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荒郊旧居
“韩姜?从未听过,是什么人?”万冲愣了一下。
旁边的小厮走上来,看看万冲,又有些犹豫地指指夏乾:“一直坐在夏公子旁边。”
万冲立即把目光投向夏乾,眼神中透着几分不屑。而夏乾回忆了一下:“她一直坐在我旁边不曾离开,而且全程全神贯注地在忙着猜画,应当不会分身去做青衣奇盗。”
万冲仍有疑心,却也点了点头,不愿意与他再多说一句话。
“他就喜欢看不起人,”柳三悄悄朝万冲做了个鬼脸,拉了拉夏乾的袖子问道,“那些画……究竟是什么?快与我讲讲。”
“什么时候,还想着猜画呢?”
柳三挠挠头:“金子大过天。”
“自己进内场看看去,画还挂着呢。我走了,回去想想明日怎么办。”
话音未落,柳三已经兴冲冲窜入内场。夏乾心中一团乱,便早早回家歇息,欲想出解决方法,却难以安眠。
次日清晨,夏乾出乎意料地早早起床了。昨夜辗转反侧,寻思着青衣奇盗的事已经害得易厢泉入狱,若是继续坐以待毙,只怕大理寺卿不会轻易放过他。本想和父亲商量对策,但夏老爷昨日已经离京了。
夏乾叫下人做了饭菜,提着饭盒到开封府左右军巡院,待被询问之后便进了牢狱。一个小吏带他走到牢房尽头,打开一道枷锁,却见万冲和燕以敖从牢内走出来。二人双目通红,显然是一夜未眠。他们朝夏乾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夏乾看看牢内,只看到了一团白色的身影,像是睡着了。他把食盒往桌上一摊,敲了敲老榆木桌面,发出咚咚声。
易厢泉动了动。他睁眼转头,看到夏乾来了才站起来理了理衣襟。他穿得很单薄,里衣外面套了一个不太符合他体形的罩衫,显得消瘦虚弱,面带倦意。夏乾把饭菜端出来,问道:“你身体怎样了?你的衣服呢?”
“身体还好,至于夜行衣。”易厢泉嘴角微微上扬,声音却没有疲惫之感,“刚刚拿去检查了,布料为汴京城的衣裳铺子的陈料,查不出货源,也毫无特点。线倒是挺特别的,材质不错,而针脚细密,估计出自女人之手。不过针脚这个东西,如同字迹一般,这是很重要的线索。有趣的是衣裳还算是比较符合我的尺寸。”
夏乾愣了一会儿,昨夜发生的事太多太乱,他一时不知从何处问起。而易厢泉似乎没有要回答的意思,竟捧着饭菜吃了起来:“这是汴京城特产木鱼?味道还挺——”
“厢泉,”夏乾急得背着手走来走去,“昨夜怎么回事?这次是青衣奇盗干的吗?”
“手法像——通过药物让我昏迷,随即派人抓捕。人在犯罪之时,若是第一次的手法成功了,很容易接二连三地重复。青衣奇盗偷盗的本事虽大,害人的伎俩却很少使用,除了在庸城那次。你可还记得庸城时,他们把我弄晕的情景?”
夏乾点点头:“两次事件像极了!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心里不踏实!客栈、药物昏迷。但是、但是——”
“但是我没喝。”易厢泉狡黠一笑。
夏乾愣住了。牢房里很是安静,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你没喝?一口都没喝?那我们昨天看到你的时候,你是清醒的?”
易厢泉点点头:“全程都是醒的。在离开夏家之前,我给吹雪喝了一些茶水,它有些不对劲。青衣奇盗也真是……用的药都和庸城时用的类似,我怎么会连续中招两次。”讲到这里的时候,他有些嗤之以鼻,“当时大理寺对我封锁了青衣奇盗要去将军府偷盗的消息,当我看到这杯茶水时,我还不是很确定是不是青衣奇盗又下药了。当时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将茶水带去大理寺查验,但若真的是青衣奇盗所为,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这事恐怕就没有下文。我仔细考虑之后,选择风险极高、但是有可能收益巨大的法子。我饮了一小口茶水,选择在梦华楼房间的地板上躺到了半夜。”
他一说,夏乾一下就明白了。易厢泉在遇到问题之后,短时间内做出了决断:想用自己的清白换取和青衣奇盗的一次近距离的、正面的接触。这样的决断无异于赌博,但他们不是没有赢的可能。
“半夜的时候来了一个蒙面人,为我号了脉,确认我饮过有问题的茶水之后还给我套上了夜行衣。”易厢泉开始在桌案的废纸中翻找。
夏乾听得很是震惊:“你看到他的脸了没有?”
