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待到夏乾回房躺下,将发冠发带悉数扯掉,在榻上滚了几下,终于能睡得安稳。然而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待到天亮时听见外面叮叮咣咣的响动,似乎是推车的轱辘声、木板咔嚓声、吵闹声、敲击声。夏乾实在忍受不了,穿了衣服嘟囔几句,头发随便一系便跑到外面去了。

朝阳燃烧遍地的积雪,纯白之中闪着金光。耐寒的松柏透着浓重的绿色,而冬青树湿润的秃枝和暗绿色的叶子也被阳光烘暖。雪地上留下几排大大小小的脚印,穿过破旧的篱笆墙,向远处延伸而去了。

暴风雪过后是晴天,融雪天最冷,空气却清新干爽。夏乾呼吸着空气,觉得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吴村在太阳的照射下竟然美得让人留恋。他慢慢地走在雪地里,看看低矮的屋子和种菜的园子,突然有些不舍。

走了片刻便看到山崖旁边站了水云与吴白,再旁边则放一破木小车,小车上放着很多东西,衣物、行李包袱,甚至还有锅碗瓢盆。

小车旁边有个巨大的木板。

夏乾诧异上前:“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出村。”水云轻松地笑笑。

夏乾也笑道:“出了这么多事,你还能笑得出来。”他话音刚落,这才觉得不对。

出村!

夏乾惊呆了:“出村!现在?”

吴白与水云不同,水云一脸欣喜,他则满面担忧:“对!用易公子所说之法,哑儿姐身体不好,昨夜突然高烧,若是耽误病情,只怕性命难保。炭火不足,供暖不足,山里冷,而且我们又没有药材,还是及早下山找郎中为妙。”

见夏乾眉头紧皱,吴白又道:“易公子的方法虽然冒险,但是可行。现下没什么别的办法,而且哑儿姐的病也拖不得。即使造成村子地势塌陷也没关系,我们已经决定迁村,大部分财物早就搬到山下。”

“地势塌陷?”夏乾听得一愣一愣,“易厢泉究竟要干什么?到底怎么出村子?飞出去?挖地道?炸开山?”

水云不紧不慢道:“易公子要把河水引过来填满山崖,我们坐木板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等着夏乾答话。太阳将屋顶的积雪化成水滴,滴答滴答,落到夏乾的脑袋顶上。他愣了一会儿,摇摇头:“这河水说引来就能引来?”

吴白解释道:“夏公子,出村方法……听起来不可行,但其实是有可能的。你眼前的山崖以前就是河道。”

夏乾指着山崖说道:“这村子地势古怪,山、河、山崖似盘龙围珠,将村子整个包围。河道之中是温水,走向奇特,看起来的确像是曾经改道过。但我自幼生在水乡,见过不少河道。此地地势平坦,河流从山上流下会越流越缓,这山崖却又宽又深,怎么看也不像河道啊!”

水云听夏乾讲话,不由得头痛起来:“其实我们并不清楚。易公子说,这山崖原是河道,后来河流改道,此河道就干涸了,而这山崖……是人们在河道的基础上继续挖出来的。”

夏乾放眼望去,山崖很深,若要跌下去定然会摔断骨头。而两侧的岩石、泥土与底部呈垂直之态,若说是天然形成的山谷,他信;说要是人为挖掘而成,他绝不相信,因为实在没这个必要。

吴白刚要开口,却见黑黑与哑儿从屋内出来,带着不少包袱。哑儿面色微红,身体虚弱不堪,裹了好几层厚衣,黑黑扶着她在大木板上坐稳。

夏乾见状,心里莫名紧张,转身问水云道:“厢泉究竟要如何把水引过来?我们要坐这木板渡过山崖?这……”

水云叹气:“易公子说,河水容易引来。”

夏乾摇头:“哪里这么容易?他又不能呼风唤雨……”

他话音未落,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雷鸣一般的声响,方才还干巴巴的山崖中骤然涌出水来。水流翻滚,拍打着山崖两壁的灰色岩石,卷着泥沙,瞬间就包围了吴村。由于山崖狭窄,水流更是湍急,如同巨龙带着惊雷之声从天而降,隆隆作响,好似雷鸣。

