一点风声。

柳三一脸害怕的样子:“夏小爷,你可别不信。我消息灵通一些,你快去打听打听!等打听出来了,记得告诉我呀,一定要告诉我呀!”

他挥挥手便走了,只留夏乾一个人在风中站着。他想了想,觉得“疫病”二字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不远处便是州桥夜市,夜市三更才关闭,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卖鸡杂的店铺排着长队,还有几个姑娘在小铺子那里挑着梳篦,怎么也不像刚闹了疫病的样子。

几个官兵走了过去,过了桥。桥西多是妓馆酒楼,望春楼、秋水楼、夏雨阁三家就占了一条街,酒楼对面是一排民居,而最可笑的是,酒楼妓馆的不远处是一家书院。书院的大门紧闭,民居全部黑了灯,酒楼的灯也一盏盏熄了。大概快到了闭市的时间。

夏乾没有多想,很快回去了。

三更的梆子响了。夜市散场,望春楼似乎有些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