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酒楼闹剧

夏乾闷闷不乐地进了金雀楼的大门。酒楼内很是嘈杂,有酒桌二十张、食客近百人,炭火盆烧得正旺,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带来阵阵暖意。夏乾取了一个暖手炉子,又叫了三碗酒,直接上了楼梯,要去二楼歇脚。

二楼临窗的座位已经有人了。一位红衣富家公子哥带着四位家丁坐在那里,透过小窗,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的比武擂台,一边看一边大声叫好。

他们的声音极大,引得食客侧目。夏乾觉得吵,却也在旁边落座了,咕咚咕咚喝了三碗酒,觉得身子暖了一些。

一个小二从他身边溜了过去,端着盘子,给红衣公子哥上菜。

旁边一家丁一把拎住小二的领子:“你这小二,一个下等人还不懂规矩,端盘子的时候把头抬这么高,还翻白眼,瞧不起人哪!”

红衣公子哥闻声转过了头,瞪了小二一眼,抬手敲了敲杯子。

掌柜的闻声赶来,点头弯腰道:“陆公子有什么吩咐?”

红衣公子哥像是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没说话,只慢吞吞地吃着盘子里的木鱼。而坐于一旁的随从则低声喝道:“留这种人在这儿跑堂,你们金雀楼不想做生意了?”

店小二挣脱开来,斜站一旁,不屑道:“你说谁是下等人?”

这小二的声音不小,惹得周遭数人立即抬头围观。却见这小二长得唇红齿白,面若桃花,一双狐狸眼似秋水,早已超脱清秀二字,以英俊形容也不太贴切。周遭食客顿时认出他来了,这个小二是汴京城最有名的泼皮柳三。

红衣公子哥开口了,声音有些尖厉:“你这厮,问我什么是下等人?我告诉你。商人、妓女、要饭的、算命的、打杂的都算是下等人。怎么,你还不算是下等人?”

他声音很大,原本嘈杂的馆子却逐渐静了下来,食客们不敢作声了。掌柜正要打圆场,却听得楼下街道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只见街上搭了个小擂台。每逢年关,都要开始摆擂比武,直至二月初二。往来百姓都爱在这儿赌个彩头,多半都在酒家小赌。禁止军人参加,而擂台上的习武之人多半是富贵人家养的家丁。

富贵人家的游戏,赢的是钱财,输的是面子。

只见擂台上站着一个壮汉,身高八尺,面目骇人。红衣公子哥的目光也被吸引了去,见状,拍案笑道:“是我家长生。这家丁呢,还是陆府养得好,年年拿榜首。掌柜的,你可看见啦?”

掌柜赶紧上前来道:“自然都押您家长生。”

红衣公子哥得意地掏出一锭银子:“再来一份清蒸木鱼,我要带回府上。剩下的钱全押长生。”

掌柜心有不满,却不会跟银子过不去,便上来要收。柳三身上搭了一条毛巾,抱着手臂在一旁站着,死也不走,似要再顶几句嘴。

红衣公子哥冷笑道:“方才说到哪儿啦?哦,下等人。你不知道什么是下等人?商人、妓女、算命的……”

他还没说完,却被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打断。夏乾掏出钱袋来,往自己桌子上倒着银子,亮起嗓门道:“掌柜的!赌他输。”

掌柜的一怔:“什么?

“他,”夏乾指了指红衣公子哥,“赌他输。若真是赢了钱就买下这金雀楼!”

红衣公子哥有些恼羞成怒。但他也深知这汴京城家世显赫之人不在少数,对方兴许是王公贵族。盘算片刻,他上前作揖,皮笑肉不笑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我名为陆显仁,家父是大理寺卿陆山海。”

夏乾看都没看陆显仁一眼,转身要走,却被掌柜的一把拉住,很是为难:“公子,没这个赌法。这里有报名名册,您可以选一位来押。”

夏乾瞄了一眼名册,觉得白纸黑字实在是让人头痛,索性道:“我改日请个算命先生来算算,看谁能赢就押谁。”

他将“算命先生”四个字咬得很重,狠狠瞪了一眼陆显仁,酒也不喝了,打算起身离去。

壮汉家丁低语几句。陆显仁侧耳听了,突然大笑道:“我就说是谁这么财大气粗,原来是赫赫有名的夏乾,夏大公子啊。方才我那句‘商人’和‘下等人’冒犯了你,真是对不住你和你爹了。”