此情此景令人惊骇不已。夏乾头发松散,全身僵直,动也不敢动。所有人都没出声。

“易公子是怎么做到的?”良久之后,黑黑才震惊地问。

吴白也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早上还拿着铲子之类的物什。”

夏乾瞪大眼睛:“你说他携有火药,埋头苦干三天三夜,再将其引燃,通个新河道将河水引来,我尚且相信。但是,你说他用铲子……”

吴白看着奔流的河水,慢慢道:“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那可是易公子啊。”

从夏乾出屋到现在不过片刻光景,而水势迅速上涨,奔流不息如同猛兽,似乎要将吴村整个吞没。夏乾吞了吞口水,看向四周,这才感觉到一丝恐惧。

水云也有些害怕,催促道:“易公子已经说过,我们看河水差不多注满就踏上木板,防止塌陷。”

“这河水涨势迅猛,只怕马上便会漫上堤岸淹没村子。若不坐上木板,我们只怕有危险,你们先上。”夏乾脸色有些难看,望向水云,“你刚才说什么塌陷?”

黑黑扶住哑儿在板上坐稳,接话道:“应该会迅速淹没村落,好在村子大部分的财物皆不在此,淹没了……也就算了。”

众人也纷纷踏上板子,还带着大大小小数件行李。夏乾觉得脑袋里一团乱,也上去了。待水没过山崖三分之二处,夏乾左顾右盼,急道:“厢泉在哪儿?再不走就……”

远处一团白影飘来,正是步履匆匆的易厢泉,吹雪连忙从树上跳下,跳到了主人的肩膀上。夏乾突然脑中灵光一现,一拍大腿:“厢泉是不是……挖了一条水道,通向那个洞里?”

吴白愣住:“什么?”

“洞。”夏乾似是懂了几分,“凤九娘将我扔入那洞去,而洞正好位于河水与山崖交接之处,离两地距离很近。你想,我是从那洞里爬出去的,当时迷迷糊糊,浑身疼痛,本以为命丧黄泉。可是爬了不久,结果居然爬到山崖那里去了,这才得救。”

吴白恍然大悟:“你是说……”

“洞和山崖相通,所以厢泉只要挖一条水道,让河水进洞,再流向山崖。”

“可是易公子找你的时候,明明看见那洞塌了!”水云觉得不太对劲。

夏乾吃了一惊:“塌陷?那怎么回事?”

只见易厢泉快步走近了,语气急促:“休要多言,统统坐稳,河水涨上来之后,我们迅速划到对岸去。可有东西做船桨用?”

黑黑点头,扬了扬另一根长木板。夏乾则扭头问道:“那河水会不会把村子淹没?”

“多半会淹。”易厢泉只是轻描淡写说一句,又认真地看着四周,“这河水携卷大量泥沙石块,小心为上,防止落水。”

夏乾还想说些什么,刚吐了半个字,却觉得浑身一晃——易厢泉迅速朝木板踹了一脚,木板刺溜一下滑进了滔滔河水里。

“易厢泉!”

夏乾嘶吼一声,而余下几人尖叫抱成一团,易厢泉一跃,跳上了木板。

木板剧烈晃了一下,易厢泉则拿起“桨”,快而稳地划着。六人挤在一块大木板上,好似乘着一只破旧小舟,被湍急的水流推来推去。

夏乾坐在木板上,有些头晕,又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他没顾上要散下的头发,只是看了看自己被河水打湿的衣角,慌乱地抬起头。吴村离他们越来越远,积雪覆盖于村前,原本萧索的村庄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闪着微光。吴村一改往日宁静之态,山川瑰丽,却又带着一丝苍凉。

黑黑、哑儿与水云沉默不语,只是凝视着山村。吴白吐了“再见”二字,觉得有些愚蠢,就别过头去,没有再看。

夏乾一怔,整个人就像是刚刚从一幅画卷中走出来。在蒙蒙水汽之中,他这才梦醒,发觉这一连串奇特的事件,竟然以同样离奇的方式落下帷幕。

木板在水中颠簸数次之后,众人终于到了对岸。夏乾从木板上翻下来,揉揉肩膀,双脚踏上了坚实的土地,余下几人互相搀扶着穿过曲折的山洞,慢吞吞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阳光透过松柏茂密的枝叶洒了下来,温暖静谧。被困了这么久,夏乾幻想过无数出村的方式,最后他竟真的离开了吴村,而且是这么短的时间,用这么不可思议的方式。

