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元节猜画解谜

次日,上元节到了。丫鬟们已在夏宅各处挂好五色琉璃灯、白玉灯、五彩羊皮灯,还备好了乳糖圆子、韭菜饼、细如丝的猪腿肉,一边准备,一边吵嚷着说晚上出门穿什么衣、提什么灯。

夏乾睡到中午,起床之后在宅子里兜了一圈。易厢泉不在,夏老爷更是不在了。他去夏至那边晃了晃,便带好了猜画请柬,又翻墙走到了宣德楼前御街的拐角处,再往潘楼街方向走去,便是梦华楼的所在地。

梦华楼前已经张灯结彩,小型灯山也已经搭好,上面挂了花灯,前面横了三座彩门,还有两条用草把扎成的盘龙。不远处就是桑家瓦子,是汴京城最大的瓦肆。往来的江湖卖艺人正在搬运东西,慢慢活动筋骨,准备夜晚的表演。

而几个捕快模样的人从梦华楼前面经过,行色匆匆。接着,一个人从梦华楼里走了出来,四十岁上下,一脸精明商人样。此人名叫伯叔,姓什么,不清楚。但他也算是汴京城响当当的人物,当年盘了不少酒楼,而且人脉极广,熟人遍布黑白两道。

夏乾立即上前行礼并掏出请柬来。伯叔轻轻一笑,小胡子微颤,寒暄道:“今日夏公子来早了,节目和茶水都未曾准备妥当。我也忙着张罗酒楼之事,多有怠慢。易公子刚才已经去请了,可是房间是空的,人不在。”

“他可能有事在忙。”夏乾觉得易厢泉是不可能闲着的,估摸一早就去查了书卷资料。

“猜画活动酉时开始,之前可在楼内看戏。”

“不知是谁举办的猜谜活动?出手这般阔绰?”

伯叔笑道:“我只是个管场子的罢了,怎能知晓这么多。酒楼易主,赶上正月十五,自然要请些能人异士热闹热闹,也有意结识些权贵人物、各地富商。这才有了此次猜画的活动。”

“你不是主办人?”

伯叔摇头,笑而不答。夏乾心里直犯嘀咕,又问道:“不知赏钱具体多少?”

“猜画和猜谜一样。具体金额在请柬中已经写明。除去赏金之外,我们会和猜出谜题之人一起去一趟西域跑生意。毕竟丝路因战事断了,西域生意不好做,但我们会想办法重开丝路,这利润可是巨大的。”

即便是伯叔亲口说的,夏乾也难以想象这猜画的奖赏竟然这般丰厚。伯叔的话搪塞的成分居多,虚实各占五分,夏乾自然是不信什么“跑生意”的借口。丝路要是真的能通,商人都知道,见利独吞,哪有几人合作瓜分的道理?

夏乾还在思索,却被小二招呼着进去了。梦华楼楼高两层,分内场和外场。外场是露天的大院子,里面有不少卖艺人摆摊。说书的、杂耍的、演傀儡戏的,都有自己的小场子。院子侧面一个小楼梯,可以上二楼,只有几间客房。猜画活动在内场举办,里面的陈设尚不清楚。然而没有请柬的百姓只能付费在梦华楼外排队进场,最后站在外场看个热闹。

几个演傀儡戏的人从夏乾身边挤过去。一个说书人正口若悬河地讲着杀手无面的故事,这是一个十多年前在大宋境内杀人如麻的蒙面恶人。夏乾打了个哈欠,却赫然发现不远处的牌匾上写着“青衣奇盗之庸城记事”。

“你们的故事已经被讲过了,很是有趣。可谓棋逢对手,我们还等着后续。”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两位胡姬,都穿着舞服。其中一位打量了夏乾一番,开始搭话。她高鼻梁、大眼睛,显然不是中原人,却说着一口标准的京腔,还会用成语。

夏乾有些吃惊,她显然认识自己,自己却不认识对方。

“京城里谁人不识夏公子,”她笑盈盈道,“我叫尼鲁帕尔,是荷花的意思。”

都说西域三十六国,这“尼鲁帕尔”不知是哪国人了。夏乾挠了挠头,又听得她说:“那位叫易厢泉的小哥一直在梦华楼住着,长得倒是不错,可惜不爱搭理人。夏公子可不是这样吧?”