夏乾眉头一皱,没有还嘴。

陆显仁笑了,心想夏乾绝对不敢惹他。哪知夏乾突然一个转身,端起隔壁桌上的鱼汤就朝他泼去。

只听“哗啦”一声,陆显仁被泼成落汤鸡,奶白色的鱼汤从他的头发上滴落,华贵的衣袍被浸透了,还沾着不少菜叶。

食客们哄笑起来,夏乾撒腿就跑。

陆显仁痴愣片刻,发出一声怒吼。周围的家丁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冲出门去追。掌柜的一看,赶紧招呼柳三帮着陆公子擦擦。

“滚!”陆显仁双眼通红朝着柳三吼道。

柳三低头笑笑,顺走了陆显仁的钱袋,将毛巾一丢,也从后门溜了出去。

金雀楼外,华灯初上,天空飘起零星小雪,今天是除夕夜。不少人购置了最后一批年货,正准备回家过节。夏乾从金雀楼蹿出来,推开一群沽酒的客人,急匆匆往小巷跑去了。紧接着,一群家丁也咚咚咚地下了楼梯,在酒楼门口东张西望一阵,这才拔腿去追。他们撞倒了卖桃符的小贩,那些桃符和红色的花纸掉落下来,被踩成了一地碎屑。

十字街上人头攒动,炮声不绝。夏家在中原各地都有宅院,汴京的宅院位于大相国寺附近,毗邻寺桥,这一趟路可不近。夏乾在小巷快速跑着,却突然被人捂住嘴一把拉开,跌倒在旁边的金黄的干草垛子上。

“嘘,夏小爷,他们在夏宅正门附近堵你。快从夏宅后门翻墙回去!”

夏乾被捂住嘴,呜呜挣扎几下,却听到耳畔传来这种声音,速速回了头。眼前之人上穿青色破烂衣衫,下着发黄的肥裤子,戴着一顶斗笠,眉清目秀,貌若潘安,又若西子。前者俊朗,后者阴柔——这两种特点并到一起,就成了眼前人的模样。

夏乾先是吃了一惊,觉得他有些眼熟。

二人对视片刻,夏乾才道:“你是刚才的店小二?”

“我叫柳三风,大家都喊我柳三,”他舒了口气,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陆显仁那厮一直仗势欺人,今日承蒙夏小爷替我出头。你先回家避一避,改日我翻墙去找你!”

夏乾感激地点点头,以表谢意。在巷子里行进片刻,终于翻墙入了夏宅后院。正在扫雪的丫鬟寒露见了夏乾,哎呀一声:“公子怎么又翻墙?”

夏乾见怪不怪道:“又不止翻了一次。饭好了没有?”

小丫鬟一般会调侃他几句,如今却同情地看了看他,低声道:“老爷提前回来了,一直在正厅等你。”

夏乾一怔,在冷风中醒了酒。他正了正衣冠,慢慢向院子的东北角走去。他绕过一片梅花林,本以为父亲会在正厅等他,却没想到他就坐在林中的石凳上喝酒。寒冬腊月的梅花林里,积雪盘踞在枝头未化。夏老爷喝了一壶又一壶。周围黑漆漆的,一个下人也没有。

“爹。”他慢吞吞喊了一个字,本以为这个字会被吞没在一阵阵热闹的爆竹声里,但是夏老爷却听到了。他立刻回过头来看了看夏乾。两个人对视了一下。但这个对视是二人始料未及的,他们一个低下头,一个别过脸去。

“你还知道回来。”夏老爷的声音有些闷,自顾自地饮了一杯。

夏乾想上去倒酒,却发现酒壶已经空了。他自顾自地舒了口气,似乎酒壶空了,自己就不用靠得这么近了。

“在宿州丢了银子?”

“对。”夏乾知道他问的是吴村的事。以前他爹都会问“最近钱够不够花”?如今倒是换了说辞。他以为爹会骂他,但是却等来了一阵沉默。梅花枝头的雪掉落到了夏老爷的头上。夏乾想上去帮着擦一擦,却发现那似乎是白发。

“以后就不要出去了,外面不安全。”

“但是在家也——”

“也是无所事事。”夏老爷哼了一声,“闭门思过一个月,好好反省一下。”

夏乾赶紧摇头:“不行,不行!”

“那就正月十五,”夏老爷晃了晃空杯子,“禁足十五日,也应该得个教训。”

夏乾垂下了头,知道再讨价还价也是于事无补。

夏老爷说道:“曲泽自己回了庸城,身上没钱,也不知怎么回去的。”

他的话给了夏乾重重一击。他显然知道夏乾对曲泽始终有愧,也知道夏乾是从庸城溜走的,但是他没有提那件事。反而话锋一转:“你这个年纪的人,不成家,不读书,钱也不知道自己赚吗?正月之后,你跟着夏至去临安。一年后回来,婚事也差不多了。”

爆竹声又响了起来,一声一声地炸开了,夏老爷的话也在夏乾心中炸开了。他瞪大了眼睛:“不,怎么——”。

他话音未落,几个丫鬟兴冲冲跑到园子里来了:“老爷,少爷!饭菜备好了,易公子来了!易公子来了!”