易厢泉抱着吹雪走在最前面,像一个在雪地间散步的人,片刻便到了岔路口。斑驳树影投射在他的白衣之上,使得他的衣裳不再素净,仿佛用丝线精细地绣上浅淡纹路。他似是想了好久,转身对众人说道:“村子恐怕真的不复存在了。”

黑黑扶着哑儿,微微一笑:“我们早已决定迁村,易公子不用感到抱歉,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夏乾听闻此话,拍了易厢泉一下:“你究竟怎么引的河水?”

“我连夜挖了一条短浅的水道,通到凤九娘把你扔进去的竖洞。”

夏乾啧了一声,得意地看了水云一眼。水云惊奇道:“你不是说那洞坍塌了吗?”

易厢泉点头:“坍塌过后地面没有严重下陷,洞没有完全被封死。土石落下,暂时堵住侧洞通道,但是土质极度松软,水则是无孔不入的。村子所处之地就像一个不规则木板,板子的一角被钻了竖孔,再将锯碎的木板末撒在上面。而我挖水道,就像在‘木板’上锯一道深印。水流一过,就是无形的力量,去狠狠地压了那道锯印。”

夏乾接话道:“这样在水流从洞中溢出之前,由于力量过大……力量过大,会导致那木板一角掉下来。”

易厢泉点头:“以那个洞为界限,毗邻水流与山崖的一侧完全塌陷,混着河水成了泥浆。这就是我们刚刚渡河时,河水中掺杂泥土石块的原因。”

“塌了!”黑黑惊讶道,“那个地方已经塌了?”

易厢泉点头:“塌了,我估计你们的村子也会完全塌陷。”

黑黑低下头去,看得出,她还是很伤心的。哑儿只是忧伤地看着林子深处,没有言语。

“那……彤云姐的尸体、凤九娘的尸体、孟婆婆的尸体……”水云小声念一句。

大家都没有说话。

夏乾还在愣神,易厢泉也拍了他一下,对众人行个礼:“此路往东是下山之路,镇上有好郎中,你们先行一步,带哑儿去问诊。”

“你们先走,我们还要去找……水云的哥哥。”夏乾说到这里,偷偷瞄了水云与哑儿一眼,“水云,你哥哥……在哪儿消失的?”

水云淡淡道:“顺着这个上坡走,在村子边缘处,毗邻乱葬岗和寺庙。”

几人面色都不好,吴白瞅着易厢泉,低声问道:“找到之后做何打算?”

易厢泉点头:“先将其送往沈大人府上,再做定夺。你们放心,杀生之事我决不会做。”

他话及此,说些道别词。夏乾看着吴白、黑黑、水云、哑儿,回想起在吴村这奇特经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认真诚恳地行了礼,微微一笑:“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水云将自己身上的盒子递给夏乾,狡黠一笑:“你忘了你的弓。”

夏乾大惊失色。的确,自己从吴村出来,什么也没拿!他慌忙谢了水云,又总觉得自己还忘了什么。告别之时,吴白吐了一肚子酸言。哑儿带着病容,冲易厢泉、夏乾二人点头一笑。夏乾知道她这一笑可是不简单,易厢泉与夏乾此番可是要去抓捕她哥哥,而她报以微笑,想必经过深思,也是放下了。

她曾经所做的事,到底是愚蠢的坚持,还是一种对于至亲应尽的义务,也不得知晓了。但如今尘埃落定,一切都结束了。

易厢泉再度行礼,转身离去,而夏乾却回头看了余下四人一眼,他看见黑黑也在望着他。

黑黑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只是用她乌黑透亮的双眸看着夏乾。夏乾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便道:“你我以歌相会,不妨以歌送别。”

黑黑没有笑:“夏公子想听什么?”

