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凌波仙女图
夏乾脸色微白。画和他买的花灯图样真是一模一样的。清清水湾,红衣凌波仙子眉目低垂,面颊红润,好似活人一般。而不远处身着华衣的长青王爷痴情而望,凌波于水面上。
静寂过后,周遭众人又开始议论。这是汴京城很有名的花灯图样,故事也是老一辈人都清楚的故事。然而越是如此,越无法得解。
韩姜不明所以,夏乾就将长青王爷的故事讲给她听。闻言,韩姜蹙眉道:“这是一个如同‘烂柯人’的故事。相传有个樵夫,入山砍柴见了仙人,待他下山归去,斧柄已烂,而世间已过百年。长青王爷当日夜里落水,一个月之后才被捞起,也是说见了仙人。两个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处,即存在时间差。但传说毕竟是传说,这种时间差不可能存在。长青王爷更可能是真的落入了仙岛,但他住了一个月,却不知为何要编瞎话来答。”
夏乾此时已经恍惚了。这故事是猜画谜题仅有的线索,是仙岛存在的唯一依据。可单单凭借这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怎么可能找到一个岛?即便找到了,怎么可能找到仙女的尸骨?况且这世间真的有仙女存在吗?
韩姜忽然一拍桌案:“我想起来了。你可曾听过京城的童谣《七个小兵》?”
夏乾茫然摇头。韩姜低头思索:“我初来京城的时候听到过,‘七个小兵,驻守宫廷。无功无过,万事太平。’但余下的词记不清楚了,似乎说的就是长青的故事。这童谣应该是口口相传,传说也很可能是真的。这赏金是逐幅增加的,最后一幅一定最难。这若是猜出来……”
“不要再说了,”夏乾听得心里凉飕飕的,越发难受,“说不定这些画统统没人猜得出来,好歹吃了顿茶。”
正说着话,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名册走来,需要看客姓名、手印、住址。夏乾好奇道:“为何不在进场时记录?”
小厮叹气道:“伯叔突然让我们记录,我们也没有办法。不过有些人根本没有进场,一开始便在这里;有些人则中途离开了,如今记录,倒还能记得比较全。”
夏乾眉头一皱,总觉得此举甚是突兀。
“兴许是觉得题目太难对不住大家,要给些补偿。”小厮拿着名帖过来,夏乾赶紧斜眼看着韩姜下笔。她似乎很犹豫,按了手印,签了名,却未留下住址。
“这位姑娘不留地址,若是到时候掌柜的分礼品给大家,如何寻得姑娘住处?”
这声音自夏乾身后传来,他与韩姜皆是愣住转身,只见一白衣公子正站在身后,正打量着二人。此人手持折扇,衣着华丽却又不失风雅,仪表堂堂,温润如玉,一看便是有教养的人。
夏乾想起来了,这就是方才那位被舞姬搭讪的小白脸。
韩姜见陌生人搭讪,也只摇头微笑道:“我漂泊不定,未尝有住址。”
“姑娘不妨留个常去之地。”白衣公子笑得温和。
韩姜点点头,挥笔写下“东街茶楼附近”,想了想,又改成“孙家医馆”。她的字很漂亮。
夏乾觉得这个小白脸是来搭话的,顿时一脸不快,冲着白衣公子哥道:“恕我冒昧,不知公子与我们搭话所为何事,可否请教公子名讳?”
公子笑笑,刚欲开口,却听旁边有人唤他,便行礼匆匆离去了。
夏乾生平最讨厌这种话说一半、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在心里嘲弄了他一句“小白脸”,之后便转身回来,看见小厮举着名册,正在对自己谄媚地笑呢。
“嘿,夏宅的住址不用留啦,谁不认识您哪。”
夏乾签了名字,却觉得楼上传来冰冷的目光。陆显仁又盯着他了。
夏乾朝陆显仁做了个鬼脸,却在二楼的台子那里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灯光昏暗,帷帐遮住了他的脸。那人身材矮小,抱臂,头微微左倾,正在走廊那里徘徊。而双目似乎一直紧紧盯着猜画的舞台。
夏乾愣了一下,立即站起。这个身影他有些似曾相识,但是他根本不能确定……
“我去去就来。”他和韩姜道别,一路小跑上了楼梯,绕过雕花的红木柱子,撩起帷幔,却不见人。几个小厮模样的人在把守。
“公子有何需要?要茶水还是点心?”