夏乾还想说什么,可夏老爷却起身离开了。夏乾被丫鬟们拽着一起拥回门口。只见朱红的大门被打开,门外炮声震天、花炮乱飞。几个正在贴门神的小厮赶紧让开了地方,易厢泉风尘仆仆地进门来,怀中抱着被炮声惊吓、抬爪子到处乱抓的吹雪。

“一会儿就好了,”易厢泉把猫递给丫鬟,抱歉地笑笑,“它每年都会这样。”

门外的喝彩声更大了,像是御街有了新的节目,人们正要拥过去看。丫鬟小厮们挤在门口,而吹雪却惊恐地叫着,瞪大眼睛,挣扎着要逃到屋里去。

夏乾有些丧气,没有作声。易厢泉疑惑道:“怎么?”

“刚和我爹谈了话。”夏乾随口应道,进屋之后脱去了外衣。他还想说些什么,丫鬟却催着他们落座。大家洗了手,围着灶火坐下。丫鬟个个精神,毕竟今夜是要守岁的。她们端上了果品,又从绿豆中取出贮存的金橘,垒成一个金色的小塔堆。

屋内烛火烧得比白天还要明亮。易厢泉借着光,低头检查身上被爆竹烧的洞:“你爹提早回来了?”

“提前回来祭祖,明日准备去高官那里亲自拜年。有饺子吗?我要吃饺子。”夏乾叫了几声,丫鬟便给他端上来了。他吃了一个,含混地说着,“青衣奇盗的事怎么样啦?咱们来京城这么久,你也一直在查,也不见你说有什么进展。”

“他之前犯案的线索汇总到了大理寺,我看了卷宗,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事。”易厢泉给自己倒了酒,继续说道,“他们是从元丰元年开始犯案,四年连续犯案十五次。其中,元丰元年十次,元丰二年两次,元丰三年两次,元丰四年偷了庸城的犀骨筷。”

他一说完,夏乾也是愣了一下:“元丰元年连续偷窃十次?”

“是不是很奇怪?他们整体偷窃频率极度不均匀。在第九次犯案的时候,他们提前送字条的事才被官府发现。第十次犯案之后才将案件移交大理寺。此时,正逢元丰二年春节,也就是在此时青衣奇盗的事震惊朝野。而元丰二年的那两次盗窃偷的是鼎和灵芝。你是否记得我在庸城时提过的猜想?我猜鼎和灵芝可能是有人顶着青衣奇盗名号偷的。虽然未去实地取证,但是已经呈报上来的字条显示,那两次犯案所用的纸张和余下的纸张材质并不相同。”

“那剩下的十三次犯案都是他们做的?”

“不一定。但是所用纸张却是一样的。”

夏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偷到第九次才有人发现,那前八次却不被人重视,这是官府办事不力?”

易厢泉笑了笑:“这就是我们彻查之后所得的最新结果,前八次不仅没发现字条,连丢东西的事官府都不知道。”

“怎么会?”

“各地地方府的库房都是每年的正月做库房清点,一年才清点一次。等到青衣奇盗第十次犯案的时候,还未到元丰二年。朝廷发现此事,才开始清点库房,这才知道扳指、簪子被偷了,并且在库房里发现了属于青衣奇盗的纸张。你也知道,青衣奇盗的纸墨很特别,就算是写了字,墨迹也是会消失的。换言之,当官府发现库房遭窃、拿到纸张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张白纸。”

夏乾没有作声,低头吃东西。易厢泉觉得他似乎有心事:“你今日是怎么了?”

“挨骂了!”小丫鬟寒露端上来鹿脯和清蒸木鱼,笑嘻嘻道,“少爷,依我说呀。你要么老实娶妻,要么考个功名,要么就挣些银两。总要选上一样啊。你离家出走又没有挣钱的本事,总是要回来的。”

夏乾叹道:“只是想要自由一点。”

“寒露说得对。自由看似简单,其实最是难得。”

寒露见易厢泉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顿时欣喜万分,又给他俩倒酒。

易厢泉从怀中掏出请柬来。这是正月十五猜画的请柬,地点在梦华楼。夏乾匆匆一瞥,只觉得赏金颇多。

易厢泉递给他:“猜谜活动。若是猜出,赏金颇多,拿着它盘个店铺也好。”

“你不去?”