“只见过眉眼。”
“你当时若是反抗呢?会不会抓他入狱?”
“你也知道青衣奇盗的武艺,若我当时反抗,我可能打不过他。更何况,青衣奇盗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即便抓捕了他,他拒不开口怎么办?他不供出同伙怎么办?若他不承认自己是青衣奇盗,只承认自己是个入室小贼,又能怎么办?”
夏乾被问得哑口无言。而易厢泉捧着饭菜吃了起来,慢悠悠地吃得很是精细,还非要把鱼的骨头吃成完整的一条,和小刺一起码在桌子边上。
夏乾看着他吃饭都觉得着急:“若是捉不到他,你也脱不了罪呀!”
易厢泉慢慢说道:“勾栏瓦肆里的说书人已经把我说得人不似人、神不似神、盗不似盗了。如今青衣奇盗来了这一出,恐怕是想让青衣奇盗一事快速结案。青衣奇盗处理掉了夜行衣之后,肯定还在梦华楼。陷害这种事,一定是要看到结果的。我被捕快带走时,估计他也在场。”
语毕,他擦了擦嘴。然后从桌案旁边一堆纸张中抽出一张,上面绘了人像。那人蒙着面,只露出眉眼。眉毛很浓,眼睛小而细长。
夏乾看了看,急得拍了拍桌子:“这人只露眉眼,如何找得到?”
“万冲他们在房内查到了一个不到七寸的鞋印,一般鞋印的七倍就是身高。根据我的目测,鞋印的尺寸都可以看出这个男人不高。”
夏乾摇头:“但是汴京城内百姓极多,事发当天梦华楼内场观众一百多人,虽然登记了名字,但这么多人可不好找。那柳三就是混进来的,身后也跟了一大群看客。”
“柳三是谁?”易厢泉一怔。
“我朋友,瘪三一个。”
易厢泉看了夏乾一眼,眼里好像在蔑视“你这堆狐朋狗友都不是什么好人”,奈何觉得夏乾瞪着他,他只得继续道:“总能找到的。那人虽然只露眉眼,但是身高不高,这样的男子也许并不难找。”
夏乾的眼前忽然浮现了一个影子,他垂头沉思一会儿。易厢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神情:“怎么,你见过?”
“在梦华楼的帷帐后面,有个子不高的人。让我想起庸城风水客栈打伤我的店小二,可我根本不敢确定。”
“几成把握?”
“半成。”
“什么时候见到的?”
“青衣奇盗入场之前。如果真的是他……也就是说,青衣奇盗和他的同伙都在梦华楼?至少两个人?”
“你见他的时候,他站在哪儿?在做什么?”
“站在二楼的帷帐后面,看着内场的舞台,似乎在看着台上的画。”
易厢泉讶异,他低头沉思,半晌才道:“那个地方视野很好,只让王公贵族坐。”
“对,但是他没有落座,只是站在走廊上。”
“没有请柬的人只能在外场那里挤着看,有请柬的人统统落座了。只有少部分人才能混进来,又没有座位,只得挑个视野好的地方看着全场。”易厢泉沉思一下,说道,“他若是想接应自己的同伙,应当找个无人的角落、避免被人发现才对。但他站在那儿做什么?”