“当日你在河畔所唱之歌即可。”

黑黑缓缓开口轻声唱起:

吴村吴村

一座孤坟

挥别过客

莫忘此歌

她唱完,没有再看夏乾,只是挥了挥手。

易厢泉和夏乾各自行礼,与众人在此分道扬镳。黑夜此时已经退去,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顺着这片密林细细看去,不远处就是塌陷的小土包。

当日夏乾路过此地,就是在这里下的车。夏乾驻足而望,长叹一声,觉得恍如隔世。

二人走了一阵,易厢泉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夏乾,不冷不热道:“方才在众人面前没好意思提起,夏乾,你头发太乱了。”

夏乾不屑道:“那又如何?”

他突然停住了:“我……我头冠呢!”

易厢泉“唉”了一声叹道:“也许被水泡了,我方才上岸才想起此事。夏乾,你要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

“两千两银票!我的头冠里塞着两千两银票啊!”

“小点声,速速跟上。我们去寻找狼人脚印,眼下你还不将弓箭掏出来。”易厢泉做了噤声的手势。

夏乾灰头土脸,定了定神。他看到前方就是乱葬岗,白色雪地覆盖灰色的石碑与土地,显得越发荒凉。而皑皑白雪之上,似是有一黑色物体伏于地面,并未被白雪盖严实。

夏乾眯眼打量,看了片刻,突然拉起易厢泉,声音微颤:“厢泉,那边黑乎乎的……好像是个人!”

易厢泉愣住,起身观望,随即纵身一跃向前跑去。

“备弓。”易厢泉低声说了一句。他在前,夏乾在后,二人绕过些许灰色石碑,在黑色物体之前停住了。细看,这不是什么黑色物体,真的是一个人。他高大威猛,头发散乱且体毛很重,衣不蔽体。易厢泉使劲将那人翻过身来,只见其身上中了一箭,地上有一小摊深色血迹,并未完全干涸。

夏乾认识那支箭,那是他箭筒里的,故而喃喃道:“莫非他……是那狼人?死了?水云这小姑娘真是不容小觑,你说,这狼人是不是受伤后冻死在这里?”

说到这里,只见易厢泉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细细地看着那人身上的伤口,又瞧了瞧周遭凌乱的脚印,语气有些沉重:“箭伤并非致命伤。”

夏乾惊讶道:“不是箭伤是什么?”

“刀伤。”易厢泉将那人的头发扒开,颈部有一道清晰的血痕。

夏乾无言,他愣愣地站在雪地上,并未贸然上前破坏脚印。见易厢泉面色凝重,方知此事怪异,且非同小可。

“好快的刀。”易厢泉眉头紧促,仔细地看着伤口,“颈部已断,全身上下仅一处伤痕,可见一刀毙命。头颅几乎被完全割掉,用刀之人功力不浅。”

夏乾脸色些苍白:“这怪物这么强壮,有人一刀就将他杀了?估计是哪位路过的大侠,昨夜突然想斩妖除魔,不过那人也真是厉害,一刀毙命,这是有多大力气!”

易厢泉一脸严肃:“若是你有那样的武艺,夜里看到路边有人,你会不会赶尽杀绝?”

夏乾一愣:“依你之意?”

“武艺高强,出手干净利落。这狼人虽然受伤,却如同惊弓之鸟,很容易攻击旁人。”易厢泉声音很轻,上前走了几步,在一处空地蹲下了。地上有两种清晰的脚印,第一种脚印很大,似是在此地徘徊许久;另一行脚印则来自远处的丛林,来人步伐有些乱,行至乱葬岗不远处驻足。

易厢泉低头端详许久,低声道:“这位‘大侠’似是醉酒前行。”

他低头细看,眼前的脚印前后深浅不一,重心在后,“大侠”似乎是做了格挡姿势,之后便退后几步,依靠在墓碑上。墓碑已经沾血,显然是被狼人攻击受了伤,却并未动手,而应该是在与狼人交涉,脚印旁边有个小小的圆点。

“这儿为什么有圆点?”夏乾低头看着,被易厢泉挡住了。

“是武器,可能是木棍、戟,但根据狼人身上的伤口可以判断,那应该是一把长刀,”说罢,厢泉倚靠在墓碑上,比画一下,“这个‘大侠’比我矮,看血迹在墓碑上留的印子,应当是肩部受伤,估计是狼人撕抓所致。地上还残存着衣物碎片,右边雪地上可见有弧形划痕,前深后浅,这是刀划的。估计当时怪物扑来,抓伤‘大侠’右肩,而‘大侠’右臂顺势向后挥刀发力,一刀下去,狼人倒地。”

易厢泉描述得很是生动,夏乾不禁有些惊讶。根据易厢泉描述,那位“大侠”是在右肩受伤之后才挥刀的,受伤还能一刀毙命?