“我……”夏乾还没说什么,已经是一副呆样子了。两位舞姬笑了他一会儿,挽着手进了梦华楼。而此时楼前的人已经少了很多,大抵是都已经进场。夏乾匆忙付了茶钱,也跟了进去。

梦华楼的内场比外场更大,整个场子一共两层,但是屋顶甚高,可见屋顶绚丽的大幅彩绘。中间空出来一个大舞台,名为“金玉台”。二楼可通向外面的长廊,一边是天台,一边通向外场客房。内场布置陈设极度豪华,雕梁画栋,四周有产自西域的罕见花种,甚至还有冬日难以养活的牡丹,而所插的瓶是上好的瓷器。舞台四周全是座位,桌椅皆为好木所制。店小二衣着整洁,细细看去竟是上等衣料。他们随时待命,显然是训练有素的。

夏乾懂了,梦华楼不常办活动,若要有活动,定是汴京城无人可比的豪华。

他捡了一个无人的桌子坐下。旁边空着的椅子,是留给易厢泉的座位。

抬头向二楼看去,帷帐后面已经坐了好些个衣着华丽的人。尽管距离远、帷帐遮挡严密,但是夏乾仍然从影子里认出了三四个当官的,四五个富商,七八个阔太太,甚至有几个似乎是富家未出阁的小姐。

此外,他还见到一张鼻青脸肿的脸。

是陆显仁。他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夏乾看到此人就一肚子气,猜画本就是有赏金的活动,纨绔子弟没事来这儿消遣猜谜,自己猜中的可能性岂不是又低了几分。

朝四周看去,竟然看到了刚才见到的两个胡姬。她们围着一个白衣男子。这个白衣公子哥年轻俊朗,风流倜傥,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气。

夏乾有些不甘心,只觉得那人是个小白脸罢了。随后暗叹一口气,看了看旁边空落落的座位,打算趁着还没开场小睡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咣当”一声,周围传来一片喝彩声。夏乾迷糊地睁开双眼,朦胧中感觉周围几十张桌子几乎都被坐满,似乎全都是人。

台上站了一个人,夏乾认得是掌柜伯叔。他注视着全场黑压压的人群,定力很足,声音也足够洪亮。

“诸位能够光临,真是荣幸之至。猜画规则如下……”

夏乾认真听着,却觉得头皮发麻,莫名感到阴森森的。他抬头望去,只见陆显仁正在二楼隔着帘子,似乎正死死盯着他看。夏乾毫不客气地对他做个了鬼脸。

陆显仁的目光像是刀子,却像是落在别处,没有看他。

夏乾看见他就来气,想喝茶消消火,侧身伸手摸向茶杯,却碰到一只冰凉的手,也同样伸过来。

桌子旁坐了个人。

不是易厢泉,是一位姑娘。她衣裳青黑,头发乌黑,正伸着手够茶杯。

有七彩宫灯数盏,悬于四周,屋内却不如白昼明亮,终是有些昏暗。昏暗的灯光洒在姑娘侧脸上,若是柔和多一分,英气少一分,眼前的人就不对路了,可不偏不倚,她倒是很耐看。

夏乾睡得蒙了,脑中一片空白,半天才支吾说出一句:“这个座有人了。”

姑娘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站起身来打算让座。她腰上别着刀鞘,重重地磕了一下椅子,发出了“咣当”一声巨响。夏乾本身是不确定的,如今见了这刀鞘,像是认出她来了,急道:“但是你可以坐!”

姑娘一怔,点点头,又慢慢坐了回去。像是个不爱说话的姑娘。

“你这是刀吗?叫什么刀?”夏乾好奇问道。

“青柳斩月。”她的声音倒是很好听。

夏乾看了刀半晌,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依稀记得除夕夜,绊倒他的是长刀,就像青龙偃月刀那种长刀。如今看起来,这刀似乎更短一些,像是捕快佩戴的那种。

夏乾想了一会儿刀的事,又偷偷瞄了瞄她,想着她是谁。这思来想去,锣声又响了。夏乾“啊”了一声:“伯叔说了什么?”