“去找人。”夏乾踮起脚,四处看去,“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矮个子的男子?”
“方才还在,没看清相貌,也不知去哪儿了。这厅里看客百人,我们去哪儿给您找人哪。”
“也许他在里面坐着呢。我自己过去找——”
小厮赶紧劝阻:“您去不方便。要不去回廊透透气?”
夏乾明白了,二楼雅座可能都是有身份的人,譬如陆显仁。即使有钱人也是去不得的。想到此,他心里更加烦闷了,想掏出银两贿赂一下,但发觉身上没什么钱了。
小厮赶紧说道:“您从另一侧下楼梯,去二楼露天台子上,那里夜景极美的。”
小厮说了半晌,只为哄夏乾高兴。夏乾觉得他们也是不容易,不想给人难堪,无奈点头,顺着狭窄的朱红的楼梯上去,是一道闩死的小门。推开门,迎接他的是正月十五的一轮金黄圆月,而圆月之下,最北面的街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街灯,所有的饭庄都收了牌子,甚至连酒旗都不曾挂起。但再往东边看去,那街道却灯火盈盈。小贩、老人、少女,穿着锦衣簇拥在街上,那阵势,像是等个一时半会儿,一身华衣的天子也会从街上走过似的。
东街人头攒动,北街却空无一人,这有些怪异。
夏乾眯眼细看,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这种现象在汴京城根本就没出现过。昨日看时,还是好好的。这北街是怎么了?这像是一夜之间消失了。
细一想,北街往北再走不远,似乎就是定远将军府了。夏乾趴在栏杆上,闭起眼睛,仔细回忆刚才见到的那个矮个子男子。他是谁?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远处似乎传来一阵喧闹声。阵阵寒风穿过街道,直至吹散了天际的云。随着风声,远处似有瓦片坠落的声音传来。
夏乾朝远处望去。正月十五的月皎洁明亮,而月下是空无一人的北街道,片刻之后,却见一道黑影闪过。
黑影闪过的速度极快,如一阵狂风、一片黑云,可那并非风和云,只是一个青黑色的影子,以极度轻巧之态落到了屋顶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他渐渐近了,就像乘云踏月而来的黑雾,从北街尽头弥散过来。直到梦华楼的楼顶,那影子才突然转身停下。
而屋顶距离夏乾不远不近,却可以让夏乾看到这足以让他牢记一生的画面——
青衣奇盗!
他站在灰黑色的屋瓦上,背对着夏乾。屋之下是空无一人的北街。没有人,没有灯,唯有天上的一轮金黄明月映着他的青黑色的衣服。
在这一瞬间,夏乾瞪大了眼睛。他根本就不相信!今夜来此只是机缘巧合,这名销声匿迹的大盗毫无预兆地落在了眼前。
夏乾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他怔了片刻,下意识退后几步,终于挣扎着、磕磕巴巴地喊了有些可笑的话——
“抓、抓贼……”
青衣奇盗微微侧首,不曾露出眉眼。
在这一刻,空气凝滞,夜寒如冰。
夏乾刚刚那句“抓贼”喊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打破沉默,像是将原本紧绷的弦轻轻一挑,嘣的一声断裂开来。这弦一断,他不再发呆了,深吸气,再次以洪亮的声音怒吼:“抓贼呀!”
他这句话声如洪钟,似是有魔力一般,要唤来千军万马。话音未落,却听北街传来一阵马蹄慌乱之声、叫喊声,腾腾而来。那是大队的官兵捕快。夏乾视线一挪,想看清究竟,而就在此时,青衣奇盗双足轻移,形如鬼魅,却在圆月的照射之下显得有些狼狈,身上似乎带着一支红色的箭——这是大理寺特有的箭。而青衣奇盗继续向前,如风一般跃入了天台的小门,砰的一声将门关死了!
青衣奇盗居然进入了梦华楼!
夏乾一下子跳起,整个人撞到门上,大力敲打起来。而门却已经从内侧闩上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来,门上沾着血。
青衣奇盗受伤了?
就在此时,北街的大批捕快冲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魁梧大汉。他果断地一挥手,将捕快分成两队,一队人将梦华楼紧紧围住,另一队随他从梦华楼大门直接进入。
而捕快之中,万冲则一马当先,顺着灰墙灵敏地攀爬到了顶部台子上,气喘吁吁来到夏乾身边,目光中带着厉色:“人呢?”