两个人都有些不寒而栗。易厢泉看了看远处飞溅的血迹,又看了看尸体,补充道:“这一刀是从狼人左侧脖子砍的。”

“右手挥刀,却砍了对方的左侧脖子?”

易厢泉点头:“他能左右开弓,应该是在短时间内换了一只手。看步伐,他应该是喝醉了。”

夏乾愣了片刻,叹息一声道:“世间竟真有这种神人……那他这算不算是杀人?”

易厢泉闻言,犹豫片刻,摇头道:“不好定论,毕竟是‘大侠’先受了攻击。”

二人又说了几句,终是草草将那狼人埋于此地。夏乾叹息一声,总觉得心里有点愧疚。易厢泉本来没动,见夏乾行礼道别,自己也跟着行了礼。二人站起身,看着这片凌乱的荒坟,心中都有些难过。

夏乾觉得心中有惑,也不知这乱葬岗埋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尸骨暴露在外,终年受风吹日晒却无人祭拜。

易厢泉好像读到了他的心思,淡淡道:“他们皆因吴村的财宝而亡。”

“吴村真的有财宝?”

“我之前说过,吴村事件的起因与山歌如出一辙。即‘生病的姑娘’和‘暴富的富翁’。‘生病的姑娘’对应狼人一事,而财宝……则对应《黄金言》一诗。当年的确有财宝,如今没了。你失踪那日,我住在你的房间,黑黑放了谷物在**,结果半夜引来老鼠偷食,之后老鼠逃跑入洞,吹雪去追,哪知巨大无比的鼠洞竟卡住了吹雪的头。”

夏乾闻言摇头:“世间没有那么大的鼠洞。”

“不错。当时我就怀疑那并非鼠洞,而是人挖出的通道。你坠入竖井之后醒来告诉我,你曾在爬行时听闻女人叹息声。若我猜得不错,那叹息声来自密室中的哑儿。鼠洞、竖井、密室、通往山崖的洞……夏乾,吴村地下全都是通道,有些甚至是相连的,这才使得你可以从洞中爬出生还。”

夏乾一怔,停住脚步。树林显得越发安静,似能听见枝头积雪融化之声。

易厢泉拨开眼前的树枝,正午的阳光一下洒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缓缓道:“留给吴白的纸鸢上有凌乱的花纹,它并不是胡乱画的。凤九娘以为它是藏宝路线,故而拿着纸鸢想要进山。但纸鸢所绘的根本不是藏宝路线,而是吴村的地下地形图,但吴村的地下也不是密道。”

“不是密道?那是什么?”

夏乾傻傻问着,易厢泉拉住他登上山头。

地处高势,夏乾放眼望去,不远处是一片土灰色石碑,还有一片连起来的土包,如今已经被积雪覆盖掩埋。在这一片荒地之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丛林,古槐与松柏像灰绿色的墙。再往远处看,是吴村的山神庙,阳光轻柔地照在庙宇破旧的灰色屋瓦之上,将雪融成晶莹的冰柱,一根根地垂下,闪着亮光。

“这里能看到整个乱葬岗。”易厢泉指了指这一片土包,“你要知道,挖掘地道是个巨大的工程,而这片乱葬岗年头已久,不少尸骨暴露在外,人数之多,令人咋舌。这些大部分是劳工,什么工程能耗费这么多人力?修建陵墓,以及——”

“开矿?”夏乾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乱葬岗。

易厢泉颔首:“应该是金矿。”

夏乾一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之相:“这就说得通了!那首诗名叫《黄金言》,指的是吴村的金矿!富翁入山,在动乱年代,钱币反而不如金银值钱。所以他入山而不出山,因为财富就在山中。他雇劳工挖地道,目的为了开采金矿!你说吴村先祖改了河道,是不是觉得金矿在河里?”