他觉得这个姑娘不太爱说话,或者对陌生人戒心比较重。自己没指望她答话,本想就当作自言自语算了,但姑娘转头告诉他:“五幅画是按难易程度分的。从易到难,赏金是一百两、两百两、三百两、五百两、八百两。”

夏乾第一次确切地听到钱数,有些瞠目结舌。

今日来的除了看戏的百姓,大多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伯叔此语一出,如同板上钉钉,这笔将近两千两的赏金定然是要发出去的。可是这笔钱实在太多了。也许猜画的内容非常难,抑或本无固定解,无人猜出,赏金自然不用付了。

但若是赖账,必定信誉全丢。商人的诚信若毁于一旦,日后生意不会好做。

姑娘将茶饮尽,又从怀中掏出小酒壶,直接喝上几口,侧过头来摇摇酒壶,问夏乾:“喝酒吗?你让座给我,我当请你喝上一杯。”

夏乾一怔,心想,也许江湖人都会这样。随后将空茶碗递过去问道:“我在京城见过你,我——”

夏乾只想问问她的名字,话音未落却听得一声锣响,观众叫好。他心里觉得真是糟糕,规矩没听全,这是要开始猜了。

只见舞台上几名壮汉搬着雕花乌木架子上来,五幅卷轴横立于上,旁边有红色长绳。

夏乾心咚咚直跳,有些期待。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差点没吐出来——这酒也太烈了!转身看过去,旁边的这位姑娘也在喝,喝完了又倒,倒了又喝,也不知喝了几碗了。

夏乾暗叹一声,还是一鼓作气闷声干了。

姑娘问他:“你还要喝吗?”

夏乾被酒烧得说不出话,赶紧摆摆手拒绝了。

此时,台上的伯叔上前一笑,拉住绳索:“大家仔细看好了,这第一幅画。”

他一扯绳子,第一幅画唰的一声展开。上面画了一只普通至极的果篮,果篮之中是水果。大宋的书画重理法、重写实、重质趣、重精神,书画大师技艺精湛,非他朝可比。水果的样式绘制得格外逼真,重在描摹,缺少了意境美,这点在一般的书画中并不常见。

图上绘着四种水果。荔枝数颗,有的已被剥开,果肉黄色,皮却为蓝色。梨子的果皮为白色。金橘的皮为红色,桃子翠绿。画卷题名也很怪:荔枝梨金橘桃图。

有群众嚷起来:“这是违背常理的,违背常理!”

周围人叽叽喳喳地说着,场内一片混乱。台上的伯叔见状,清清嗓子,用洪亮至极的声音道:“诸位莫要议论。这是第一题。图中果子千年不坏,万年不腐,乃自然之色。请于十五日之内将画中水果带入梦华楼,先到者胜。”

他说完,不知怎么的又取下一幅字挂着,像是酒楼祝词:以诚相待,以德相交。有事相托,莫要推辞。

全场哗然。夏乾瘫在椅子上:“怎会有这种东西,明明是骗人!对了,你还没说你的名字……”

姑娘答道:“我叫韩姜。”

周围依旧吵闹,夏乾却觉得此时安静异常。明亮的灯光似乎要晃了眼睛,空气中还有酒和茶的味道。但青黑衣姑娘眼眸低垂,声音很低,那“韩姜”二字的音调也低,那两字就好像是冬日里的雪,是冻结的湖面,是寸草不生的荒地。

“‘独钓寒江雪’的寒江?”

她自顾自饮酒道:“不是,是韩和姜,两个姓氏的组合。”

夏乾“哦”了一声,觉得有些奇怪。

她好像不愿意多说什么。夏乾很会察言观色,立刻转移话题:“你说,这第一幅猜画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姜看了看他的衣饰,又看了看画,没作声。夏乾见她不说话,便道:“你肯定猜到了,为什么不说?”

她摇摇头:“我猜到有何用,你猜到才有用。”

夏乾急道:“那你可以告诉我。”

“你都没说你的姓名。”

“夏乾,乾坤的乾!不是金钱的钱。”夏乾又开始胡乱解释起来。

“你爹是不是夏松远?也在京城吗?”