“他进去了!”夏乾拽着门吼道。
万冲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他左手持刀,插入门中挑松了门闩,吼道:“一起撞开!”
二人退后,合力撞了三次,木质门闩终于是断了,门板咣当一声砸了下来。屋子里扬起一阵灰尘,只见门内的地上滴着点点鲜血。万冲低头一看,快速地顺着鲜血的痕迹直追过去。
夏乾也紧随其后,耳畔呼呼生风,心中却已经明白了几分。青衣奇盗方才一定是在哪里偷窃,被守卫用箭射伤,血流不止,这才落入梦华楼之中,竟然被夏乾撞了个正着。
二人翻过栏杆,跳下楼梯,血迹一路向前,直至外场,向着客房的方向去了。
房间内外围了一群捕快。他们是从正门进来的,反而比跃上天台的万冲快上一步。
夏乾刚要过去,却被人拦下。他抬头一看,此人非常魁梧,看起来三四十岁,威严得像门神钟馗,看起来是个捕快头头。
“夏公子,不要过去——”他的声音很粗。
“我看到他了!”夏乾急匆匆喊道,“他过去了!”
大汉异常冷静,严肃道:“我们会在那边重点搜查,你不懂武艺,青衣奇盗如瓮中之鳖,身受重伤,如果做困兽之斗,唯恐使得你们受伤!”
寥寥数语,但所言有理。夏乾乖乖让了路出来。
就在此时,梦华楼内乱成一片。金属摩擦声、脚步声、男人女人说话声,还有楼梯板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同时踏过。场内的看客都纷纷惊惧地站起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魁梧大汉则慢慢进入内场,将大门推开了。他个头很高,长得粗犷,一身戎装。他身后密密麻麻跟了一群捕快士兵一样的人,将内场团团围住。
百名看客见状立即安静下来,不知出了何事。
伯叔赶紧上前来,一脸震惊:“请问您是……”
“大理寺少卿燕以敖,”大汉微微行礼,目光炯炯,“奉命特来捉拿朝廷要犯。”
伯叔一怔:“要犯?”
燕以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鹰一般的锐利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吐出了令在场人都震惊无比的四个字——
“青衣奇盗。”
他声音低沉,却如巨石落海,惊起千层波澜。所有人都愣住,随即又开始一阵热烈的讨论声。
这夏乾默默站在扶梯一旁,欲冷静一下。如今事发突然,又偏偏被自己撞见了。
此时又有捕快进门,对燕以敖耳语几句。燕以敖先是一怔,随即将目光唰的一下盯向夏乾,快步向他走来。
“你今日见过易厢泉吗?”
他出口这样一句,夏乾有些诧异,摇头道:“没有。”
燕以敖面色一凝,没有吭声。
夏乾认真道:“你若是有事转达,可以直接告诉我。”
“你跟我来。”燕以敖声音很低步履匆匆,带着夏乾出了场子,边走边低声道,“实不相瞒,青衣奇盗几日前曾发消息,要去定远将军府盗窃。”
夏乾诧异道:“我消息算是灵通的,也不知道此事!他去偷什么?”
“青衣奇盗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天子脚下,不能透出这种消息,闹得人心惶惶。大理寺卿和开封府尹商议过后,决定隐瞒此事,就连易厢泉也不知道。”
夏乾赶紧打断:“你还没说那青衣奇盗偷什么?”
“夜明珠。”燕以敖皱起眉头,麻利地转过走廊。
“他以前都偷不值钱的东西,这次怎么……”
“青衣奇盗一案,原本只是噱头大、影响坏。他们所盗之物虽然做工精巧却并不值钱,且他们在盗窃时未伤人性命。按照大宋律例,顶多将其发配到千里之外的牢城。而此次偷窃却不一般,说是夜明珠,其实是颗很大的黑珍珠,是个值钱的物件,估计可以重判。”
夏乾听此,心里突然一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燕以敖停下脚步,脸色不佳:“他今晚偷的珍珠,我们一路追他到此,还射中他一箭。”
夏乾震惊道:“你说青衣奇盗现形了?你们……还当街追捕,居然能射中他!”