夏乾刚想回应,却发觉狱卒在催了,他手忙脚乱地把食盒收起来。易厢泉赶紧说道:“记得照顾好吹雪,它又自己回去夏家了。那些丫鬟一直给它喂吃的,让它少吃些,不要越喂越胖。还有,不要把今日的事和任何人说——”
“好了好了。”夏乾嘟囔几句,提着食盒出了门,走到潘楼街。这一带聚集了诸多的杂耍、卖艺人,而金雀楼门口的擂台旁聚满了人。数名女飐聚集于擂台上,轻装上阵,正欲打个酣畅淋漓,惹得看客聚集。这女飐之后,才是真正的武擂。
看着这台子,夏乾想起自己因一时冲动而压在金雀楼的银子,心中酸涩,想着去要回来。他刚想踏进金雀楼,却在往来看客、商贩中看到一个猜球的摊位。
猜球,算是一种把式。桌子上仨碗一球,一碗扣住球,余下两只空的,几只碗来回交换,看客则负责猜这球会落入哪个碗里。此举看似拼的是眼力,实则是要求变戏法的人手速极快,躲过看客的双眼,乃实实在在的技巧活儿。这种古典而落魄的戏法在这个大场子里显得小巫见大巫了。那唱曲的,吞铁剑的,个个都比这猜球来得热闹有趣。
如果说猜球是在变戏法,吸引住夏乾目光的是那个变戏法的人。那个人坐在那里,似乎个子不高,头习惯性左偏。
这样的身形和动作让夏乾感到熟悉。他有些紧张,随手拉住一个路人问道:“那个角落里变戏法的人是谁?认得不?”
被拉住的路人看了看远处,皱了眉头:“阿炆。丑得都有名了,有点驼背,小矮子,倭瓜脸。哟,瞧你的样子,莫不是夏大公子?久仰久仰……”
未等那人说完,夏乾便一下子走过去。他离得近了一些,心又咚咚直跳。
这个阿炆的确和易厢泉的画像中的那个人有点像。粗眉毛,眼睛细长。
猜球摊旁边摆着:十文一次,猜出赔付三十文。阿炆面无表情,两只大手轻轻地推着三只碗,三个碗互相换着位置。他轻、他快——碗像是自己在飘动,而非他的手指在运作。眼看三只碗越来越快,俯身望去,就像三个圆球在桌上滚动。
夏乾慢慢靠近,但不敢惊动他。他想等阿炆站起来,也许确认一下身高和其他特征也好,若他能开口说话,再辨认一下他的声音——
“这不是夏小爷嘛!”柳三背着个包袱,见到夏乾很是讶异,“我正要去金雀楼端盘子,居然又碰见你啦!那个猜画如何了?要说有人下手快,已经猜出来啦!咱们要不努力一把,兴许可以赢呢!我听说了,那可是千两白银啊!”
夏乾急了,想让他小声一点。但是再一转头,那名叫阿炆的人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猜球摊子。小红球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慢慢滚落到了地上。
夏乾捶了一下柳三的脑袋,匆忙往那个方向挤。今日是正月十六,部分灯山还未拆。如今天色慢慢暗下去,灯也被点亮了。街道的人提着花灯,如流水一般推搡着。夏乾在人群里如同一块顽石,行走方向恰好截断了人流,待他艰难地走到摊子前面,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怎么啦?”柳三也挤过来问道。
夏乾生气地看了看柳三,他知道柳三这个人不坏,但是很是聒噪,又爱传话。自己想起易厢泉的叮咛,便道:“没什么。那人像偷了我钱袋的小贼。你呀!偏偏要在此时同我讲话!”
柳三开始愤愤不平起来,撸起袖子说要抓贼。夏乾又和他寒暄两句,便匆匆打发他走了。如今天色已晚,最好就是回到大理寺报备。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人的姓名,不管对方是不是青衣奇盗,背地里查查也好。
“小公子是在找那个猜球人吗?”卖笋肉包子的老婆婆因为没有生意,一直在看着他,好心道,“他出城了!唉,摊子也不要了,不知在想什么!”
夏乾朝城门口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小树林。那个阿炆是逃了吗?夏乾有些沮丧,迷茫之际,却突然想起韩姜昨日说过的话。转念一想,便问包子婆婆:“那树林外是不是七名道人的故居?”
包子婆婆摇头:“不知,但出门向东走有个旧宅子。那里常年无人,荒得很,小公子若要去,小心哟!”