易厢泉道:“对。那时金矿开采技术并不成熟,金子很容易在河流上游沉积。兴许他们认为金子在河道中,这才将河水改道顺着河道深挖下去,形成了山崖。他们乱挖一气,效率不会太高,直到后来金矿差不多挖尽了,村子下部也几乎被挖空。我为了出村,仅挖一条水道通往地下,吴村就被冲垮了。”

夏乾点点头:“我懂了,富翁的女儿得了病就藏在地下,那地下密室是矿道改造而成。金矿!真是讽刺!贪财的凤九娘居然把我扔到垂直的矿井里!厢泉,这里的尸体……全都是劳工?”

易厢泉的声音有些冰冷:“估计还有赶来为那姑娘治病而遇害的郎中,和巴望入赘的年轻男子。那地下密室的出口通向此地,也是为了方便弃尸。富翁挖到金子,恰逢乱世,若是传出去,必然被乱军抢了去,若是有人走漏风声,就……”

看着眼前的一片片墓碑,夏乾觉得脊背透着寒意:“他居然杀了这么多人!”

易厢泉轻言轻语:“第一次杀人是最困难的,然而恶行一旦开了头,再往下就会顺畅很多,凤九娘就是一个例子。富翁杀了这么多劳工,自然也就不在乎其他几条人命。”

夏乾问道:“那些金子,他都花掉了吗?”

“到了五哥那一代,应当不会再做杀害劳工之类的事,兴许用于分发工钱,重建村落……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但是,多年过去,还能剩下多少?”

夏乾叹了口气,愣了半晌,缓缓蹲下将雪扫尽,一屁股坐在粗木根上:“累死我了,容我缓缓。”

地上全都是积雪,夏乾本以为易厢泉会绷着脸,说些“早点下山”之类的话,催促他快速行动。然而易厢泉却没说什么,反倒同夏乾一样将积雪扫尽,慢吞吞坐了下来。

天空早已褪去了灰蒙的颜色,雾气似幕布一样缓缓拉开,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夏乾与易厢泉二人坐在树木的阴影之下发呆,周遭无风声,无鸟鸣,无人语,只听见吹雪叫唤一声,从易厢泉的怀中探出头来,瞧了瞧四周,又缩回头去。

易厢泉隔着衣服拍了拍吹雪的脑袋,带着一丝浅笑,看着眼前连绵的山。

白雪皑皑,群山似画,松柏与古庙似是用上好的墨绘制而成,伸出手去,好像要触到流淌下来的浓墨。眼前的景象美得不真实,夏乾痴愣愣地伸出手去,未曾碰到墨,金色阳光却从指尖流淌下来了。

“景色这么好,那些人还要财宝做什么?财宝就是这座山。”

易厢泉闻言一笑:“这是最终的答案,也是最好的答案。如今人去山空,看吴村当年的事,再看如今的这些事……从山歌到孟婆婆所留《黄金言》字谜,留给后人的根本不是财宝,只是这一段有些离奇的故事。”

他慢慢起身,朝着远方的道路望了望。丛林中的树木多半是松柏,冬季常青,叶不凋零,此时更是遮天蔽日,使得道路有些幽暗。他们往前看去,那大侠的脚印通向官道,那是去往汴京的路。换言之,再行几日便到大宋引以为傲的国都了。那里没有狼人,没有村人,可是那里有最精明的商人、最美丽的歌姬、最奢华的宫殿、最繁华的街道……好像还会有更多的故事。

也许青衣奇盗在那里,侠客也在那里。

夏乾看着这条路,不远处的岔路口就是山神庙,再走一段就是通往吴村的山路。他想了想,问道:“若我当初没有走错路呢?”

“走路这种事,哪有对错之分,”易厢泉笑了,“虽然大家都愿意走一条看得见的、终点明确的路,但有时候拐上小径却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会遇到改变自己一生的人。”

他慢慢站起身来,拿好包袱往前走去了。吹雪从他怀中探出头,叫了一声,催促夏乾跟上。

夏乾赶紧站起来,身上的孔雀毛随着风飘飘****。他来不及和苍山、松柏告别,跟着易厢泉往前走去了。

两个人晃晃悠悠,逐渐消失在道路深处。

(第二部完)