“我也去。”易厢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大理寺新上任了一位陆大人。这些日子明令禁止闲杂人等再次过问青衣奇盗之事。和我相熟的官员不能再透露消息,我这些日子也无事可做。”

夏乾很是吃惊:“也就是说,你不能再查了?原来大理寺还会拨一些银两做补贴,如今也没有了?”

“都没了。但是有重大消息会告知我,我一直住在梦华楼的客房里。何况,我查到我家黑玉扳指的下落。它在被青衣奇盗偷走之前,曾经出现在长安城。实在不行,我也可以顺着这条线索——”

就在这时,大相国寺的钟声响了起来。元丰四年就这样悄悄过去,在众人的谈笑间,元丰五年悄然到来了。

夏家的宅院里热闹一片,菜肴已经上齐,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虚汁垂丝羊头、西京笋之类,摆了满满一桌。夏老爷来到了厅堂,说了一些祝福的话,简单喝了酒,又去忙碌祭祖的事。易厢泉和夏乾各自醉在一边,小丫鬟们上前:“一会儿祭祖了,少爷你提前想想心愿,说不定祖先保佑你,事情就成啦。”

夏乾挠了挠头。他喝得醉醺醺,连想了好几条,譬如挣钱、得自由、遇到心上人、建功立业之类,想了半天,还是摇头:“感觉我的愿望不重要。厢泉早日捉到真凶,这件事比较重要。唉,他也应该去祭祖的,但又不知自己的祖先是谁……我一会儿就让我的祖先转告他的祖先,还是保佑他吧。也不知我的祖先认不认识他的祖先?”

他车轱辘话说了一通,也听不清在嘟囔些什么。正在抬手喝酒的易厢泉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傻小子把愿望“借”给自己。他心里有些感动,但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把酒饮尽。

夏乾也喝了一碗酒。他想抬头看看街景,哪怕看到一两盏灯笼也是好的,可他的目光穿过宅院外的梅花林,只能看到夏家灰色的高墙。

“没关系的,”易厢泉看着他说,“夏老爷禁足不是一次两次了,你照样溜出门去。正月十五那日记得来梦华楼,我们挣钱去。”

“那你这几日——”

“去查一些卷宗。”易厢泉说得很是坚决,“有些事虽然很困难,但是总要做点什么,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接下来的数日,夏老爷为应酬一直早出晚归,易厢泉一直在京城各处藏书阁借书册阅读。而夏乾则被禁足,所有银钱也被夏至扣光了。

但夏宅的高墙是关不住他的。

夏乾和要好的小厮打了招呼,每日午时准时从自家围墙后面翻墙出去,典当一些自己的私物,换了酒钱之后便与柳三在街上闲逛。二人都是闲人,又不爱读书、痛恨陆显仁,于是相见恨晚,恨不得天天在一起玩耍。

直到正月十四,汴京城下起了大雪。

古老的汴京城遵循着它独特的传统,年复一年却经久不衰。明日就是上元节,那是汴京城最热闹的一日,届时宝马雕车行于其间,花香满路,男女老幼聚集于御街两廊下观看灯会,也许还能一睹圣上龙颜。

夏乾与柳三对这些没有兴趣。他们在街上走着,一个阴着脸,一个缩着脖,正说夏乾被扣光了钱的问题,又讨论了一会儿如何去赌场翻盘的事。柳三正眉飞色舞地讲述他躲债的经历,话音未落,却一下子将夏乾拉到一边的炊饼铺子蹲下。

夏乾四处瞟瞟,低声道:“你做什么?债主来啦?”

“嘘,”柳三紧张地盯着街道,“是万冲。”

夏乾看过去,只见一个穿官服的斯文年轻人快步走过。此人大概二十出头,长相斯文,像个做文官的,却穿着武服,腰间佩刀。他步履匆匆,却自信满满。

“他原来是左军巡使,我上次在赌场闹事被抓,他扬言再见到我就要把我拖进开封府的牢里毒打一顿,”柳三可怜兮兮道,“他后面跟着的人叫张鹏,这人倒是挺憨厚的。”

万冲、张鹏身后跟着一群官兵,皆是步履匆匆,面色凝重。街行右转,是定远将军府方向。

夏乾看了半天,觉得必定是出了大事。柳三知道他想些什么,认真道:“有些事,能不管就不管,缩头乌龟最长寿。夏小爷你天生带着这么好的龟壳,却偏偏要把脖子伸这么长,东瞅瞅西看看,又爬得慢,早晚吃亏。”