夏乾赶紧道了谢,用几个铜板买了包子吃,想着出城看看,说不定会看到一些线索。
城外向东行,是一片幽秘的小树林。树林深处的树木往往比边缘的树木高大,在夕阳照射下投出黑灰色的、杂乱无章的影子。前行一阵,天色昏暗,几乎目不见一物,夏乾开始懊悔没带灯笼。
再行进许久,远处隐约能看见一座破旧的院子。雪早已停,此时月亮已经从东方升起。月色惨白,冰冷地照在远处破旧荒凉的院落上,荒凉可怖。
周围没有人,阿炆肯定也不在。
夏乾犹豫地向前一迈,他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刹那间,一张大网从地上“呼啦”一下升起,夏乾只觉得天旋地转。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被一张大网吊到了树上。他乱蹬几下,却如同被渔网捕捞上来的大鱼,徒劳无功地在渔网间挣扎。
“喂!有人吗?放我下来!”他在巨大的网中窝成一团,根本无法直立身体,只得拼命地拽住网的粗线,使劲晃动着,“有人吗!”
皎月之下,树林安静异常,猫头鹰被吓得扑棱棱地飞走,在天际留下一道黑色的小影。因为夜太静,除了鸟翅扑腾的声音,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人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
像是有人步行推车而来,偶尔还会踩响几根枯萎的树枝和草木。
夏乾听得清楚,声音重叠,这不像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至少两人。但却逐渐远去,消失无声。
“有没有人哪!”夏乾嘶吼一声,不停地晃动着网子。
无人回应,不远处应当就是七名道人的故居了。月下老宅,荒草丛生,毫无人气,连传说中的七把大锁都看不到。
既然荒无人烟,若是再不行动,恐怕要在此地吊上十天半个月。挂网虽高,不如速战速决。思来想去,他索性堵上一把,迅速从袖子中抽出徐夫人匕首,对准大网狠狠划去。大网转瞬即破。只见他一手拉网,一手扒住树枝,然后双腿夹着树干,狼狈地滑了下来。
他浑身疼痛,却未伤筋骨。抬头向前望去,只见月下老宅静卧于丛林深处。宅子很大,周遭是一圈几尺高的铁篱,内有一屋,隐隐看不清楚。夏乾绕了一周,见到正门,门上果然拴着七把大锁。
但是有件奇怪的事。院子门口本是杂木丛生的,眼下却独独空了一块方形的地。
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地,而是一块木质地板,很旧,在此地却很是突兀。夏乾思索一番,从周围找了块大石,直接朝地砸去,但地板并未砸坏,而是“嘎啦”一声翻转起来。那块大石坠入地下深不见底的地方!
这大石掉落之后,木板再度翻转回来,竟与方才翻转之前别无二致。夏乾吓得后退一步,再抬头看看那七把大锁,额间顿时冷汗直冒。单单瞧这门前陷阱就与普通的埋坑陷阱不同,屋主不知存了什么念头,将屋子改造得危险至极。哪怕撬开这七把大锁,入了院子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他痴愣片刻,遥望了一下那七把大锁,冷汗直冒,想立即远离这是非之地。单单瞧这门前陷阱就与普通的埋坑陷阱不同。屋主不知存了什么念头,入了院子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猫头鹰落在枝头,再次咕咕叫起来。明月高悬,老宅阴森古怪。夏乾不想在此地久留,拿着树枝一路小跑,却见地上有一道车辙印,上面散落了几张纸。他捡起来,借着月光看到上面隐隐有些文字和图样,却再也看不清楚了。
他把纸张卷起放入袖中,又加快了脚步。待行至汴京城门口,全城已经燃了灯,城门口的包子的蒸笼冒着腾腾热气。夏乾狼狈不堪,只觉得今日走了霉运,人跟丢了,自己也受了点伤。他慢悠悠地走着,本以为可以安全抵宅,却在这繁华的汴京城街头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
是陆显仁一伙。
陆显仁穿着昂贵的白狐裘,喝多了酒,正在街上闲晃,勾搭着街上好看的姑娘。他见了夏乾,却忽然扑哧一笑,猩红的双目微微眯起,醉醺醺道:“你老相好的命,可握在我爹手里。”
夏乾想了一阵,才发觉他指的是易厢泉。
陆显仁从旁边的婆婆那里抓起一个笋肉包子,钱也不给,直接塞到嘴里:“我爹可以用刑。可以流放,也可以……”
他把包子吐了出来,啐在了卖包子的老妇人脸上:“呸!真是难吃!”