“汴京城的守卫比其他地方强上很多,能迫使青衣奇盗现形、射中他一箭,都在常理之中,我们亲眼见到他逃入梦华楼。”
夏乾摇头:“你们没见过青衣奇盗,他不是这么简单的盗贼。易厢泉已经很厉害了,都没能抓到他!”
“易厢泉确实厉害,”燕以敖对他赞赏有加,“他曾在我们这里帮忙处理陈年旧案。小案两三日之内即可破解,大案五日到七日就能水落石出。”
二人穿过外场人最多的地方,却见柳三在门口,脸红脖子粗地隔着人群嚷嚷道:“夏小爷!我可算趁乱混进来了!这猜画活动居然限制入场人数,你们——”
夏乾刚要说话,燕以敖面色凝重:“有话过会儿再说。”
不等夏乾答话,燕以敖三步并作两步,将他带到角落的房间。这是走廊最后一间。门关得死死的,里面时不时有人影晃动。
夏乾止步,他的心突然开始紧张。只见万冲突然推门出来,看了看燕以敖,又看了看夏乾,垂目低语道:“人赃俱获。”
燕以敖沉着脸推门进去。屋里站满了捕快,中间的地上有一个黑衣人,旁边有一个担架,是欲抬黑衣人下去的。
黑衣人并未蒙面,夏乾一下子就看见他的脸。
“易厢泉!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夏乾惊慌地看着地面的黑衣人,上前拽住燕以敖的袖子,“是个圈套!你们中计了!易厢泉是被人搁在这儿的,就等着你们抓他!”
众多捕快皆是一言不发,万冲脸色苍白,转眼问燕以敖道:“头儿,你说怎么办?要不要……”
“不行,”夏乾堵住了门,“你们明知道这是圈套,还偏偏往里面钻!不可能是易厢泉!你们要是带他回去,那正中了青衣奇盗的下怀!”
万冲打断他,怒道:“听我说完!要不要说‘没搜到!’”
夏乾一怔:“可以这样?”
万冲低下头去,有些紧张:“易厢泉的为人我们都清楚。他前一阵在大理寺帮忙,短短几日就帮我们破了不少陈年旧案,我们都钦佩有加,但如今大理寺的上层刚刚换了人,我怕……”
燕以敖却忽然打破沉默,朝周围的部下看了一眼,沉声道:“谁同意带他走,举手。”
夏乾万万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出。燕以敖居然有了徇私枉法的念头。这才忽然想到之前和韩姜聊天时道听途说的那些话,都说这燕以敖能力虽强,却根本不按章法办事。更令他诧异的是,这群捕快没有一个举手的。
易厢泉在汴京城逗留过一些时日,解决过一些案件,兴许这群捕快对他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如今这些人敢为他开这个后门,想必是内心对他很是尊敬了。
一群人面面相觑片刻,燕以敖沉声道:“动手。把他夜行衣脱下来,再把他带回衙门。对外就说他被青衣奇盗打伤,动作快!”
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燕以敖却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关门,同时怒道:“官府之外的人,都不能进!”
夏乾不知道燕以敖为什么冲得这么快。当然,他事后才知道,若是燕以敖此时的动作再快一点,把人都堵在外头,事情就不会演变得更加复杂。
门还没被燕以敖关上,却砰的一声被打开。一个中年男子盛气凌人地站在门口,威严地看了一眼燕以敖,怒斥道:“怎么回事?”
夏乾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显然燕以敖、万冲等人是见过此人的。燕以敖脸色铁青,闷声行了个简单的礼。
夏乾便断定了这人是个大官,这个大官八成刚才在内场的雅座那里坐着猜画。
大官进来扫视:“抓住了?”
燕以敖沉默不答。方才捕快们认出这是易厢泉,事情尚有回旋余地,毕竟是自己人;但是,这个大官进来的那一刻,便木已成舟了。
“这是……这是易厢泉!爹,我认得他!”一个人紧紧跟在大官身后进来,一惊一乍地喊道。
夏乾一扭头,看见的是一张令人生厌的脸,脸上还挂着乌青。是陆显仁。
他立刻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位中年男子,是陆显仁的爹,大理寺卿陆山海。相传这陆家凭借自家亲戚连带关系,一路升迁,乃至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大。再看万冲一行人阴沉的脸色,这群人对于这位顶头上司是大大不满。
陆显仁如今可算是有人撑腰了,轻蔑地看了夏乾一眼,又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这些人。
夏乾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燕以敖一言不发,捕快们沉默不动。
陆山海上前,捋了捋胡子,低头看着易厢泉的脸,又不敢凑得太近,生怕这个“青衣奇盗”会突然醒来扑过来一样。他看毕站定,眯眼问道:“究竟是何人?”