“对。但他不常来汴京,现下估计已经走了。”夏乾点点头。

韩姜叹道:“南夏北慕容,你家家财万贯,为何还要来赚这奖金?”

“我爹说,大宋富商极多,但没人具体统计过。夏家其实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有钱,在江南一代也就是小富,但是对下人和伙计很大方,所以大家都夸赞,久而久之我家的名声就传出去了。”夏乾吞吞吐吐说着,又是一声锣响。群众立刻安静了。夏乾与韩姜双双闭嘴,眼也不眨地看着台上。

只见伯叔一拉绳索,第二幅画唰的一下就展开了。

众人“唉”了一声。因为与第一幅画相比,不论画风、手法技艺和内容,都比不上第一幅的奇怪水果。它像是某种大型装置,像是水车,又像是没建好的房子。

台上,伯叔上前,朗声道:“请诸位将此物修复,并详述它的机理。”

看客不满意地叫了起来,怨声一片。夏乾沙哑着声音自语:“这是什么东西?什么名字?它在哪里?如何修复?”

四周的人全部低声议论起来,像是无人知晓其意。

韩姜端详许久,疑惑道:“看起来像是水车,体积应当是不小的,但是却从来没见过。水车一般是做灌溉之用,但……”

“哪里有这样的水车?”夏乾有些丧气,觉得赏金离自己越来越远,“它右边的确像是水车,但也许是风车。这活动,为什么不弄些字谜来猜?那我猜不出来也就认了。”

夏乾还在絮叨,但韩姜忽然道:“是钟。”

夏乾一怔:“钟?”

“你可知漏壶的作用机理?”

“不知道。”

“那你可见过擒纵器?”

“没见过。”

夏乾简直一问三不知。而韩姜却没有丝毫埋怨或者看不起他的意思:“这应当是擒纵器。具体是如何做的,我却不清楚。我在书上看过记载的擒纵器以及漏壶之事。很久之前就有人研究过此类物品。譬如东汉张衡、唐代的一行和尚、本朝的沈梦溪。”

韩姜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人称七名道人的人。他是最古怪的一位,研究了不少古怪东西,后来莫名其妙地失踪,也不知道最后死在何处。相传,他做过不少机械物事,擅长绘画和机关之术……夏公子,你在听吗?”

夏乾“啊”了一声:“叫我夏乾就好。”

他话音刚落,突然想起了什么。

七名道人和沈梦溪,都在吴村时被易厢泉提起过。吴村那个姑娘的画像就是七名道人所作,他就是那个被攻击的画师。

“那个七名道人好像死在吴村。”

韩姜一怔:“宿州相山吗?我在那儿的荒地遇到过一个疯子,似人似兽,还会攻击人。”

她虽然说得很简单,但夏乾已经很是吃惊了。眼前的这位姑娘可能就是当初乱葬岗的那位“大侠”,他们竟然在京城见面了。夏乾还在发呆,而韩姜却看着画道:“这幅画与第一幅画一样,我无法得解。但上述几人,除了本朝的沈梦溪尚且在世,剩下早就故去了。”

夏乾觉得,若是易厢泉在,让他去请沈大人过来,也并非做不到。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有些心潮澎湃了:“这钟在哪儿?”

“张衡之墓和故居都在南阳,不知里面会不会有这些东西。南阳距离汴京城说远也不太远,说近也不近,刚才在规则里说了,猜画的期限截至正月二十夜里,时间太短,往返来不及,我猜不会在那里。《唐史》里关于一行和尚的记述较少,他曾经向玄宗献过黄道仪,那黄道仪如今仍在长安。但若是推测不错,他应当是死在长安,不过也说不准,长安距离此地往返五日也太急了一些。”

“七名道人呢?”