他这是故意找碴儿。夏乾最恨欺负老弱病残的人,何况这里的包子这么好吃。他火从胸中起,怒道:“我到时候买下金雀楼,就让这大娘给我做厨子去,到时候谁都能进,就你不行!”说毕,狠踹了陆显仁一脚。原本就醉醺醺的陆显仁扑通一声倒地。
“回家让你爹给你喂奶去。”夏乾骂他几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的行人幸灾乐祸起来。而待陆显仁狼狈爬起,瞪着猩红的双眼四处张望,夏乾已经消失无踪了。
待夏乾走到夏宅门口,见寒露在门口站着。见了他,急道:“大理寺的人来了,说等你回来,就速速过去一趟。”
夏乾应了一声,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子,隐藏了伤口,却被寒露拉住,塞给他一个食盒、一盒点心:“这是一些糕点。老爷虽然离京,但是来信了。说出了这种大事,怎么也应该去疏通一下。让你拿着东西去送给大理寺卿。另外一盒是给易公子的饭,里面做了他最爱吃的鱼。”
夏乾瞅了瞅点心盒。送谁不行,偏偏是陆显仁的爹。他刚要脱口而出“我不去”,一想是为了易厢泉,又迟疑了。寒露哭了起来:“你们还是不是朋友,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难道不担心吗?”
夏乾硬着头皮接过盒子来,觉得它有千斤重。月色皎皎,他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大理寺,见张鹏正在门口巴望着。
“闲杂人等不能来的。如今陆大人汇报此事了,现下不在。你快进去。”
夏乾赶紧进屋,连忙把食盒端上来,把给陆大人的礼物偷偷塞在身后。食盒里又是饭和鱼,还有一些小菜,一壶酒。易厢泉似乎不饿,拿起筷子懒洋洋地在盘子里翻了翻:“鱼眼睛呢?”
“你吃它作什么?”
“我喜欢吃。鱼眼明目,应当不会轻易去除。上次吃这鱼,就没见到眼睛,”易厢泉有点挑三拣四,“这厨子也不是特别懂得料理。”
夏乾觉得他是在嫌弃,想起方才寒露担心的神情,心里就觉得生气:“不想吃,别吃啊!”
易厢泉还是吃了。吃了一半,抬头看到夏乾受伤的手臂,皱了皱眉头。夏乾心知他有疑问,则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自己遇到阿炆的事。易厢泉很是吃惊:“你确定是他?街上遇到的?”
“眉眼看不清楚,但是有点像。他……”夏乾挠了挠头。
易厢泉放下筷子,有些吃不下了:“只怕是打草惊蛇了。”
“都是我的不是……”
“不,你能遇到他,已经是万幸了,”易厢泉想了想,又重新拿起筷子,“一会儿让李德去找人。若能找到,一切都好说,若是找不到……”
“那你岂不是要一直在牢里!”
易厢泉慢慢问道:“他躲你,这倒可以理解。但他为何去那旧居?青衣奇盗做了这么大的事,还不急着逃出城去。”
“那里是七名道人的故居,擒纵器是猜画的题目。”
易厢泉狐疑地看他一眼:“谁告诉你的?”
夏乾没想到他这么敏锐,低头沉默一会儿:“和我同坐的人,看起来是好人。”
“那个姑娘?”易厢泉担心地看他一眼,“总之,这些事不要往外说。你太容易被骗了。若阿炆真的是大盗,根据他当夜站的位置、他的行为,很有可能在猜画。”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按理说在事发当夜应该等着同伙来,他方便接应啊!”
“你把猜画的几张图画出来我看看。”
夏乾直接拿了桌案上的纸笔,歪歪扭扭地画了五幅图。易厢泉看着夏乾画得如此之差,顿时开心不少。
“这第一幅画是普通水果?”