燕以敖刚要开口,却被陆显仁抢了先,亮起嗓子道:“爹,你有所不知。这易厢泉可是汴京城名人,大家都知道他和青衣奇盗勾结。我早就觉得他神出鬼没的,跟他混在一起的人都应该带走严加审问。”他声音尖细,带着怨恨。但这一喊,又有一些人挤了进来,见了易厢泉,纷纷惊呼。
陆山海听此,看了看万冲与燕以敖一干人等:“前一阵在大理寺帮忙的就是他?你们这群人,真是什么人都敢用?如今还磨蹭什么,还不抓?”
“此事有蹊跷,大人——”万冲赶紧上前一步。
陆山海怒道:“你们追捕青衣奇盗到此,就搜出了这么个黑衣人,居然还不抓?要造反不成?”
夏乾瞅了一眼陆大人,插嘴道:“就算他是青衣奇盗,怎么无缘无故晕了,明摆着等人来抓。反正他晕了,跑也跑不掉,不如弄清楚再说。”
陆山海这才看夏乾一眼,一时没认出是谁,大概是觉得夏乾眼熟。陆显仁闻声立即上他爹前面耳语几句。陆山海闻言,脸色一变,恶狠狠瞪了夏乾一眼,立即补了一句:“带走!”
燕以敖上前一步,抱拳答道:“追捕时,青衣奇盗中箭,那箭上淬了毒液,百步后人便会昏迷,所以现在……”
燕以敖不停地解释,夏乾的耳畔却回响着他那句“淬了毒液”。
庸城的时候出过同样的事,易厢泉被剑所伤,剑上淬毒,易厢泉伤口沾毒就昏迷了。如此场景,分明是庸城事件的翻版。可这青衣奇盗居然想把偷窃的罪名全都嫁祸给易厢泉。
燕以敖依旧在求情,而陆显仁戳了戳他爹的肩膀,低声说了几句。夏乾竖起耳朵,听见他那些尖酸刻薄的言语,时不时飘来几句“幕后主谋”“贼喊捉贼”之类。
陆山海的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陆显仁语毕,缩回头,得意地看着夏乾铁青的脸,仿佛这是世界上最令他痛快的事。
“少废话,带回去!”陆大人怒道,甩袖离开。
角落里,万冲低声问燕以敖道:“头儿,要不要带回去?”
“都他娘的愣着做什么?等着发银子不成?说什么都晚了,抬回去!”燕以敖黑着脸一声令下,众捕快立刻手脚麻利地抬着担架。万冲迅速地将易厢泉的脸蒙住,将他如同冰冷尸首一般抬了出去。捕快匆匆离开,夏乾赶紧上前拉住燕以敖:“带回去之后呢?这是要怎么办?用刑?”
“绝不用刑,”燕以敖拍了拍夏乾肩膀,“汴京城的捕快几乎没有不认识易厢泉的。一切等他醒来再说。你暂时先不要去监牢,明日再去。”
“为什么现在不能去?”
“怕受牵连。明日提审才是正式程序,明日问话,你可见他一面。我不止一次听到传言,易厢泉是青衣奇盗,你是他的同伙。所以庸城的盗窃才会这么曲折,”燕以敖认真地看着夏乾,似要让夏乾记住自己的一字一句,“这是个圈套,从易厢泉住店到夜明珠丢失都是圈套。待到易厢泉清醒,以他的智慧,脱罪就是早晚的事。”
听到“同伙”二字,夏乾的面色沉了几分。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身处于这圈套之中而不自知。他开口问道:“易厢泉穿着夜行衣被捕,所有情形皆于他不利,你确定厢泉会无罪?”