夏乾叹气道:“我这龟壳背得太重,脱也脱不得。不能靠着家里救济,总归要挣钱哪,否则哪里谈得上自由。”

二人垂头丧气了一会儿,勾肩搭背地又去张家酒楼吃喝一顿,最后身上只剩下一些铜板。俩人吃完沿街走着,街上灯贩都已出摊,街道旁灯笼高挂。这些扎着彩绸的精美物事,透着微光,绘着彩绘,悬挂在汴京城灰瓦竹竿上。

夏乾第一次看汴京城的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柳三打打哈欠:“年年都一样,无趣得很。”

“那盏就很好看,图样也别致。”

他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八角宫灯。灯上之画如精美绘卷:江畔草青青,一红衣仙女凌波于水上,美艳动人,顾盼生姿;她旁边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华衣公子,撑着一只竹篙,痴情而望。

小贩见夏乾一副土财主相,便赶紧凑过来招揽生意:“这是今日新上的灯,您瞅瞅,多精致!”

柳三奇怪地问道:“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凌波仙子身旁为何有男人?”

夏乾自己也不清楚,但知道柳三没怎么念过书,便胡说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呀,你这都不知道?”

柳三傻乎乎点头,小贩见夏乾不知,便道:“公子南方口音,定然不是汴京城人。京城河流的传说,是仁宗时候的事,在汴京当地堪比牛郎织女。如今年青一辈人可能不知道,不过老一辈人却都是清楚得很。汴京城的繁荣仰赖四条河,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传说,其中一条河流通向一个仙岛,但不知到底是哪条河。仙岛似乎就在汴京城外不远处,只是隐于雾中,极度隐蔽,而普通船不可靠近那里。”

夏乾支吾一声。这样的传说多了去了,都言蓬莱有仙岛,秦始皇带领众人求仙,却仍然未得长生不老之法,可见这些自古以来的仙岛传说都是骗人的。他觉得,人若是此生过得痛快了,何须那长生之法,驾鹤西去也自在得很。

柳三见夏乾一脸不屑,便轻轻戳了他一下:“我好像听青楼姐姐们讲过这个故事,这是真的。”

小贩继续道:“相传,仙岛上景色极美,树木四季常青。岛上有一凌波仙子,美艳无双,法力高强,能保佑人长生不老。故而总有人想去寻仙。然而岛屿位置不定,无法寻觅其踪迹。

“五六十年前,当时真宗在位。想必各位也知晓,早年真宗膝下无子,几个儿子都早早夭折。当时出身卑微却很得宠幸的刘妃一心想为皇上添个儿子,便前往汴京城郊的悬空寺拜佛——只要有一子,她愿终生侍奉佛祖左右。结果,刘妃真的生了个儿子。”

夏乾点头:“这儿子……是后来的仁宗帝?”

“不,”卖灯的神秘一笑,“是长青王爷。”

夏乾一愣,没听过这个人。

“长青,此名取松柏万年长青之意,是希望他健康长寿。然而这孩子生来有些奇怪,八字极凶,似乎与圣上相克,且一出生便体弱多病。但不管怎样,都是圣上的孩子,还是长子,怎么说也是太子人选。想到之前的遭遇,真宗和刘妃很怕这个孩子夭折,万般无奈之下,便送往汴京城外悬空寺寄养,直到二十岁再召其回宫,继承大统。”

夏乾迷迷糊糊打断道:“把孩子送到佛寺寄养的事我倒是听过不少,但这长青王爷……我为何没听过?既然是膝下独子,理应继承皇位,他为何不是后来的仁宗帝?”

“不是,”小贩的脸色有些阴沉,低声道,“长青是长子,仁宗比他年纪要轻一些,但仁宗帝并非刘皇后所生。而长青王爷的所有事都被史官抹掉了,宫里宫外都不能再提,就如同此人并未存在过。只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太过离奇。相传,他迷信鬼神之道,有些疯疯癫癫。乃至后来真宗宁愿把皇位传给次子,即仁宗帝,也不愿意传给长子长青。”

柳三啧啧一声:“儿子当成这样,也算是不孝。”

夏乾突然心虚了一下,低下头去。

卖灯的继续道:“长青身在佛寺,却信些神仙鬼怪之说。直到十六岁那年,他偷偷在汴京城郊的河道上行舟,要去寻觅传说中的仙岛。仙岛真的存在吗?很可能存在。在那之前汴京城便有仙岛的传说,也有人说前朝元老、智慧无双的吕端老先生在辞官之后也去了仙岛。”