“不是,”夏乾撇了撇嘴,“荔枝数颗,有的已被剥开,果肉黄色,皮却为蓝色。梨子的果皮为白色。金橘的皮为红色,桃子翠绿。伯叔说它‘千年不坏,万年不腐,乃自然之色’。”
易厢泉将这幅鬼符拿起来端详一阵,认真道:“画只能表象其形,不能表现它真正的样子。此画看似是水果,但颜色不符常理。若是普通水果涂上颜色,则不符合‘千年不坏,万年不腐,乃自然之色’一句。反之,‘千年不坏,万年不腐,乃自然之色’给了此题太多限制,也缩小了范围。千年不坏,万年不腐,是不新鲜的物品,而不是水果。自然之色,它本身就有这些颜色。蓝色、白色、黄色、绿色、红色。”
夏乾沉思片刻,突然愣住:“蓝宝石、白玉、红玛瑙、翡翠?”
易厢泉认真地点点头。
夏乾有些诧异。易厢泉居然这么快就解出来!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他还是摇摇头:“这出题人疯了不成,让人用金银珠宝雕刻成水果。然后把水果带去梦华楼?”
“不清楚出题人的意图,就算有人猜出来,谁会带着这么多珠宝去梦华楼?这种人本身很是有钱,这又何必?”
夏乾不知如何回答,但易厢泉像是处理完第一幅,完成任务一样,把画一丢。他抽出夏乾画的另一张画,是那份残缺的地图,端详一会儿。
“这是哪里的地图?”
“西域某地。图中标注汉文、吐火罗文和不知名文字,那些东西我着实默写不下来。你就凑合看看。”
“我可听说,猜画活动奖励千两白银,还有西域之行。如今边关告急,丝路早就断了。此行可以保障你们畅通无阻地走丝路,去西域可以进些货品,这一趟价值可是不小。”
易厢泉端详一会儿,实在看不出来夏乾画的是什么:“吐火罗文……是不是龟兹、焉耆、楼兰一带的文字?”
夏乾坦诚摇头:“不清楚。”
“那……谁告诉你这是吐火罗文的?”
夏乾心里一惊,这易厢泉可真是精明,什么都瞒不过他:“还是那个姑娘。”
易厢泉又瞅了他一眼,皱眉道:“若是楼兰古城地图,可就麻烦了。它曾经作为往来商队的中转站,故而富裕无比,货品齐全。而后不知因何原因覆灭,眼下怕是剩下一片废墟。说不定可以在古籍之中找到地图全貌,奈何吐火罗文复杂多变,龟兹、焉耆都是用吐火罗文,但各有不同。懂得这种文字的人少之又少。”
“那这幅画没解?”
易厢泉皱着眉头:“好难哪。”
夏乾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难?”
“难,”易厢泉将此画丢到一边,“都怨题出得太过奇怪。”
夏乾有些心寒,易厢泉都觉得难,这怎么可能有人能解?他想了想,接着道:“不止两种文字,一共三种。第三种文字在画卷底端。伯叔说,单独解开第三种也算赢。解不开第三种文字,补上地图解读吐火罗文也算赢。”
“第三种文字是什么样的?”
夏乾犹豫一下,伸手画了一些:“还算有规律。有些像重复写了几次的‘回’字,又不像。是横竖组合在一起……”
他慢慢画了出来。易厢泉见了却突然一怔,一下子伏到案上,仔细端详着。
“怎么了?”
易厢泉不作声,接过笔墨,又在纸上连续画了几个类似的字符。
夏乾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纸张:“好像就是这种文字,又有些不一样。你、你见过?”
易厢泉扔下笔,眉头紧皱:“这是青衣奇盗留在犀骨内的字条。”
他话语一落,如冷水般洒下。两人皆不出声,牢内瞬间安静异常。
夏乾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伯叔对于此幅猜画的规矩是,解开卷底文字之谜,或是解开吐火罗文以及补全地图。换言之,若是单纯能解开卷底文字,可直接获胜。
韩姜算是很博学的,而这卷底文字,她却从未见过。而通晓这种文字的人,多半只有见过字条的人而已——即青衣奇盗和易厢泉。
易厢泉道:“若真的是同种文字,难怪阿炆会关注猜画。”
“青衣奇盗就会通晓这种‘回’字一般的文字?”