说到此,燕以敖转身看着他,吐字清晰,声音有力:“去年他在汴京城揭皇榜时我就注意到他了,也是我向上级举荐,他才会去扬州庸城。他虽然是个算命先生,却很是聪明,一定会平安无事成功脱罪的。”
夏乾听了这话,顿时觉得心安许多。燕以敖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开。此时,楼梯之下,人山人海。周遭的灯笼已经高高挂起,如进场时一样,大家在灯火的照耀下都一团喜气,面红耳赤,议论纷纷。横生的意外如同高悬的彩灯,看客自然喜欢看这抹亮色。但是有亮就有暗,究竟是哪些人的心还沉在暗处,谁遭了罪、谁倒了霉,这些都与旁观者无关,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红木地板上投着五彩花灯妖娆的影子,捕快们沉着脸走过去,将楼梯边上所挂灯笼撞得一晃一晃的。夏乾下了楼,四处张望着,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柳三窝在角落里,遂挥动手臂朝夏乾跑来:“嘿,找我呢?”
夏乾思绪烦乱,不愿搭理他。柳三急忙道:“我先问你,陆显仁刚才带着好些人从屋里出来,出来之后就在那边嚷嚷,究竟是怎么回事?”
“栽赃!”夏乾生气地说出这俩字。
柳三一听,急了:“不会牵连上咱俩吧!我可什么都没干!我今日去端了盘子,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出息,想来找夏小爷,却又混不进梦华楼来。在路上徘徊的时候碰见了万冲。平日里他是最喜欢找我碴儿的,但是他神色匆匆,我就觉得出了事。”
“那是何时的事?”
柳三摇头:“不记得时辰,但天几乎黑了,估计在猜画开始之前。我就偷偷跟他几步,他居然去了定远将军府。我远远地朝大门看,这一看!那将军府里黑压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我还发愣呢,猛的一下子,天空中唰唰唰飞出一大堆箭来!吓得我哟!”
柳三唾沫星子横飞,夏乾有些嫌弃地看着他:“你便赶紧跑了?”
“跑了!这么多箭,我若是跑得晚,哪里还能回来见你!但是我刚要抬腿溜掉,眼看着屋顶上有个黑影,像是个黑衣人,他跑得比我快多了!然后一支箭飞了过来,我看到那个黑衣人中箭了!那个黑衣人的功夫好得不得了!捕快那速度真是快,一下子大队人马都杀气腾腾地跑到梦华楼门口来。我就想着,机会终于来了,所以趁乱……嘿嘿,哪知猜画结束了。”
柳三搓搓手,似乎等着夏乾接话,而夏乾却没有说什么。此时,大门突然发出沉重的“嘎吱”声,大门被关上了。张鹏、李德一行人像一群天兵天将一样凶神恶煞地杵在南天门口。
夏乾立即明白:燕以敖虽然是带着易厢泉走了,但是并没有就此罢手。青衣奇盗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入梦华楼,而楼被包围。易厢泉分明不是窃贼,那么青衣奇盗此时可能还留在这里。
万冲带领一干人又开始搜查。所有在场者都要被问话。柳三见状戳戳夏乾:“青衣奇盗像是还在。”
夏乾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心里打着小算盘,这是好事,即便找不到窃贼,说不定也能发现线索,若是有证明厢泉清白的证据那便最好了。
柳三又推了推他:“青衣奇盗会不会装成捕快,然后把易厢泉送出去?”
夏乾摇头:“他们彼此相熟,这是不可能的,青衣奇盗又不会变脸。”
此时一个捕快跑去,朝不远处的万冲汇报。大意是,大厅窗户开了一扇,看了鞋印子,有人翻窗户跑了。猜画活动害怕看客拥挤跳窗入户,所以今日窗户紧闭,不容易打开。
窗户只开了那一扇,在内场。
夏乾听此,赶紧偷偷绕到万冲身后不远,竖起耳朵听着。
万冲挑眉:“什么人跑了?这么多捕快围在门口,竟然让他跑了?”
“那人武艺太高,带着酒气,竟然打伤了五个大理寺的人——”
万冲已经生气了:“他若是青衣奇盗,那你们该当什么罪?”
捕快赶紧道:“梦华楼老板让在内场的所有人都留了姓名。虽然统计不全,但我们通过名单,先确认了一部分人现在是否还在场。名单上只有几十人,其中……”小捕快递了一张纸给万冲。
宾客名单上,“韩姜”的名字被圈了出来。
“所有的宾客都核对过,目前全部在场,除了这个人。”小捕快认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