“他的足迹遍布整个大宋。但是,我来汴京时在京郊碰巧见过一破落院子,那是七名道人的旧居,不知荒废多少年了。它造型古怪,大门上挂了七把大锁。七把大锁如同镇宅盘龙,旁人无法进入。何况屋内据说也是机关重重。那里倒是有些可能。若是有机会,明日我就去一趟汴京城郊的旧宅。”

她讲完这些,又闷了一口。夏乾已经听得呆住,原以为她不爱说话,哪里知道她喝完酒说了这么多。

猜画和猜谜一样,需要博学的知识。可眼前这个姑娘未免太博学了些。这些被请来的人,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就有些真本事。

“你们为何什么都懂,我可是连《诗经》都背不下来。”

“我自幼被寄养在一个大寺里,寺中经书不少,古怪的书也不少。你家大业大,平时难道不读书吗?”

她这话戳到了夏乾的痛处。夏乾支吾了一会儿,突然不想说话了。自己昨天读了个《聂隐娘》,再上次是在傅上星医馆读的《项羽本纪》。这都过了好几个月了。

她见夏乾不说话,知道他真的不读书,惊奇道:“那你便是学着做生意了?”

“我……”就在此时,锣又响了。夏乾赶紧直了腰,只见第三幅卷轴缓缓而下。

第三幅卷轴比前两幅要明晰得多。是一份残缺的地图,像是城内建筑,却又残缺不全。而地图样式不似平日看到的那般,纸张也不是普通纸张,倒像是动物皮卷之类。

这个显然是让人把地图补全,但这图上标注之地甚是奇怪,不似中原,倒像是沙漠一带蛮荒之地。细细看去,地图上某些部分的确有着沙漠,而且还有文字标注。这文字很是罕见,如爬虫一般。

“似乎是吐火罗文。”

“什么骆驼文?”夏乾看看韩姜,欲哭无泪,“这是什么?”

“它与我们所使用的文字不同,形似驴唇。我只知天竺使用这些文字,西域一些小国也会使用。而图片之中标着沙漠,可能是西域某地。然而西域三十六国,语言各有不同,即便是使用同种文字,含义和顺序不同,词义也会不同。如今西域国家有些仍在,有些已然灭亡。语言更可谓杂、乱、多。只怕不仅这画中残图无人可解,大家连语言都看不懂。”

韩姜一席话说完,似乎在宣告此图几乎无人可解开。这番话让夏乾瞠目结舌,他转头看看四周,这才发现周围的看客不知何时都挪了椅子过来,偷听韩姜说话。

片刻安静之后,周遭看客叽叽喳喳起来。

“骗子!”旁边有人拍案叫了一声。接着,众人纷纷骂了起来。伯叔在台上毫不惊慌,面不改色道:“诸位莫急,此次比赛是公平的,即便无人猜中,各位也权当来吃个茶、看个戏,是不是?”

此话倒是有几分在理。衣着整齐的小二不知是得了谁的传唤,齐刷刷地上了一壶黄柑酒,一人一碗浮圆子,点心三碟,还有两枚橙子。夏乾看了看橙子,发现顶部是可以掀开的,里面是蟹。这就是名菜“橙酿蟹”了,制作精细,价格不菲。

众人见免费的点心上来,火气消下去一些。今日这茶、这精致小点心和小曲儿都是不要钱的,也许这也是梦华楼做生意的手段之一。夏乾一口吃了三五个点心,一边嚼,一边疑惑着,觉得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台上,伯叔忽然指了指画中最底端。上面也书写着一些文字,并非吐火罗文,也不是汉文,像是横平竖直,每一个字都像是“口”“回”叠加而成。伯叔在台上开口道:“画卷末端的文字失传已久。若是能单独解开此文字者,算赢;若是解不开此文字,能补上地图和吐火罗文的人,也算赢。”

夏乾点头道:“也就是说,这行像‘回’一样的文字算是附加题?”