“吕端是谁呀?”柳三打岔道。

“太宗的参知政事。‘宰相肚里能撑船’说的就是他。”夏乾扬扬自得,感慨自己知识很广博,还好读书时就喜欢打听这些小故事。

柳三反问道:“那不是王安石吗?好像这两个人都被说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夏乾也不知道了。赶紧让他闭嘴,示意卖灯的继续讲。

卖灯的点点头,继续道:“然而长青王爷在夜间前去,只留下一封书信给寺庙里的住持。待到此事传到宫里,已经是黎明时分。刘皇后震怒,立即派人去寻。一众士兵乘舟搜寻,然而只在汴京城河道上的石头缝里找到几块破损的木板。为首的官兵怀疑这是小舟的残骸,推测长青王爷的船撞到石头上不幸沉没了。

“这些官兵一直不停地打捞,离码头越来越远,几艘小舟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舟底开始进水。官兵心知是冒犯了仙女,赶紧撤退,但为时已晚,他们所乘的小舟全部沉没。那些水性好的官兵拼了命游回岸边,但是,很多人却溺死在了水里。”

夏乾和柳三对视一眼,都有些不信。万物之奇,必然事出有因。

小贩清清嗓子,接着道,“失魂落魄的官兵回到朝中复命,皇后震惊不已。立即召了当时的宰相丁谓商议。丁谓觉得事关重大,便亲自前往汴京城郊的水域调查一番,最终,确定这不是神灵动怒,而是因为木鱼。”

柳三一惊:“金雀楼的招牌菜?”

“不错。这木鱼生活在汴京城郊的水域,喜欢激流,而且以木为食,会将船底咬烂,故而普通船只根本无法靠近[1]。何况那一带水域水流湍急,怪石林立。躲得过木鱼、躲不过怪石,船只极易沉没。

“刘皇后不死心,一定要派人继续搜寻自己的亲儿子。官兵在那里徘徊了一个月,希望渐无,搜索力度小了很多。哪知某日三更半夜,水里竟然传来了一阵呼救声。长青王爷正在水里挣扎。”

“挣扎?”夏乾愣住了。长青王爷一个月之前掉进的水里,竟然消失不见,一个月后又出现在水里。

柳三也是愣住:“那个王爷……穿越了一个月?”

小贩点头:“长青王爷还穿着走的时候那套衣服。据说,长青王爷被救起之后,似是有难言之隐,怎么都不肯吐露他这一个月的去向。有人谣传,他是被凌波仙子所救。正所谓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这黄粱一梦的故事,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兴许长青被仙子所救,在仙岛上逗留了一个时辰,又稀里糊涂回到人间,恰巧过了一个月。”

夏乾摇头,还是不信。

“长青本是长子,却因身体之故寄养宫外。这仙岛事情发生之后,刘皇后提前召他回宫。长青自那时起,时不时地看一些情诗,整个人浑浑噩噩。老百姓又开始瞎猜,其中有一种说法很是有趣——仙岛一事之后,长青王爷恋上了岛上的仙子,不肯在凡间娶妻。”

“那时,年幼的仁宗称了帝,刘太后垂帘听政。长青被关在宫内,既无爵位也无实权。忽然一日,他偷了刘太后的梅花令,在三更半夜逃出了宫门。太后本已就寝,听到消息后很是震惊,立刻调动兵马去寻——他们估摸着王爷会再回仙岛去。”

“梅花令是什么?”柳三问道。

小贩答道:“宫中的令牌,权限极高,整个大宋也不超过十块。持令牌者可出入宫门,守卫不可追查、不可盘问。”

夏乾摇头道:“仙岛岂能说去就去,说离开就离开。那水域再也无法通行,长青怎么可能回去?他定然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再寻他路。若非如此,到了河边就被抓了。”

小贩道:“公子所言不假,但是……长青王爷的确回到了城外河边。”

“真是痴情种,傻呀。”夏乾酸溜溜道。

“冬日鱼少,渔民几乎不会聚集在河岸。偏偏那日巧了,雁城码头有几名渔夫正在喝酒。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借着灯火,却忽然看到水面有人。”

“是长青?”

“应该是。远看看不清楚脸,但此人一身华服,非百姓所能穿的颜色。他还撑着一支竹篙,头也不回,凌波于河水之上越行越远,直至在水雾中不见。”

凌波?

夏乾和柳三都愣住了。他们抬头看了那盏灯,画上画了一红衣仙女,而旁边的华衣男子的确拿着一支竹篙,凌波于水面。

男子的脚下空无一物。

柳三听到这里,也瞅了瞅画,瞪大双目:“你是说长青王爷走在水上?”