“也许。我当初见了犀骨内的东西,就怀疑青衣奇盗偷的那堆东西到底是不是都有用。会不会……那些曾被青衣奇盗偷走的簪子、扳指之类的东西,都和犀骨筷一样内藏乾坤。那些“回”字形字条有可能是一整张书信,被分割成一份一份的,之后藏在不同的物品里。青衣奇盗想偷的是东西还是字条,这些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从庸城事件可以看出,他应当是两个都想要。总之我会让燕以敖好好去查那个叫伯叔的底。”
易厢泉又掏出两幅画,“还剩这两幅。这是个……古董盒子?上面的图腾真是古怪,但应该是可以查到的。这题考的应该是图腾的来历,若是我出狱,去有众多资料的地方找上一找,说不定能比对出上面刻的是什么图……这最后一幅,是凌波仙子?”
夏乾道:“凌波仙子图是最难的,虽然是汴京城尽人皆知的传说,却无从考据,又神乎其神。汴京城外某条河中,长青王爷夜半掉入水中,一个月后才被捞起。据说他被仙子所救,回宫之后心心念念那位仙子,最后跑到郊外,凌波于河水之上,最终消失不见。”
易厢泉点了点头,表示他听过这个传说。他拿起画端详一会儿,似在思索。夏乾以为他真的有线索,瞪大眼睛,竖耳聆听。
“画得真丑。”
易厢泉说完这句,就把画丢开了。
夏乾立即把食盒一拎,怒道:“你还是快想想怎么出狱吧!”
“梦华楼是一定要查的,但是我怀疑是否能查出来。”易厢泉摸了摸下巴,“大理寺的人办事效率虽高,却风风火火。”
语毕,万冲果真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见了夏乾,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感觉他莫名讨厌自己,夏乾刚要辩驳,易厢泉便看着万冲:“今夜试着夜探梦华楼,而夏乾可以去找伯叔套话。”
夏乾一惊。这是个什么计划?自己还没同意呢!
“今晚就去?”万冲犹豫了一下,“这计划咱们之前说过,不是说过上几日?”
“事不宜迟。”易厢泉说。
万冲转头对着夏乾,意在问询,但是眼神中透着“你靠不住”的感觉。
“声东击西?”夏乾摸了摸后脑勺,“可以是可以……”
万冲语气有些生硬:“在梦华楼打烊之后,闭店关门之前。你趁机进门和伯叔说话,拖住他至少一炷香的时间,越久越好。你进门之后,我会去梦华楼二楼他的房间翻找东西。若有问题,你就打翻一个桌椅,我听见声响就提前从窗口跳出来逃走。”
夏乾听了计划,还是有些震惊。易厢泉悄声道:“他们私下办事一向胆子大,这事是燕以敖同意了的,放心去做。还有,万冲人不坏,他也不是处处针对你。他家境也不错,但仍然努力当差,想多为百姓做点事,所以最讨厌游手好闲的二世祖。”
夏乾一下被冠上了“游手好闲”的名号,叹了口气,还是老实答应这事了。
易厢泉也哀叹道:“去吧,若是可以,我真的想亲自去。对了,回来记得给我拿一份汴京城郊的地图。”
万冲站着不动,看了夏乾一眼,又看了易厢泉一眼,才说道:“那个叫韩姜的姑娘,我们查了,暂时没有查到案底。她说她从梦华楼逃跑,只是因为在猜画的时候偷了夏乾的钱,心虚,趁早溜了而已。”
易厢泉瞥了夏乾一眼:“你还真是什么人都信。”
夏乾犹豫了:“我回家数了钱的,没丢呀?”
“总之,”万冲打断他,“今晚不要迟到。”语毕,他一个转身便出门去了。
夏乾有些不甘心,和易厢泉抱怨两句,也离去了。待他走远,易厢泉低头,却发现夏乾遗落了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上面有一封书信,是“大理寺卿陆山海敬启”,是夏老爷的笔迹。
易厢泉慢慢打开。不出所料,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