韩姜瞧了一会儿,叹气道:“我行走江湖多年,本以为自己见过不少奇闻异事。可这画中所写文字竟有三种,除去汉文和吐火罗文,最下行的文字我从未见过。”

台下的人见了,又愤愤不平起来。伯叔上前举起双手:“若是各位心存不满,过会儿我会记下各位府上地址,送些贡茶和点心前去赔个不是。请各位不要急躁,若是执意闹事,只得由官府出面来管了。”

韩姜“唉”一声:“官府这两天很忙,街上不安生,无缘无故多了好多巡街之人。我只知道京城三捕快,张鹏、李德、万冲。他们还有个上级,叫燕什么。”

“燕什么?”夏乾和她聊了起来。

“燕……对,燕以敖。听说武艺很高,能力也极强,百姓也爱戴他。但办事极度不按章法,经常违背上级命令,朝廷一直不敢让他继续升迁。我还听说,南边有个捕快名叫狄震,也是这个路子。”韩姜低头吃完了橙酿蟹,又看看点心,“你还吃吗?”

夏乾摇头。她便掏出来一些干净的纸,将点心包好放到口袋里。又把黄柑酒倒回自己的壶里:“我带回去,还够我吃上几顿。”

夏乾瞠目结舌。只听一声锣响,第四幅画再度落下。画上画了一个花纹精致的长方形盒子。这盒子狭长,通体刻着花纹图腾,不知道是装什么的。乍看之下像是装着犀骨的盒子,但是通身木质。这幅画是看不出来物体尺寸的,但总觉得这个长盒子的尺寸并不小。

若要识得此物,先要识别花纹图腾。

夏乾“哈哈”一声笑:“这次又是盒子?真有意思,不知何物?”

然而韩姜的目光却与方才不同。这个盒子出现,她却双眸微亮。剩下的点心也不装了。

夏乾问道:“有解了?”

“没有。”韩姜摇摇头,忽然沉默不言了。她看了夏乾一眼,又低头装点心。

她一定知道什么,而没有告诉自己。夏乾突然觉得心口烦闷,此时才意识到,他与韩姜不过是刚认识片刻的陌生人罢了。

夏乾突然又不想说话了。

韩姜看见他的神情,自己也觉得不好受。她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点心,岔开话题道:“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名为易厢泉?”

“嗯。”夏乾老实应和一声。

“他很聪明?京城的说书场子很是爱讲他的故事。”

“当然。”

“那他会不会……我只是说,有没有可能,”韩姜反复斟酌着用词,“勾结青衣奇盗?”

“勾结?”夏乾仿佛一个睡梦中的人一下子惊醒了,“他为何勾结青衣奇盗?”

韩姜摇头:“梦华楼门口的说书的都这么讲,明里暗里都指明了易厢泉是青衣奇盗的同伙,只有这样才能骗过官府。而且在庸城那些事,神乎其神,易厢泉料事如神,就像提前知道青衣奇盗的计划一样。”

“若说那易厢泉勾结青衣奇盗,他们为何不说我就是青衣奇盗!这些话你也会信?”夏乾有些失落。

韩姜觉得是自己唐突,有些不好意思:“还真有人这么说过。若不是夏家家境殷实,你还真被人怀疑。你是他朋友,你信他,我听了你的话也信他了。总之,你们要小心些。”

夏乾忙问:“我一个月前来汴京城,未听得什么风声。如今大家为何怀疑他?”

“风言风语总是无端而起,大家都在推测易厢泉的来历、出身,还有他与青衣奇盗的关系。”

夏乾愤怒道:“肯定是因为他师父邵雍。”

韩姜听到邵雍二字,微微震惊。她显然也听过邵雍杀妻的惨案。

夏乾有些无力道:“他们真的都是好人。”

韩姜点点头:“闲言碎语是无形的利器,人可能会被这利器所伤,但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且懂得隐忍避让,就不会被利器所害。你的朋友不是京城人士,被旁人说说闲话是免不了的。我相信日久见人心,他会是一个被百姓称道的人。”

她简直一语中的。夏乾刚想表示强烈赞同,却见台上几名女子推出一个更大的雕花乌木架子。伯叔上前,小心地拉开绳索。

“今日的最后一幅画。难度最大,赏金也最多。请诸位看好,破解此画之谜,请找出画中的女子,并将其尸骨带回梦华楼。”

“尸骨?”夏乾怔怔一句。

“尸骨。”韩姜蹙眉。

红绳解下,卷轴展开。夏乾不抱希望地看了一眼,当他看清却噌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

是花灯的图样,仙女和长青王爷的凌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