小贩含笑点头:“不错。这事千真万确,渔夫真的看到了。”

柳三摇头叹道:“人怎么可能走在水上?”

小贩嘿嘿一笑,取下灯递了过来:“故事讲完啦,二位公子,买不买灯?便宜,只要半贯铜钱。”

夏乾突然觉得小贩坑人,卖灯还编故事欺骗自己。但若要他就这么空手走了,他也是心有不甘,毕竟故事还算离奇。他与柳三一人一句,将价格砍掉一半,这才心满意足地提着花灯离去。

天空中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打在二人的身上,周遭似乎一下子变得寒冷起来。夏乾此时所站地点并不繁华热闹,一下雪,人越发稀少了。

夏乾醉醺醺提着灯,觉得自己像个大姑娘。但他每走几步,眼睛都会偷偷瞄上一眼灯上所绘仙女。

见状,柳三用他的细长眼白了夏乾一眼,调侃道:“原来夏小爷喜欢这样的?青楼女子都这样,红衣红妆,身材样貌个个不差。”

夏乾不承认:“只是觉得它绘得好看。”

“夏小爷年纪也不小了,却并未娶妻,家人给你说媒了吗?”

“我娘有意让我先纳个姑娘做妾。但我觉得,妻子一人足矣,老了彼此照顾即可,多了碍事。”

“那个姑娘怎么样?好看不?是你家下人?”

“她不是下人,是朋友。我家的下人个个都能骑到我头上,你看我家夏至,当爹又当娘。还有谷雨,我还得看她脸色……”

夏乾开始絮叨起来,路也走得东倒西歪。柳三听闻只是一笑:“夏小爷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介绍一个?”

夏乾真的喝多了,脑子一片空白。虽然父母催得紧,但以前很少考虑这个问题。他刚要脱口而出“善良贤惠”“美丽大方”之类的话语,但转念一想,很多姑娘都是如此,但他就是不喜欢。

“不知道。”夏乾摇头,“如今的生活有些无味。若有一位姑娘出现,让平淡的日子不再平淡,如惊涛骇浪,这便好了!”

柳三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夏乾在说些什么。

夏乾提着灯,开始胡咧咧:“反正,她会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之中。或者我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之中。”

柳三思考了一下,好像明白了夏乾的意思,不由得感叹,有钱人的想法果然特别:“你不是有个姓易的朋友?挺厉害的,汴京城早就传得满城风雨。他是不是那个能从天而降救你于水火之中的人?”

夏乾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喜欢——”

“给你找个这样的。”

“不行!”夏乾简直就是在嘶吼,“易厢泉这种人毛病太多了……”

他一下子挑起了话头,说起了易厢泉的种种不是。柳三起先还有些兴趣地听着,二人穿过两条长长的街道,夏乾居然还未说完,柳三却听得耳朵生茧了。他匆匆和夏乾告别,准备回金雀楼端盘子。

细密的雪逐渐大了起来,它不再落地即化,而是舒展在青砖绿瓦上,汴京城古老的地砖就覆盖了薄薄一层糖霜,散发着寒冷清甜的味道。夏乾提着花灯,在小雪中徐徐前行,悠哉快乐。

而就在此时,漆黑的小巷突然杀出一伙人来。四五个彪形大汉,手里拿着铁棍和刀子,将路死死堵住。为首的正是陆显仁。

虽然带着醉意,但夏乾恍惚片刻便想起来此人是谁了。却万万没想到,这半个月前的事,这个姓陆的竟然记仇到现在,还在小巷里堵他。

陆显仁不知道等了多久,冻得双颊泛红,见了夏乾,立即冷笑道:“好哇,我也算没有白等,若你现在跪下求饶,我还能不打你!”

他一脸得意,也不知做过多少种蠢事了。夏乾压根不听他的话,只是亮起嗓子骂了几句,然后转身就跑。

这已然不是新鲜招式了。陆显仁愣了片刻,这次反应快,立即带人追了上去。

夏乾本就带着几分醉意,又捧着花灯,走路都如同螃蟹过街,转眼就到了小巷十字路口。既然是岔路,他决定设个路障,更容易拖延时间。他立即从巷子里拽来一块废木板,将怀里的小酒壶掏出来倒酒,随后提起了灯,依依不舍地看了它一眼。

“仙女姐姐,对不住,还望保佑我逃过此劫!”他拜了一下,将灯一下子扔在棚子上。酒液瞬间燃起,火势迅猛无比。灯剧烈地燃烧。仙女的笑脸逐渐消失在火焰之中,幻化成了黑烟,穿透了浓重的雪雾。

此时,天象忽变,一阵狂风吹来,大雪飘零。夏乾腰间的孔雀毛飞了出去。它和空中的雪花在夜空中一起乱飞,像是白色面粉里混进了一小片韭菜碎末。

夏乾慌了,匆忙去捡。在雪地里翻找半天,终于看到了他的“韭菜”。而那绿色孔雀毛旁边的是一堵灰墙,墙底有个尚未修补的大洞。

洞的旁边还有一柄长刀,刀刃在大雪的夜里泛着寒光。

夏乾一惊,怀疑自己看错了。但这不像是刀,倒像是戟之类的物事。头柄是刀,而下端的棍子长长的,延伸到黑暗的角落里。

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青黑的衣裳,厚重的衣领遮住了脸,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双眉似蹙非蹙,眼睛紧闭,睫毛凝雪。几绺乌黑的头发,缠着青黑色的带子在风雪里轻扬。仔细一看,竟然是个姑娘。

夏乾喝多了酒,只以为自己生了幻觉。今日是正月大雪夜,竟然有女孩子拿着长刀露宿街头。

此时脚步声混杂在大雪里,陆显仁一行已经追来,不住地咒骂。夏乾闻声,匆忙往洞里钻去。

脚步声突然停了。只留着大雪打在旧瓦上的声音,大雪愤怒地砸向瓦片,带着一种有些可笑的仇恨感。

“那乌龟居然放火!”愤怒的陆显仁见了火,示意手下以雪浇灭。眼前是岔路口,他又瞅瞅四个方向,确认都没有人,便皱眉头,“他跑哪儿去了?”

陆显仁听闻,往左巷子走去,边走边冷笑:“狗洞?乞丐都不钻的,他去钻——”

他话音未落,突然被绊了个人仰马翻。他糊了一脸雪,惊愕地抬头看了一眼绊倒自己的东西。眼前是一柄长刀。顺着长刀往墙角里看,那里卧着一个人,厚衣遮住大半个脸。

那人突然睁开双眼,目若黑水银,散发着冷意。

陆显仁呆了一呆,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句:“乞丐?”

女子动了动,像是要站起来,身上的雪不住地往下掉,她大半个脸也从青衣中露出来了。雪夜之下,那张年轻的脸透着一股清冷之气,美得很特别。

“哟。”陆显仁趴在雪地里,声调上扬,嘴角也是上扬的。他此时已经把夏乾抛到脑后了。他只说了一个“哟”字,语气很轻浮,然后慢慢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衫。

大汉们开始调笑起哄。有些坏事,陆显仁不是第一次干了。

然而事情总有变化。那青黑衣姑娘一跃而起,快如青影,落地无声,比雪花更加轻盈。刹那间,只听“嗡”的一声,是刀锋离地的声音。寒光一闪,地上的长刀已经扬起,极快极快,几乎是擦过了陆显仁冻红的鼻子。刀锋亮如皎月,倏忽间升了天,而同时随刀扬起的还有一大片飞舞的白雪。刀的气势极猛,致使这些原本坠落的雪花逆向而飞,直击夜空。

暴雪骤然而下。

陆显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而此时,夏乾已经从后院翻回了家中。易厢泉正在收拾行李,见他有些狼狈,惊愕道:“怎么了?”

“没什么,”夏乾摸摸后脑勺,“你要搬去梦华楼了?”

“你爹总是留我,但住夏宅还是不方便。明日他离京,我也可以离开了。梦华楼客房不多,价格便宜。掌柜的肯让我住,已经是不错了。”他揉了揉吹雪的脑袋,“也不知吹雪吃了什么,一直昏昏沉沉的。我记得只喝了水?也许是今日太冷。”

“我爹没有发现我溜出去?”

“他忙。有我帮你扯谎,自然发现不了。”易厢泉微微一笑,“明天梦华楼见。”

“不要失约!”

易厢泉犹豫一下,又说道:“总之,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挥别,自行走了。

夏乾觉得易厢泉有事瞒着自己,但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哼”了一声,自己回到卧房,熟练地将书籍摆好,伪装成已经在家读了一整日书的模样。之后便躺在了**,掏出了《聂隐娘》开始看。

他看着看着,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梦里有青衣奇盗的身影、易厢泉的话语、夏宅的高墙、柳三的笑声,还有那位雪夜里睡在街边带着长刀的姑娘。

[1] 木鱼为本书杜撰,事实上仅存于亚马孙雨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